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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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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雲疏月緊趕慢趕到盛京, 進宮君臣一番懇談。

沒有帝王不愛才,除非是昏君。

像狼因這樣的將才,雲疏月這樣的宰府之資, 只出於一個帝王的角度,祁陵炎也是不舍的。

自一開始, 祁陵炎就看出雲疏月其實無心權勢爭鬥。若不是自己在對方低微時施恩, 大盛王室又太拉跨, 又有雲氏一族沈冤昭雪的擔子壓在身上, 或許這個人寧願隨便尋處山野深林,當個山野村夫, 埋沒一身治世之才,也不會願意投效任何勢力, 參與到這亂世角逐中來。

作為君,他有幸得到這樣一位謀臣傾力相助——對方實在是太好用了。

多年下來, 也算是君臣相得, 頗有一番君臣情誼。

如此這一番長談,就一些政務方針詢問其意見並敲定計劃後, 面對對方的請辭,祁陵炎雖是惋惜,卻也沒有強留, 只要求對方示明行蹤,方便他以後遇到難以決策之事時,能向其問策。

雲疏月有些遲疑, 最後還是點頭應下了。

說到最後, 祁陵炎撇去君臣之別, 以一個朋友的口吻問,“張氏一族當年連同其他人偽造證據串通蠻族, 誣陷你雲家和t柳將軍通敵叛國,致使你們兩家整族獲罪,數百性命含冤而死。孤既應允過,自會為你雲家和柳將軍府平反,將當年真相昭告天下。”

雲疏月早年的經歷他也是知曉個七八分的,祁陵炎說道,“後又禍亂朝政,讒上媚下……如今張氏一族俱都被收押死牢,害你數年屈辱折磨的那張氏子也在其內……說到這裏,那張氏族子對蘭時還真是執著,都在死牢了都還不死心惦記著你這位昔日好友,任是酷刑加身,皮開肉綻了,都還嚷嚷著要見你一面。”

上首的帝王笑得有些冷酷,話語間向自己的臣子暗示,“這些都是將死之人,孤可將他們交於你,隨你處置,蘭時可要親自去將那張氏子提審問一番,報一報當年之仇?”

雲疏月聞言怔了下,想起自己囚牢裏受盡刑罰囚衣染血的父親,想起那麽多無辜枉死的雲氏族人。

目光有些哀傷。在上首帝王等待的目光下,卻緩緩搖了搖頭,“……不用了。”

在帝王微挑的眉梢裏,垂著眸子低聲道,“烈火烹油,鮮花著錦,是我雲家太出挑了,礙了太多人的眼,才有當時之禍。深處權勢的漩渦裏,無人能幸免。為君者不疑,自是安然,君心既起,便頃刻推手無數,不是張家,也會是李家、林家……國有國規,家有家法,陛下天下初定,法度不可亂,如今禍首既已伏案入獄,一切便按律法論定吧。”

“至於張霖垣……以當時他的年歲,怕是參與不了那些事的謀劃,最多後來看出些微細節,對我略有隱瞞,或是做了些推手。”雲疏月想到出事那晚,對方作為禦林軍統領來捉拿自己,卻私下帶他入訊獄見得父親一面,無論當時他是出於什麽心思,至少這一點,他是感激他的。

至於後面……

雲疏月深知如果不是阿因牽制了葛三爺,從中斡旋,他承受的會遠比這些年要多得多。甚至阿因無形中已經成了他心中的支柱,即便她什麽也不做,只是在那裏,他想再做苦再多難他也是能堅持下來的。

張霖垣惡劣的心思從那些安排便可窺見一二,他不知何時得罪了對方,讓張霖垣對他仇恨至此,不惜施展種種手段只為折辱折磨他。為此甚至不惜先拿前途博下他的命。

在這一點上,對方又於他有恩。

他不恨他,或許曾經是有過恨的,畢竟他們一同長大,打小的情誼。但那些情緒都在時光的流逝中,在那件囚室無數個分不清晨昏的日夜裏,消磨殆盡。他甚至,已經記不清對方長什麽模樣了。

而且,他已經有了更重要的人。

他可以不計較他對自己的折磨和使的手段,以及那些惡毒的心思。

但他忘不了阿因為此因他而承受的那些苦那些痛。

所以他也做不到原諒他。

既如此,也沒什麽好見的。

人總是要為自己做出的事付出代價,他只要知道,他會受到懲罰就是了。

雲疏月看向上首的帝王,淡聲道,“還是那句話,“陛下不必因為徇私,不必寬宥也無需嚴懲,該是如何自有法度論定。”

祁陵炎慨嘆,“先生豁達,孤不如也。”若是他,害他如此,必定將其抽皮扒骨,恨不得啖其肉食其血。

雲疏月垂眸,拇指摩挲著手腕內側的齒痕,淡淡笑了下,不置可否。

不是豁達,是他放下了。對他而言,現在以及明天,遠比那些痛苦的過去重要。所以那些人都不值得他浪費心思。

他想到那個人,目光柔軟。

一應話了,便起身向新帝告辭。

祁陵炎只說,“孤知先生去意已定,也不做強留,但請先生留下,觀孤登基踐祚,論功行賞後再去不遲。”

話說到這個份上,雲疏月便是再急著去找人,也只好應下,拱手道,“臣領命。”



雲疏月沒想到自己表明了去意,論功行賞之日,祁陵炎仍舊封他為國相,他心下無奈,但聖旨已下,也只得先接了。

待觀完禮,文武大臣被邀於宮筵慶功,雲疏月這個新上任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相實在是大熱門的人物,便被團團簇擁著灌酒。他實在推辭不過這些昔日同僚的熱情,也喝了些。

但心裏惦記著事,並沒有沈迷。喝到最後,比起倒了一地的文武大臣,他尚且保有一分清明。

這日正是與天同慶的大喜日,不光臣子開心,皇帝也開心,也沒那麽多計較,醉的狠了的,便叫宮人扶著在宮裏宿下。雲疏月沒留下,他臉上泛著醺酒的紅霞,讓宮人引著出了宮門,坐上宮門外等候的馬車,一路回到皇帝賜下的國相府邸。

府上的下人也是早就被吩咐安排好了的,雲疏月只當這是個臨時的住處,也不怎麽在意。

他回到府上,揮退要來伺候的下人,自己回了臥室。

房間裏只點了一盞昏黃燭燈,光線微弱。

雲疏月跟著一整天,那些繁覆的步驟儀式,他為國相,一個都不能缺席,筵席上又喝了那許多酒水,醉意中摻雜疲憊,這樣寂靜朦朧的深夜裏,心中克制的思念也像浪潮般起伏。他不由捏了捏眉心,走進臥室,半瞇半闔著眼,在朦朧的光暈中,任由自己跌倒在塌上,只想一覺睡個天昏地暗。

醒來,便可去尋他的阿因了……

這甫一挨著床榻,就覺得有些不對。

鼻尖縈著著淺香,似乎壓到了什麽柔軟的東西,像是吃了痛,一聲柔媚的輕哼在耳邊響起,緊接著一雙柔軟的什麽纏住他的胳膊往上,似要攀住他的胸膛脖頸。

雲疏月倏然睜眼,一把掙開胳膊上纏繞的手臂,將人甩開。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被醉意充盈的頭腦清明了些,但不喜人觸碰的習慣讓他這一下沒怎麽控制力道,大力之下,床榻上的女人狠狠摔進床榻角落,發出一聲細弱的痛哼,似是受了痛,只垂首伏在那裏。

雲疏月有些踉蹌地起身,站在床榻邊,在昏黃的燭火下,審視地瞇了瞇眼。

這才看出塌上的女人竟是不著寸縷,伏在那兒,發著瑟瑟的抖,似乎很畏懼一般。

雲疏月沒細看,一怔後迅速轉頭。

他也沒什麽憐香惜玉的心思,但本性使然,仍舊

扯了一旁的被褥,扭著頭朝人丟過去,壓低聲音說了句,“姑娘遮一遮。”

他說罷也不管塌上女子的動作,徑直走到門邊,伸手就要開門,忽然看到映在門房上的影子。

猛地矮身一避,一腳踢開房門,手一推,砸碎一旁用作裝飾的花瓶,巨大的動靜引來府中侍衛,那人見狀,盯著他的眼神狠毒,一擊被避開,又馬上握著匕首刺過來。

雲疏月站在那,眼底仍有醉意,卻似乎並不如何意外,低聲朝空氣說了句,“林大人,麻煩抓住這人,陛下要活口。”

一個人影閃出來,正是林頌。

剎那間整座宅邸一片燈火通明,原來這人還有同夥,一共四人,潛伏在府中。屋子外面的三人手握兵器,互相倚靠,被持刀侍衛圍住,不由看向屋裏的刺客。

可刺客自顧不暇,被同林頌一般衣著的幾個黑衣人一步步靠攏。

那刺客見狀意識到什麽,咬牙朝雲疏月狠聲道,“你算計我們!”

