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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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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回家

031

陰雨連綿的天氣,水花濺在一把把光滑的傘面上,然後順著骨架低落。

雨傘掩蓋著平靜的臉,與所有麻木泛青的雙眸沒有對視。

下著雨的路比尋常的要難走一些,但她目標明確,與行色匆匆的行人分道揚鑣,行至寬敞卻無人的大道之上,高大的石碑肅穆莊嚴。

姜瑜一人舉著傘,穿過一行行一道道,然後在角落裏的深處找到了沈冬和姜修明。

每年她只敢來一天,可是每年的那一天來臨的時候,墓碑前狹小的空間卻始終整潔幹凈,靜靜地擺著一束鮮花。

時間毫無意義地流逝,只有雨滴墜落在傘面上悶悶的聲音劈裏啪啦地響起。

終於,遠處傳來人影,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從遠處走來,身旁有人撐著傘,在與姜瑜四目相對的時候,緩緩地停下了腳步。

短暫的時刻後,男人再度朝姜瑜所在方向走來。

雨下得很大,整個世界都好像變得灰蒙蒙的,她只是看了一眼,便繼續將目光放在了墓碑的照片之上,時間過得太久,她已經不會再像無助的孩童一樣難過了,但那裏永遠都不會愈合,始終缺了一塊。

感受到來人的氣息,姜瑜握緊了口袋中的小刀,金屬小刀的刀背也很銳利,硌得掌心疼痛,可是只有這樣,她才能假裝一切如常。

終於等到了她想見的人。

在這荒誕的過去裏,或許很多人都是無辜的,沈冬、陸佩珍、還有很多很多人……但有一個人絕對不是。

“長那麽大了。”

男人理應中年,卻保養得很好。

老天爺總是對壞人更仁慈一些,明明陸佩珍已經在沈冬的幫助下發現了他的圖謀,但杜樂生踩在陸家的肩膀上,終究還是長成了一個龐然大物。

姜瑜沒有說話,此時的她早就已經成年了,將冰冷的金屬捅進另一個人的身體裏是無可饒恕的大罪,可是現在她根本不在乎這些。

她轉過身,目光向上流連,打量著男人身上昂貴的定制西裝,然後集中在他的胸口上。

男人的上半張臉被黑色的傘面遮擋,可即便如此,姜瑜還是感覺到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手緩緩地掙脫出口袋,想象著那種柔軟、粘稠和血腥氣,好像長久以來堅持下來的努力都有了意義。

可就冰涼的刀鋒藏在身後即將脫離控制的時候,他突然用一種很覆雜的目光看向沈冬的墓碑,平靜地開口道,“沈冬……是我看輕了她。”

可是姜瑜卻覺得惡心,那是一種幾欲嘔吐的反胃,他這樣的人根本就不配提她的名字。

“你是不是以為,在她死後道幾句抱歉,送幾束花,就能心安理得地原諒自己?”

傘稍稍偏移,杜樂生擡起眼眸,終於用那雙和陸之煦相似的眼眸看向姜瑜。

“你覺得沈冬的死應該怪我是嗎?”

姜瑜的胸口起伏,背後握著小刀的手心愈發收緊,一字一句道,“難道不是嗎?”

“工廠出安全事故,是在陸佩珍趕走我之後發生的事,一個被驕養長大的人怎麽會知道,命比錢更重要呢?”

他頓了頓,平靜的臉上終究還是微微流露出了幾分覆雜的情緒,“我們之間是一筆爛賬,更多的內情你不明白,總歸是算不清的。”

“只是可惜了她……太善良的人註定不得善終。”

姜瑜的淚不可控制地湧了出來,這一句話好像就是對沈冬一生的評價,輕飄飄的,毫無意義。

她再也無法忍受杜樂生這樣的罪魁禍首用這樣的語氣和態度說話,姜瑜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一個活在仇恨裏的人,只要能達成了夙願,生死也變得無所謂了。

可是,或許是察覺到她情緒上的變化,男人很快又淡淡地笑了,他擡起手指了指姜瑜藏在背後的手,“約我過來,是想覆仇的?”

“紮這裏吧。”

杜樂生平靜地指了指自己的肩胛骨,“紮這裏不容易死,傷不輕,也不容易出人命。”

“你放心,我不會報警。”

他的話反倒讓已經做好準備的姜瑜一時變得無比慌亂,可杜樂生不僅只是這麽說,他上前一步朝姜瑜走來,她渾身警惕地想要後退,可男人已經將她藏在身後、握著小刀的手拉了出來,朝他的肩胛骨靠近。

手中的傘墜落在地,水花濺射一地,他身旁的保鏢就這麽靜靜地看著他們,似乎早就知道杜樂生準備這麽做。

姜瑜已經不是剛剛成年的小女生了,內心的憤怒積攢在此刻,她終究還是忍不住朝他大喊,“你當我不敢是嗎?!”

