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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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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沙洲。

黑色幻影破開濛濛雨霧, 跨過斜拉索橋,緩緩駛入安保嚴密的江心島。

這是雲城底價過億的頂級老牌富豪區,位置得天獨厚, 容積率低,隱私性高, 住戶個個非富即貴。因政府早已明令禁止繼續進行土地開發, 島上別墅賣一套少一套, 可謂有市無價,後起之秀縱使再有錢都不一定住得起。

時聞坐在後座, 一路靜望後退的風景, 手腕被人若即若離地扣著。

在發動機細微的嗡鳴中,他們經過歌劇院和美術館, 經過郁郁蔥蔥的灌木迷宮與迷宮中心的溫室花房, 經過無人打擾的一頁湖泊,又經過霍決舊日棲居的洋房別墅。

車沒有停下。

時聞似有所覺, 側頭看了霍決一眼。

霍決支著下巴,沒有回視,右手勾著她的翡翠鐲子懶懶把玩。

車最終停在一幢熟悉的白色建築前。

臨江朝南, 左起第三幢, 庭院門前栽著一棵辟邪的羅漢古松。

時聞舊日的家。

雨水敲打傘面, 她有些怔怔地,被攏在懷裏步上階梯。

目光倉促掃過濃綠盎然的花園, 層層疊水的泳池,雕塑精致的噴泉。石砌的涼亭對面,是時鶴林特意為女兒修建的玻璃蝴蝶房。

一切都與過去相差無幾。

時聞還以為自己今生不會再有機會回來。

建築主體是偏向新古典主義的浪漫明快。雙開門敞開, 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光亮透徹,屋舍盈滿燈火, 早有傭人迎候在內。

霍決攬她進門,對上那雙情緒矛盾的眼,忍不住俯身親了一下,散漫道,“你比我熟,應該不用我帶你參觀吧。”

時聞沒動,也沒作聲。

霍決與她對視半晌,一只手在她清瘦的龍骨上輕輕描磨,慢而低聲地解釋:

“當年公開拍賣,中標的是言崐。城北做生物醫藥,常常繞著湖邊晨跑那位。說是正好挨得近,要留給他孫子作婚房,期間裝修大改過一次,陽光房拆了,游泳池也填了。我磨了段時間,搭進去一個人工智能項目,去年年末才終於從他手上買回來。又找你們家以前的設計團隊,按按照原本的布局重新修覆了一遍。軟裝家具或許有些出入,你哪裏不滿意,隨時吩咐他們再改。”

頓了頓,又補充,“字我已經簽過了。等過段時間,事情告一段落,顧秘書會幫你走流程。這裏還是由你做主。”

