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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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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連天接地的大軍營寨,黑壓壓的兵甲和灰黃色的帳篷,神色肅然,一列列矛尖向天泛著冰冷的光芒,舉目盡頭隱隱可見高高的葵水河堤,是黑色的,猶如一條磅礴的地平線。

大營之內,經過幾番的調整挪駐,新一場大戰硝煙的前奏已經隱隱可嗅到了,井然有序中一種繃緊的肅殺。

沈星帶著人快馬回營,從外圍後軍進來,一路長驅直入到中軍主帳附近,她翻身下馬,泥混著枯草的地面踩下去仍一坑坑,她快步往帥帳跑過去了。

“夫人!”“夫人!”“夫人。”

沈星撐著笑了笑,撩起帳篷進去了。

裴玄素沒在,她出來找了人問了問,往裴玄素所在的東營找去了。他正在和李驍說話,沈星心裏焦急但也沒有直接上去,等了大約兩刻鐘,他才結束的東營的軍務。

裴玄素轉身,立在原地看了沈星片刻,她站在一個灰黃色的帳篷旁邊,身後和不遠處站在鄧呈諱徐芳等人,和馮維孫傳廷兩個。

快中午了,天空灰雲盤旋,但比清晨要亮了不少,她臉上的蒼白好看了很多,看行動肩胛骨的傷口應也好轉不少了,她正一身蒼藍色的棉布紮袖勁裝,外面套了黑色軟甲,腳穿深棕色短靴,走過來一路沾了不少泥濘,這會兒正站直一瞬不瞬看著他。

裴玄素眼睫動了動,薄唇抿緊,但他沒說什麽,快步往她的方向走去。

裴玄素當然知道董道登去找沈星了,他心裏一陣壓抑的情緒,但不管如何,他在外面還是沒有表露出來。沈星什麽都沒說,他也不能不給沈星的面子。

兩人並肩快步往回走,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也沒有親密動作,這不合適。

等騎馬回到中軍帥帳,裴玄素和沈星率先下馬,裴玄素直接撩起帳簾的進去了,沈星則停了一下,問午膳好了嗎,得到肯定的答案,遂讓人端進去。

端餐食提籃的何平幾人提進去了,沈星就讓直接放方桌就可以了,於是何平他們就告退出去了。

沈星把餐籃蓋子打開,把面點肉菜的盤子都端出來,有五六樣,和家裏不能比,但現在也不追求和兵士同寢同食了,她看了看,見有蒸蛋肉糜清炒蔬菜等,都是好克化的清淡飲食,顯然註意到裴玄素狀態並緊張關心他的人並不少。

裴玄素已經把手和臉都洗了,他情緒不佳,因為沈星的到來也壓著一團火,薄唇緊緊抿著,一聲不吭,胡亂洗了兩把手臉那棉巾擦了下,擲下,轉身往外面走出來。

“裴玄素!”

她擺好了碗筷,聞聲轉頭,輕聲喊他,走過來他身邊握住他的一只手,擡頭細細端詳他的側臉,不禁露出心疼之色。

裴玄素已經完成了炮營的安排了,暗中的調度,很快就會完成,並且炮轟大堤的任務交給李仲亨,他的鐵桿心腹宦將。

李仲亨肅容領命,單膝下跪,鏗聲道,保證完成任務!已經匆匆去了,聯合何庭等將,親自監督接下來的暗中部署去了。

這些詳情沈星不知道,但她這次重聚驟看裴玄素一剎,卻是一驚。

短短幾天,裴玄素瘦削了很多。有人說悲恨過度會一夜白頭,沈星不知道真假。但此時此刻,在裴玄素身上,她卻清晰地知道了,情緒過度的悲慟含恨,是真的會在短短時間內對人的外表有影響的。

不過幾天時間不見,裴玄素有種明顯瘦削了感覺,輪廓有種砭骨冰冷,眉眼間那種陰沈的感覺揮之不去,幽黑的瞳仁壓抑著嗜血的山海般巨大的情緒的感覺,沈沈的,似是一動,就能掀起滔天巨浪。

現在不過死死壓抑著。

看著沈星難受極了,心疼又不敢相信,這才幾天,他竟經歷了這麽多?

