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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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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如今八月已經步入了下旬,萬物肅殺,西北冷風一陣緊過一陣,恢宏莊嚴的皇城紅墻金瓦飛脊依舊,但氣溫已經降低了很多。

凜風淩冽如刀,正如現今的局勢。

這樣的季節和溫度,對明太子的身體其實是非常不友好的,前日老楊才剛調整了藥方,加進了好幾味升陽固陰的新藥,力圖讓明太子能盡可能是更舒坦如常一些。

這些天,楚淳風每天睡不足兩個時辰,更多時候是徹夜不眠在忙碌的。

他盡可能地多幹一些,讓明太子能少做一些。

這短短一個月時間,於他而言,整個人生天翻地覆一般。除了明面上的己方籌謀多年的形勢反覆翻轉,還有就是徐妙儀、明太子。

前者就不說了,楚淳風其實並沒有那麽喜好名利和極位,但他生來就是在局中的,他從小就希望能努力多學一些東西,快快長大好為四哥分憂。這麽多年下來,這已經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

況且後來娶了妻,有了孩子,他一個大男人,也是要努力讓妻兒過上好的安穩的好生活,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最期盼的。

只是誰也沒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生命中最重要幾個人之最的兩個,竟然同時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徐妙儀還在玉山行宮的別府附近的一個莊子,她心臟不好,無法大幅度挪動,跟著大軍挪移是不可能的,萬壽節事發當日,早已安排好的人護著她娘倆小心轉移到在附近早已準備好的一個莊子裏頭住下。

楚淳風很惦記徐妙儀的,因為真的過一天少一天了,在和張陵鑒商定好可以隨物資吊運出城之後,他返回過南郊幾次看妻兒。

但誰料,明太子身體狀態急轉直下。

楚淳風陪伴他實在太少太少了,他一時懊悔到了極致,在路途遙遠事態發展越來越緊繃他只能選擇多顧著一邊的時候,他寫了長長的一封信,向妻子道歉,寫到半途,他哥哥身體的時候,淚灑信箋,斑斑點點。

抱歉他僅能抽出的一點時間也沒有多少了,他哥哥這個狀態,他真的沒法離開。

徐妙儀十分溫柔地安慰了他,讓他不必擔心她,沒關系的,他之前已經陪伴了她很多了,多陪陪他兄長沒關系的。

——很久之前,楚淳風向徐妙儀說過,他有個哥哥在東宮的陣營之內,所以過渡得很順利。

他原來想一點點坦白,把自己因為明太子秘密而不得不隱瞞了這麽多年的事情告訴徐妙儀的。

只是後來徐妙儀心脈衰弱急轉直下,狀態變得十分差,打雷都難以承受,再加上墨玉牌的事情期間,他最終沒能說全。

這些就不說了,楚淳風已經是一個八歲孩子的父親,他難過兩難但也知道自己做什麽,命運是這樣,他也沒有辦法,他只能竭力跟著向前走著。

所有東西混合糾纏。

被命運肆意壓迫,他也全無辦法。

但楚淳風沒有想到,他接下來要面對的才是一個真正的兩難。

楚淳風在暖閣稍稍合衣小寐,也就個把時辰,他就起來了,照理應該很困很累,但現今精神高度緊繃和心中存著事的人,精神卻一醒就清醒,他俯身在銅盆掬了幾把冷水使勁搓了搓臉,冷水一激,有些發澀的眼皮子和疲憊的身體也立即爽醒過來了。

他匆匆把外袍換了,期間接到一封妻子和兒子合寫的信,報平安一切都好的,他倉促看了,提筆回了一封簡短的,“我一切都好,如此這般,勿念。”

楚淳風匆匆推門出去,便見老太監黃香用茶盤小心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黑褐色藥汁從新辟的小茶房走出來了。