時聞覺得他的手像手腕長出來的鹿角,正溫柔而富有攻擊性地抵著她的身體,逼迫她面對某種堪稱荒謬的可能性。

她審慎地保持沈默,嘴唇緊緊抿著,不肯說話,亦不知該說什麽。

霍決全不在意,接過司機手裏的東西,屏退無關眾人,牽著她輕車熟路往裏走。

穿過客廳與藏品間,有一道簡約大氣的旋轉樓梯,順著樓梯側邊的畫廊一直往前走,便是時聞小時候常常窩著曬太陽的東南角起居室。

朱莉被安置在一個靠墻搭建的巨型恒溫箱裏。

造境融合多層沙面、礫石及樹體,嶙峋的模擬地表有助於蛇類蛻皮與躲避。頂部有防燙網,底部有排水槽,甚至有人工日照降雨系統,智能控制環境溫度濕度。

黑王蛇不屬樹棲,但朱莉意外地非常願意攀高活動。此刻通體漆黑的小蛇蜿蜒繞於衫木之上,安安靜靜睇人類一眼,就漠不關心地開始新一輪冒險。

這種明顯特殊定制的尺寸,加上精心設計的造境,不知提前了多久準備。

時聞若有所思端詳著,思考著什麽,被人不由分說橫腰撈起,攬著繼續向前。

與起居室連通的純白玻璃房,此刻由暴雨替代日光,營造出一片白茫茫的流動幕布。

頭頂一盞輕輕搖晃的吊燈,猶如一枚剝了果皮的酸甜柑橘,柔和照亮底下簇擁的植物。

時聞被抱放在一張幹凈的花架上。

空氣中浮動植物特有的馨香。霍決挑了個萊儷的祭司水晶花盆,混合泥炭土和珍珠巖,加入營養液,拆開西裝外套,動作嫻熟地將那株隨他們遷居的白掌移植進去。

似鶴翹首,亭亭玉立。

潔白素雅的佛苞,被置入一片不同品種、或濃或淡的馥郁芍藥之中。

他的領帶還好端端束著,鍍金琺瑯領帶夾還扣在第四粒扣下,僅僅隨意卷起襯衫袖口。那副英俊清貴的作派,本應與這環境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構築出令她熟悉至極的畫面。

時聞不遠不近地看,側臉被燈光鍍上一層輕而淡的金色。

霍決洗凈手,從花架上拿了把鎏金剪子,在簇擁成團的芍藥裏尋了最飽滿妍麗的一朵,斜斜裁落,紳士地遞到她面前。

經典玫瑰型重瓣花,覆古黑紅的絲絨霧面,開放度上乘,不難看出經過了長時間的精心栽培。因為色彩與質感皆很特別,時聞很輕易就能認出,他在倫敦別墅養過同一個品種。

“Old Faithful.”霍決低聲告知,“它的名字。”

時聞沒有伸手去接。

兩個人一坐一立,面對面朝向彼此。霍決視線微低,右手撐在她腰側,呈現一個看似留有餘地、實則無處可藏的擁抱。

時聞掀起眼皮,不輕不重地打量他,以及他手中的花。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開口說了踏上江心島後第一句話,“什麽時候種的?”

“去年初冬。”霍決耐心道,“分株時間晚了些。本來還擔心萌不出新芽,結果長得還不錯。”

雲城地處亞熱帶沿海,氣候濕暖,沒有充足的休眠和春化條件,其實並不那麽適宜栽種芍藥。

但它被養得血肉豐滿。

很漂亮。

時聞默了默,手指不自覺撫上花瓣邊緣,“養得好好的,剪它做什麽。”

“為你養的。當然要在最漂亮的時候送你。”霍決言語和氣息都很輕,目光也淡,不帶多少壓迫性的重量,“況且,它又不止開這一次。”

芍藥是宿根植物。

每年盡力決絕地開一次花。捱到嚴寒季節,就完全拋棄自己在地面的花葉莖,保存根部,以萌蘗越冬。這麽靜靜休眠,待到翌年春夏,再萌新芽,再度開花。

多有生命力的活法。

時聞不是對植物感興趣的類型。這是有一年生日她想念媽媽,霍決冒雨等在墓園門口,替她拭淚時告訴她的。

“我們在倫敦一起看過它死。”他俯首凝視,一雙黑耀石般的眼睛深不見底,“你要是願意。明年春天,我們可以看它重新再活一次。”

閃電在烏雲間滾動,或銀白,或絳紫,彎彎曲曲指向大地。雷霆連綿而遙遠,穿不透厚實的鋼筋水泥,只傳來大提t琴摔裂般的低鳴。

時聞眼底氤氳著夜雨的水色,心口空跳,薄唇輕抿,“我以前怎麽不知道你是這麽念舊的人。”

霍決唇邊折起淡笑,俯身去吻她眼睛,眼底卻無笑意,“你把我想得太壞了,bb。”

時聞沒躲,只本能地眨了眨眼,“向前看又不是什麽壞事。”

“當然。”霍決意味不明地,分不清是讚同抑或諷刺,“如果你沒有迷路的話。”

時聞定定回視,念頭還混沌著,手卻不由自主覆上他臉龐。

那動作出乎意料,且異常輕柔,仿若安撫一只不太聽話的烈性犬,從耳骨緩緩游移至下頜與脖頸。

令霍決瞬間噤聲,難得楞了楞。

他頸間規規整整地束著溫莎結。優雅自持地扼著咽喉。仿佛某種來自外界的約束,襯得此刻微微吞咽的喉結都有幾分脆弱。

五年前在亞港。他手傷。時聞唯一學會的男士領帶結,就是溫莎結。

每每清晨蒙頭蒙腦被人從床上挖起來,她都要一邊回想覆雜的翻折順序,一邊忍他惡趣味的妨礙與細細碎碎落在臉上的吻。

那時候的他,既是作偽,又是真心。

時聞很少做夢。也缺乏記住夢境片段的記憶力。偶爾卻會夢見幾個相似的夏日黎明。

她睫毛上下碰著,感覺被回憶牽引起的情緒像潮汐沖湧身體。緘默少時,終究還是淡淡地開了口:

“這裏光是物業費每個月就上萬。再加上亂七八糟的水電費、庭院和泳池的維護費、每年的房產稅……我連個傭人都雇不起。霍董這麽好心送我房子,怎麽不考慮考慮以我現在的身份和處境,有沒有那個資格要得起?”

“你這麽狠心,轉頭就要把我掃地出門?”霍決眉梢微挑,捉緊她的手不讓她收回,假意溫馴地在她掌心輕蹭,“我暫時沒有吃軟飯的打算。既蹭了你的房子住,理應負責家用。”

時聞的聲音很輕,也很冷靜,“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這個。”

句句“身份”,字字“資格”。

無非是隱晦提醒。

霍決捏著她腕間的翡翠鐲子,目光幽深,“我以為我給了你這個,你就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這是由霍耀權親自送到時鶴林手上的,婚約的證明。

盡管它已經被外界默認作廢。

有被灼傷的錯覺。很輕微地。時聞不知道該把此刻的心情定義為什麽。

“值得嗎。”她問。

實際上又私自替他預設了否定答案。

且不論她接受與否,他的家族與其背後盤踞的利益都不可能應允,他其實遠遠有比這更好的選擇。

而制定規則的人總是有種與生俱來的傲慢。

“我站到這個位置上,不是為了讓別人有機會對我指手畫腳,教我怎麽權衡利弊的。”

霍決以居高臨下的俯視角度站在她面前,盯著她輕顫的眼睫,非常、非常慢地開口,“再昂貴的代價我都付得起。也早在五年前就已經付過了。”

他面容桀驁,言語幾近侵略,“時聞,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厚重的雲囚著沈悶雷聲。

氣氛險險滑向彼此心照不宣的黏稠與緊繃。

這個話題背後牽扯太多。沖動揭開以後,時聞很快就覺得後悔。逃離的心緒圍繞著她。她不想在這裏,起碼不想在現在,跟他開始又一輪無休止、無結論的爭執。

是以幹脆擰頭掙脫,拽著他腰側襯衫跳下來,“…一身灰塵,我上去洗個澡。”

無異於紮入他懷裏的動作。霍決順勢攬住人,不動聲色地欣賞片刻她為自己煩擾的神情,等她站穩了,才頗有風度地讓開路。

“你累了,不想現在談,可以。但我沒打算讓你逃避太久。你要有心理準備,bb。”

他弓身拾起地上那支沒被接受的花,拂了拂不存在的灰,又從容不迫換了副溫和語氣,“晚餐想吃什麽?我吩咐人準備。”