雲疏月淡聲道,“只是覺得有漏網之魚,便連同陛下做了這這出戲以防萬一,倒是沒想到閣下首先來找的,竟是在下,也不知閣下與在下到底有何深仇大恨,不惜在這個時候出手,冒著暴露的危險也要除掉在下。”

雲疏月搖搖頭,“不過現在也不重要了,林大人,動手吧。”

那刺客深知此次中了計,十死無生,轉向屋裏塌上的女人,狠狠唾了一口,“沒用的廢物!”

轉而率先沖上來,想要抓住雲疏月做質,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可林頌並不會讓他得逞,屋內頓時響起兵戈聲。

雲疏月無數次想起破廟裏充滿血色的那一天,每一次他都在想,如果當初的他強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或許阿因都不會……

他知道阿因是給他治傷吸毒,後又要將敵人斬殺殆盡,帶傷和敵人死戰,才延誤了治傷解毒的時機,從而讓毒性蔓延,造成最後的失明。

所以這些年他雖然是以謀士的身份留在祁陵炎身邊,卻也堅持鍛煉自己的身手,他在武學上的天賦比不上文治,加上歲數大了筋骨長t死了,想要成為像阿因和林頌那樣的高手是不可能的,但這些年堅持下來,卻也頗有進益,不是三兩招就可以輕易拿下的,所以才以身作餌設下此計。

他想用最短的時間解決這條隱患,好脫身離開。

自然,他身邊留了人,也只是以防萬一,只是察覺到端倪,也確實如他此前對刺客所言,他並沒料到對方會直接不管不顧朝他動手。至少,也得再多等這幾日。

倒真和他有深仇大恨似的。

他這些年幫祁陵炎出謀劃策,分化諸侯,蠶食世家,倒也得罪了不少人,陸陸續續也受到過不少刺殺,但要說這盛京,他確實還沒開始沾手,或者說沒人知道他沾了手……

最恨他的,雲疏月心裏隱約有了數,他笑了下,也不很在意。左右沒有得逞。

到處都是打鬥,或許是下了狠心,這四個人人數不多,身手卻很不錯。雲疏月索性退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看著門內門外的廝殺,有些出神。

那些醉意又好似襲來了一般。

他臉頰泛著暈紅,肩上長發披散,手撐著下巴,微微歪著頭,任由微涼的夜風打在臉上,眼裏印出星月稀疏的夜色,因為酒醉,眼睫微微濡濕,帶著些朦朧的碎光。

阿因,這個時候,你在哪兒呢?

毫無疑問,刺客落入計劃中,便如甕中之鱉,插翅難逃。

那刺客一狠心,拼著自傷朝一旁的雲疏月撲來。

雲疏月是可以躲開的,或許是醉了,或許是一些其他什麽,他怔怔地發神,看著撲過來的刺客,在林頌的驚呼聲中,有些遲鈍地慢了半拍沒有支起身體去躲。

那一下,因為林頌的阻擋,叫刺客一匕首刺進了他小腿。

或許他是真的醉了,一切都是清明的,一切又都是朦朧的。他清楚的知道發生了什麽,疼痛卻慢半拍才傳過來。

刺客因這破釜沈舟的一擊,被林頌抓住破綻擒拿,那匕首就留在了雲疏月腿上,沒進去半截深。

血順著傷口淌出來,黏膩的濕。

雲疏月在一陣驚呼焦急中被擡著到了床上。之前的女子裹著床單伏跪在地上,頭發披散落下擋住面容,只露出一截白皙細膩的脖頸。

雲疏月此前遞過去被褥只是教養使然,並不是什麽憐惜心思,做什麽事都要付出代價,既然和刺客有牽連,自然就逃不開幹系。所以女子被侍衛壓下去時,雲疏月並沒有多問,即便他看到這人緊緊壓著裹住身體的被褥,細細顫著身體,很害怕似的,最後似乎還擡頭朝他看來,嘴唇蠕動著哀求般喚了聲“雲公子……”。

他只是隱約感覺,似乎有些眼熟。



匕首被拔出,傷口貫穿,很深。

但好在沒有傷到經脈,恢覆好了不影響。

禦醫看了這麽告訴他。

雲疏月看著自己受傷的小腿,忽然有了個絕妙的主意。

一開始阿因確實留在那出村子,他很忙,要幫著籌謀太多東西,一條一條去計劃去實施,但還是會盡量抽出時間回去看阿因。

後來過了幾年,阿因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適應了眼盲後的生活,她一個人也能生活的很好,即便看不見。

這一次,阿因向他提出了辭行。她說天下這麽大,她想出去看一看,走一走。

雲疏月不想答應,既是不放心,也是私心,這幾年,他愈發明白自己的心思,在每一個驚醒渾身落水般黏濕潮熱午夜。他不願意阿因離開他太遠,不願意見不到對方。

但他說不出拒絕的理由,連唯一困住對方的眼疾也不再是阻礙。

他的阿因那樣堅韌又那樣厲害。

他驕傲,又心疼,也舍不得拒絕。

——她上千個日日夜夜,那麽努力,就是為了這麽一天。

她說,阿月,你看,看不見也不影響什麽,我想出去走走,不會有事的,好不好?

於是雲疏月咽下了所有阻攔的話,只摸了摸她的頭,笑著說,好。

此後他一直在南懷,替祁陵炎出謀劃策,穩定後方,而阿因,她的腳步從未停下,每一段時間都會換個地方。

大多數是雲疏月知道的地方——他畢竟博聞強識,也總有他翻遍地圖也找不出來的犄角旮沓,這時候他就會很擔心,直到再一次收到對方的信,裏面的定位是他所熟悉的,他才會松下一口氣,也只是稍微的。不管在哪裏,只要不是在他身邊,那些陌生的地方,他都放不下心。

像是知曉他的擔心,她會在信裏給他講遇見的風土人情,趣事怪事。他看了,便好似也在她身旁一般,會會心地笑一笑。

但信裏總是報喜不報憂,他有時也會想,阿因的旅程真的那般順利,沒有一絲波折嗎?還是受了傷受了委屈也只是藏起來,獨自舔舐傷口?他不在身邊,看不到瞧不見,什麽也不知道,他知道的,都是對方想要告訴他的,一封封信件後面的真相到底是如何,他實在是一無所知。

可即便是這樣,漸漸的,信件也越來越少,頻率越來越低,局勢愈發洶湧,他也越來越忙,常常徹夜不眠。

信件中話語的越來越少,從長篇大論的絮絮叨叨,漸漸只剩下寥寥幾句的問候,語氣越來越正式,越穩重。

不是不好,它見證了阿因的成長。卻也讓雲疏月感覺到莫名的恐慌,那種感覺,就好像,對方一點一點在從他的生活中抽離一樣。

信件裏的話語,越來越像遠行的弟弟/妹妹送回的家書。

從那種不用言說的親昵變成了長輩式的親厚和尊敬。

好像,就真的只是問候遠在他方的兄長,而阿因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再需要他。

到如今,他已經快兩年沒收到對方的信了,不知道對方在哪裏,過得好不好。

他迫切地想要找到對方。



如果阿因還有一點在乎他,就會回來,回到他身邊。

他要問她要一個答案。

他不要做與她漸行漸遠的兄長,他想做和她共渡餘生的丈夫。

只要收到消息,阿因一定會趕回來。

雲疏月堅信。

但他不能確定對方是否抱著和自己一樣的心思。

沒有也沒關系。

只要不討厭他。

他可以等,可以教她。

他很有耐心。

至於阿因曾經因眼盲升起的心思,如果她覺得自己是拖累,因為這個原因想要離開……

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並不重要。

他輕輕摩挲自己被上藥包紮的小腿,如今再無負累,他不介化假為真,做一個真正的殘廢,一輩子,只要阿因能留下。

至於最糟糕的情況,聽他表明自己點心思,或許會露出震驚厭惡的神情……

雲疏月不願意去想。



夜深了,上了藥包紮好傷口,本來就喝了酒,有些酒醉的雲疏月再也熬不下去,昏昏沈沈睡了過去。

因為受了傷,也不用上朝,他第二天天光大亮才醒來,洗漱一番,有侍衛來報,“相爺,昨夜那女子說,她想要見您。”

雲疏月用濕巾子擦了擦手,看著他,神色淡淡,“她說要見便能見嗎?陛下手下的狼衛什麽時候這麽好說話了?”