黃香是老人了,是明太子神熙三年闖入懿陽宮割腕自殺保下來那二十多人之一,年紀大些,但絕對可信,他會些藥理,負責給明太子熬藥送藥的。

楚淳風對明太子身邊這些老人也很是溫和親近,喊一聲黃伴,交談兩句,便接過黃香手上的茶盤,自己把藥送到旁邊的升平殿去了。

這座升平殿,身臨其境之後,他其實也隱隱約約有一點模糊陳舊記憶,但都是非常不好的記憶。

那個居高臨下冷酷無情的強大的明黃龍袍老人終究是死了。

但願他四哥能最終得償所願。

明太子壽元不永,楚淳風寧願減壽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那種強烈的希冀,盼四哥達成所願,絕不要死不瞑目。

可他萬萬沒想到,他一直祈禱著千萬別出現的情況,今天卻非常突兀地出現了。

升平殿面南正中,從暖閣過去要拐一個小彎,楚淳風在昨夜明太子服藥昏睡過去之後他又忙碌了許久,下半夜才睡了一小會的。

但他沒料到,轉過暖閣一看,卻發現明太子已經醒了,升平殿燈火通明,高子文薛如庚秦岑等人先後快步趕至進了升平殿。

楚淳風當即心下一凜。

他手上的藥還滾燙著,明太子本不應該在這個時辰醒的,現在所有人能不打攪明太子夜間休息,就盡可能不打攪。

這是有加急的重大訊報了!

楚淳風立即想到昨日賓州的急報。

他心下大急,急忙舉著托盤三步並作兩步往升平殿正門飛奔,差點和迎面而來喊他的鄭安撞了一個正著。

兩人也顧不上廢話了,楚淳風勉力穩住藥碗,鄭安一把拽住他袖子:“快!殿下,出大事了——”

鄭安心急如焚,楚淳風也顧不上問,前後七八人一下剎住,楚淳風和鄭安立即掉頭,擎住藥碗往升平殿正門急沖。

然而,剛剛沖進偌大的外殿,內殿影影綽綽正在說話,楚淳風卻非常耳尖,捕捉到半句非常關鍵的說話,“……翻過秦嶺,在西麓的養馬鎮一帶山中丟的,人不見了,現在賬冊正在沈雲卿陳同鑒徐景昌一隊人的手中!估計已經在送返東都的路上了,主子!……”

猝不及防,楚淳風心一震,沈雲卿?二娘?景昌?!

……

這真的是一個不幸又幸運的消息。

其實如今的局面對於聖山海一方陣營而言,是相當糟糕的。

先前的利用寇承嗣弒殺神熙女帝行宮,楚淳風高子文等人其實已經得手了,那懸掛香囊的太監待的事件也足夠久了,奈何有時候運氣真的差了一點,秋高氣爽風大,那半扇敞開通風窗戶把味道散了一部分,而老劉醫術也確實高超,搶救及時。

俱後續懿陽宮前群臣中傳回的消息判斷,神熙女帝是出大事了,但估摸著可能還能撐上個個把月。

這就非常之飲恨痛惜了。

而隨著懿陽宮驟變,硫鐵礦的回信折返,明太子幾乎第一眼,就判斷那張回信是假的!

硫鐵礦出事了!

這個事情一暴露,幾乎是多米洛骨牌一樣,裴玄素暗中做的很多東西都一扯一長串似的浮出了水面,觸目驚心!

昭獻太子留給明太子的,崇陽等三書院的人脈已經曝光了。

這裏頭甚至很多人還不知道自己身處明太子的網絡是中,同年老師連成了一張大網,但現在突然被裴玄素掀翻,很多人驚覺,和至交好友篤信老師等等都慌忙割袍斷義了。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摻和進去頂層的傾軋交鋒的,實在沒辦法那才另說。

裴玄素正在緊急清理明太子放在太初宮之內的官將眼線,這些過去或被動或主動,遠遠不斷給明太子送來太初宮一黨的內部消息,也被明太子用處遠程操控很多事態以及神熙女帝的劇烈鬥爭的最重要人脈,幾乎被連根拔起的大半。

很多人都主動請辭或找上的吳柏房載舟等人大表忠心,這些都是在不知情情況下夾裹進去了。

這些就不詳細說了,反正裴玄素雷厲風行,正在迅速肅清內部。

等到他肅清之時,恐怕就是少帝之死搶奪太.祖遺旨的證據鏈昭告天下之際了。

另外還有女官,裴玄素利用女官的一箭雙雕,掩藏在先前的眼花繚亂的分化之下,現在一下子就暴露出來了。

明太子幾乎可以放棄正常繼位了。

因為神熙女帝短時間還死不了,而明太子對當年底下丟失的那三個人一直耿耿於懷,他福至心靈,馬上讓人去當年掩埋少帝屍身的偏僻地方,已經挖不到屍骨了。

還有南都計劃!