而在裴玄素在東營忙碌的時候,沈星已經先叫了馮維和孫傳廷,三人躲進一個小帳篷裏,她已經把該問的都問了。

她生病的這幾天,裴玄素這邊究竟發生了什麽,她也已經一清二楚了。

實際上,孫傳廷馮維兩個心裏也有些亂,他們當然也知道沈星為什麽問他們,但一方面和裴玄素感同身受的憤恨——沒有人任何人比他們倆和鄧呈諱更清楚以前的裴玄素是怎麽樣的。

他們同樣的情緒洶湧帶著一種孤註一擲的恨極。兩人甚至沒有勸一句裴玄素不要這麽做。因為他們真的太清楚裴玄素內心感受了。

——那天晚上,裴玄素生生咬死曹閔,用劍戳砍成肉泥,命令拉屍體下去的時候,馮維孫傳廷趕緊撲上去扶他。裴玄素一頭一身一臉一嘴都是猩紅和血肉,像個地獄爬出來的惡鬼,他甚至自己站不住,渾身戰栗難以自抑。

馮維孫傳廷當場落淚,根本控制不住,痛哭失聲,急忙扶著裴玄素。裴玄素爬了好幾次,才勉強站了起來。

之後,他還要強行壓抑,開重要的軍事小會。

那個小小的軍需帳篷,棉衣都已經搬發下去了,裏面空蕩蕩的,有些棉絮的味道,昏暗沈沈的,馮維哽咽聲音在耳邊回蕩:“主子身體有一大團火,鮮血淋漓的,不讓他發洩出去他要瘋了!”

馮維把心一橫,他不是好人,也不做好人了,這世間虐待他們,他們就虐待回去!馮維是一心一意支持裴玄素的選擇的。

孫傳廷倒是年紀大些,他是馮維鄧呈諱三人中年紀最大最穩重的。董道登勸的時候,他和馮維就守在帳門,也聽到了,他一邊和馮維一樣,這樣的情緒真焚毀人的理智一意孤行,但一方面又遲疑。

難得,孫傳廷這個素來寡言穩重的男人也這樣了。

可見,裴玄素的創傷真的太大了。

孫傳廷最後說:“我舍不得讓主子飲恨終生。”不能親手覆仇,裴玄素會瘋的。

但他確實清楚這個極端戰策的弊端,最後他同意沈星去勸,並拉住了馮維,但這個寡言穩重又可靠的男人直接跪在地上,懇求她:“如果勸,夫人,請您不要傷害他。不然,我寧願您不勸!”

他擔心沈星和裴玄素再起爭執,對裴玄素情緒壓抑又多一重。

裴玄素真的已經快承受不住了,他心裏那根弦大概繃得快斷了。

孫傳廷絕不能眼看他再經受多一些了。

孫傳廷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平時不怎麽愛說話,但最是穩重可靠,他最後目泛淚光說的。

沈星這才清楚這幾天裴玄素經歷了什麽,她一下子都觸目驚心,震撼得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沈星趕緊扶起孫傳廷,沖他點頭:“我知道的。你們要相信,我對他的心,和你們是一樣的。”

沈星絕對舍不得傷害裴玄素一絲一毫。

但她還是必要要勸。

沈星對孫傳廷和馮維認真說:“因為他冷靜下來之後,肯定會後悔的。”

她堅定地說。

她和裴玄素同衾共枕,耳鬢廝磨,還有不為人知的前世今生,她了解他家變後的內心世界。她百分百肯定,他不能手刃仇人固然飲恨終生,只是這件事情若這麽做了,往後的人生了,裴玄素早晚百分百會更加後悔的。

因為。

已經有一個前車之鑒了!

“在這世上,除了家人,沒有人在我的心中的位置能比得上他了。你們要相信。”並且,家人是不一樣的。

“裴玄素此刻被恨仇沖昏了頭腦,我必須讓他清醒過來,把他拉出來。”

“如果他冷靜下來,還決定這麽做,我無話可說。”

“但我不能讓他再後悔一輩子!折磨自己一輩子!”

