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一念嗔起03

關燈
一念嗔起03

一整夜高燒不退,棠梨只恍惚記得,夜裏不斷深陷噩夢。

火海灼燒皮膚的痛感,哥哥最後護著她逃出去的痛苦,這些都是原身的身體反應。她依稀記得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驚慌而恐懼的看著她,“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她回應“我會救你”,恍惚中,有個男人低沈的聲音也在道,“我會救你。”

原身伸出手來拉她,棠梨也伸出手回應。

可那姑娘的身體,如同透明的影子。

棠梨正詫異間,手上有粗糙的觸感,她拽住了一雙實感的手,可原身卻消散了。

有人在灌湯藥,在換冷敷的冰布。

這些實質性的動作,將棠梨拉了回來。

意識淡薄中,聽見窸窸窣窣動靜,棠梨只覺疲累,閉目養神。

晨露熹微,曙色氤氳。陽光透過紙糊草窗,斑駁灑在簡陋瓦屋內。

屋內光線半明半暗,棠梨休整一夜,緩緩睜眼,看見杳霭青冥的薄光中,昨日救她的男子,正坐在木桌旁看宗卷。

他眉間微蹙,沈吟不語。

身旁立著墨色常服,佩戴細長雁翎刀的男子,正在匯報什麽。

“大人,這些死於鼠疫之人,大多是販夫走卒,家裏男丁被抓後,妻女要麽淪為私妓,要麽賣去商賈之家,也有些被接回了母家,情況覆雜,大人要一家一家查嗎?”

“查。”

棠梨見他摁了摁眉心,一身普通獄卒服,也難掩周身淩厲之氣,便知此人身份,絕非普通獄卒那麽簡單。

可不是獄卒,他又是誰,為何會救自己?

棠梨正在思考,就見男人眼皮微微一擡,隔空投來的目光,帶著銳利審視,獵鷹一般犀利。

“既是醒了,為何不作聲?”

棠梨高燒一夜,心思惚恍,被他一震,有些無措的舔了舔唇。

“給她倒杯水。”

狄青起身,端來一杯冷水,遞給棠梨。

“姑娘將就一下,這是我兄弟的住處,實在有些簡陋,連熱水都沒有。”

狄青心道,這姑娘也是命大,昨夜按照大人說的方子,他夜闖藥鋪抓了一些藥,用量用法準不準,對不對癥都兩說,關鍵是薛言家裏,連個燒火爐都沒有,還是他們家大人當機立斷,用生水將草藥泡了泡,灌給棠梨喝,沒成想她居然醒了。

棠梨那只尚能活動的手,依然布滿血汙,她勉力接過粗陶水杯,費力喝水。

狄青見她面無羞澀,也不掩袖,只當她渴狠了,又給她倒了一杯水。

棠梨乖順喝完,嗓子裏的腫痛,消解很多。

“多謝大人...救命之恩。”她的聲音,依舊有些暗啞模糊。

盛從周不以為意,開口問道,“魏棠梨,你擊鼓鳴冤,狀告有人蓄意縱火,可有證據?”

棠梨t心中暗流翻湧,眼波一轉,卻反問道,“我自是有證據,只是大人的身份是?”

她擡頭直視盛從周,兩人目光對峙。

盛從周將宗卷收入木匣,冷漠道,“我的身份,你無須知曉。”

“那大人何故救我?是因相信民女無辜,還是相信真的中毒?”

棠梨面上無波,手指卻捏緊褥單。

盛從周閱人無數,自是不將一個女子放在眼裏,語氣平淡,卻全是肅殺之氣。

“你昨日求生,我讓你生,你今日若是求死,我也可以讓你死。”

上位者的傲慢,毫不掩飾的威壓,印證了棠梨的猜想,此人久居高位,殺伐隨心。

既如此,那只能是她低頭。

“大人這般慈悲,民女便放心了。”

盛從周手上動作一頓,詫異於她的進退自如。

“民女是無辜的,民女雖無證據,卻是...親眼所見!”

“民女那日沒有睡熟,聞到濃重的桐油味,隔窗看見有兩個黑衣人,蒙面縱火,民女正待大呼,可火勢十分迅猛,即便發現及時,也困於大火,無法逃生。後來房梁坍塌,是民女哥哥救了民女,若民女只是與人茍合,何至弒殺父兄的地步,又何必再去縣衙告狀?”

盛從周陷入了沈思,他自是知曉棠梨是屈打成招。

可一家四口,若是因為告發冒籍之事遇害,魏棠梨的哥哥魏棠樾,是連同其他學子一同上告的,為何別的學子無事?

可知此事另有蹊蹺。。

“你仔細想想,家中是否結有仇家,又或者,得罪了什麽權貴?”

