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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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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如身處赤道海島。

沒有風, 沒有一片葉搖曳,沒有一粒沙顫動。日光灼灼曝曬,要硬生生融化鎖住她血液的積冰。

又如被困暴雪深林。

滾滾發燙的熱意, 源於她在冰天雪地裏守著的一叢篝火。夤夜雪重,鼻端彌漫松木與煙草燃燒的嗆人氣味。

她好熱, 卻又怕冷, 不敢輕易讓火熄滅。

於是只能在被火焰吞噬的炙熱中驚醒。

醒來時發現自己側躺在熟悉的房間裏。墻壁雪白, 窗紗浮動。日光透過輕薄遮蔽曬進室內,空中流淌低溫冷氣。

房間裏還有另外一個人。

體溫交換, 四肢交纏, 背脊緊貼胸腹,與她密不透風。

時聞被完完全全抱在懷裏。

一只勁瘦有力的右手從她頸間穿過, 脈搏跳動, 放松攤開,腕間一串經時間打磨的念珠。

另一只手搭在她腰上, 仿佛擁抱或枷鎖,沈沈扣住她軀體。

時聞又困又倦地半睜著眼,手腳酸軟, 腿心骨頭一陣一陣發疼, 渾身像被車重重碾過。

她試著掙了掙這桎梏, 身後的人紋絲不動,和她分享同一個枕頭, 呼吸近在咫尺灑在耳後。

一點力氣提不起來。

睡不夠,頭疼,疼得又難再入睡, 惡性循環。

她眼皮懨懨撩起,鬼使神差地, 伸手撥弄了一下眼前那串白奇楠念珠。

念珠略略往後退,露出手腕處一串鴉色刺青。

—— [ 69°39′N 17°57′E ]

特羅姆瑟的經緯坐標。

他們少年時期北極之旅的最後一站。

時聞疲乏而沈默,發呆似的地看。

他刺的是一行經典簡潔的印刷字體。

沒有花裏胡哨的藝術處理,亦不施加任何綴飾,莊重雋永,小而隱秘。

刻在手腕脈搏最強烈的橈動脈之上,藏於襯衫袖口與白奇楠念珠的遮掩之下。

時聞懷疑世上見過這處刺青的人寥寥無幾,一只手數得過來。

畢竟霍決平日裏總是衣冠楚楚,表面溫和知禮,實則對誰都保持疏遠距離。

無人發現他在腕間藏了一處漂泊地。

霎時間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像結痂處輕輕翹起一塊的癢而疼,撕不開,撫不平。清清楚楚知道這已無意義,卻又不可避免為之一顫。

時聞靜靜看著,用指腹很輕地摩挲片刻。

大概是察覺到打擾,霍決手指動了動,醒了。伴隨一聲沈沈吐息,半握起拳,松松捉住了她的手。

白奇楠念珠蹭著兩人的皮膚一滾,覆又遮住那小片刺青。

他明顯還不清醒,短發睡得亂糟糟的,壓得耳朵也紅。看起來很兇,又很沒戒備心。

半撐起身,他呆呆看了她幾秒。

另一手長臂一伸,就著抱她的姿勢,撈起床頭櫃的手機隨便點了點。

屏幕亮起,一只趴伏在巖石上的小北極熊驟然出現,頭頂數字6:06。

“……六點。”

不滿又不解。

“做噩夢了?”