侍衛瞅著他的神色,小心說道,“大人說笑了,小人昨夜將人拿住正要審問,對方卻說,說是您的故人……”

“我等自是不信,但也不好傷了人,若真是……豈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然也不能任由這人一張嘴說什麽就是什麽,本少不得要向相爺詢問此事,不過相爺您昨日操勞,又受了傷,睡得沈,我等不便打擾,這才拖到今日……”

故人?

雲疏月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這是聽了對方的話,礙於他的面子,心下顧忌。

他臉色還有些失血過多的蒼白,指節在膝上敲了敲,問道,“此人是何身份?”

侍衛早就調查清楚了,他們也確實不是胡亂一句話就能哄騙的,這女子確實和這位新上任頗得新帝喜愛的國相有所牽連,他們沒動手就是摸不清雲疏月的態度,如今雲疏月這麽一問,立馬就說了,“這女子名叫蘇青梔,其父曾當任前朝禮部侍郎……”

雲疏月聽著這麽個名字,一怔,慢慢的就把久遠的幾乎褪了色的記憶拉了出來,是了,似乎是有這麽個人。倒不是他對這人還念著,只是單純記性好罷了。

侍衛覷著他的神色,繼續道:“此人曾和相爺您年少定親,後來……出事,蘇家自稱之前自家覺得高攀不起相爺,已經t私下退了庚貼和信物,蘇青梔和相爺您早已便是男婚女嫁互不相幹的關系,只是暫時沒有聲張罷了,並非是他們落井下石。只是當真沒想到雲國公府會做出此等之事,如今倒要感謝祖宗保佑,沒與此等豺狼為伍……雲雲。”

雲疏月在侍衛的講述下那些久遠的記憶從朦朧漸至清晰。那天夜裏,他從訊獄出來,身心俱疲。

風雨如瀑中,張霖垣帶著他到了一處涼亭,說是有人想見他一面,求到他這裏來。他見她實在可憐,就答應了,問他願不願意抽時間見上人一面。

他說是問他,其實根本沒給他選擇,只是當時的他太過疲累,沒有精力去留心這些,甚至張霖垣說的那些話,他也一聽半落的,沒怎麽聽進去。後來被帶去涼亭,見到戴了鬥笠披了披風獨自一人前來的蘇青梔。

她那麽膽小,卻再這樣一個黑沈的雨夜獨身來到樹林裏的涼亭,見兩個陌生男子。為的就是請他退還庚貼和信物。

如瀑的雨聲和悶雷中,含著淚咬著唇瑟瑟抖著細弱的身體,說她高攀不起他,哀求他與她退婚。

像是,他欺負了她一般。

那晚的雲疏月從訊獄出來,有些渾噩。

那時候聽清了對方的請求,也難免感到一絲好笑。或許還有很少的一點悲涼。

確實是,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

這世道女子不易,蘇青梔又才那麽點大,沒經過事,又自小被蹉跎養成了那樣一個柔弱的性子。

會害怕是很正常的事。

他不怪她。

但要說還有什麽情分,那也真是沒有了。本來當初會出手幫她擺平那攤子事,也不過是看著對方會是自己未來妻子的份,既是他的妻,即便沒有男女情愛,也得尊之重之。提前護一護也沒什麽。

出事那會,他不是沒想到過她的處境,那時還有些憐惜和歉疚。他想過雲國公府會出事,但即便貶為平民,蘇青梔嫁過來,是他的妻,他也會護著她,盡量讓她衣食無憂,那時的他沒想到會驟然被誣害至此,整個雲國公府傾沒,甚至連累到還沒嫁過來的蘇青梔。

即便和他退婚,也會讓她之前因落水一事受到損失的名聲更加狼藉,女子的名聲至關重要,尤其是高門貴第間。對方若是想高嫁,怕是再不能了。所以乍然出事,他即便安排了人,過了這個風頭會避開人上門去退還信物和庚貼,就說他此前反悔,其實私下已經退了婚,反正如今也差的不能再差了,再背上一份背信棄義,出爾反爾的名聲,與他也無礙。心裏還是有些愧疚,因為即便如此,對方的名聲也仍會因他而受到影響,但彼時的他,能做的,也就是那些了。

沒想到他的人還沒將東西送回去,在這個雨夜裏,對方就自己上門索要了。

好像有那麽點失望,又好像突然就釋然了。他是曾經把她當過未來妻子看到的,前兩任雲國公都是專情之人,他對感情也有過那麽一些期待。

對方見他不說話,以為他不願意,有些焦急地從懷裏取下一塊雲佩塞進他懷裏,很可憐地小聲哀求他,“雲公子,是我對不起你,我把它還給你,你也還給我好不好,求、求你了。”

雲疏月正要去接那玉佩,說自己已經安排了人,對方好像太害怕他不接了,雲疏月還沒接住,就飛快地松了手,躲瘟疫一樣,於是那塊雲佩就落在了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這一下雲疏月和蘇青梔都怔住了。

雲疏月是因為那塊雲佩於他而言是特殊的,以雲家的家風和權勢,用了給未來當家主母的定情信物自然不可能是什麽普通物件,那雲佩是從雲家祖上一代代傳下來的。他母親去的早,於是定親時是雲國公親手交到他手裏的。

蘇青梔似乎也沒想到會這樣,身體抖得更厲害了。雲疏月看著地上的玉佩,卻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最後只低聲說了句,“在下也不願牽累蘇小姐,蘇小姐還請等幾日,東西……會還回去的。”

他撿起地上的雲佩碎片,讓一旁一直看著的張霖垣離開了。蘇青梔似乎被嚇住了,又或許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沒敢出聲阻攔。

雲疏月轉身離開時,似乎聽到身後有細細的哭聲,走遠了都還隱約聽到一些,他沒回頭。

沒資格,沒精力,也不想。

那個雨夜裏發生了太多事,而至今,那塊碎了的雲佩都被埋在那做山林亭子下面不遠的一顆大樹樹腳。

回憶起往事的雲疏月淡淡聽著侍衛的稟報,沒有阻止也沒有讓繼續。

侍衛見狀便繼續道,“此事後,此女名聲一度十分慘淡,還傳出了命硬克親的名聲,沈寂了一段時間。不過似乎是得了當時頗受聖寵的張小侯爺的青眼,加上當時只有她一條血脈留存的蘇侍郎的安排,還算嫁了門門當戶對的好親事。”

“但不久後,張侍郎為上司頂了鍋,被貶職發配,蘇府漸漸沒落,張小侯爺似乎也對蘇青梔沒了耐心,不怎麽理會。蘇青梔在夫家的日子漸漸不太好過,後來更是堂而皇之貶妻為妾……”

雲疏月於是問了句,“這些和這次的案件有什麽關系嗎?”

