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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苦橙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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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苦橙葉

濃發如霧。

霍決幫她把散落的鬢發撥到耳後。

發繩被扯壞了, 不能再用,好在頭發折痕也不明顯,就由它暫且這麽披落。

兩人重新回到同一把傘下, 霍決拿傘的姿勢顯然比剛才小心得多,讓陰影聊勝於無地覆蓋彼此。

時聞問他:“你怎麽會突然回來?”

六月份是高校期末, 他的學業任務應該很繁重。

“老爺子要見我。”霍決解釋說, “抽空飛了亞港一趟。”

霍耀權年近七旬, 年輕時為事業透支得厲害,晚年身子骨一直不算硬朗。放權退隱之後, 他深居簡出, 京城亞港兩頭住,不管事, 也不問事。近來風聞他出海釣魚時滑了一跤, 腿腳久久不見好,該是小心靜養著。

大概是小時候在身邊待過幾年, 在所有姓霍的人物裏,霍決唯獨對他這位傳奇般的爺爺還算親近。

“待到什麽時候?”時聞又問。

霍決頓了頓,低聲說:“今晚就走。”

時聞略一思忖便覺不對, 詫異道:“你該不會是偷偷跑回來雲城的吧?”

這三年, 為了避免沖突, 霍決連農歷新年都沒被允許回來本家度過。

他們三年間總共也才見過兩次面。

第一次是借霍老爺子大壽的幌子,兩人特意約好時間, 他飛回國,她坐船過海,他們一起在亞港港口看了一場聖誕煙花。

第二次是時聞去英國學校面試, 他卡著期末忙碌的空隙,接她到自己住處, 特意陪在身邊兩天。

再就是現在。

“你、你現在就走。”時聞臉色驟變,急忙推他手臂,有些不安地壓低聲音,“有人跟著我的。”

“怕什麽。”霍決被她推搡著,還有心情笑,“沒事。”

時聞眉頭緊蹙,自以為不動聲色地回頭張望,小小聲警告他:“有阿赟的人,珺姨會知道的。”

“也有我的人。”霍決滿不在乎,重新接過傘,拉著她往前走。

時聞沒跟他走,把自己的手縮了回來。

霍決停步回頭,不解挑眉。

日光猛烈,像燃擦著空氣,散發炫目白光,曬得人無所遁形。

時聞斂了表情,一雙眸子時明時滅,靜靜望他。

霍決站定幾秒,似乎意識到了她在在意什麽。

他說漏嘴,也不隱瞞,直接坦白道:“現在到處都是想從你身上套消息的人。我擔心你安全,去求老爺子借了幾個人用。”

時聞質問:“多久了?”

霍決說:“從時叔叔被刑拘開始。”

那可真是好長一段時間。

“為什麽瞞著我。”時聞眼神有點倔,像隱忍著什麽情緒,“你從來沒跟我說過。”

三年過去,霍決抽高許多,也結實許多,聲線不覆從前那般清越,變成帶有些顆粒感的低啞。

他默了默,說:“我怕你害怕。”

其實時聞也猜得到。

霍決是在擔心她的安全。

但她就是沒來由地感到茫然與惶惑。

“到底還有多少撥人陪著我一起曬太陽啊。”她輕嘆口氣,意味不明地自嘲一笑,“一天天的,陣仗可真大。”

霍決避而不談,覆又去拉她手腕,“臉都曬紅了,上車再說。”

時聞搖頭躲開,沒答應,突然洩了氣似的,傘也不要了,攥著書包帶子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

“我坐公交,這邊車很難等,下一班馬上到站了。”

霍決重重皺眉,強硬將她扯回自己身邊,“坐什麽公交。”

“阿決。”

時聞神色沈靜,自顧自掙脫他的手。看起來平和而理智,沒有任何負氣的意思。

她眼睛很亮,聲音很輕,告訴他:“我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的。”

同樣的事情,給予霍赟與霍決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反應。

時聞也不知道為什麽。

遷怒似的,自己總是會下意識向霍決發脾氣。

即使他們已經久不見面,又處於尷尬的青春期,關系本該自然而然地變疏變淡。

但事實是,時聞仍然會毫不設防地,對他顯露自己最真實的情緒。

或許是因為他們曾經共享過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五歲那年,他們第一次交換名字,一起離家出走大冒險。時聞的小背包裏裝滿巧克力和草莓,跟在他身後奶聲奶氣地喊“Lawrence”。