裴玄素既然去碰硫鐵礦以及賓州,那就證明他必定已經知曉了南都的很多內情。

明太子驚怒交加,日前甚至吐了血,但幸好老楊大夫說那是淤血,吐出來反而是好的,但接下來絕對不能再這樣動怒了。

現在的情況非常糟糕,正常繼位已經不可能了。

而明太子和楚淳風等人還被困在東都之內,當初非要進來的,現在倒成了一處困鎖。

明太子甚至根據張陵鑒的一絲微妙動靜,他倏地嗅到,張陵鑒這個狗東西很可能已經倒向裴玄素了。

這真的太令人糟心了。

現在,明太子需要的做的事情非常之多,首先女官家人引發的種種隱患,明太子絕對不能內訌處理任何人,但他必須甄別和穩住大軍內部,一旦他成功出城,率大軍急撤離開京畿之際,再處理這些懷疑對象。

——沒錯,此一時彼一時,明太子百般思忖之後,他不得不恨極承認,這一著裴玄素占據了上風,他不得不放棄正常繼位。

明太子毫不遲疑決定,退往南都,聯合十一門閥,占據半壁江山,發檄文,稱帝。

他現在還有希望,和十一門閥聯合之後,掉頭迎敵,擊潰裴玄素,將其殺死,重新成為天下共主。

明太子一直耿耿於懷當年手下不慎丟失的那三個聾啞人,他殺少帝奪太.祖遺旨,既然都已經做到了南都應京的後手,他怎麽可能不多做一些東西,以防自己在大義上徹底落入下風呢?

明太子可不能徹徹底底成為叛軍的,炮制檄文,和先前他備下的反弒少帝矯詔“證據”,混亂時刻,局中人也沒法去裴玄素那邊看清楚所有的證據鏈的。

明太子可以糊弄過去,有他的一套說辭。

這一點也非常關鍵,因為明太子軍中還有蔣無涯率領的半個京營,是他在西郊駐軍之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明太子很了解蔣無涯這類人,他不能讓蔣無涯等將不穩。

但萬幸的是,寇承嗣又做出了一個奇葩事了,神熙女帝駕崩之後,太初宮那邊連繼承人都沒有,眼見裴玄素攝朝掌權說一不二沒有放手的可能,一個閹宦亂國,倒是間接幫明太子穩定了不少京營和軍中。

誰料今天一大清早,一個近乎噩耗般的消息!

賓州行宮張蘅信等人護送的那半部至關重要的賬冊,在明太子明確說了必要時可以銷毀的情況下,在船上,下了水,竟然還能讓韓勃等人給沖上主艙給奪了去!

並於昨天半夜,韓勃被救,賬冊已經落在了沈雲卿小隊手上,如無意外,此刻已經加急送往東都了!

南都多重要?

明太子的最後根據地,他和他身後所有人以及整個大軍的退路,二合為一,統禦南方十一門閥,而不是成為傀儡,占據半壁江山。

若接下裏是持久戰,這將是他的根本,他去世後,他留給楚淳風的根本。

前天明太子盛怒吐血又緊急處理諸多事情之後,當夜發起了低燒,他握住楚淳風的手,喃喃囈語,終於流露出一種傷慟和脆弱,他叮囑楚淳風,若他死後,一切都還沒結束,以後就尊他為帝,廟號成祖即可。

他還叮囑楚淳風,讓後者切切記得,修改武德至神熙年間的史記和起居註等,將一切都明明白白寫清楚。

明太子半昏迷,至死念念不忘,兩代皇帝無慈無義,虧待了他。他是個壞人他知道,但他也要向今人後世朗朗青天暴露一切真相,兩敗俱傷,那些刻薄寡恩也不是什麽好貨。

明天子嘴唇泛青,喃喃自嘲:“我養了個好皇帝,你兢兢業業名留青史,我或許倒能得項好評價。”

