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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驚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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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驚雨

在花房耽誤不少時間,細雨變沈,怕有驚雷閃電,回程沒坐直升機。

霍決問她要不要乘纜車下山。

事實上,他的問句和征詢旁人意見並沒有什麽關系,只是程序化地表現一下禮儀而已。

時聞也根本沒有辦法在這種時候拒絕他。

她連一句“我不欠你”都說不出來。

濕漉漉的雨夜,山上游客寥寥,纜車還沒停運。雨打在傘面,發出震顫的聲響,風像波浪一樣彎彎曲曲地徜徉。

時聞控制不住地又打了一個小小聲的噴嚏。

霍決的西裝外套披在她身上,過分寬大了,需要分神揪住領口避免滑落。清淡的煙草味裹成一個繭,覆蓋她身上的苦橙葉氣味。

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吃今日份的感冒藥,感覺不妙,完全沒有好轉的跡象,反而腦子昏昏沈沈墜下去。

明天要碼稿子。再過兩天周末,她答應了要帶餘淮南去文化公園,看那群高中小帥哥滑滑板。

回去還是要吃藥早睡,時聞暗暗囑咐自己。

等待的人少,前後是保鏢,他們單獨上一輛空的纜車。

索道距離不長,五分鐘的勻速運行時間,從高處懸崖吱吱呀呀地滑落地面。

昏暗的密閉轎廂裏,他們站得不遠不近,海水在底下洶湧,玻璃影影綽綽映出彼此冷靜的面容。

轎廂落到半山時,因為轉向卡頓晃了晃,霍決用微微痙攣的左手握住她。

她沒動。

在短促的黑暗裏,他們一向無言而默契。

約莫是疼,時聞心不在焉地想,沒有必要計較是否別有用心。

畢竟霍赟不在了,他贏得徹底,自己已經失去需要他哄騙的價值。

纜車到站,兩人一前一後出去,雨下得越發猛烈,夜間溫度驟降,一輛黑色幻影等在門口。

他們坐進後座,電吸門靜靜關閉,將潮濕的海隔絕於外。

時聞揉了揉額角,問副駕的列夫要回自己的托特包,翻翻找找拆出一板膠囊。回程將近30公裏路,穩妥起見還是盡早把藥吃了。

剛將膠囊幹吞下去,列夫就轉身送過來一瓶礦泉水。

她伸手要接,卻被霍決先接過去,再自然不過地擰開瓶蓋,遞到她唇邊。

氣泡水發出細微雜亂的炸裂聲,時聞收回手,轉道抓住瓶身,要拿過來自己喝。

霍決沒放手,固執地更往她面前遞過去。

時聞發暈,沒跟他較勁,就著他的手隨便喝了兩口就別開視線。

“什麽時候養的壞習慣。”霍決聲音有點低,“會灼傷食道。”

“不會。”時聞把包丟到腳邊,沒當回事,“熟能生巧。”

霍決看她一眼,“你還挺得意。”

前座有人在,時聞暫時沒將外套還回去,手臂藏在外套裏將自己裹緊了,怕霍決會毫無預兆地又來握她的手。

還好,霍決很忙。

接連幾個電話,就開始滑頁翻起屏幕裏的文件來。車廂沒播放音樂,只有雨水砸落的白噪音,襯得他的聲音越發沙啞低沈。

路程很長,時聞蜷縮在發苦的煙草味裏,恍恍惚惚睡了過去。

*

在看見時鶴林墓碑的那一刻,時聞就知道自己在做夢。

但她沒有醒來。

黑白照裏的時鶴林二十出頭,風華正茂,意氣風發。梳整齊的短發,戴書卷氣的金絲眼鏡,寫一手風骨遒勁的好字。

這是時聞母親為他照的相。

彼時他們一起在安城念書。

身在名利場,保持初心簡直就是癡心妄想。時鶴林的命運就折在了這兩個字上面。

“登高必跌重。”他常常掛在嘴邊談。

然而事實上,極少有人能克制住登高的欲望,更少有人能忍受跌重的苦果。

東山再起,談何容易?