他們從福利院一路逃到海邊,險些嚇壞了時鶴林,以為寶貝女兒被匪徒綁架。結果匪徒是個同歲數臟兮兮的小男孩。

十歲那年,他們久別重逢。時聞忘了他。她的陪伴犬老死了,哭得好傷心。他把口袋方巾抽出來,笨手笨腳給她擦眼淚。棉麻質地擦得眼睛更紅,她嬌裏嬌氣地邊哭邊抱怨。

他沒有辦法,牽著她在迷宮般的庭院裏穿花尋路,最後糊裏糊塗答應了做她一個人的小狗。

十一歲那年,霍決教不會她數學題,毫無同理心地冷酷罵她笨。她三天不肯同他講話,也不肯正眼瞧他。

他故意考砸了期末考,跟她留在同一個班。暑假的夜裏,他從陽臺攀上去,給她送了第一盆小蜂鳥蝴蝶蘭。

十二歲那年,他們誤闖充滿腐臭味的地下室。那是Arina曾經被囚禁的房間。他們偷偷帶走她的一條鉑金素鏈,以及一捧粗礪的骨灰。

十三歲那年,霍決鋒芒畢露,被李業珺用鞭子抽得大病一場。時聞溜進他昏暗的房間,惶惶不安將手放在他滾燙額頭,像施展咒語一樣,反覆呢喃:“不要死,小狗。”

十四歲那年,他們無意窺見花園裏的腌臜情.事。他捂住她的口鼻,拉著她往夜色深處倉皇逃逸。

十五歲那年,少年人各自向青春期蛻變。

她好奇地摸了他的喉結。他嗅見她身上清甜的苦橙葉味道裏,混入淡淡血腥氣。像一尾分開海洋的、光滑的魚。

十六歲那年,他們再度面臨分離。

……

在後來關系破裂的那五年裏,時聞常常會想。

霍決對自己而言,究竟有多重的分量。自己在他的游戲裏,又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結論是,不論他的感情有多冷酷虛偽,摻雜多少算計、利益、欲.望與虛與委蛇。

他們在彼此生命裏,也依舊獨一無二。

因為只有她,在直面過霍決那份天生而純粹的惡之後,仍可全身而退。

她害怕,但是再怕,她也沒有丟下他一個人走掉。

在他受本能驅使舉起刀時,她渾身顫栗地抱緊他,不讓他往更幽暗的深淵跌落。

“Lawrence.”她忍著哭腔強裝鎮定,命令她的小狗,“No.”

霍決扔了刀,回了頭。

他嗅一嗅她的味道,沒有吃她,尖牙試探著咬住後頸,將她拖入了那個逼仄陰暗的蛇巢裏。

時聞是唯一一個可以在此來去自由的人。

所以非常公平地,她的不安、不豫與不體面,皆可毫無顧忌地、盡情敞開讓霍決承受。

這日的霍決,一如既往地縱容了她的壞脾氣。

他為她撐傘,放著自己舒適的車不坐,在烈日底下步行將近一公裏路,陪她等一班姍姍來遲的公交車。

那時候還沒普及NFC和二維碼,多數市民還是用實體交通卡。但霍決顯然不可能有,他摸了錢夾出來,翻了翻現金,抽出來一t張紅色大鈔。

司機大哥是個熱心腸的本地人,“哎哎哎”地捂住投幣口不讓他幹這離譜事,叫他趕緊下去便利店破開零錢再回來。

霍決側頭看了車廂後面一眼,沒動。

車上愛心座位上還坐著一對白發蒼蒼的老夫妻,老奶奶見他沒反應,還口音濃重地急急催他:

“後生仔,乜回事吖?快啲啦,我哋仲趕住去搶減價餸菜噶。”

[ 年輕人,怎麽回事呀?你動作快點啦,我們還趕著去搶打折菜呢。]

時聞都在後排坐定了,感覺這話就像說在自己臉上,真被催促的那人倒還無動於衷地望著她。

她沒好意思讓老人家著急久等,到底還是板著一張小臉,頭也不擡走到前面再滴了一次自己的交通卡。

時聞坐窗邊,霍決坐她旁邊。

車廂內冷氣充足,剛剛曬出的煩悶燥熱很快散去。

她的側臉浸透在跳躍的日光之下,白得發亮,面頰暈染恰如其分的薄紅,鼻尖亦微微滲出些汗意。

這令她看起來更鮮活、蓬勃,像一株生長期的苦橙樹,兀自在山林中舒展著枝椏。

暑熱烘曬折磨著她,也令她身上那股清甜香,散發得更加半熟馥郁。

霍決一言不發,手臂挨著她的肩膀,戴著白奇楠念珠的右手垂放在兩人中間,尾指按在她的深灰校服裙邊角的一點點布料上。

時聞正在試圖卷起那把折疊傘,可惜只幾秒就失去耐心,胡亂一塞就塞進了書包裏。

霍決哼笑,伸手把傘拿過來,慢條斯理地幫她抻平整理。

時聞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又專心去翻自己書包,想找個備用的發繩或發夾。

結果翻遍了都沒有。

最後只好拉開筆袋,隨手揀起一支碳黑中性筆,熟練地挽起長發,盤卷,簪定。

動作間微微低頭,露出襯衫翻領裏,一枚小巧秀氣的痣。

霍決拿著發燙的傘,靜靜看了半晌。

隨後忽地擡起手,指尖從頸後繞過,不輕不重捏了捏她耳骨。

時聞還在不高興,雙手放在發髻上,不明所以回過頭,“幹嘛?”