沈默冷燒了短暫的幾秒。

時聞沒他那麽會裝,也沒他那麽游刃有餘,對視半晌,生硬地扔下一句“隨便”,頭也不回上樓去。

*

時聞的房間在二樓。

時鶴林生前對女兒有求必應,極其寵溺,恨不能將世間所有的好東西都捧到她眼前來。

整層二樓都是特意貼合時聞的審美取向打造的。

從電梯出去,左側是書房,連通視聽影院、沖印暗室與空中花園。右側是環繞巨大燭光吊燈的螺旋樓梯。推開樓梯後面的實木雙開門,即是她少女時期的臥室。

以通透明亮為基調的開放空間,色彩選擇偏向溫暖的白、棕與陶土色,自然自在的地中海風格設計,令戶外暴雨的喧囂都被削弱幾分。

穿風撇雨的露臺朝向江景,地面鋪陳覆古馬賽克瓷磚,廊下懸掛多肉,欄桿纏繞藤蔓,圓桌陶罐裏種著一株小蜂鳥蝴蝶蘭。

十六歲的霍決,有時會在某個潮濕而晴朗的夜,傷痕累累地從那裏攀上來。

時聞的腳步無聲無息地踩在地毯上,漫無目的地在房間裏梭巡。

與其他空間相比,這裏似乎是變化最多的。

衣帽間裏,井井有條排列的新季裙裝對面,是大同小異的手工定制西服。

島臺的抽拉櫃,一側是華麗考究的珠寶首飾,另一側是低調簡約的袖扣與領帶夾。

浴室置物架放著她慣用的苦橙葉沐浴油。盥洗臺擺著電動剃須刀和男士須後水。

床品是她偏愛的赤陶色絲綢。床頭櫃倒扣一本燙金書脊的博爾赫斯,底下卻是她完全不感興趣的《精神現象學》和《瘋癲與文明》。

曾經獨屬於自己的空間,而今漸漸被另一個人的存在無聲浸透。

仿佛有什麽情緒在疊代、滋生。

她默默讀完標簽上的印刷小字,放下手中的藥盒,推回抽屜深處,和那只小北極熊掛飾放在一起。

約莫一小時後,時聞披著懶得徹底吹幹的長發下樓。

餐廳空曠亮堂,沒有傭人,只有霍決頗有閑情逸致地在親自擺放碗筷。

他看起來也沖了個澡,挺括的西服換成了短tee和運動褲,額發微濕,高挺的眉骨上還殘留些許水汽。

走得近了,會發現他脖子上浮著幾道錯雜紅痕——是幾個小時前,被她氣急敗壞撓出來的。這會兒浸過熱水,皮下毛細血管破裂的狀況更加明顯,近乎某種暧.昧的痕跡。

霍決是1/4混血。皮膚偏白。除了少年時期有個夏天熱衷於沖浪,硬生生曬成了小麥色,其餘時間見他,就都是那種養尊處優貴公子的冷白。

他不知是不知道自己頂著一脖子紅痕,還是壓根就不在意,大概率是後者。聽見時聞的腳步聲,仰頭對她笑了笑,彬彬有禮地拉開餐椅,頷首作請,“坐。”

裝潢奢華而典雅的餐廳裏,燈飾繁覆,長桌寬敞,骨瓷餐盤裏盛的多是時聞青睞的創意廣府菜。

霍決沒有循禮,很不講究地與她坐在同一邊,熟稔地替人舀湯布菜。

時聞沒有抗拒,這種相處模式太過理所當然,過去沒有發生千次亦有百次,就只這麽自顧自低頭吃。

霍決開了瓶雷司令甜白佐餐,沒給她斟,他向來吝於讓她接觸酒精。也不怎麽動面前的食物,只懶散靠在椅背,間或啜飲幾口,另一只手百無聊賴地繞著她濕涼的發尾把玩。

時聞吃到一半,終於忍不住回頭瞪他,“你不吃,能不能別盯著別人,敗人胃口?”

霍決好脾氣地笑了笑,放下酒杯,貼心地替她添了碗花膠湯,“請了南屏公館的團隊過來做的,你以前最喜歡這家,還合口味嗎。”

時聞拍開他不安分的手,“就那樣。”

霍決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挨得更近,一副了不起討要獎勵的語氣,“我特地請教主廚學了道菜,猜猜哪道?”

擡眼掃一圈桌面。

黑松露清燜黑山羊。香茅乳鴿。老雕熟醉膏蟹。鮮松茸浸冰川瓜。龍蝦湯泡飯……哪道都不像是他能有那閑功夫做得出來的。

時聞其實不是很想搭理。但以他的性格,越是被無視,只會越發不依不饒。

是以下巴微擡,隨便指了指那道充當開胃前菜的醋拌西芹芯。

“你就這樣想我?”霍決似是不滿地挑眉,“我費了心的。”

時聞懶得捧場,“愛說不說。”

霍決提了提唇角,將離得最遠的那個環繞茛苕的銀邊餐盤取到她面前,“嘗嘗。”

是道魚肉料理。

看不出來具體種類。有可能是鯛魚。去了骨,略微煎過,澆上濃稠湯汁,表面點綴新鮮的馬齒莧。擺盤賣相相當不錯。

霍決廚藝本來就還行。去羅弗敦群島旅行一直都是他負責飲食。在倫敦生活那段時間,傭人不住家,夜了餓了他常常也會給她做些簡單甜品,時聞沒少指指t點點地評價要濃要淡。

這會兒只當他是獻殷勤哄人,時聞被拱得心煩,沒怎麽起疑地勉強夾了一筷子。

結果一入口就感覺不對勁。

有股甘澀的土腥味,要苦不苦的。

……什麽怪味道!

