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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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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落雪

深冬。安城。

日光被遮擋在雪幕後,天光昏暗,長街落白,冷而肅穆。

昨夜從蘇城采訪回來,航班淩晨落地,倒頭睡沒幾個小時,就迷迷瞪瞪被鬧鈴吵醒。

時聞像游魂一樣從臥室挪出來,將側臉貼在廚房島臺上,一動不動地緩了半晌。

全自動咖啡機發出勻速研磨的噪音,很快,焦苦醇厚的意式濃縮氣味就占據了整個空間。

強打精神站起身,往玻璃杯裏加冰塊稀釋苦意,灌幾口刺激腦部快速轉醒。

冰箱裏剩有零星食材,她翻了翻,簡單做了個法棍三明治。澆上臨近過期的希臘酸奶、不太新鮮的白色草莓,以及變軟的堅果碎作點綴。

一邊沒精打采地吃,一邊打開筆記本電腦查看工作郵件。

昨夜在飛機上趕完的稿件通過審核,沒被斃,也不用改動,勉強阻止這個早晨往更糟糕的方向滑去。大大小小群裏消息響個不停,時聞今天休假,懶得點進去,轉而翻看起下面的私聊消息。

餘嘉嘉給她發了幾條語音,點開聽完,主題還是一成不變——游說她盡快改行程訂機票。

時聞縮小網頁窗口,慢吞吞單手打字回覆。

相差16小時的視頻通話,幾乎是下一秒就追了過來。

餘嘉嘉靠在車邊等人,屏幕上流淌著灣區粉橘色的日落,與安城窗外的陰寒截然相反。那張清麗甜美的小圓臉繃著表情,猶不死心地勸:“你真不過來?”

時聞含糊“嗯”了聲,分心瀏覽著旁邊頁面的頭條新聞,搶先一步警告好友,“討論結束,不許再提這件事了。”

不知是因為早起,還是因為昨天在蘇城陸航旅做采訪時直升機噪音太大,聲帶使用過度,她嗓子略微有些沙啞。

察覺到,摸著喉嚨,很輕地咳嗽了一下。

“餘淮南一直念叨你呢。”餘嘉嘉愁眉苦臉,言語間盡是不讚成,“反正你年後就離職,倒不如等今天事情結束,剩下幾天幹脆也別忙,直接請假飛過來。”

這問題不知來來回回拉扯過多少遍。

自從過了最手忙腳亂的嬰兒期,餘嘉嘉每年春節都會帶兒子飛舊金山陪他外婆。她擔心他們母子離開安城後,時聞孤家寡人留在異鄉過年太可憐,每次走都要拉上時聞一起,權當旅游度假。

但今年不一樣。

時聞無論如何,都執意留在這座雪城度過。

“走之前總得把手上的活兒幹完。”時聞咬著三明治,“除夕夜都排好班了,先前請了那麽多天假,還請,估計要被戳著脊梁骨罵。”

“扯吧,你怕這種罵。”見她怎麽勸都不聽,餘嘉嘉臉頰氣鼓鼓的,很不高興地咕噥一聲,“就你們新聞社那副德行,你這責任心純屬多餘。”

“別人沒品是別人的事。就剩這麽幾天,我有始有終,把該做的做完,也算對得起老師當初一封推薦信塞我進去。”時聞語調懶散,“況且我也不是一個人呀,有朱莉陪我。”

言語間,就作勢要拿起手機,將攝像頭對準客廳某處。

“哎!行行行,我不嘮叨了,你自己拿主意,不來就不來。”餘嘉嘉一聽這名字,整個臉色大變,半句不嘮叨,直接就要把通話掛掉,“你自己宅家餓著吧,回見!”