侍衛就說,“自從陛下打到盛京,相爺的名聲也跟著傳了出來,本來這蘇青梔都被夫家後娶的正妻當做奴仆發賣進樓子裏,這事一度鬧得成了盛京的醜聞……然後這一家人想起了當年您和蘇青梔的牽連,或許也是怕您和起還有什麽情分,畢竟當年都流傳說相爺您對那蘇小姐一見傾心非卿不娶,若不是造化弄人……”

在雲疏月的目光中侍衛止住了後續的話,繼續道,“就又把人贖買了回來,是怕您遷怒,也是想著賣個好,於是就想辦法直接把人給送到您床上……”

雲疏月,“按你所說,這蘇青梔夫家不是什麽膽子大的人,不敢做下行刺的事,蘇青梔又怎麽和刺客扯上關系的?”

侍衛道,“這也是我等想要審問的,這時蘇青梔拿您做了借口,於是不得不暫緩……”

他們這些人都是人精,多少看出了雲疏月的態度,不過還是問了句,“這蘇青梔想要見相爺,您可要見一見她?”

雲疏月擡了擡手,淡淡道,“不必了,按你們的慣例行事,不必顧忌我,我和這位蘇小姐並無相幹。”

等侍衛從新回到牢房,不耐煩地看著裏面頭發蓬亂的女人,手上的刑鞭敲了敲牢門,“相爺說壓根就不認識你,識相的就早點交代,還能少受點皮肉苦。”

蘇青梔瑟縮地跪坐在稻草鋪地的牢房裏,因為來點時候就裹了件被子,進來被粗魯扯走了遮住身體的被子,丟給她一件囚服,如今她身上可以說除了一件寬大的囚服,什麽都沒有。

她聽到侍衛的話,胳膊抱緊了身體,其實這些年她已經習慣了這些,被張霖垣欺騙然後像扔廢物一般丟開,被丈夫辜負,被婆家打罵,被發賣進煙柳之地,沒有一個人善待她。

連她的父親,後來得罪了上司,離開京城,貶去苦寒的地方做了個芝麻大的官,一開始還常常寫信來問她的情況,後來就沒了音信。她費了很大力氣打聽,才知道原來是他在那地方給她娶了個繼母,又生了個兒子,有了兒子,似乎有沒有她這個女兒都一樣了,於是再也沒過問過她的情況。

她才恍惚記起,曾經的父親從來不是個慈愛的人,她有面甜心苦霸道陰狠的繼母,有刻薄歹毒的三妹,有跋扈囂張愛欺負戲弄她的兄長……是從什麽這些都消失不見了?父親變得對她溫和關懷,對她噓寒問暖了呢?似乎是從那個原本讓她倍感羞辱又惶恐的賞花宴,從她有了盛京最好的公子做夫婿開始。

可她太懦弱了,把他弄丟了,於是他再也不會看她一眼。

蘇青梔自從被趕出夫家發賣進樓子裏就再沒哭過。這時候卻不知怎麽的,尤其感到一股心酸的委屈。眼淚再也忍不住簌簌留下來,在眼瞼下沖刷掉一條汙痕。

她捂著臉哭了起來,在侍衛愈來愈不耐的目光下,抽噎著說,“我、我說,都是、是張霖垣指使的,都是他,是他指使的……”

她在樓子裏,有那個女人的吩咐,加上面容還算尚可,於是每日都要接客,沒有一口喘氣的機會,過得很不好。原本她都要麻木了。這時候卻聽到了雲疏月的消息,他t仍舊如少年時般,成了那般驚才絕艷的人物,哪怕她在閨閣之中,也曾聽聞神鬼軍師如何巧妙退敵的傳言,如今更是有了從龍之功,以後定是青雲直上。

可如今的她……

蘇青梔回憶自己的一生,似乎只有當年那個少年對她真心誠意,不求任何回報的好過。聽到對方消息時,盡管她知曉如今的兩人是雲泥之別,可那一刻她麻木的心還是狠狠跳動起來。她再三向人確認,他就是當年那個,差點就成了她夫君的人。如果當年沒有那些事,她嫁給了他,她不會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吧?一定不會!

可這些都被她弄丟了!兜兜轉轉,像是和她開了個殘酷的玩笑,明明當初太害怕,想避開那樣的命運,結卻淪落到如今生不如死的地步!老天爺為什麽要這麽戲弄她?!

她原本都認命了!可她現在好痛苦,心底深處又隱隱有個微弱的聲音,如果再見到她,他能認出她嗎?他會幫她嗎?還會……喜歡她嗎?

慢慢的,這個聲音越來越大,尤其是樓裏的媽媽似乎收到了消息,不再讓她接客,而是好吃好喝伺候著她,那從來急言令色的醜陋嘴臉變得諂媚討好時,而那些看不起她的姐妹們瞧著她的目光竟然帶了隱隱的嫉妒。

這一切都是一個人帶給她的變化。

她控制不住地想,她於他是特別的吧?她一個人這麽想或許有假,可大家都這麽想,會不會是真的呢?

他當初第二天就讓人來蘇府提親,那麽決斷,對她多少是有喜歡的吧?不然為什麽要娶她?以他的家世完全不會受到那場風波的影響,會受影響的只是她。後來、後來他家裏出事,那個雨夜她做了那樣過分的事,他也沒有叱責她,還溫言說已經做了安排,不願牽累她,他那麽替她著想……

蘇青梔幾乎是病態地拼命給自己找著理由。

在她越來越相信這一切的時候,張霖垣的人找上了門。

蘇青梔是害怕張霖垣的,所以才會在他的威逼利誘下在那個雨夜去找雲疏月索要信物和庚貼,也不算威逼利誘,其實只是陳明個中厲害,她就害怕了。叛國通敵,這個罪名太大了,她不願意背負也背負不起。無論是被判絞刑還是流放,她都不願意去承擔。她還沒嫁過去,還不是他的妻子,憑什麽要求她和他共患難?是的,她不用愧疚,不用心虛!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沒錯!她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於是選擇性地忽略了一切,在張霖垣的鼓動下,在出事的當天晚上去見了人說了那樣一番話。

張霖垣說他喜歡她,她退婚後不在乎她的名聲,他會娶她。她信了。

後來被毫不猶疑拋棄,張霖垣居高臨下笑著說,“蘇二小姐,你不會天真的以為,我哄你的話是認真的吧?你什麽身份?我什麽身份?你也配?要不是你擔了個阿月未婚妻的名聲,就憑你這姿色,小爺我看都懶得多看一眼。”

“還真別說,也不知阿月是怎麽看上你這種人的,要才沒才,要貌沒貌,不但膽小懦弱,還自私虛偽。嘖,阿月什麽方面都比我好,這看人的眼光是真垃圾啊。”他哈哈大笑,“你呢,識相點就別糾纏小爺,否則別怪我把咱倆的事抖出去,到時候小爺我也就多添加一份風流韻事,至於你嘛,也不知到時候盛京還有沒有人願意娶你這個管家小姐,啊?哈哈哈!”

蘇青梔全身發抖,咬著牙又恨又怕。可她什麽也做不了,她最擅長的不過是忍。忍一忍,那些傷害似乎就過去了。

後來她再也不敢招惹張霖垣,張霖垣也不怎麽搭理她。她勉強也算松了口氣,一年一年隨波逐流,日子越過越差,直到如今這個地步。

這個時候蘇青梔再次聽到張霖垣的名字,先是一些恍惚,隨後就是劇烈的仇恨痛恨,她這些年的苦和痛似乎都有了宣洩的出口,如果不是這個人,不是這個人!她一定不會落到這種地步,她會有一個愛她疼她的丈夫,她會過得很好!

她恨的牙都要咬碎了。

叛軍打入皇城,所有人都知道要變天了。

曾經的那些耀武揚威的貴族皇室是第一個要被開刀的,甚至還比不上她們這些下賤的人,以張霖垣的地位家世,一定很不好過吧?

蘇青梔暢快地大笑,又哭又笑。

來人就這麽面無表情看著她,像是看一個扭曲的醜角。

她察覺到了,於是她不笑了,冷冷問他,“你想做什麽?”

她是不聰明,但這麽多年也明白了一個道理,無事不登三寶殿。

這人沒有隱瞞的意思,或許在他看來,她就像隨意可以捏死的一條蟲子,並不值得隱瞞。她聽到他說,“蘇小姐,我可以把你送到雲疏月身邊。”

她心頭一跳,掐住了手,仍舊面無表情地問,“我憑什麽聽你的?你想做什麽?”