沈星堅定說完,扶孫傳廷起身,直接轉身就出帳篷了,越走越快,她小跑起來了。

孫傳廷和馮維對視一眼,兩人也聽見“再”了,聽不明白,但沈星話裏明顯裴玄素已經悔恨過一次了。

但兩人沒來得及問。

連馮維一意孤行的情緒都不禁一頓,他和孫傳廷對視一眼。

——馮維稍稍冷靜下來,如果裴玄素能冷靜下來,自己選擇不這麽做,這當然是好的。

就是希望,換個戰策,也能幹掉明太子夏以崖這兩個狗雜種!

兩人心裏亂七八糟,急忙跟著掀簾出去了。

……

偌大的帥帳內。

風不斷的吹著,帳頂微微輕動,因為沈星的來意很多人隱有所覺的緣故,並沒有人進來點蠟燭。

裴玄素心裏也很煩躁,他已經拿定主意,並且沒有絲毫回斡的餘地,可謂心如鐵石陰沈嗜血,壓抑著的恨毒猩紅隨時都回井噴而出。只是沈星又是不一樣的,好端端他沒法沖她發脾氣,所以他心裏其實很煩躁抗拒的,他不想和沈星吵架,但他更不會改變主意!

他情緒也不好,壓抑沈沈的,胡亂轉身抽出燭山架子上的火折,把燃了一半的蠟燭都一一點燃了。

沈星也沒說什麽,她真的很心疼他,他這麽轉身去點蠟燭,她也就跟著,安靜站在他身邊,看他點蠟燭。

蠟燭點好了,裴玄素把火折吹滅蓋上,他煩躁把火折扔回去,她也只當不知道他的燥煩,拉著他的手說:“咱們先吃飯吧。”

她知道,裴玄素這幾天肯定食而不知其味,如同嚼蠟,甚至忙碌起來都沒怎麽吃。此刻沈星的心境在看見裴玄素的一刻,又和莫平縣時有些不一樣。也不差這一會兒,她想他先把飯吃了,不然擔心說開了等會他顧不上吃,沒心情吃。

沈星微笑看他,摸摸他的臉頰,拉他到大帳左側的方桌坐下,給他舀了點熱湯,又把筷子塞他手裏,給他夾了好幾樣他愛吃的。

她還是那麽溫柔關切他,偏裴玄素明知道她來說什麽的,這樣若無其事的頓刀子割肉讓人更加難受,他強壓著吃了幾口,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暴躁起來,把筷子一撂,問:“你沒什麽要說嗎?”

“你不是要勸我來的嗎?傷都好了?”

“老師不是去找你了?”

裴玄素一點食欲都沒有,這幾天都是硬塞往嘴裏懟的,要說他唯一想吃的,只有夏以崖和明太子這兩個人的血肉!

這會兒再也咽不下去了。

他冷著臉,側頭沖沈星說,語氣很難不沖。

裴玄素咬了咬牙關,一開口就表明了立場:“我不會改變主意的。你若看不慣,我也沒辦法。”

“可是我也不會允許你離開我的,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的。”

他沙啞著聲音說,語氣貌似平靜但沈沈,說到最後一句,有種死也拗不過的倔強。

沈星本來真想讓他先吃飯的,但現在已經不可能繼續吃了,她也放下筷子,認真聽著他說話,聽到最後一句,她一楞,皺眉不高興:“你說什麽呢?咱們肯定是不會分開的。”

她側頭望他,情緒起伏有點多了,突然被他這句話戳了心,她眼圈突然泛了紅,說:“就算你最後真的這麽做了。我們也是要永遠在一起的。”

她睜大泛紅的眼睛看他,黑白分明的杏眼裏泛起一層水光,她努力忍住,“要是真有罪孽,真有陰私報應,那我們就一起承擔好了。”

不管上刀山還是下油鍋,都有兩個人。

她情緒一下子上來了,努力不眨眼,但還是突然滑下了一行眼淚,她趕緊用手擦去,繼續睜大眼睛和他對視。

不得不說,這幾句篤定的話和她的心和神態,就像是萬裏荒原上洶洶業火,燎原燃燒了幾個日夜,終於獲得了一道甘霖。

裴玄素心裏突然好過了一些,一直繃得恨得他快要死了內心,突然有點決堤,他一瞬間咬緊牙關,淚目,倏地緊緊抱著她,眼淚無聲落下來。

裴玄素繃得太久了,他渾身都在戰栗著,他張了張嘴,想說話,但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半晌,他感覺沈星想要說話,他充血的嗓音,啞聲:“別說話,別說話好嗎?”