他叮囑楚淳風:“早點給文殊娶妻,”你一個媳婦,我不怪你,“多生幾個孫子。”一個孩子,終究是太不保險了。

他的半生心血,兄弟二人的事業,絕對不能便宜了別人。

楚淳風淚流凝噎,拚命點頭,只說好。

所以無論如何,明太子至少要率大軍撤出京畿進入南都,與應京大營二合為一。

在他有生之年,甚至還很可能會掉頭擊潰裴玄素,重返東都。

低燒病重難得脆弱叮囑的那些,但但凡有一絲的可能,明太子絕對要達成他的心願才死的。

半生坎坷,半生的心血鑄就,不能達成,恐怕他死不瞑目。

由此可見,明太子此刻的心緒是如何的淩厲和緊迫的,他恨不得裴玄素就在他面前,他能立時撕碎對方!!

種種不甘和惱恨在胸臆間翻滾,這段時間從上而下明裏暗裏都在密鑼緊鼓。

也由此可見,南都的至關重要性。

賓州大船那邊的消息一發回來,虞清甚至顧不上明太子還沒清醒,急忙就把他喊醒了。

秦岑薛如庚等人時刻關註著這邊,一得訊動靜也匆匆趕來。

簡直一剎那,烏雲罩頂,即將暴雨傾盤。

殿內所有人駭然失色,甚至連經歷過開國大戰的司馬南李如松兩個老功勳都臉色大變,他們太知道南都應京意味著什麽了,他們連日穩住軍中,不正是為了血戰不成即撤離東都和京畿南下應京嗎?

這是他們曾經的大本營,他們很清楚應京楊江一線易守難攻,說是半壁江山和反殺裴玄素還真不是虛的。

“殿下!!”

“怎麽辦?現在怎麽辦?”

“怎麽會這樣?!”

明太子此刻還赤腳站在腳踏上,實際方才剛被叫醒一剎,他已經大怒過,張蘅信他們都是廢物!

但此時此刻,人人都焦急駭然,明太子反而冷靜下來了一些,他厲聲:“慌什麽?急什麽?!”

明太子拿著那張窄窄的密信,蠅頭小楷看得人一陣眼暈,但越是血氣上沖,越是危急的關頭,他的思維卻越敏捷。

一瞥沈雲卿陳同鑒徐景昌小隊這幾個字,他心裏已經有了主意。

“南都不容有失。”

除此之外,“我們也還需要時間。”

底下已經在緊急準備的,但張陵鑒的暗中倒戈給了他們很大的麻煩。明太子和楚淳風現今被困鎖東都城內,已經在緊急部署毗鄰城門的坊市和他們曾經全掌控的那些城門了。

另外西郊大軍需要時間理清穩住,做好準備,撤離過程中必要大戰絕對不能讓內部隱患拖後腿。

至少還需要三天時間。

可從賓州快馬往東都,五百裏路,換馬晝夜不停,不足兩天就到了。

一片壓抑的肅殺氛圍當中,明太子冷冷垂眸,看著信報上“沈雲卿陳同鑒徐景昌小隊”幾個字。

他慢慢側過頭來,看向楚淳風。

明太子吐血過後,聲音有種沙啞,此刻聽起來,如砂石磨礪過一半的淩厲而震攝人心魄。

楚淳風本來在外殿聽到沈雲卿三個字,他心中就升起了一種無端的不安感覺,他甚至隱隱有種害怕面對的感覺。

可不管他願不願意,終究要來了。

明太子彈了彈手上的紙箋,他雙目隱隱泛著血絲,卻異常的冷靜清醒,啞聲:“這事兒,我們並非無計可施。”

明太子看著楚淳風道:“用徐氏和文殊的名義,傳訊沈雲卿,讓她把賬冊交出來。”

一個計劃,三個目的。

第一個目的,當然是把賬冊拿回來,讓這件事情回歸原點,南都危機消失。

孫鵬舉和安慶臺沒有賬冊在手,只有架空的命,倉促之下,兩人幹不了什麽的。

明太子對南都應京研究多年,使出水磨功夫去使力,他物色作為最後大本營的地方,他有這個把握。

明太子當然不會真動徐妙儀和楚文殊,侄子不用說,徐氏他不喜歡,但有楚淳風在,他也不會真對徐妙儀做什麽。

但以殺徐妙儀和楚文殊的名義去要挾沈雲卿徐景昌姑侄交出賬冊,卻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明太子問了一句:“你媳婦和徐家知道我和你的真實關系嗎?”