這招屢試不爽,時聞耳根落了清靜,翹著唇角把對話框關掉。

——朱莉是一尾小小的黑王蛇。

雌性。未成年。無毒。變溫動物。

在剛剛接手這尾寵物蛇的那段時間,時聞也像餘嘉嘉這樣,看著它通體玄黑的鱗片與分叉呲溜的蛇信,一陣陣頭皮發麻,雞皮疙瘩往外冒。

但慢慢養得久了,就自然而然不那麽怕了,甚至能面不改色地上手把玩。

朱莉脾氣不壞,只要不在它吃小凍鼠的時候湊過去手賤,基本不會噴酸抖尾。

餘嘉嘉至今不能理解時聞為什麽要把它接回來。畢竟比起這類低互動、低陪伴的冷血爬寵,人類普遍更偏愛毛茸茸暖呼呼的貓狗。

時聞給出的理由,是自己工作時間不穩定,常常在外跑采訪。蛇的餵食周期可以拉長到5-7天,甚至更長,無需日夜費心照料,彼此關系架構得比較合理穩定。

“照這麽說,什麽都不養豈不是更合理。”餘嘉嘉對此深感無語,“就住隔壁,你無聊直接過去逗逗餘淮南玩不好麽,怎麽非要養這種冷血玩意兒不可?又不像貓貓狗狗那樣養得熟、養得出感情,纏在手裏平白無故還得挨幾口咬,圖什麽呀你。”

“那不養都養了。”時聞把朱莉的箱子從玄關搬進書房,沒繼續解釋,只無可無不可地笑了笑,“它對我沒感情,我單方面有嘛。咬就咬咯,又沒什麽,總不能這時候把它丟了。”

就這麽隨隨便便尋了個借口,將這尾不討人喜歡的小蛇留了下來。

*

早高峰過後,一輛銀灰色SUV從市中心駛入環城高速,平穩而快速地沿路向北。

天陰沈得厲害,風重重地貼著車身刮過,制造出潦草的噪音。

天氣預報顯示有40%的降雪概率,時聞倉促掃了眼遠處的山脈,希望運氣眷顧些。

一路疾馳至城北郊外,風景幀幀後退,入目逐漸荒蕪。在介於與臨城的交界處,轉彎出收費口,輪胎碾過覆蓋薄雪的柏油路,沿著斜坡向山上攀駛。

雁回山是遠郊一處人跡寥寥的付費旅游景點。因不挨近城鎮,景色庸常,是以開發程度較低。

剛開始一段路還算平緩易行,越往深處走,道路越發窄而濕滑。

大抵是景區人手不足,積雪得不到及時清理,加上時聞的車輪胎抓地力一般,行駛間頗為泥濘顛簸。

時聞開一輛中等價位的全地形越野。沒換雪地胎。一是嫌麻煩,二是普通而言,日常城市內的駕駛場景,使用四季胎就足以應對。

從郁熱的南方海港搬到安城將近六年,早已習慣在隆冬雪天開車出行。她對自己的技術還算自信,就是沒想到年初開過的這段山路,入冬路況會急轉直下,變得這麽差。

一路註意修正方向盤,油門剎車都踩得輕手輕腳,拐彎上行幾乎靠挪。

結果猝不及防,“砰”一聲雪碎——

為了躲避一道灰撲撲橫竄過去的、不知是蒙古兔還是果子貍的蹤影,時聞下意識重踩了剎車。

SUV不受控制地側滑出去,防撞杠哐當直直撞上護欄,前輪陷入水渠處的雪坑,往前往後皆動彈不得。

“……不是吧。”

時聞被慣性甩向前又摔回來,心裏暗道倒黴,第一時間熄火拉手剎,隨後按亮雙閃警示燈,穿好外套下車查看。

狀況有點糟。

——或許不止有點。

陷車的位置比較險,在半山上,貼著護欄,貿然倒車絕不是個好主意。

她後車廂只有一把便攜折疊鏟,別無其它工具。以目前積雪的厚度及硬度看來,一個人刨雪倒車,夠嗆。

進入景區開了將近兩公裏,前後不見人影,連面對面會車都沒有一次。看看時間,估計今天有計劃進山的人都早已提前抵達了,路上找幫手也不可行。

時聞心裏有些懊惱自己出門時的故意拖延。

不過懊惱歸懊惱,實際解決問題倒一如既往地迅速。

上網搜到景區救援聯系方式,把現場照片和GPS定位發過去。聽見對面那狠狠訛人的價格,她也不費心思多談,直接一口價拜托對方盡快趕來。

在等待的過程中也沒閑著,拿著折疊鏟哼哧哼哧清除輪胎周圍的雪。時間能省一點是一點,聊勝於無。

大約這麽過了十幾分鐘,終於聽見陌生的引擎聲從低至高逼近。

聽聲音,似乎還不止一兩輛車。

時聞背對著來路,以為是景區救援人員到了,心裏直犯嘀咕:就這麽一輛小破越野,至於出動那麽多人嗎?眼見年終了,指著她這冤大頭使勁薅,沖業績呢是吧?