霍決聲音啞得不像話,又再惺忪倒回柔軟床榻,半邊重量都壓在時聞身上,還順勢啄吻一下她腮頰。

時聞轉頭欲躲,沒躲開,只好試圖推他,“……天亮了,睡醒趕緊走。”

一開口才發現自己嗓子也啞,沙沙的,像被煮熟煮爛化開的花苞,帶著過分黏膩的鼻音。

霍決閉眼埋在她肩頸,不動,“我在倫敦三天睡不夠八小時,昨晚還賣力服務你那麽久,你不怕我猝死。”

貼得太緊,低沈聲音仿佛都透過胸腔在震,骨頭縫隙細細密密湧起泡沫。

“勞駕死外面。”時聞累極,疲於應付,只拿手肘死死抵他胸口,“好重,別擠我。”

霍決翻了個身,改成平躺的姿勢,又自然地挪了挪位置,右手橫腰將她攬伏到自己身上。

“那邊弄濕了。”

他沒睡醒時,腔調比平時更慵懶,言語間那股矜貴挑剔的公子哥姿態,藏都藏不住。

邊用下巴磨蹭她發頂,邊懶聲抱怨:“你這床好小,回彈又差,回頭讓人送張新的過來。”

時聞尋找著踹他的角度,“……再胡說八道即刻滾出去。”

“好,不說。”霍決從善如流地認錯,懶洋洋闔著眼皮將人往自己懷裏攏,“別亂動,就這樣再睡會兒。”

時聞額角突突跳,想發脾氣。到底還是累,抵不過倦意,眼皮不自覺耷拉著。最後還是不情不願與他頭挨頭重新睡了過去。

再睜開眼,八點多,室內光線亮得更飽滿了些。

她被面對面摟在懷裏,霍決醒得比她早,正自得其樂地捏著她的手指把玩。

時聞睫毛緩慢掃過他鎖骨,花了幾分鐘時間徹底清醒。

她並未拖沓,推開人掀了被子,彎腰拾起一條平常作家居服的吊帶裙,起身穿衣時也不忸怩遮掩。

該做不該做的都做遍了,也不是第一次,沒什麽好遮。

從後面看去,那截窄而薄的腰上留了許多青紫印子,斑駁淩亂,可憐得很。不知是她皮膚太薄,還是施力的人太不知分寸。

她隨意攏了攏長發,將掉落地毯上的零散東西一一撿起,徑直往浴室的方向走,“我再過半小時出門,希望我洗漱完出來,你已經離開了。”

霍決倚在床頭上從容望她,寬肩窄腰,腿上虛虛搭一張鵝絨被。

“這麽著急趕人走?”接話時尾音輕佻地向上撩,“每回都翻臉不認人。”

時聞撿起歪在床腳的另一個枕頭,反手摔他臉上,眼神警告他噤聲。

霍決笑著抓住,沒再討嫌,伸手去找手機,“我讓人送套衣服上來。”

時聞砰一聲關上浴室門。

她有意拖延時間,過了許久才披著濕漉漉的長頭出來,朦朧熱霧抵沖室內冷氣,她眼尾鼻尖都被蒸得有些泛紅。

房間裏那個人還沒走。

他似乎是在外面客廳的衛生間沖過澡了,短發濡濕著,腰上危險地挎著一條單扣意式袢西褲。上身赤著沒穿,背闊肌隨著動作緊繃又舒展,大概是嫌麻煩,不想弄皺了待會兒要穿的襯衫。

時聞擦著濕發,默默看他半晌,“這是在幹嘛?”

霍決回過頭,一手拿著顯示生活小妙招檢索頁面的手機,一手抓著拆得亂七八糟的被套。

“換床單。”他神清氣爽,一臉平常。

時聞靜了靜,“比起這個,我更希望你聽人建議及早離開。”

“順手而已。”霍決無所謂一笑,“免得被人罵我做事沒手尾。”

時聞無意阻止別人的自發性勞動行為。自顧自翻出吹風機,面無表情看他不甚熟練地對準四個角套被芯,覆又生疏鋪開,抻平被面上的褶皺。

他走過來時,以往那股熟悉的皮革煙草味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她慣用的苦橙葉木質香。

因為他在她家,用她挑的沐浴露,所以身上理所當然有她的味道。

時聞不可避免地感到一絲局促。

仿佛空山曠野自由生長的兩顆樹。

綠的枝椏,綠的風。空中葉片相抵,地下根脈相連。徹夜的肢體交纏,都不及此刻氣味親密相融。

霍決卻絲毫不覺,還十分自然地俯身低頭,彬彬有禮道:“借下風。”