對方似乎看出了她的強撐,饒有趣味地問,“蘇小姐不想見雲公子嗎?畢竟是你昔日的未婚夫呢?這麽優秀的少年公子,當年對你多好啊,那場婚事惹了多少人的眼紅,如今對方歸來,位高權重,是不是還對蘇小姐還有感情呢?蘇小姐難道真的一點就不動心?”

她覺得這個人像玩弄人心的惡魔,每一句話都狠狠戳中了她內心深處。

她想的,她怎麽不想,她做夢都想!

最後,她答應了他,她冷冷地警告他,說,“你們誰也別想再利用我傷害他!我絕不會再傷害他!”盡管她內心深處隱隱覺得不對勁,但她告訴自己,不會的,她不會再傷害他,他那麽強大,也不會輕易被其他人傷到,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

在焦急又忐忑的等待中,她等來了這一天,她精心打扮,又雀躍又緊張,像即將出嫁的新娘一般。她暢想著,他見到她,會是什麽反應?會笑嗎?會難過嗎?

卻意外聽到了那些人的談話時,原來張霖垣早已自顧不暇,他們這些人也不過是他安排去刺殺雲疏月的。而她,只是用來接近對方的一個工具。

工具嘛,用著趁手就行了,後面會不會出事,會不會死,和他們有什麽關系呢?

蘇青梔楞住了,不小心發出了聲音,被這些人發覺。她瘋了一樣大吼大鬧,說她不去,她絕不會再傷害他!

可為首的那個人,也是去找她的男人,拿出一把鋥亮的匕首,劃過她的臉,冰冷的匕刃貼在臉頰,蛇一樣游動,讓她打了個寒顫。

這個人問她,“那麽,蘇小姐這麽鐘情,想必是願意為了雲公子去死咯?”

“蘇小姐如果不願意去,我也不勉強,我甚至不要蘇小姐的命,只要蘇小姐願意被我用這把匕首在臉上劃個十刀八刀,我就放蘇小姐離開,這樣蘇小姐就傷害不到雲公子了。”

“不過可惜,這樣蘇小姐也見不到雲公子了,而且雲公子也無法知曉蘇小姐為他做下的這些犧牲,真可憐啊,蘇小姐。”

“所以,是乖乖配合我們,還是選擇這把刀子呢?蘇小姐?”

蘇青梔淚流滿面,她聽到自己顫抖著用沙啞的嗓音說,“我、我願意配合你們。”

她想,他不是什麽神鬼軍師嗎?那麽厲害,一定能識破這些人的陰謀詭計吧?她不是怕疼,她、她只是怕見不到他而已,她這些年等得太苦了,他會願意原諒她的吧?

她被自己的臆想弄得瘋魔了,好似雲疏月真的愛她愛得已經非她不可了一般。

所以當事實擺到面前,這種希望落空的破滅感幾乎讓她發瘋。

她也終於從臆想中脫離出來。

他說,他根本就不認識她。

他和她,早就是陌生人了。

蘇青梔想,張霖垣說的沒錯,她就是個懦弱又自私虛偽的人。所以她活該如此!而張霖垣這個惡魔也別想好過!

蘇青梔將她知道的一切都坦白。因為被發現後選擇了屈服,後面這些人商討和行動都沒再避著她,像是覺得她掀不起多少水花來。所以她知道的不算多,卻也不算少,至少她知曉主謀是張霖垣,而且他們似乎還有一批隱藏的力量,準備伺機而動劫獄以備東山再起。

張霖垣也是有前朝皇室血脈的,盡管稀薄。這一點就連蘇青梔都清楚。



蘇青梔像竹筒倒豆子的供詞幫他們省了不少事,抓到的那幾個刺客倒是嘴硬。如此經過布局,幾天後將其背後殘餘勢力悉數一網打盡t,張霖垣打算落空,久等人劫獄不到,眼看就到了行刑的時候,終於穩不住了。

前朝皇帝是禪讓退位的,所以新帝名正言順,也沒想給前皇帝弄死,而是打算封他個閑散王爺,其實是做給天下人看,表示他的仁慈,並不會對前朝皇室趕盡殺絕。其實是變相幽囚起來。

張霖垣身份特殊,又賊心不死,何況張家犯了那麽多惡事,新帝不打算放過他,準備把人秘密處決了。狼衛給他送斷頭飯時,他瞧出不對,焦躁地出口試探。

狼衛看他就像看死人,也不瞞著,直接說道,“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你的那些人早叫咱們陛下一網打盡了,還是安心上路吧,做個飽死鬼。”

張霖垣一開始不相信,歇斯底裏地大叫,狼衛懶得理他,將裝著飯菜的碗一扔,飯菜灑了一地,愛吃不吃,慣的他!

張霖垣一見心裏頓時就冷了半截,他忽然就不鬧了,臉色灰敗起來。

最後忽然撲上來抓住牢門木樁,臉擠在木樁間隙,喘著氣對狼衛厲聲道,“我要見雲疏月!讓我見雲疏月!他不想知道我為什麽這麽恨他嗎?為什麽要這麽對他嗎?我要見他!讓我見他!”

狼衛覺得他大概瘋了,但想了想,還是去稟告了雲疏月。

見不見是雲相的事,他們只負責傳遞消息。



雲疏月還是在乎自己身體的,他還沒見到阿因,以後還要照顧對方,可不能把身體糟蹋壞了,所以修養了幾天,不影響了,才準備向祁陵炎正式請辭,去黃中,這個他和阿因一開始認識的地方,養傷。

因為平反,很多屬於雲國公府的東西都歸還到了雲疏月名下。他只要了黃中的莊子,另外和一些銀錢。莊子歸他,那些銀錢則記在了那個從當年那場禍事裏僥幸逃生的孩子名下。

是阿因一次在信中告訴他的,因為那時候他們徹底安全了,那個孩子也安全了。阿因說她救不了那麽多人,但那時候他看起來太難過了,於是她想辦法去劫走了那個孩子,差點就失敗了,是席前輩中途幫了忙。

她沒地方安置他,於是去找了竹弦,剛好竹弦媳婦采月那天晚上分娩,他們生了個女兒,那孩子也就早出生一個多月,沒大多少,捂在屋子裏養一養,就長得差不多了,並不是所有雙胞胎都長得一模一樣,也能說得過去。當時竹弦見到她,聽她表明來意,一抹臉,把孩子抱了過去,說從這一刻起,采月誕下的是雙胞胎,他以後會把小主子當親兒子養,他會送他去讀書,以後像主子那樣優秀。

阿因說,這幾年她去看過那個孩子,很健康很皮實,就是太調皮了,性子一點也不像他。

雲疏月看到信的時候,很驚訝,又不得不承認他松了口氣,像是身上一直壓著的沈重的東西無形就輕了幾分。他覺得這聽起來就像一個奇跡,那麽難以置信,畢竟那時候的阿因那麽小,怎麽能做到那麽難那麽危險的事情,還成功了。可他似乎一下就接受了,阿因的身上……本身就充滿了奇跡。似乎沒有她做不到的事情。

他看著那封信,越來越見鋒芒的字跡,讓他眼眶發紅。即使不喜歡讀書寫字,阿因其實也做得很好,不是嗎?

可她那麽小,就替他背負了那麽多,在那麽早的時候。

他想起那個時候,對方似乎隨口說過的話,她說,“阿月,竹弦他們生了雙胞胎哦,很乖很健康,他們會好好長大的。”

他那個時候只是單純為竹弦高興,沒想到她幾句隨口說的話裏原來藏了那樣的深意,一直瞞他到如今。

他想笑又想哭,酸澀的眼眶最後還是笑了起來。

這就是,他的阿因啊。

所以雲疏月聽到狼衛通報時正在忙著收拾行李,根本沒空搭理什麽人。

他頭都沒回,淡淡道,“不見。”

狼衛沒什麽意見離開了。

牢裏被轉告的張霖垣呆了幾秒,像是沒想到對方的反應會這麽簡單,簡單到就像隨手揮開了一只討人厭的蒼蠅一般無足輕重。

他喃喃說著,“怎麽會呢?怎麽會呢?”