結果沒好氣一回頭,停在眼前的,卻是一列來勢洶洶的豪車車隊。

四輛路虎攬勝,中間護著一輛全黑輪轂的庫裏南。

時聞的車橫擋著道,車隊沒有繞過她繼續前行,反而訓練有素地以相同間距停了下來。

庫裏南副駕門打開,下來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男性。高瘦,書生氣,說話做事板板正正。之前打過幾回照面,時聞認得他。

來者畢恭畢敬向她鞠躬問好,“時小姐。”

時聞微微頷首,“顧秘書。”

顧秘書手心朝上作請姿勢,引她視線向後,“天氣冷,少爺請您上車。”

經過嚴t密改裝的車輛,防爆玻璃一片玄色,令人難以窺見車內情形。

時聞只看一眼就收回視線,半晌不語。

顧秘書定定維持不動,姿態做足,禮貌催促,“時候不早,還請您先上車,以免誤了法事。”

眼下情形,也沒什麽更妥帖的選擇。

時聞手心攥緊又松開,沒耽擱太久,起身拍拍膝蓋上的雪,指了指自己的小破車,簡單交代情況,“前輪陷進去了,我打過電話,救援隊應該馬上就到。”

顧秘書示意後車保鏢上前,謙和應下,“時小姐放心,我們會盡快處理好的。”

質疑什麽,都不該質疑這群人的辦事效率。

時聞道了聲“有勞”,回車撿了隨身物件,便提步往斜坡走去。

就是在這樣的時刻,雪落下來。

飄飄搖搖的一片白。

豐盈靜謐,落得慢而疏離。

——真是好差的運氣。

時聞慢下腳步,望著頭頂覆蓋雪殼的松枝,漫不經心地想,偏偏今日有雪。

突然有些後悔這趟出行,不該執意來,該安安分分待在避雪處。

然而那道霧黑色的車門,等候許久似的,早已為她敞開了。

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向前。

抖落肩上幾粒雪,弓身坐入後座,電吸門輕輕合上,將外界霜雪遮蔽。

時聞面容昳麗,瘦而高挑,身上攜著苦橙葉的青綠與明亮,像穿過混沌薄霧的風,清爽而直接地闖入這片密閉空間。

車廂內空氣凝固,浮動淡淡煙草味,夾雜野性矜貴的皮革基調。

入目是一只骨節分明的右手,隨意搭在剪裁考究的西裝褲上。

明顯屬於青年男性的骨骼。

修長,勁瘦。

那截揮拳時青筋凸起的小臂,被掩藏在白襯衫底下,構築出溫文爾雅的假象。袖扣選的是一枚造型簡約的白金幾何,清俊又貴氣。

腕上戴著的,則是一串價值不菲的白奇楠念珠。

時聞不識佛法,但記得有人告訴過她:“左手表善,是慈悲之手;右手表惡,是殺伐之手。”

故常人多將念珠佩戴於左手。

但常人之理,不襯眼前這人。

這人既不虔誠,也不信奉。合該背道而馳,將所謂的善念俗願,置於惡的一端。

時聞低著視線,不知想起何事何人,微微有些出神。

直至那只戴著白奇楠的手毫無預警地伸過來,替她摘去發上沾染的雪粒。

微苦的煙與鞣制皮革的氣味,近得幾乎越界。

她被嗆得倏地醒覺過來,硬生生擡頭,對上一雙黑漆漆的眼。

那張英俊的臉上,一以貫之,寫滿輕慢與狂妄。

“下雪了?”

霍決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著雪化在自己指尖,而後側首看她,玩味地打了聲招呼。

“別來無恙,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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