棠梨眉間緊蹙,凝目而望,一雙杏眼,愁思沸郁,如深秋湖水一般灰敗。幾縷發絲黏結在唇側,嘴角緊閉,又顯得堅毅沈靜。

沈思片刻後,棠梨搖了搖頭,“大人,我父母兄長,皆善良敦厚,從不與人結怨,也不認識什麽權貴,更何況,尋常百姓偶有口角是非,也斷不會下這般殺手。”

盛從周認可她的說法,這也是他不解的地方。

“大人,雖然對方黑衣蒙面,有意遮掩,但民女可以畫出他們的樣子。”

盛從周有些不耐,“你既沒看見來人面目,如何畫出來?”

棠梨心想,你是在質疑我的業務能力?面上卻十分謙恭。

“民女雖然沒看見他們的臉,卻見過他們的體型和蒙面的樣子,還有眼睛,畫不出十分相像,六七分相似總是有的。”

“你知道大靖有多少人嗎?”

盛從周望了一眼棠梨,深黯的眼底,是不寒而栗的陰晦,也帶著幾分譴責。

棠梨咬了咬唇,據理力爭道,“大人若是不信,不妨讓民女試試,大靖雖然有很多人,可若只是在平陰縣排查,自然沒有那麽困難。”

盛從周望向棠梨的眸光,隱藏幾分詫異,尋常女子,斷不會有這番反應。

他點了點頭,狄青便將紙筆遞給棠梨。

棠梨趴在床上,用一只受傷的手作畫,自是費力,且她剛穿來這個世界,缺乏足夠素材樣本,一時很難精準描述。

可對於棠梨這樣,頂尖的畫像師而言,信手作畫,已是刻入基因的本能。看一眼打過馬賽克的視頻截圖,就能根據輪廓比例畫出模樣,根據罪犯親屬的長相,就能分析基因畫出嫌疑人的樣貌。

見過對方眼睛和身型,足夠她發揮了。

因為畫像師,不是畫皮畫肉,是以筆為槍,畫骨繪心。

畫的是,人體骨相,由相觀心。

是以,棠梨微微閉眸,凝神回憶,在紙上任筆游走,龍蛇翻躍般,自然無拘執,寥寥幾筆下去,竟勾勒出黑衣人的身高體型,肢體動作。

之後,她細致勾畫眼睛,眼白、瞳孔、虹膜,十分深刻入微。

絕妙之處在於,棠梨在眼眶邊緣和眼角處,疊層塗抹,並在眼皮下方勾出暗影,畫出兩人目光的交流與投射,這紙上之人,便繪影成神,呼之欲出。

棠梨畫到這裏時,盛從周已十分吃驚。

因為前後不到一刻鐘,這兩人已栩栩如生。

如他這般眼力不錯的,已能從人群中,一眼辨出二人。

棠梨卻放下筆,鎮定對他說,“大人,毛筆作畫不易,若是碳鉛筆,或者燒爐裏碳木,磨尖了作畫,民女可以將面部五官,悉數畫出來。”

“如何做到的?”盛從周詫異問。

“回稟大人,這並不難,畫像之道,本自心源,想成形跡,跡與心合。”

“民女看過他們的眼睛,和面部長寬比例。若是執碳鉛筆,只需將蒙面的地方,化成面部陰影,根據眼睛形狀大小,和目測鼻梁的高度,把明暗層次拉開。再以眉心為中軸,由眼睛長度和臉型寬度,推算出嘴巴寬度,根據眼部魚尾走向,推算出年齡,就可以大致鎖定蒙面人的五官。”

“大人若是多給民女兩天,民女甚至可以根據,他們火光映照中,面部上方陰影的長短,推算出五官形狀,至少確保八分相像!”

盛從周雖不喜形於色,微光裏,一絲唇角笑意,月華清暉般難掩。

“很好,本座就給你兩天時間。”

他自是愛惜人才,棠梨機警抓住這份賞識,識時務的提出要求。

“大人,求您最後一件事!”

盛從周擡頭,見棠梨一雙漆黑眼眸,漣漪微動,滿眼游絲兼落絮,瞳孔不由微微一縮,淡淡道,“說”。

“可否讓民女喝口熱水,吃個飽飯,沐浴更衣?”

