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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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攜有明亮酸度與馥郁果香的清酒, 辛冽爽口,回甘悠長。

軟綿綿的調性,不烈, 喝不醉人。

只是附和著夜,淡淡微醺。

“你是怎麽拿到這些的?”時聞問他。

“合法渠道。”霍決答得簡短。

“你知道我想要。”時聞頓了頓, 輕乜他一眼, “也是通過合法渠道?”

霍決不置可否, “或許我只是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一些。”

彼此心照,問來多餘。

他既然能知道, 她要借姓沈那位明升暗貶調離雲城的時機, 揭露沈夷吾的舊事。自然也能知道,她暗地裏推波助瀾, 為周氏制造了多少次輿論危機。

郵件裏的證據資料, 遠比她手中掌握的更加詳盡有力。

她確實想要,也確實無法拒絕。

霍決看她一眼, 不緊不慢道:“時間倉促,有些證據力度不足。但只要稍微運用一下你的職業優勢,或者像之前一樣, 借你那位海外IP的網紅朋友之口, 公開曝光, 輿論造勢,到時自然會有符合資質的單位出面負責收尾。”

他連她之前做過什麽, 接下來想做什麽都一清二楚。

時聞不是什麽固執的人。

自時鶴林出事,意外頻發,她的人生就充滿了不可控的隨機性。

她逐漸習慣見步行步, 做過許多非但不正確、甚至連錯誤都談不上的決定。

低頭妥協與隨機應變的界線,有時候很模糊。對她而言, 目的重要。抵達目的的途徑和手段不那麽重要。

遇事多了,她連質問都少。

既然霍決同意與她交換條件,加註籌碼,她沒必要執意冒更大的風險。

有了這封郵件的證據,整個事件的進度條可以拉得更快。

她或許也可以更早脫身離開。

霍決似乎也篤定了她會接受,並不多言語,伸手拎過霍瑾安剛才遞來的紙袋,翻出一條雕塑褶皺感的法式吊帶裙。

“什麽品味。”他斜睨著,冷嘲一聲。

又翻舊帳,“我送你的,你都沒收,憑什麽收霍瑾安的。”

指的是他生日舞會的那次,他讓列夫送了條月光色的高定禮服到新聞社,她黑臉拒絕。

“剛才打翻了酒。”時聞心不在焉地解釋。

霍決翻手機給助理發消息,“我讓人另外送過來。”

“不要。”時聞扯過衣裙,默默塞回紙袋,“你少折騰人,我沒打算換。”

“不換,那是要還?”

就一條裙子而已,刻意找上門去還反而更奇怪,但時聞還是隨口應付地“嗯”了一聲。

霍決勾住紙袋提手,沒讓她拿走,“我幫你還。”

時聞蹙眉,明顯不同意。

“過幾天我就能見到他,順手的事。”霍決道,“還是說你們近期還有約,還要單獨再見?”

時聞納悶這問題怎麽還能往回繞,想了想還是沈住了氣,“我跟他就聊了幾句微微的事,你別拿我當借口找他麻煩。”

霍決跟她對視幾秒,眼裏也沒什麽特別的情緒,只慢條斯理拎起那瓶清酒,面不改色往紙袋裏倒。

末了,不忘彬彬有禮地道歉,“抱歉。失手。我賠。”

時聞:“……”

到底煩不煩啊!

時聞徹底無語,開始後悔剛才心軟主動遞臺階。這人還蹬鼻子上臉,揪著一個霍瑾安來回車軲轆個沒完了。

她耐心告罄,仰頭深呼吸一口氣,將紙袋往他懷裏扔了就要走。

“見好就收。”慍怒時腮頰薄紅更明顯,“這句話原封不動還你。”

霍決病得不輕,被砸了也不惱,反而莫名其妙笑起來,看起來心情很好似的,欺身握她手腕,“怎麽這麽兇。”

“滾邊去。”時聞氣悶,推搡不讓碰。

霍決笑得更開心了,非但沒滾,反倒挨得更近。

“那照例,各退一步。”他扣住她柔軟手心,禮貌又迂回地討價還價,“我聽你的,不去找霍瑾安麻煩。”

“作為交換,我們能不能換張彈性好點的床?”