他做了這麽多,到頭來,對方連一個眼神也吝嗇分給他。好像他從頭到尾就是一個跳梁小醜一般,他的那些嫉妒,那些因為對方日日不能寐的夜裏,那些猙獰的醜陋的想要折斷對方翅膀讓他匍匐在自己腳下的惡毒念頭,都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從頭到尾,對方都不在乎!

在他不可置信幾乎猙獰的恍惚中,被套上頭套,在昏暗的地牢被人擡著絞斷了脖頸。

連死也死的悄無聲息。



阿因當年在那出村子提出離開,一是確實以她塑造的狼因是這樣一個人,以她的性子,不會願意拖累雲疏月。

即便在人群中生活了這麽久,但狼因身上的狼性是始終在的。

狼群中,受了傷的無法捕獵的狼,就應該離開狼群,這是狼群生存的規則。

其二,是阿因的私心。

雲疏月靈魂的異樣很難不讓她深想。

以她對靈魂的了解,趙朔州和雲疏月應當是同一個人的靈魂,意即他們看似有著高度的完整性,其實都是一個人的靈魂碎片。

這種在不同世界幾乎於完整的獨立,如果她的猜測落實,那麽意味著這個人超乎想象的強大。

阿因是被指定來完成任務的,如果一個只是意外,那麽連續兩個世界都是同一個人的靈魂碎片,阿因很難欺騙自己這是意外。

如果不是意外,那麽,幕後主使的人是誰?目的又是什麽?

而且她必須得承認,無論是趙朔州還是雲疏月,他們都沒有傷害她,盡管是任務,但進入世界後,一開始選擇親近對方的,是自己。

她可以不完成任務,她是自由的,她有拒絕的權利。只是這樣修行的速度會慢很多罷了。

但是因為角色對她的打動,她來了,進入世界後趙朔州和雲疏月都是那樣好的人,她做不到不管。即便她如今猜測,其中可能會有陰謀。

而且應當不是這兩個靈魂碎片所代表的人物對她的陰謀,因為可以窺見對方的強大,要是想要害她,遠不必這樣覆雜。

那麽她是意外參與進針對這個人的陰謀裏?還是本身就是針對這個人陰謀的一環?

阿因不知道。

現在想來,似乎她本身,也有很多問題。

這些謎題她想要弄明白,這條路就得走下去。

又或許,一切都只是巧合,只是她想多了。

無論如何,這是設計到世界之外的方面。

而在這個小世界裏,阿因確實一開始只把雲疏月當親人當兄長的相處,她能感受到雲疏月對她也只這樣。

當初雲疏月定親,她只是按著小狼崽的性格鬧一鬧,表達一下小孩子的占有欲,順便摸出點時間和空擋做些手腳,反正小孩子有任性的權利,以後長大了一句話就推脫過去了,就像她現在這樣。

但意外知道雲疏月的靈魂和將軍屬於同一個人,她根本無法再像一開始計劃的那樣,做一個妹妹,留在對方身邊,看他娶妻生子,再由衷的祝福。

喜歡上雲疏月難嗎?不難,對方本身就是那麽耀眼的人啊,何況是她在知道對方和將軍是同一個人的情況下。

不說她本來就和將軍做了一世的夫妻,彼此陪伴到終老,就是後來,她的將軍,放棄了過去,放棄了未來,追隨她而來,如今尚且躺在她的阿因之書中。

不可否認,在知曉將軍只是一個人的其中一片靈魂碎片後,他她的心情有些覆雜,但是,那麽赤忱的愛,只要將軍不放下,她就絕不會做先放手的那一個,去辜負對方。

她的阿因之書很特殊,如果有足夠的靈魂碎片投入其中,有一天,她或許會得到一個完整的將軍。

雲疏月和將軍是同一個人,又不是。

她對他的情感同樣很覆雜。

但是,她一開始,的確把對方當做兄長一般敬慕,對方的所作所為也值得這份感情的托付。

可是,在確定對方的身份後,盡管心情覆雜,在後面一日一日的相處中,喜歡上對方似乎是很順理成章的事。

她本身,就是為他而來。而他本身就是她的將軍。

可是雲疏月仍舊把她當弟弟看待,當然,一開始確實如她告訴雲疏月的那般,她覺得,那時候,她是男是女都不再重要。

可t後來卻是她故意有所隱瞞。

後來即便對方知曉她的女兒身,除了一些男女大防,態度似乎也沒多大變化。

她覺得這樣似乎不錯,又隱隱有些失望。

她也不知道在期待什麽。

最艱難的日子已經走過,他後面的歲月應當光走在明坦途。難道她還要強行揪著他陪她走一段虐戀情深的感情戲?想盡辦法逼他對自己從兄妹情轉向男女之情?

她想,還是忠於初衷罷。

他將她養大,她陪伴他度過最艱難的那段時日。

此後,他自去娶妻生子,青雲直上。

她無法親眼看著這一切發生,不如遠遠避開,去看看這個世界的風景。

這樣,她也可以說服自己,將軍就是將軍,阿月就是阿月。

他們是不同的。

然後她就只要將軍,反正對方也在她的阿因之書裏了,永遠的屬於她了。

而將軍背後這個完整的人,和她再也沒有關系。

此後的任務如果再遇到類似情況,小心一點,就先確認情況,然後在一開始就放棄掉任務,就不會有現在這種多年相處,感情處深了,割舍不下的兩難了。

種種原因之下,讓阿因做下了這樣的決定。

就像她對雲疏月所說的那樣,人長大了,都是要分開的,父母子女,青梅竹馬,朋友兄弟。

陪伴你一生的,其實只有你的枕邊人。

所以隨著時間長了,自然而然的疏遠淡化,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為了讓這個過程更自然,她甚至特意在信中呈現了這個變化的過程。孩子長大了,被外面的世界吸引,逐漸忘記歸家的事不是每一個家庭都要發生的事嗎?多正常啊。

至於去守邊疆。

或許是這次變故的出現,讓阿因本來就起伏的心緒更加難以平靜。

上一個世界,那麽長的相伴到老,怎麽能說放下就放下?後來在月見之地還給了她那樣一個沖擊。

她前所未有的思念她的將軍。

所以她去了西北。

同位古代世界,這個世界和上個世界的背景有所重疊,比如即使朝代不同,但中原還是中原。蠻族和蠻夷相差不大。

漠北就是最北邊,這裏卻是位於西北。

說是愛屋及烏也好,說是上輩子守了大半輩子漠北,不願這個世界相似的西北百姓被糟蹋也好。

總之,她有那個能力,就去了。

不是付出與回報的問題,是她有那個能力,能做到,又樂意做,無所謂世人怎麽看她,她就去了。

阿因的各種欲望都很淡,權欲,財欲等,唯一比較努力追求的,大概就是變得強大吧,因為她生來就知道,變得強大才會有選擇的機會,乃至更多選擇的機會。

因此她並不執著於用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去變得強大,卻也願意在盡可能的情況下不去懈怠和荒度時間。

她喜歡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做自己喜歡的任何事,這於她都是一場修行。

就像上個世界,她願意做一輩子的醫女,一生都在治病救人。

如今也願意付出比別人多十倍百倍的努力,利用這一身武藝去像曾經的將軍那樣,護佑一方百姓。

這一切都是瞞著雲疏月的,一方面,她有些不知道怎麽面對他,一方面,她清楚的知道,對方再縱容她,也不會讓她一個瞎子上戰場,即使她能做到,甚至比別人做的更好。

阿因向男主辭官,是因西北邊陲已穩,不需要她守護,自然就到了她離開的時候了。

她漫無目的的游蕩,原本以為這一輩子差不多就會這樣過去。

她有兩年沒聯系雲疏月了,因為沒有特意打探,只隱約知道對方絲毫還沒有成家。

她想,這下亂世徹底過去,對方前路一片光明坦途,要不了多久就會娶妻生子,到時候她做妹妹的,無論如何都要出席送出自己的祝福。

然後再熬幾年,等對方有了孩子,嬌妻愛子,一個家有的都有了,也算有了寄托。她就可以選個差不多的時間,結束這個世界的旅程,回到月見之地,休息一段時間,再開啟下個任務。