他心裏難受極了,他真的舍不得和她吵架,但他不會改變主意的了。情緒太激動了,他甚至連雙手都在戰抖著的,不知道他想起了什麽,大約是想起那天夜晚的血腥和震撼,他喉頭悲鳴般嗚咽一聲,他不禁俯身埋頭進沈星的肩膀,淚水滾滾而下。

他痛苦至極,恨到了極點,他早該痛哭一場,可是他一直沒找到這個機會。

在得到沈星溫柔的一瞬,他再也繃不住了。

裴玄素痛哭失聲,他咬著牙關,不允許自己發出太多的聲音,死去活來一般的痛苦,如果有地獄酷刑,他已經在承受了。

他快死了!

“不要勸我,不要勸我!”

狠狠哭了一場之後,他擡起頭,通紅雙眼和充血聲帶,裴玄素撕心裂肺般:“如果什麽都不做,我會瘋的!”

“我不能讓聖山海大軍成功分裂南方,我更不能讓明太子自然傷死!還有那個夏以崖,我絕對不能讓他得逞的!!”

“我必須親手殺死他們!!必須——”

裴玄素雙目赤紅,神態猙獰,猶如一頭兇獸般的狠戾眼神,歇斯底裏!

他心神隨即轉向沈星,甚至有一種急切,握著她的手:“別勸我,別勸我!老師說的,我都知道!我可以做到了,惡名昭著我不在意,既然我已經攝政,我就不會讓任何擊敗我!”

在這個風聲呼呼,只有兩個人偎依的牛皮大帳裏,他一字一句:“我可以做到的。我有這個自信!”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裴玄素低頭,捧著她的臉,用近乎哀求語氣,但堅定無比,“別勸我。”

“別勸我好嗎,星星?”

沈星一瞬不瞬看著他,這一刻的裴玄素,嗜血而哀求,讓人動容,她連心肝都被人抓擰在一起似的,她也分不清究竟是難受還是心疼還是其他。

但她該說的,還是要說出來的。

沈星反手覆蓋著他捧著自己的臉頰的手,她說:“可是在東都的時候,你說過,有什麽事情我們可以商量的,這還算數嗎?”

裴玄素噎了一下,他不得不說:“……嗯,是的,我說過。”兩人商量好了的。

裴玄素不禁斂了目,他放下手做好,垂下眼睫,“那你說。”

他下意識又繃起來了,放下那種溫馨過、痛哭發洩過的氛圍消失了很多。他聽著,但他心意不改,他甚至是排斥聽的。

裴玄素這樣的隱隱抗拒,但沈星一點都不在意,她輕柔著,摟著他的隔壁,偎依過去,側頭把臉貼著他上臂冰冷的鐵甲片上。

她感覺,這樣的氛圍反而是好的,最起碼,他不會在她還沒開口的時候就吵架或甩袖就走了。

“你知道嗎?我等你的時候,我問過馮維和孫傳廷了,並且我答應過他們,我絕對不會傷害你,讓你為難的。”

“在這世上,除了家人,沒有人在我的心中的位置能比得上你了。”

沈星摸了摸自己心臟位置,輕聲說道。

她感覺裴玄素側頭看她一眼,手下緊繃的肌肉和被她握著的五指,比剛才松懈了一些。

裴玄素沒吱聲,抿唇靜靜聽著。

沈星繼續輕聲說:“我唯一想的,只是把話說完。要是你聽完了,還是繼續維持原來的決定。那……所有的一切,就由咱們一起承擔好了。”

不管是罵名是罪孽,都一起。

這次,是她心甘情願的。

“但我必須要讓你冷靜下來。”

沈星慢慢直起身,側頭認真看他,一字一句:“因為我怕你將來會後悔。”

“因為我知道,在你心裏,其實有和親手手刃這兩個人宣洩一切恨仇同樣重要的東西。”

她輕輕說著,猶如一脈涓淙流水,沈溺於岸上的人不知,但她旁觀者視角,一清二楚。

“誰不想殺死那兩個人呢?”沈星抿唇說,她也極想,為前世今生,為那個人,覆仇,她也很想很想!