霍決有點痞氣地輕挑眉稍,似笑非笑,“沒幹嘛。”

“……”時聞翻了個白眼,拍開他的手腕。

霍決收回手時把她盤到一半的頭發揉亂了,她忍著氣,又要拆開重新盤。

公交車窗視野開闊,混融藍與灰黃的天空,有即將柔軟成型的雲朵。

貧瘠的荒地、發達的工業區、簡陋的屋宅與包容的海,組成錯落有致的風景,一幀幀在她身側交替掠過。

這種類似的、難以言喻的矛盾感,像灰塵一樣,同時輕飄飄地落在時聞身上。

她背一個平價運動品牌的基礎款雙肩包。

卻穿一雙頂級奢牌的手工牛津鞋。

頭上簪一支五塊錢有找零的中性筆。

包裏卻放一支價值五位數的萬寶龍限量阿加莎。

今日不知是她有生以來第幾次坐公交車。

霍決有印象的上一次,還是他們五歲時,從福利院坐501路線去黑沙灘海邊。

那時候穿蓬蓬裙的小公主對錢財沒有半分概念。聽到說坐車要錢,就從包包拿出一沓百元大鈔,踮腳要往投幣箱裏塞。

其實她明明不必像現在這樣將自己放低。

她明明可以有更多選擇。

時鶴林在很多年前就在海外為她購置了一份信托資產,可供她作為普通人衣食無憂一輩子。阮聘婷願意在經濟上照拂她。霍赟也事事幫她、處處為她。

霍決更不必說。

但她還是一意孤行要往另一條路走。

當身上的華麗矜貴褪去,她輕裝簡行,眉目間的天真化作一種謹慎而柔韌、憂郁而灑脫的落差感。

這是遽變的生活賦予她的變化。

她對霍決說自己與以前不一樣。

並非負氣。

她早早就已接受現實,並強迫自己以更加主動的態度,去適應這種變化。

從前別人待她好,她總是理所應當地接受。因為她是時鶴林的女兒,她受得起,也還得起。

現在別人待她好,她只能禮貌笑笑,因她自知極有可能無以為報。

阮聘婷不欠她,霍赟也不欠她。她不可能一直依附別人的好心與憐憫而活。她受之有愧。

而霍決呢?

她沒有仔細想過。

他們分開太久,她總是下意識覺得霍決還是那個動不動就會被抽一頓鞭子的少年,覺得她的小狗需要她的保護,覺得他比她處境可憐。

事實上當然不是。

搖搖晃晃的一段路,機械女聲報站聲音響起,公交車靠邊停站。

那對著急去買菜的老夫婦,相互扶持著從後門慢慢下了車。前門沒有人上來,車門哐當關上,又再繼續向前行駛。

車廂裏空空蕩蕩,只剩下他們兩個乘客,以及滿載的日光。

靜謐的冷氣由低至高湧上來。

沒有人說話。

在心照不宣的沈默裏,時聞抱著書包,擰頭望向窗外的海。

霍決不知是在看海,還是在看她,目光一瞬不瞬停留在那裏,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

直到又搖擺不定經過一個站,時聞才終於忍不住轉頭,沒好氣瞪他一眼,“看什麽看。”

霍決等了很久似的,見她回頭,唇角一翹,斯文又散漫地笑了笑。

“這麽兇,看都不給看?”

時聞繃著表情跟他大眼瞪小眼。

這種時候她總是先沈不住氣的那一個。

她看起來很不滿意,也很不情願地伸手捏了捏他耳骨。

捏扁,又捏軟,故意用了幾分力氣。

久違的動作。

霍決難得順服地垂下眼睛,聲音有點啞。

他學她問他,“幹嘛。”

時聞指尖揪了揪,避開自己剛才發脾氣的事不談,神情像是有點委屈,又有點不好意思。

“耳朵好紅。”她悶悶說。

霍決蹭了蹭她軟綿綿的手心,“熱。”

“……活該。”

時聞輕哼一聲,像從前那樣,隨口編奇奇怪怪的話嚇唬他。

“我跟你講過的吧,不聽話的小狗,耳朵會被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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