她漫不經心地計劃著一切,沒想到會突然收到雲疏月被廢了腿下半輩子都將不良於行的消息。

似乎是突然間,這條消息就傳遍了天下大江南北。

以至於在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沓的阿因都知道了。

那些人說,神鬼軍師原名雲疏月,是前朝雲國公的兒子,年少驚艷,家逢變故,數年掙紮,輾轉投於今上賬下,為其出謀劃策,一朝苦盡甘來,不想被封為國相之日,遭遇行刺,僥幸活下一命,卻落得半身殘疾,後半生都將癱瘓在床。

他們說陛下雷霆震怒,嚴懲禍首,卻也無能為力回天,只能默認神鬼軍師黯然請辭,回到曾經雲國公府名下的一處莊子上修養。

到處都在談論,到處都在嘆息。

他們哀嘆,他們惋惜,說這神鬼軍師有神鬼莫測之能,可惜命不好。

命不好啊,拼盡全力,最後還是什麽都落不下。

阿因怔楞當場,耳膜似乎泛起鼓噪,一切聲音好像都被一層無形的膜給隔開。她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那些聲音好像無數的蚊子在嗡嗡嗡叫。煩躁地吵個不停。

她不明白,為什麽一切都好好的,突然會這樣?

劇情中,雲疏月就是被挑斷了腳筋手筋,癱瘓在床,手手腳無法動彈,為男主籌謀十一年,最後油盡燈枯,閉目而死。

如今對方半身殘疾,又比劇情中好得到哪裏去?

那她做的一切又有什麽意義?

阿因想到什麽,忽然冷靜下來。

不,她要馬上趕回去。

莊子、雲國公名下的莊子,一定是黃中。

這個世界的醫術並不發達,還不如上個世界的體系。或許雲疏月的腿還有救,只是這個世界的大夫看不出來。她得回去,得立馬回去,回去看看到底是什麽情況!能不能治好。

無論雲疏月是她的兄長,還是她喜歡的人,她都不能看他像劇情中那樣過完一生。

盡管她知道,如今的雲疏月絕不會再心存死志。也無法放任。

焦急和擔憂讓她忽略了心底那份隱隱的怪異感。

直到她見到雲疏月,才知道那份怪異感,到底是什麽。

那個時候,阿因站在床榻前,她看不見,但經過多年鍛煉的她能聽出,床上的男人正艱難的用手撐在身後把身體撐起來。

她想,這時的阿月一定正看著她,臉上帶著一個溫和的微笑,像是多年前記憶中那樣,只是如今會有些蒼白。

雲疏月也確實如同她想的那般,蒼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甚至眼裏含了淚。

他終於見到這個人了,時隔六年。每一個太陽升起又落下的白天,每一個月圓又月缺的輪轉,思念潮水般起起落落,將他淹沒又讓他在間隙間得以喘息。

阿因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那力道很緊,像是生怕她跑了一般。甚至有些疼。她折了下眉,很輕微的痕跡,一下就松開了。可對方像是發現了一般,手腕上的力道立馬就松了些,恢覆到正常的緊度。

她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即使再敏銳,視力的缺乏總會錯過一些細節性的東西。於是她順著力道在床沿坐下。

雲疏月將人引了回來,他有些高興,又有些覆雜,他知道,這利用的是阿因對他的在乎。

最後高興還是戰勝了覆雜。

現在,這個人就坐在他的床邊,在離他很近的位置,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一伸手就將人抱進懷裏。

雲疏月想到這裏,不由微微笑了,笑容裏帶著淚。

他依舊攥著人的手腕沒有放開,微傾著上半身,撫上那雙再也看不見的明亮雙眼,問,“阿因,你這次回來能留下嗎?”

阿因聽出對方聲音裏的顫抖,自己心裏也跟著抖了下。她被問住了,不知道該怎麽回他。即使最艱難那會兒,對方也從未在她面前表現出這樣脆弱的一面,她心下不由微微動容,以為是因為腿的原因,長長的眼睫不由自主細細顫了下,卻感覺到細微的阻礙感。

似乎有手指撫上自己的眼睛,很輕柔的力道,有種想要又有些不敢的小心翼翼感。

阿因壓了下胸口泛起的情緒,穩住自己的聲音一邊小心朝雲疏月的腿摸索過去,一邊安慰道,“阿月,你先讓我看看你的腿,說不定……”

她話沒說完,床上的男人就不動了。

阿因感覺到一只手帶著自己的手往前移動,於是她就卸了力道讓這只手帶著自己,她也擔心自己不小心碰到了阿月的傷口t弄疼了他。

很快,她的手落在對方腿上,隔著一截綢料小心摸索。那是腿骨的部位——她摸出來了。

她卻陡然滯住,渾身僵得像一塊凍住的冰。後面的話全部堵在了喉腔,堵得泛起鐵銹般的澀疼。

雲疏月從她暗淡的眼睛看不到情緒,卻感覺到她身體的異常。

阿因的手腕仍舊被握著,有微微灼熱的溫度從相接的地方傳來,那是對方掌心的溫度。突然得知的事實讓她覺得自己要被那溫度給燙化了,卻聽到對方控制不住地微哽咽著問,“阿因,如今我雙腿已斷,阿因可是……嫌我了?”

阿因仍舊保持著被他握著手腕放在他腿骨的姿勢。

大大睜著眸光黯淡的眼睛卻一滴一滴掉下淚來。

一滴一滴落在床榻的衾被上,洇開一團團深色。

腿骨確實受了傷,兩只腿都是。

卻不是被刀劍等利器砍傷砍斷的那種廢了,而是被人用棍棒類的鈍器生生打斷腿骨的那種骨裂的傷。

——並非不能治好。

卻也不算輕傷。

阿因並不笨,那些怪異之處一一在腦海裏勾連。

以雲疏月如今的地位,誰還需要他這樣傷害自己來做戲?

皇帝?

可她想到那句輕顫著的“阿因,你這次回來,能留下嗎?”和帶著哽咽的“阿因,如今我雙腿已斷,你可是嫌我了?”。

雲疏月做這出戲想引出來的是自己?

目的是想留下自己?

眼淚一滴一滴砸下。

兄妹間的思念需要做到這個份上嗎?

一直以來,都是她想錯了?

雲疏月對她……?

那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這個傻瓜,用這麽慘烈的方法,不好好養,也不怕真的廢了……

阿因小心收回放在雲疏月腿上的手,含著淚光笑了,“阿月,我哪裏會嫌你,一個瞎子一個瘸子,不正好絕配嗎?”

她說,“這次,我不走了”。

她又說,“可阿月,我雖然看不見了,可我依舊很厲害,不光尋常事情難不住我,還能領兵上陣打仗。”

雲疏月還來不及高興,就被後面的話怔住了,他多聰明的人,立馬明白了什麽,眼睛微微睜大,“你是……紅煞將軍?”

他不是沒懷疑過,畢竟紅綾覆眼,又是常著紅黑二色衣袍,紅煞這名字也更偏向女子。後來向同僚打聽,確實是女子。但正因為太像了,他反而不敢肯定,後來他收到阿因的信,完全是在一個和西北邊陲八竿子打不著幾乎在相反方向的地方游歷,他沒想過阿因會騙他,因為阿因沒有騙過他,也沒有必要騙他。

他就想世上奇女子又並非只有阿因一個,他只要他的阿因就夠了。而且紅綾覆眼,也不代表眼睛瞎了,或許只是個人喜好。漸漸地就放到了一邊,沒怎麽關註過西北的消息,即便如此,仍舊聽到不少從西北回來的同僚大肆讚揚那紅煞將軍,什麽天下奇女子,又美又颯等等等,他還想,就算全天下都是奇女子,在他心中,他的阿因也永遠是最棒的那一個!