礙於從小到大接受的餐桌禮儀,她沒法將入口咀嚼過的食物就這麽大剌剌地吐出來。勉強咽下去更不可能。她是真受不了了。沒有傭人旁侍,手邊沒備餐巾,正狠狠蹙眉打算起身找哪裏有抽紙,就被霍決迤迤然按住。

“吐。”

他一只手攤開遞到她唇邊,言語溫和輕哄,動作順理成章。

時聞一時不覺,下意識聽話吐了出來。

霍決也不嫌臟,抽了兩張餐巾紙慢條斯理地擦手,還抽空幫她拭了拭唇角。

“馬齒莧煎魚喉。”低沈帶笑的聲音響在她耳邊,惡作劇得逞般,“——另外,加了一點青杏仁碎調味。”

她最討厭杏仁。

“……有病。”時聞一整個無語,捂著嘴不肯讓他碰,忿忿剜過去一眼,“你這人真的好無聊!”

霍決聳了聳肩,坦然應下了這句指控,又黏黏糊糊湊過來,隔著她手啄吻一下。

“誰叫你跟我說‘隨便’。”他含糊不清地輕嗤,神色有點冷,“不許敷衍我。”

連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都睚眥必報。

時聞氣悶,話都懶說,板著臉要推開他。

被霍決好整以暇捉住,舉杯抿一口甜白,俯首湊近,將攜有蜂蜜與玫瑰花香的酒液一點點渡進她唇間。

他的吻並不熱烈。故意溫吞地舔過上顎與齒列,齒尖銜住薄紅的唇輕輕嚙咬,沒有以往那種野蠻的壓迫感與支配欲,但也因此顯得更加深入而有餘裕。

兩個人靠得這麽近。

理所當然,會變得越來越近。

時聞不知怎麽被抱著坐到他身上。他逼她把手打開,跟他十指緊扣。長期運動造成的繭粗糙突兀,有意無意在她軟綿綿的指縫磨,猶如某種不言而明的暗示。

直到雷司令杯裏的甜白都空了,這個吻持續了很久才結束。

“還有嗎?”霍決抵住她額頭,輕輕地問她,“怪味道。”

時聞呼吸節奏微變,臉頰不受控制地發紅,嘴唇被白葡萄酒浸得水光一片,鈍鈍的,沒回過神。

霍決手掌放在她蝴蝶骨的凹陷處,輕撫著替她順氣,“還要不要繼續吃?”

時聞喘勻氣,不自然地擰過頭去,“不吃了。”

“好。”霍決眼神直白,手握住她窄窄腰肢往上扶了扶,話說得漫不經心,“免得你又哭,抱怨顛得想吐。”

時聞顴骨泛潮,很煩他這樣,又有點怕,罵了他一句,掙紮著要從他身上起來。

霍決笑起來,不說了,低下頭找她嘴唇,含住她被吃光口紅的唇瓣輕飄飄地哄,“你不上班,明天不用早起,宵夜給你做你喜歡的紅茶燉啤梨?”

“……不要。”時聞揪著他T恤領口,手指細細顫抖,不知是在拒絕這道不利於睡眠的夜間甜品,還是其他的什麽東西。

霍決有一下沒一下地親她,鼻尖蹭在她頸間深深地嗅。

只有野獸準備進食前才會這樣嗅獵物的味道。時聞無端惴惴,想要後仰避開,又被不容拒絕地摟緊。

“濕成這樣了。”霍決低低喟嘆,“抱你上去好不好。”

怎麽聽都不是字面意義的抱。

時聞對樓梯有點陰影,想起記憶中那次被弄得過載崩潰,腳趾都有些不安縮緊。

霍決又低頭吻她。被打了一巴掌。可是打也要吻。

身體驟然懸空,他直接扣著膝彎將她抱了起來。

花梨木餐椅在地板上劃出長長一聲噪音。

精心準備的晚餐連一半都沒有享用完。

路走得搖搖晃晃。

窗外暴雨滂沱。封閉的房間被澆灌成一片耀眼湖泊。時間被淹沒。他們無法向上,也不被允許下墜。像藏在夢的褶皺,彼此依偎著,一個溺水的救起另一個。

*

—— 「I can give you my loneliness,

my darkness,

the hunger of my heart.