楚淳風楞楞,半晌搖頭:“徐氏不知道,但二娘和景昌,肯定已經知道了。”

明太子冷哼一聲,但知不知道也無妨了,楚淳風今年才二十六歲,年輕的男人,徐妙儀馬上就要死了,誰會相信他願意守著一個牌位一輩子?只有文殊一個孩子?

估計楚淳風在徐景昌沈雲卿他們心裏的形象,因為知道真相,已經面目全非了。

因為楚淳風和徐氏的緣故,明太子雖沒動手幫過什麽忙,但他冷眼關註徐氏和徐家人的動靜很多年。

他知道,徐家人是非常非常重感情的。

抄家奪爵,種種艱難,相依為命,僅存的家中大小只有五個人,徐妙儀嘔心瀝血為徐家這麽多年,沈雲卿怎麽可能舍她而去?

所以哪怕徐妙儀快死了,沈雲卿徐景昌那邊也絕對不可能棄她母子於不顧了!

當然,裴玄素那邊還有沈星,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沈雲卿也有可能顧忌沈星,不把賬冊交出去的。

“那她就必定會選擇把賬冊藏在某處,自己帶人去就徐氏母子。”

明太子快速思索:“並州大船徐妙鸞鄧呈諱那些人沒有出現,很可能已經攜帶上本部賬冊回了東都了。此刻徐妙鸞在東都城內。”

明太子判斷非常精準,並且他篤信自己的判斷。

“沈雲卿身邊的人不多,要救徐氏母子,肯定不夠。她大概不會讓徐妙鸞同去,但她必得通過徐妙鸞向裴玄素借人。”

“徐景昌輕身功夫最佳,來回最快,況且只有他一直身處東西提轄內知道聯絡渠道,必定會負責送信和叫人。”

明太子冷冷勾唇:“倘若拿回賬冊不成,那就擒住徐妙鸞。用來要挾裴玄素,或者直接殺了裴玄素!”

這是個連環計。

第一個目的不成,緊接著那就第二個。

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當年徐景昌在暗閣的時候,龍江之變當日,被高子文假借綏平王名義私下命令,負責去攔截裴文阮在事發之時緊急遣去郊區別院送走曹夫人和裴明恭母子的心腹近衛的那隊暗閣成員,其中就有徐景昌。

黑衣黑布,蒙臉持劍,暗閣成員領命後雖不解,但還是一絲不茍把那一隊奔往遠郊別莊的裴家近衛全部殺死埋屍。後來因為有個宿醉老翁去探望女兒外孫倒睡草叢,無意中看見這一幕,被裴玄素得悉了整個過程。

徐景昌是隊長,正是他負責領著他的小隊執行了這一任務的。

裴玄素查到了暗閣,但由於暗閣已經四崩五裂綏平王府也成了過去式,他沒查到領任務是誰。

是徐景昌呢。

過去,楚淳風對徐妙儀實在太過情深一往了,為了她做了很多第一次,包括第一次違抗明太子的意思,堅持娶了徐妙儀為妻,還差點被牽扯到當時的風波尾巴裏去。

明太子惱怒之餘,最終妥協,但他不得不做些防範,以防這個徐家尾大不掉,對楚淳風影響太過之大,將來會壞事。

徐景昌負責這件事,是明太子明確指示高子文,特地安排的。

以斬斷徐景昌徐家人必要時兩頭下註的可能性,畢竟神熙女帝眼睛裏可是不揉沙子的。

但沒想到,後來演變成這樣。

倒也算意外之喜了。

明太子一直沒斷過這條線,包括徐景昌倒向裴玄素和神熙女帝之後,他隱而不發,但某些線一直私下慢慢串回來。

只要徐景昌回了東都,明太子必要這件事情暴露!