阿因一點頭承認了,聲音還帶了剛哭過的沙,“是。”

雲疏月看著她這副幹脆的模樣,心情說不出的覆雜,最後還是被心疼取代,想也知道一個女子混跡在軍營的不易,何況是一個瞎了的女子。

雲疏月即便心疼,可張了口,還是沒忍住帶了些幽怨,“……阿因騙得我可真苦啊……”

阿因看不到他的表情,卻也聽出來幾分,不但沒有安慰道歉,反而把臉朝他的方向側了側,道,“阿月,我告訴你這個,是想說,我雖然瞎了,但這完全不影響我做任何事情,所以即便阿月的腿兩條腿都斷了,也沒什麽。”

狼因握住他的掌心,與他食指相扣,美麗的面龐淚痕斑駁,卻微微一笑。

“因為,我會陪著阿月。”

雲疏月看著她的笑,有些發怔,下意識說了句,“上次你還說,小時候說過的話不算數。”

阿因仍舊帶著笑,眉梢輕輕挑動,美麗野性的面龐像是一瞬活了過來,她湊近了些輕聲說,“這次,是屬於大人間的約定,永遠算數。”

老實說,雲疏月有點眩暈。

因為一切太容易了,他想象的許多拉扯都沒有,似乎一下子就從起點跑到了終點,這讓他有種不真實感。

可他還是沒忍住誘惑,幾乎是被蠱惑著迫不及待應下了這個所謂的大人間的約定。

“好,阿因永遠陪著阿月。”

“永遠。”



阿因留了下來,莊子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一個做一個的眼,一個做另一個的腿。生活似乎就這樣平靜了下來,時間在無波無瀾中緩緩流逝。

在十月金秋的一個黃昏,一處離莊子不遠的小山坡上,雲疏月坐在輪椅上,狼因枕在他的膝頭。閉著眼睛享受晚霞的餘|韻,柔和的秋風拂起被曬成金紅的發絲。

雲疏月修長白皙的手指落在狼因烏黑的發絲間,溫柔的輕輕撫過。不時替她整理好被秋風撩動落在面頰上的發絲。

金紅色的絢麗晚霞燒紅了半邊天,打在他膝上枕著的女子美麗的面頰上,美得讓雲疏月呼吸一窒。

他怔怔的,手指拂過她眉心。

像無數次夢裏那樣。

慢慢往下,一點點描摹。

狼因似有所覺,不自覺動了動閃避著,眼睛卻沒睜開,她那麽信任他

“哈,阿月,別鬧……好癢。”

帶著點笑的聲音,似乎剛剛睡醒,有些沙沙的啞。像是撒嬌,落在雲疏月耳中,實在動聽。

距離那天,已經過了三個月。

他們朝夕相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問,好似默契地守著同一個秘密。

雲疏月好像有些懂了,他又怕是自己多想。

可他對自己的心思很清楚。

於是在這三個月裏,他一點點越界,做出超出兄妹間的親密動作。

可好像無論他做什麽,對方都選擇了默認。

既不揭穿,也不反感。

而是默默地,幾乎放縱地允許了他的越界。

比如,他會在早上去叫她起來,然後有一天自然就接手了為她挽發描眉。

後來,不知在哪一天,或許是個暖風和煦的夏日午後,他在她從他膝頭醒來,尚存幾分朦朧睡意時,給了她額頭一個很輕的吻。

她在藍天白雲和輕柔的風裏,朝他笑了。那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雲疏月看著晚霞映照下美麗得好像一頭懶洋洋趴臥在自己膝頭的狼王,渾身都透著一股子慵懶的女子。

他的指尖繼續往下,落在她的眼尾。

今天,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親吻,或者更多的什麽。

枕在他膝頭的女子,他的阿因。

他想要……她。

於是他微微俯下身體,天空和晚霞一並被遮擋,他在她臉上身上投下暗色的陰影。

她感覺到了,那雙緊閉的眼睛眼睫輕輕顫動,指尖扣住了他撫在她眼尾的手指。

她的眼睛沒有睜開,只是有些好奇的問,“阿月,天怎麽突然暗了?”看不見不代表感受不到光線的變化。薄薄一層眼皮遮擋的世界的變化那樣明顯。

雲疏月繼續下壓身體,他貼的很近了,屏住了呼吸。所以她沒有感覺到她的靠近,或許感覺到了,只是,她那樣信任他。

雲疏月輕輕笑了,低頭淡色的唇在她顫動的纖長眼睫上微不可查的碰了碰。

一股癢幾乎竄到了心口。

他低沈溫和的笑聲落入了狼因的耳中,她感受到了與往常不同的異樣,薄薄的眼皮動了動,眼睫顫動間緩緩睜開了眼。

那一剎那,雲疏月反手捏住她的指尖,指腹輕撫她的眼尾,帶出一點摩擦的熱,然後在她眉心落下了輕盈微冽的一吻。

他說,“阿因,我想做你生命中的那頭公狼,受傷了也沒關系,我願意和你一同流浪,成立我和你的狼群,只有我和你,你永遠是我的狼王,我永遠追隨你的腳步。”

“阿因,可以嗎?”

他們貼的那樣近,一上一下,他的唇貼在她的眉心,微微急促又濕熱的呼吸拂過她顫動的眼睫,像是也潤了霧般的潮。

她看不見,也能感覺到貼近,那樣的潮和潤。

她看不見,仍舊睜大了眼,理解著他話裏的意思。然後她聽到了自己一點一點變得急促起來,像是鼓點一樣的心跳。

和呼吸。

她看不見,卻好像,感覺自己呼出了成串的白霧,在這樣一個晚霞絢麗的秋日裏。

好半晌,她完全理解了那些意思,慢慢垂下了眼,心跳好像漸趨於平t緩。

她到自己平靜的聲音,“阿月,我不能生崽子了。”

雲疏月怔了下,忽然就笑了,“阿因,我也不能啊。”

“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只有我和你,不是很好嗎?”

他輕聲說。

狼因聽出了他話語裏的輕松和笑意,眼睛又慢慢睜開了。

她看不見,眸中卻倒映出他的模樣,樹枝、晚霞,風拂動。

落下斜斜的影和光。

雲疏月眼裏一瞬閃過光一般的影,他忽然微微側頭湊近了她耳邊,低聲輕喚了一句,“阿因……”

狼因下意識回了句,“嗯?”

然後她聽到那道低而溫柔的聲音,在沙沙的啞中,在她耳邊說,“我想……親你。”

她眼睛微微睜大了些,她看不見,卻似乎知道對方在等待。

於是她默了下,垂下眼睫,低低應了聲,“……嗯。”

這一次,吻落在了唇邊。

試探,觸碰,摩擦。

微微的幹燥,柔軟中濕熱的略帶急促的吐息。

像午夏的一個夢。

雲疏月原本只是很純潔的印下一吻,可在懷裏的人仰頭看著他,這種完全赤忱的似乎可以任他為所欲為的袒露姿態讓他有些控制不住,幾乎下意識扣住對方的後腦勺,唇瓣下壓,想要加深這個吻。

這個時候狼因卻忽然側了下頭,於是他這個吻落偏在對方的唇角,留下一道略顯濕濡的水痕。

在他微微楞神中,身下枕著他大腿的女子忽然伸手拽住他衣襟,將他往下微微一扯,幾乎抵在他耳廓吐息,“阿月,你是想和我……□□?”

然後往後一推,在雲疏月被推著直起腰身時,對方已經利落翻身站起。

背後的晚霞為她周身鍍下一層淺色的金紅光邊,風揚起發絲和衣袍,她站在那兒,看著他,細長的眼尾微微上挑,臉上的金和紅鍍出天然桀驁野性的風情,眼裏有微潤的水光。

雲疏月看她舔了下被摩擦得艷色的唇,潤出濕漉的水色,然後在金紅的霞光裏,朝他挑眉一笑,幾乎帶著挑釁,又美又野,“坐在那裏可不行,起碼,要站起來……”

雲疏月呼吸一窒,喉結滾動,淺褐色的眼眸被染成深色。

他聲音沙啞,“……站起來,就可以?”

低低的笑聲融進風裏。

“阿因,說話可算數?”

“算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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