她握著刀的手與他在力量上抗衡,朝他的心口處一點一點地偏,事已至此,姜瑜根本不在乎出不出人命,她離開陸家之後一直耐心地等到今天,不斷地健身鍛煉,就是為了此刻。

手臂不斷地顫抖靠近,就當姜瑜臉上沾染上瘋狂的笑意逐漸擴大的時候,他身旁撐著傘的保鏢總算是看不下去,奪過姜瑜手中的刀,一把將她狠狠地推到在地上。

姜瑜摔的很疼,整個人此時也已經濕透,黑色的頭發濕噠噠地耷拉在臉上,就這麽狼狽地坐在地上,仰起頭看著陰沈的天空,心卻在此刻不停地下墜。

那保鏢將奪過的刀扔到了一旁的地上,姜瑜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機會,失魂落魄地低下頭,水珠順著發絲和睫毛一滴一滴落下來。

只是,淅淅瀝瀝的雨聲之下,那個的男人卻停下了腳步,他彎下腰撿起了地上被雨水打濕的小刀,朝她所在的方向走了過來。

姜瑜後知後覺地擡起頭,用夾雜著不解的目光痛恨地看向杜樂生。

杜樂生拿著刀,用刀尖對準了自己的肩胛骨。

他沒有看姜瑜,而是盯著墓碑上沈冬的遺照,咬緊牙關,將刀尖一點一點地推進自己的骨肉之中。

姜瑜的臉色瞬間就變了,“別做戲了,杜樂生!”

可大抵杜樂生也是一個瘋子,他用那張儒雅的臉淺笑著,噴湧的血跡被雨水沖淡,他整個人瞬間變得搖搖欲墜了起來。

姜瑜卻氣得尖叫,“這不夠,這怎麽夠?!”

她跌跌撞撞地起身,朝他沖了過去,用力地將那把刀死死地往裏按,不僅如此,姜瑜毫無章法地朝他拳打腳踢,男人疼得膝蓋一軟,單膝跪在了地上。

或許是眼前的這一幕刺激到了她,姜瑜終究還是冷靜了下來,她自嘲地苦笑,掩去雙眸。

其實姜瑜心知肚明,從始至終沒有人想要真的害死沈冬,她死的時候,杜樂生確實已經被趕走了。

該怪誰呢?

好像每個人都有錯,但又罪不至死。

可姜瑜之所以能夠堅持到現在,就只有一個目的支撐著她。

她出神地看著保鏢將受傷的杜樂生帶走送醫,身影越走越遠,她緩緩地仰起頭,細密的雨水落在臉上,微微地刺疼。

覆仇的底色始終都是悲劇,她第一次感到人生竟然如此茫然。

漫長的人生以後呢?

*

陸之煦趕到醫院的時候,杜樂生的肩膀纏著厚厚的繃帶,臉色蒼白,嘴唇緊抿。

可是他卻顧不上那麽多,雙手緊緊地抓著他胸口的領口,將他用力地撞在床上質問。

“她在哪裏……姜瑜在哪裏?!”

杜樂生的表情因為劇烈的疼痛而扭曲,但很快,他用一種覆雜的目光看向陸之煦,卑劣的男人此刻卻露出一副悲憫的神情輕聲嘆息。

“真是孽緣啊。”

陸之煦一楞,在意識到他究竟是什麽意思之後,終究還是無法忍耐,弓起強壯脊背,朝他的臉頰上用力地揍了一拳頭。

他漆黑的眼眸深邃濕潤,將男人拎到床頭,用一種無比痛恨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要不是你,要不是你的話……”

杜樂生狼狽地側過頭,這一回他不再說話,而是輕輕地闔上眼睛,閉口不言。

陸之煦放棄了從他的口中詢問姜瑜的消息,轉而逼問起他的司機和保鏢。

在知道姜瑜最後出現的地點之後,陸之煦此刻再也顧不上那麽多,他飛奔出醫院,立刻坐上車,疾馳駛向了墓園。

兩旁的景色不斷地後退,過去的回憶湧上心頭。

四年的時間過去,他不敢想姜瑜是如何一邊隱藏自己的蹤跡一邊蓄意覆仇的,更不敢想,她此刻究竟還願不願意見自己。

陸之煦在那一刻竟感到了難以克制的躊躇,已經在商界大放異彩的他面對過無數次困難,陸氏集團暗流湧動,他雷厲風行地解決了無數連陸佩珍也無法處理的爛攤子,但在面對姜瑜的事情,卻還是會像孩子一樣無措。

可無論如何,他就是想見她。

抵達目的地,陸之煦幾乎是跳了車,他在偌大又荒蕪的墓園中四處尋找張望,陌生人在悲傷地祭奠,他卻不管不顧,最後只好狼狽地道歉。

陸之煦在這墓園裏找了好幾圈,他沒有找到姜瑜,卻找到了沈冬和姜修明的墓。

他苦澀地坐下來等了很久,最後還是忍不住用手擋住風,赤紅的火星點燃細煙,青澀的煙霧朦朧了陸之煦的表情。

大抵又是見不到的。

陸之煦的腿都已經坐麻了,直到天幕徹底降臨,他這才艱難地起身,失落地準備離開。

“……陸之煦。”