“但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東西。”

沈星有點眼眶發熱,但她深呼吸一口氣,強行壓下了,沖裴玄素露出一個笑中隱有淚感的笑容,她認真說:“是家人,還有你。”

她握著他的手,貼在自己心臟的位置,“是你們。你們比覆仇還重要。”

裴玄素是個多麽聰明的人,他心一震,緊接著,沈星毫不猶豫問他:“我知道你很能幹,我也相信你的自信,你一定可以掃清所有反對你的人。包括張陵鑒,甚至如今很多簇擁在你麾下的太初宮重要人物。不拘文的,還是武將。”

“只是,”沈星問他,“在這個過程中,你能保證你身邊的人一個不死嗎?”

很多人很多人,包括韓勃、梁徹、陳英順何舟顧敏衡張韶年及東西提轄司從上往下的所有人,甚至此刻毫不遲疑要為裴玄素開炮的李仲亨何庭幾個。

另外,還有馮維孫傳廷鄧呈諱賈平房伍等,楊慎陳元等,甚至張時羈、何楊肅等早早就重新回到裴玄素麾下的親信文官武將們。

甚至雲呂儒、房載舟、岳肇等在裴玄素入獄期間不顧自身為他上折發聲雪中送炭的許多人。

這些人,都是值得的。

非必要死一個,都很難過自己那一關。

“你忘了他們了嗎?”

沈星含淚道:“義父當年把韓勃他們托付給你的時候,你是怎麽說的。”

她不是來說服裴玄素,為難裴玄素的。

她只是讓他冷靜下來,憶起其他也極其重要但被此刻他仇恨沖昏頭腦忽略了東西。

“甚至,還有竇世安、盧凱之等等,這些一直都和你交好或早早追隨了你的人。”

沈星聲音不高的,但她開口說完第一句一瞬,裴玄素心猝然震了一下,那慢慢仇恨火焰充斥一意孤行的頭腦,突然被他意識到東西震開了一條裂縫。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有一剎那的不知所措。

他確實被仇恨的火焰盈滿心胸頭腦,他先前根本沒有想這些東西。

沈星的一番話,好像突然把他的心緒拽回地面,他啞口無言起來了。

好像數九寒冬的一盆冰水,重重的澆在他的發熱的頭腦上。

這次是真的,一下子清醒了一半的感覺。

和先前的堅定混合在一起,他整個人都有種天旋地轉驚慌失措的感覺。

“……”

裴玄素張了張嘴,但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對啊,對啊,他還有韓幣陳英順何舟他們,還有張時羈楊慎的等明暗忠心耿耿為他賣命的人。

他答應了義父,要帶著這群可憐可悲的閹人尋找一條生路的。

倘若真的朝堂血戰,哪怕是裴玄素,也清楚必然炮灰撲簌簌一地,他是不可能保證身邊的人一個不死的。

甚至,他身邊最親近的人都可能會在這過程中死去。

“明明,已經見到曙光了。”

“明明,你可以不選擇這個戰策的。”

“我們未必就不能用其他手段和戰策擊潰聖山海大軍和明太子,殺死他和夏以崖。”

裴玄素的眼神,一瞬間閃動起來了,他神色大動,沈星就知道他聽進去了。

她一把握住他的兩只手,她情緒也激動:“裴玄素!還有你的爹娘。他們真的願意看見你這個樣子嗎?”

“還有。”

說到這裏,沈星終於落淚:“你忘記他了嗎?”