*

立夏良夜,山巒像正在呼吸的胸腔一樣輕輕起伏。

茶屋檐下燈籠輕輕搖晃,暈開昏暗的光。

時聞在微醺的酒意裏步下高臺,夜間視力差,沿途每一步她都走得小心謹慎。

最後到底還是換了身衣裙。姓顧那位秘書臨急臨忙從附近一家門店送過來的。時聞在五個不同風格的單品裏,挑了條相較低調的金絲提花新中式旗袍。

霍決立在庭院裏的驚鹿流水邊,一邊等她,一邊形容淡漠地接一通商務電t話。

綠影朦朧,溪聲潺潺,還算能藏得住人。時聞不想窺聽,沒有走近,停留在石階居中處,百無聊賴觀察覆蓋在上面的苔蘚。

時正九點,江川對面,臨區的大型主題游樂園準時燃放閉場焰火。

因為離得遠,聽不見呼嘯的竄空聲,也嗅不到濃烈的硝煙味,只能隱約望見火樹銀花的燦爛一角。

深藍的夜被永恒的一瞬反覆消耗,沈郁的風來不及吹散前一陣煙塵,下一朵煙花已然轟烈炸碎。

霍決無聲走近。

他的電話還沒斷,淡而不厭地聽著,站在低幾階的石板上與她並肩。

上一次一起看煙花,還是在亞港港口,霍決去英國第二年的聖誕夜。那個什麽都還來不及發生的冬天。

亞熱帶島嶼的深冬也有雨,談不上冷,只是潮濕凜冽地虛攏著城市。

那日跨海大橋車禍擁堵,時聞從雲城臨時坐船過海。出了碼頭,霍決穿得一身黑,連帽衛衣疊搭飛行員外套,下面一條磨舊工裝褲,懶懶倚在暮色裏等她。

時聞還感冒,鼻音軟糯地喊他名字,一路雀躍撞進他懷裏。

霍決摘了耳機,似笑非笑扶住她肩膀。

盛大節慶的夜晚,即便微微撇雨,街道也分外擁擠,到處都是熱鬧喧囂的人群。

他們沒有太多停留的時間。

昨日是霍耀權壽辰,霍氏眾人皆到亞港為老爺子賀壽,李業珺自然也在。霍耀權擔心霍決那副脾氣待久了惹事,早早給他申請好航線,讓列夫盯緊他,今晚就飛回英國去。

時聞則借口來亞港看展。她年紀還小,時鶴林只這麽一個掌上明珠,平日裏寶貝得很,管教也嚴格,從不允許她單獨外宿。時間再晚點,保鏢就該恭恭敬敬押著她回雲城去了。

今晚港口有大型焰火展覽,由一位知名華裔裝置藝術家易致知,與亞港國際美術館合作呈現。與常規的焰火不同,這次展覽以「黃金時代」為主題,有明確的靈感脈絡,整體視覺宏大,備受各方關註。

街上簇擁的人潮多是為此而來。

霍決原本計劃帶時聞上游艇看,岸邊人擠,意外難料。但時聞一路坐船都坐得蔫了,整個懨懨的,不想再出海,情願落地吹風。

於是霍決轉而帶她去臨港一間私人畫廊。

畫廊是霍耀權名下產業,外界稱“霍園”,是一幢體量頗大的紅磚老洋房。日落後結束對外開放,霍決事先打過招呼,安保人員遠遠在門口恭候他們到來。

建築內部整舊如新,不論是山花頂門廊還是西洋花階磚地面,皆修覆維護得很完美。

一樓公共展區,二樓私人古董展,三樓咖啡廳。霍決沒讓人跟著,直接拉著時聞上頂樓。

咖啡廳一半封閉,一半作露臺。室內運用經典Art Deco元素,搭配覆古綠墻與極簡家居,風格延伸至草木豐盈的戶外花園,充滿松弛而時髦的浪漫巧思。

站在濕漉漉的植物中間,仿佛連呼吸也是綠的。

時聞穿得薄,摩卡色針織套裝搭騎士靴,連個口袋都沒有,被晚風吹得吸了吸鼻子。

“感冒就是這麽來的。”霍決淡淡數落一句。

“白天有太陽很暖和啊。”時聞有理有據地反駁。

“晚上呢,亞熱帶極晝?”霍決輕聲冷嘲,將自己外套脫了,披到她身上。

外套寬大得過分,攏緊了,幾乎將她整個人都密不透風地罩住。上面還沾著他溫暖的體溫,以及一點淡淡的皮革與煙草味。

時聞揪著領口嗅了嗅,眉頭皺起來,難得嚴肅道:“我講真的,你煙別抽那麽兇。”

霍決聽見,散漫“嗯”一聲。他讓人做了兩杯熱飲送過來,一杯熱紅酒,一杯白茶拿鐵。熱紅酒給她嘗鮮抿一口就拿開,白茶拿鐵讓她捧著暖手。

時聞還不依不饒,“你還不當回事,要是年紀輕輕肺癌死掉怎麽辦。”

“知道了。”霍決失笑,扣著她手腕往視野更佳的方向走,“盡量不死那麽早。”

時聞亦步亦趨跟著,腳下路也沒看,在郁郁蔥蔥的植物間穿行,最後停在一堵珠光油畫質感的薔薇花墻下。

停下時腳步踉蹌,撞到他背上,時聞下意識反手一握找重心,忽地摸到他腕間那串白奇楠念珠。

他沒有換手戴,還是像最初她幫他戴的那樣,一直留在右手。

時聞微微驚奇,“你還戴著啊?”