時鶴林做不到。

18年t的刑期,其實有望一減再減的,可是他連一年都熬不下去。

在一個凜冽冬夜,時鶴林用一支削尖了的牙刷,紮穿了自己的頸側動脈。

生前與他有聯系的朋友,多數沒有出席葬禮,就連平日裏噓寒問暖的親戚也趨利避害沒來幾個。

墓前冷冷清清。

“讓他跟你媽媽葬在一起吧,我不介意。”繼母抱著哭得昏睡過去的繼妹,保持著距離囑咐她,“往後遇見解決不了的困難,可以找我。”

阮聘婷是個難得的體面人。

她當初因父親之言下嫁,與時鶴林彼此借勢,一直相敬如賓。

後來雙方簽字離婚,一切也都按著事前協議走,沒有起什麽意外波瀾。

再後來,時鶴林鋃鐺入獄。阮娉婷本可置身事外,卻仍盡力斡旋,道是有來有往,也算全了先前一份夫妻情誼。

就連這潦草簡單的葬禮,也是多得她操持。不然憑借18歲的時聞一人,只會處處碰壁。

時聞很感激她。

所以沒再打擾她任何一次。

夢中的日落明亮得近乎蒼白,星星綴滿天空,雨一直在下,像捅漏了一個窟窿。畫面幀幀擦過,越來越亂。

時聞站的地方開始不為人知地顛倒過來,雨水撲簌簌地落回天空,積成一灘水窪,一面湖泊,一片海。

她看見墓碑上的臉,扭曲重塑,從時鶴林變成了霍赟。

23歲的霍赟。

他獨自待在他的雪山帳篷裏,戴著耳機,用她送的相機拍了自己的臉,在膠片相紙背面寫:

「 paint the snow red for me.

適者生存。再見,不適合的人。」

因為高原反應引發的肺水腫,他的喘息變得很慢,很不均勻,像一把被不小心摔壞的大提琴。

她奮力伸手想要抓住他,卻被坍塌的地陷拋進了記憶裏的別墅陽臺。

滿目與季節不符的綠意盎然,看得人惴惴不安。探身出去,淚眼一眨,看見了少年時的霍赟。

17歲的霍赟。

戴著耳機,穿著尚德高中的校服,清瘦單薄,向她伸手,說:“跳下來,我接著你。”

時聞抓著禮服裙擺,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毫不遲疑地往下跳。

然而接住她的,是兩個人。

霍赟一言不發,離得很遠,以一種隨時可以被掙開的力度拉她的手。

霍決則將她攥得整個人都痛了,眼裏全是陰鷙和算計,手不肯放,要她回頭看他一眼。

聲音也是惡狠狠的,“要給我的東西,就不許給別人。”

時聞說不出話,沒有辦法地繼續往下墜,變成一群在胃裏飛舞的蝴蝶,落入那個顛倒的房間裏。

霍赟遠在雁回山。

20歲的霍決一手抱緊她,一手握住頭頂劈落的那把刀。

猩紅的血從他發顫的手心蜿蜒淌下,沿著青筋暴起的手臂,流進那雙漂亮的眼睛。

他就著那股滾燙的血腥氣吻她。

毫無廉恥地哄。輕慢又邪氣地笑。將她舌頭吮得嘖嘖作響,發狠似的,要將她吃了。

“有求於我,總要給我點甜頭吧?”

時聞心腸硬,沒有哭。

——明明沒有哭。

卻覺得面頰濕漉漉的,燃燒著冷火。

或者是因為沾了霍決的血。

房間裏湧入潮水,又退去。從一片海,變成一面湖泊,一灘水窪,一雙含淚的眼睛。

時聞遲鈍又惺忪地睜開眼。

夜色深沈,車還在雨中疾馳。

霍決靠得很近,指腹不住摩挲著她眼下的淚痣,粗糙而灼熱的觸感,令人不自覺微微戰栗。

時聞怔怔地看著他,霎時間分不清他現在究竟是幾歲。

張了張嘴,鼻音濃重,聽起來分外親昵,“你怎麽這麽燙?”

霍決喉結滾了滾,將她撈起來,抱進自己懷裏。

“不是我。”

他捂住她發紅的眼睛。

“你發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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