她松開手,從懷裏掏出那個墨綠色的細絨布袋子,不大不小鼓鼓的一個袋子,她塞進他的手裏,“前車之覆,後車之師。”

沈星打開墨綠囊袋,辟辟啪啪的沈香珠子落在她的手上,桌子上,她的聲音充滿了傷感和難受,但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了:“你知道,我也知道,一個人,一個閹黨群體,背著無數罵名,想要獲得最終的勝利,是很難的。”

“哪怕勝,也必是慘勝。”

“我有時候忍不住想,這會不會又是明太子的一個陰謀。”

“他有可能是故意的,想你萬劫不覆!”

沈星看來看去,總覺得明太子不懷好意更甚,正如前生,沈星是通過那人掘.太祖陵焚燒東陵而想到的。

明太子這人真的非常惡心,他要葬太.祖陵地宮,肯定是故意的,是最後臨終的算計。

明太子那麽恨太祖皇帝,要不是名分和立身根本在,他估計恨不得頭一個扒墳毀陵的,怎會願意和太.祖同葬?

“他這是猜到‘他’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被刺激瘋狂,‘他’有病,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啊!”

沈星捂嘴,她終究是眼淚嘩嘩往下掉,那人最後肯定也想明白了,可惜他當時根本沒法控制住自己。

裴玄素心身巨震,幾乎一剎那,一些夢境畫面倏地翻轉,那人的遭遇,和他此刻是何等的異曲同工。

一瞬間思及那人最後的境況,他連拳頭都硬了,青筋暴突。

沈星還在說:“時至今日,我終於讀懂了他。他後悔了。他祈求未來,如果可以,他希望我能變得更好,也自己能有一次挽回的機會。”

“他”希冀救贖她,更希冀救贖自己。

沈星哽咽,她緊緊握住裴玄素的手:“所以我希望你冷靜下來,我希望你想清楚,不要將來和他一樣,悔之晚矣。”

裴玄素只是暫時這個狀態,他的病情輕多了,並且都快痊愈了;而那個人,重病貫穿半生,他經常連自己的情緒都控制不住。

“他”已經沒法挽回了。

所有的東西,都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他”經歷的一切和病情,她回望其半生,其實很多東西真的很難避得過去的。

但裴玄素不一樣。

裴玄素好多了,並且還有了那人作為前車之鑒,他是可以避過去了,他是可以和非常有可能後悔終生的結局絕緣的。

他明明憑借自己,已經殺出了一條光明坦途出來了。

他只要接下來獲得大勝,他就能帶著他身後的所有人,踏上這條近乎新生一般的道路了。

沈星使勁擦眼睛,她傷感前生那人,但她更深知此刻不是回憶“他”的良機,她和“他”所盼,她眼前的這個人啊!這個男人,她的心上人啊。

沈星帶著淚,努力笑著:“你知道嗎?裴玄素。我偷偷想像過你家變前的模樣很多次,有多俊,又多驚才絕艷滿堂喝彩,又多君子如玉,自信優雅,又有多麽的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精彩絕倫。”

那真是一個集天地之最鐘愛的男子啊。

“那大概是原來的我,一生都無法企及的男人。”

“我知道我肯定不會感激苦難。”

“但我有時候忍不住會想,我竟然擁有了你,命運竟然將這麽優秀的一個你送到我身邊了。”

裴玄素這一刻心潮起伏得厲害,他立即下意識說想說什麽,但被沈星搖頭,她都知道,她輕輕搖頭,讓她說完好嗎?

她凝望眼前,放在她心坎上的愛人,這輩子,兩人都完好走到今日,她真的很盼望能好好走下去,走完這輩子。

奈何橋上,誰先走的就等誰。

他們永遠在一起。

只不過,該如何的過一生,區別還是很大的。

沈星握著他手,不眨眼看著他:“現在,覆仇結束之後,你本來有機會回到過去的。”

“回到陽光底下去。”

“哪怕和從前有些不一樣的,但,你還可以兼顧一些你當年想做的東西。”

“百年之後,哪怕遇上你的父親,你也坦然,你也可以問心無愧了。”