I am trying to bribe you with uncertainty, with danger, with defeat.」

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後,風中翻動書頁的沙沙聲,少女時聞照例趴在桌上練習硬筆書法。

天氣太好了。陽光溫熱,雲朵可愛,蟬鳴悠長,害她謄寫到一半就走神打瞌睡。

霍決不知什麽時候走進房間,單手摘下頭戴式耳機,把一杯冷飲貼到她頰邊。隨後抽出她墊在手肘底下的紙張,抖了抖,用那道低而清越的嗓音,將紙上的字句懶懶念過一遍。

他挑眉問,“這什麽?”

時聞托腮轉筆,答,“情詩。”

“給誰?”

“博爾赫斯。給貝阿特麗斯。”

“抄這個做什麽。”

“剛好在讀。”

“喜歡這種?”

“為什麽不?”

“I offer you lean streets, desperate sunsets, the moon of the jagged suburbs.”霍決慢條斯理地摘詞挑刺,“好的不論。給你這麽糟糕的,你也喜歡,也接受?”

“這不叫糟糕。”時聞喝著他帶過來的玫瑰鹽橙汁,不太當回事地糾正他,“叫坦誠。”

“坦誠。”霍決輕嗤,把紙頁放回她桌面,“說得好聽。真這麽坦誠法,只怕你跑得比誰都快。哪還有什麽喜歡可言。”

“才不會。”時聞完全不認同,咬著吸管含混嘟囔,“兩個人在一起,就是要彼此好的壞的都見證、都接受啊。這樣才可能是真的喜歡。不然你怎麽確定那個人就是那個人?”

霍決若有所思地沈默半晌,突然掐住她面頰,有點冷地叮囑她,“不許在外面跟別的男的說這種話。”

“幹嘛。”

“你一定會被騙。”

……

過往的夢境碎片,像星光垂野,將她從漫漫夜雨中喚醒。

時聞恍惚地眨了眨眼,想動,卻發現四肢沈沈擡不起來。

就著小夜燈昏暗的光線,惺忪瞥見床頭櫃上倒扣著的那本博爾赫斯。是她夢中謄寫的那一本,書頁都泛了黃,發出清脆的裂響。書脊燙金的英文描字略微剝落,仿佛時間一年一年從脈搏無聲流過。

她的頸間枕著一只手。

一只明顯來自年輕男性的手。骨節分明。肌肉健碩。皮膚底下分布青紫色靜脈血管,微微鼓起,像植物深紮地底的根系。

霍決總是習慣從背後抱著她睡。

一手攏住她胸口,一手墊在她手腕下,右手跟她左手十指緊扣。懷抱寬厚暖熱。呼吸沈沈落入她後頸。

那串白奇楠念珠被蹭得微微往後退,露出底下工工整整的刺青。

—— [ 69°39′N 17°57′E ]

好像只有這種時候,時聞才會任由自己認真去看。

好像只有他無法瞵視、探究她一言一行的時候,她才會任由自己浸入暗裏,去反芻那些停留在過去的情緒。去回溯那些被煞費苦心覆刻的片段。去思考他將那只小北極熊藏在抽屜深處,與一沓飛往特羅姆瑟的登機牌放在一起的原因。

她的指腹寸寸撫過那行總是被她刻意忽視的針紮字。

很輕。

很癢。

像被日光曬透的風拂過。

令他在難得深深沈眠之時,亦不自覺夢囈般輕嘆一聲,將懷抱收得更緊。

緊貼的心跳從背後透進胸腔。撲通。撲通。一下一下,平穩跳動。混合雨天綿密的白噪音。催眠著她,蠱惑著她,於半夢半醒之間再度墜入過去的夢裏。

其實不論是她之於霍決,還是霍決之於她。

在重新閉上眼,將手打開,與他牢牢相扣的那一刻,時聞終於沮喪又無可抗拒地願意承認——

不論分開多久,距離多遠。

她與霍決之間,還是一如既往,沒有改變。

還是一絲一毫,都不肯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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