時聞頓了頓,沒作聲,翻轉手腕,讓溫熱的風向他發間吹。

他並不逾矩,意外乖順地垂著腦袋,也不多話揶揄,帶疤的左手撐在大理石盥洗臺上,形成一個似有若無的擁抱。

頭發很短,隨便吹幾下就幹了。

“好了,出去。”時聞推他,示意他回避,她要換衣服。

他與鏡子裏的她對視一眼,擡手撚開濕漉漉黏在她鎖骨胸口的幾縷發絲。然後手指往後一滑,t像拂開玫瑰露水,或展開揉皺的紙張般,重重拭去她頸間濕意。

時聞應激地瑟縮一瞬。

再回過神來,他已經收回手,轉身走了出去。

潮濕與冷熱中和,空氣靜謐浮動。

只剩她一棵樹。

時聞沈默須臾,扯了扯被洇濕的領口,重新推開吹風機按鈕,在機器噪音中潦草吹幹長發。

換好外出的衣裙走出去,發現昨夜忘關的陽臺落地窗被關上了,蔫蔫的白掌被擦幹凈葉片,搬進室內,放在沙發旁邊的一個角落。

開放式廚房裏,霍決正站在打開的冰箱門前。

除去不同口味的飲料與幾枚雞蛋,偌大冷藏櫃塞滿了未經使用的35mm膠卷。

“你冰箱挺幹凈。”他回頭看她,委婉指責她在飲食方面毫無儲備。

“你也挺不見外。”時聞順勢拿了一瓶量販裝烏龍茶出來,暗諷他自來熟,到別人家翻完櫥櫃又翻冰箱。

霍決看她咕咚咕咚對嘴喝,不輕不重提醒一句,“冷茶削胃。”

飲食習慣是一個人性格與責任心的外在呈現,說明她滿不在乎,又渾渾噩噩。

“正好清減。”時聞眼都不擡,習慣性駁嘴,“也沒別的了,霍董要想喝西湖龍井鳳凰單叢,建議移步慶豐堂,慢走不送。”

霍決只當沒聽見,自顧自拉開零度冷凍,“沒什麽食材,給你弄個培根煎蛋?”

“別炸我廚房。”時聞不領情,直接把冰箱門關上,“我有早餐吃。”

霍決不知想起什麽,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你自己做的事,怎麽栽贓嫁禍到我頭上。”

時聞不理。

中島臺面放著幾個設計考究的環保紙袋,應是他助理剛剛送來的換洗衣物。

她從中翻出一件灰襯衫,輕飄飄扔到他身上,“穿好,有傷風化。”

霍決接住了,不疾不徐穿上,紐扣慢條斯理地整理,衣擺紮進腰間。

袋中西裝配飾一應俱全,他將裝領帶夾和袖扣的盒子放到臺面,從袋底找出一支看不出是什麽的管狀物,隔著島臺遞到她手中。

“什麽?”時聞低頭看了看,有點眼熟,是支透明凝膠。

“藥。”霍決臉上沒什麽表情,“剛才看,還是有點腫,怕你今天在外面難受。”

時聞:“……”

見她不動,霍決又伸手,“幫你?”

時聞盡力控制著脾氣,不想表現得過分在意,繃著臉把凝膠丟回去。

霍決受了冷遇也沒事人一樣,環顧一圈,把凝膠撿起,放入她扔在玄關的托特包裏。

時聞實在沒法好聲好氣,開口就讓他趕緊滾,她還趕著送餘淮南去幼兒園。

“你小外甥?”霍決回身,將領帶取出來,“今天應該不用你送。”

時聞警惕地瞪著他,防備著他要講什麽“小姨丈幫忙送”之類的瘋話。

結果他微擡下巴,優雅自持地打著溫莎結,淡淡告知:“剛剛開門拿東西,正好碰見你兩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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