而不是醜陋得不敢面對。

面目全非得可怕,再回首,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裴玄素已經很久很久沒想想起當初那個自己了,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那個從小在父親影響熏陶之下,自覺為官者應該至少為民不能昏庸的自己,有著滿襟的豪情和理想。

臨水清談,他能佩佩而一整夜。

父親微笑捋須,身死志不改的面龐。

裴玄素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沈星娓娓道來,她的憧憬愛慕,那些電光石火恍如隔世的記憶,還有她說的未來,他這一次,是真真正正聽見耳朵裏了,多種情緒翻湧,太多太多他都分不清了,但這一刻,他全身都戰栗起來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還是不想。

但過去拿二十年,是很深刻很深刻,不可能磨滅的一切。過去造就了他,那些過去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沈星給他鼓勁,最後在他心口敲上一記重錘,經歷了這麽多,沈星也不再是最初那個懵懂的自己了:“這些年,朝廷上下東都內外,發生了太多太多事情,很多人經歷了改變一生的變故,大多都是不堪回首的慘劇。”

這裏頭,不泛聰明人,席卷回來,興風作浪。

可久視深淵者,深淵必予回望。待在黑暗中久了,不知不覺已經同化成黑暗的一部分。

再也出不來了。

有時候,就是一次機會沒抓住,一個念頭,甚至一步岔道的區別。

沈星回想了很多人,神熙女帝,義父趙關山,甚至明太子夏以崖曹閔這些人,難道就沒有一絲可憐之處嗎?

“但他們最後全部被欲望和仇恨吞噬了。”

“女帝陛下如是,夏以崖如此,曹閔如是,甚至明太子亦如是。”

就連“他”,也如是。

所以最後“他”後悔了,只是悔之晚矣,已經不可挽回了。

真的,只有最親最近,最衷心盼著你好的人,才會掏心掏肺說這些話。

沈星不希望生靈塗炭,她更不希望裴玄素奔往黑暗一去不回頭。

眼下這一刻,正如董道登所說的,真的是重新拐上一條新的道路,回到陽光底下的最佳也是唯一的機會。

錯過了,就再也不會有了。

一步天堂,一步地獄。

懸崖勒馬,真的至關重要。

沈星目含淚花:“我和他,都盼著你好的。”

“你爹你娘在天之靈,也盼著你好的。”

“還有你哥哥,韓勃、董先生,陳英順梁徹何舟顧敏衡馮維孫傳廷他們,全部都是。”

沈星噙著眼淚,松開他手,認認真真和他說:“你想一想,當初那個自己,你還願意想起他嗎?還願意做回他嗎?哪怕只是一部分。”

她的手,柔膩潔白,但上面還有擦傷,結了痂,有些掉了,有些沒有,纖細而堅韌能承受很多東西。

裴玄素感覺她這一只手,簡直觸碰到了他的心臟和生命,承載了他一切的東西。

他終於徹底清醒過來了。

那些被血腥和恨怒遮蔽的理智已經全部回籠。

他心潮起伏,激烈到極點,仰頭看站起的她,渾身都戰栗了起來。

他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能伸手觸及當初。

裴玄素戰抖了片刻,他突然一撲起來,緊緊抱著她,她沒站住,兩人摔倒了地上。

他的手墊住她的後腦要害,兩人重重撞在地上,那種疼痛和震顫的感覺簡直直達了裴玄素的心。

裴玄素難以形容此刻心裏是什麽感受,但他淚盈於睫,真真切切地哽咽:“對不起,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

“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他把腦袋邁進她的肩窩,用力咬住她的脖頸,沈星一疼輕哼一聲,抱住他的腦袋。

這份溫柔和貼心,裴玄素用額頭和側臉,緊緊貼著她溫熱的幾乎。

他心道,謝謝你。

謝謝老師,謝謝所有關懷他的人。

裴玄素從來沒想過,他翻過山越過海,蹚渡了黑暗血腥,改變了太多太多,連他都覺得自己已經面目全非了。

當今天,他真切意識到,他竟然可以從黑暗中重新走出來,回到陽光底下,將來會不再忌諱,談及當初的自己。

真的好險!

他差點走上了另一條路。

幸好有她。

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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