狄青在旁聽到這個要求,掐指一算,足足求了三件事,當然,統歸一類,也能說得過去。

“大人,隔壁住著一個寡居老嫗,倒是可以叫過來幫忙,我們回來好歹能喝口熱水。”

狄青跟著大人查案,住在薛言平陰縣的住所內。

只是,他搞不明白,臨行前,大人給了薛言一千兩恤銀,他為何過得如此自苦,害得他和大人,已經喝了兩日的生水。

“可,你去安排。”

棠梨聽完,放心趴下去。

不一會,就有一個老嫗,穿著交領窄袖藍粗布儒裙,抱著竹筒狀銅質湯瓶,為棠梨倒了杯熱水,又端來扁扁圓圓的廣口木盆,準備為棠梨濯發。

狄青大約和老嫗說過情況,二人離開後,老嫗也沒有多問,默默幹活。

棠梨喝完熱水,嗓子舒服很多,呼吸也清亮一些。

她往木床外趴了趴,伸出腦袋,老嫗便用脂麻葉反覆搓洗,黏糊的葉汁塗滿頭皮,又被清水一遍遍沖刷掉,棠梨頓覺舒爽很多。

見這老嫗,捧匜淋水,盥卒授巾,幹練麻利,棠梨便請她替自己拭身,再幫忙上個藥。

老婆婆給棠梨脫去襤褸衣衫,顯然也被傷口嚇壞了。

“娘子,怎麽受這麽重的傷?”

棠梨懶做解釋,只漫不經心糊弄一句,“被衙門冤枉,挨了板子。”

老嫗拿來剪刀,將黏結皮肉的衣服,一點點剪掉,用熱濕布擦拭血汙,棠梨疼得直抽搐。

就聽這老婆婆嘆息道,“娘子的夫君,真是疼惜娘子,竟不嫌棄!”

棠梨正納悶,夫君?嫌棄?又聽她道,“我那女兒,若是有娘子半分福氣,也不會那般可憐!”

“你女兒...怎麽了?”棠梨自動忽略前半部分,著實好奇她女兒的遭遇。

“我那女兒,也同娘子一樣,被叫去班房問詢,吃了棍棒,我那沒良心的女婿,就嫌她失了貞潔,竟五兩銀子,將她賣給了暗門子。”

我靠,這不是販賣婦女嗎?棠梨怒從心起,剛想拍床板,身上動一下都疼,她默默咽下了不忿。

“那...後來呢?”

“我日日賣飲子,也給人篦頭,攢了些銀子,想贖她回來,可也不知她被賣到了哪一家?”

“哪一家?暗門子很多?”棠梨原身還是姑娘家,自是不解這些。

“娘子有所不知,本朝禁止官員狎妓,達官貴人們不敢去官妓那裏,便有了家妓和私妓,遠的不說,光是這小小平陰縣,幾乎每條巷子裏,都有租窯子雇夥計,買幾個姑娘,就開張的私妓坊。妓院的老鴇又稱假母,母女關系相稱,便是官府也管不了。我一家家找過去,那老鴇不讓進,我也沒法。”

老嫗抹了抹眼淚,棠梨也覺心澀。

大靖原是有規定,凡婦人犯罪,除犯奸及死罪收禁外,其餘不予收監。要麽交給丈夫收管,要麽交給親屬鄰裏收管,就是看重女子貞潔,不能隨意傳喚施刑於女子。

可上面管著官員狎妓,導致私妓成風,有買賣就會有傷害,本是為了保護女子貞潔的律法,就會變相迫害女子。

女子進一次班房,挨頓板子,失了貞潔,沒有去處,就只能求假母庇護。

如此,兩條律法,完美閉環,是一點不給女子留生路。

棠梨雙目燃著烈火,紅蓮般灼人,又一點點化為蕭疏墨色。

這便是她穿越的時代,要面對的處境。

“婆婆,你女兒長什麽樣子,等我好了,我幫你找!”

那婆婆自是不信她,可思女心切,還是絮絮叨叨講起,女兒的音容相貌,平生往事t。

棠梨著她取燒剩得碳木,細細磨完作畫,比鉛槧好用。

根據婆婆的描述,又細觀婆婆的面相,棠梨很快畫完,又反覆改了幾回,那女子的面貌便真切起來。

這女子面容親切,含嬌藏俏,嗔視有情,怒時若笑,不十分美麗,卻八分溫婉。

老婆婆看完,頓時熱淚盈眶,不停撫摸著畫像,喃喃道,“娘子,太像了,太像了!老身有了這畫像,就像親眼看見了女兒一般!”

“婆婆,你那女婿,是不是面容溫和,儒雅體貼,以往對你女兒很好,對人也很有耐心?”

那婆婆忙不疊點頭道,“娘子,你如何得知?我那女婿,過去溫聲軟語,連聲重話也未對我女兒說過,誰知竟這般狠心!”

棠梨垂眸斂目,心下悵然。

她在警校時,導師常說的一句話是,相由心生,由相觀心,以心畫相。

所以,畫像師務必謹記三個準則:個性鑄就面相,行為反映個性,個性主導行為。

如此,殺人動機,殺人手法,殺人路徑,都是有跡可循。

頂級模擬畫像師,也是心理側寫師。

只是,如果她的猜測準確,那這平陰縣,遠比她想象的更可怕!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