可就在此時,一道輕柔沙啞的呼喊叫住了他。

他突然停下腳步,整個人都好似僵住了一般,不敢去確認這究竟是真實還是夢境。

陸之煦終究還是選擇面對這一切,他轉過頭,順著聲音尋過去,狼狽的她抱著膝蓋坐在樹下,雨雖然已經停了,但整個人還是濕漉漉的,嘴唇毫無血色,看上去糟糕透了。

她緩緩地擡起頭,與背對著太陽的陸之煦四目相對,光影打在他的身上,姜瑜不由得瞇起眼睛,看著被光籠罩著的他張了張嘴……

只是還不知道和面前的人該說些什麽,影子落在身上,冰涼的身體被緊緊地桎梏在懷中,幾乎難以呼吸。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這麽說。”

“但……這不是你的錯。”

“是他們的錯、是我的錯,是老天爺的錯……原諒你自己吧,你已經做的足夠多了。”

姜瑜沒有說話,只是用氤氳著水汽的漆黑目光深深地看著他。

她轉過頭看著陸之煦認真的側臉,作為陸佩珍和杜樂生的兒子,她其實不該這麽輕易地原諒他,但仔細想想,無論是美好還是悲傷,四年前的那個冬天,他與執著赴死的自己的那幾個日夜,好像是她為數不多的回憶之一。

見姜瑜始終不說話,陸之煦拉著她面對沈冬墓碑上的照片,用著嘶啞的嗓音道,“她也不希望你這樣……”

那一刻,照片上溫柔的輪廓與她記憶中的沈冬重合,溫柔漂亮的女人笑得幸福,半蹲下身為姜瑜整理脖子上的圍巾,女人帶著洗發露香氣的溫度靠近,燙得快要落淚。

她仰起頭,努力想要看清,與此同時,被攥緊的心臟好像被一圈一圈緩緩地松綁,似乎從中汲取到了一絲甜蜜與幸福。

‘小瑜……小瑜。’

‘距離長大又更靠近一點了。’

仍舊健康的姜修明背朝姜瑜蹲下身,笑瞇瞇地說,‘要不要爸爸背呀?’

她立刻興奮地跳,然後蹬著雙腿爬到他的背上,用力地抱住姜修明的脖頸……

姜瑜的目光有些出神,身上所有的那些痛苦與悲戾遠去,只剩下暖黃色的回憶。

良久,她才終於清醒過來,姜瑜深深地呼吸,目光匯聚在陸之煦的臉,心情在此刻突然變得平和了起來。

此刻再看他,青年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男人。

往事永遠都放不下,就如同他們永遠都不是同路人一樣。

想到這裏,泥濘的墓園裏,姜瑜轉過身,想要離開這個令人難過的。

“……姜瑜……小瑜!”

忽然,他突然開口叫住了她。

姜瑜無動於衷,他們本來就是不該見的。

“這段路難走,我背走你吧。”

可是聽見陸之煦這麽說,姜瑜卻還是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她轉過身,與看著意氣風發的陸之煦不同,露出藏在衣領裏憔悴的小臉。

見姜瑜始終不說話,陸之煦走上前蹲在她的面前,他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就用那雙深邃的目光直直地看著她。

姜瑜避開了那雙灼熱執拗的目光,試圖避開他朝她伸出手,可是他的手太寬厚炙熱,將她的手腕緊緊地攥在手心之中。

她知道自己應該掙紮,可是姜瑜卻不知道怎麽了,洶湧的情緒淹沒了她,竟怎麽也掙脫不了。

於是,在多年後,另一個高大強壯的男人將她穩穩地背在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姜瑜突然意識到,她是渴望有這樣一個人握住自己,她再也不想任由自己的思緒瘋狂地輪轉,也不想始終就這樣一個人孤獨地走下去。

即便那個人是陸之煦。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在她的生命裏那麽重要過。

“陸之煦,你這是在可憐我嗎?”

墓園在不斷地後退,耳邊是布料摩擦的聲音,姜瑜靜靜地靠在他結實的後背,用嘶啞的嗓音問。

“不,姜瑜。”

寒風中,他磁沈的聲音悠遠飄散。

“我喜歡你。只是……明白的晚了一些。”

陸之煦的話讓姜瑜不由得怔住。

其實,今天的姜瑜仍然不確定這種感覺究竟是不是喜歡,她迫切的希望有一個人能夠一直陪伴她,或許那種不確定的瘋狂和孤獨才會離她更遠一些。

她也希望那個人會是陸之煦。

於是,姜瑜決定對他撒一個謊。

她很擅長撒謊,因為四年前決心殺死他的時候,姜瑜什麽話都說得出來。

其中也包括輕而易舉地假裝自己已經愛上了他。

“我也是。”

只是她突然覺得,這一回的謊言竟變得無比苦澀與囁嚅,連理應麻木的心也在震顫。

隨後,她聽見他輕笑著低語,“那麽……”

“我們回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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