霍決不喜歡配飾。平日裏除了Arina留下來的那條素鏈,連塊表都不戴。時聞以為他就是當時受傷了,哄哄她安心,戴不過一頭半個月就會自己摘下來。

沒想到他一直戴著。

“不然呢。”霍決把衛衣袖子往上扯了扯,露出青筋浮起的精壯手臂,低聲道,“不是你說的保平安?”

比起以前動不動就這傷那傷的,似乎是有點用。

時聞看了看他,又低頭捋了捋念珠,半晌,突然沒頭沒腦道:“佛祖保佑,你活久點。”

“耶穌聖誕。”霍決忍不住笑,伸手揉她眼下痣,“釋加牟尼怎麽還越權管理?”

時聞也覺得無厘頭,但還是哼一聲繃住了表情,捉住他手不許他碰,義正辭嚴道:“人類許願就許願,神的工作你少管。”

霍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認同了,趁機捏捏她耳骨,又很快松開。

薔薇花墻裏嵌著一個拱形櫃,打開裏面有臺手搖留聲機,設計專供戶外使用。

裏面放置黑膠唱片的空間不大,霍決讓時聞挑,時聞挑了張熟悉的古典鋼琴樂。

唱針落下,唱片緩緩勻速轉動,琴聲如水流淌。

巴赫的平均律,純粹、明亮,充滿精美絕倫的寧靜與震顫,與細雨一起濕淋淋地包裹住他們。

演奏者是近來在國內聲名鵲起的女性鋼琴家裴燃。

時聞很喜歡她。

有一年時聞生日,時鶴林為她辦生日慈善晚宴,還特別邀請了裴燃作演奏嘉賓。

前不久時聞還讀到一則新聞報道,說裴燃遠赴挪威,將三角鋼琴置於斯瓦爾巴群島的冰層之上,為原住民北極熊舉辦了一場宏大壯麗的音樂會,以此呼籲大眾對極地環境的關註與保護。

時聞覺得很酷。

她趴在欄桿上,小口小口抿著暖乎乎的白茶拿鐵,隨口道:“我也想去北極圈,還沒見過北極熊呢。”

“不怕冷?”霍決接過她喝完一半的馬克杯,就著也喝一口,太膩了,又放到自己的熱紅酒旁邊。

“不怕啊。”時聞把自己的手貼到他面頰,“你摸,今天手暖的。”

明明是被馬克杯烘暖的。

“吹幾秒風就涼了。”霍決由她捏著臉,潑她冷水。

時聞頓了頓,開始給自己找補,“應該也有那種不用吹風徒步的吧?我同學年中去,拍好多照片,也沒聽見她抱怨說冷說累。”

霍決把她左手塞進自己衛衣的絨毛口袋裏,淡淡道:“郵輪?”

“嘖,好像是,會不會好無聊?”時聞重重擰眉。

他們中學組織過兩次郵輪之旅,分別是日本環島和地中海航線。體驗感相當一般,不知是不是同學們太鬧騰,她每次都忍不住想拉霍決中途下船走人。

“不會,極地航線人很少,除了北極熊,還有機會看見獨角鯨和白鯨。你願意到苔原上走走的話,有很多新鮮的植物群可以看。要是實在覺得無聊,就上島住,有熱氣球和雪橇。”

“真的?”

霍決“嗯”一聲,“帶你去玩。”

時聞來了興趣,“什麽時候?”

考慮到時鶴林對她出行的關切程度,以及她正式成年的時間、申請院校的進度等一系列因素。

霍決略一思忖,簡短決定,“畢業暑假,正好你生日。”

話音剛落,第一發焰火騰空。

砰——

咻——

金屬化合物在高溫灼燒中,產生華麗的焰色反應。

先是綠莖紅苞的花,在夜空片片盛開。煙塵落下,組成載舟的水。藍色的浪從陸地引向天空。再爆炸,閃光螢火蟲化作碎裂的金。

顏色有自己的想法在纏繞。

亞港的黃金年代,亦是少年人的黃金年代。

視覺藝術家傾註心血的展覽作品,自然不是游樂園千篇一律的例行環節可比。

或許是酒精麻痹了神經,才令人不斷想起舊事。時聞懶得再回憶,索性避而不看眼前這幕焰火,轉而低頭看著苔蘚發呆。

霍決的電話還沒掛斷,對方約莫是他的法務代理人,時聞聽了寥寥幾句,猜到他們是在處理一單內部股權轉讓協議。

她不動聲色想要走開。

被他輕巧拉住手腕。

時聞回頭看他,略t微掙了掙。

他從善如流松開,但擋著路沒讓她走。攤開左手,將那道舊疤硬生生遞到她面前,用口型無聲地說了句“疼”。

時聞看著那道泛白的疤,不信,也不動。

霍決將手機拿開,重新扣住她的手,附到她耳邊,輕聲示意她擡頭望。

焰火一瞬絢爛,一瞬貧瘠,最後只剩被消解的灰色煙塵。

煙塵背後,是滾滾而來的積雨雲。

“要下暴雨了。”霍決輕聲嘆息,“我騙你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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