在這樣的情況下,裴玄素他怎麽可能還派人去救徐家人?

白日做夢!

明太子太了解裴玄素了,過去當義兄弟的時候,裴玄素對家人感情多深啊,父親哥哥不用說,種種真摯不經意流露,其實就連他的母親曹夫人,裴玄素也是怨冷驕傲的底下藏著很深的感情的。

沒有愛沒有期待,哪來的恨?

這是生身父母,人世間有多少個人,能跳出這個圈子?

裴玄素是一個感情非常濃烈的人。

明太子太知道這種又愛又恨的感覺了,所以當時他一聽,他就知道裴玄素其實是愛恨著他的母親的。

裴玄素的母親死得這麽慘,哥哥裴明恭不但是個癡兒,連子孫根也沒有了。

裴玄素對明太子有多恨,心裏那恨意就由此多少?

裴玄素絕對沒法接受了!

裴玄素和徐妙鸞之間必然出現裂痕,大吵特吵,無法彌補。

裴玄素也絕對無法接受遣人去救徐妙儀母子的。

他不活剮了徐景昌就不錯了。

但前面說過了呀,徐家人艱苦雕零,對彼此的之間的感情很深很深的。

沈星會聽沈雲卿的話,幹待在裴玄素身邊一個安寧,眼看這二姐侄子去救大家可能一去不回嗎?

她心裏過得去嗎?

絕對過不去啊。

所以最後的結果,必然是沈星帶著徐景昌和徐芳這些徐家人自己去的!

至於她出去之後,裴玄素會不會按捺不住擔心,又氣又恨也去追她,這個就不好說了。畢竟害母害兄這個坎,不是那麽好邁的。

有可能,也有非常的不確定性。

但倘若裴玄素真出的話?

明太子深吸一口氣,殺機畢露。這段時間,他是不想斬首行動,刺殺裴玄素嗎?

當然不是。

裴玄素本人就是一個頂尖高手,一般情況下很難把他一擊擊殺。

裴玄素這人也非常厲害和敏銳,得到神熙女帝的梅花內衛冊子之後,明太子安插在東西提轄司和宦營的暗子幾乎已經被他先後拔除掃幹凈了。

裴玄素一直不出東都,明太子想伏殺他的都沒有任何辦法。

但只要拿下了沈星,不管是用來要挾裴玄素,抑或直接伏殺裴玄素,都是非常強而有力的手段。

明太子這輩子並沒有遇上一個像沈星一樣的人,但他想像一下,代入當年他認識的絕美裴玄素的性格和執拗,和後者遭遇的種種變故和艱難。

假如是他,憤懣惱怒一段時間後,他恐怕有很大可能擔心占上風,先把她追上再說。

偌大的內殿,不知哪個罅隙灌進的風,明黃朱紅垂帷在拂動,氣氛依然緊繃,但大家聞言心中都不禁穩下來了。

明太子垂眸看著手中那張紙片,他沙啞道:“即便這兩個目的都落空了,我們也爭取到了時間。”

這就是第三個目的了,爭取時間。

他們需要時間。

不管此事最後結果如何,把徐妙儀母子推出來作幌子,如此來回再三下來,裴玄素就算不中計,他也絕對不可能棄徐妙鸞於不顧的。

把徐妙儀母子拉遠一些。

經歷完這一連串的事情之後,時間也就出來了。

風吹明太子寢衣,虞清急忙給他披上厚厚的黑絨鬥篷,明太子慢慢在床沿坐下,他招手,讓楚淳風過來。

“我知道你的心,我不會傷害徐家的人,這件事情,你一起去處理好不好?”

看向楚淳風,明太子眼眸中砭骨的冷怒終於少了一些,他語氣緩和了下來。

……

明太子起身之後,守夜的太監宮人匆匆把內殿的燈燭點亮了大半,此時室內其實很明亮,每一個人的神態表情和衣著褶皺都照得是那麽清晰的。

明太子慢慢坐下來之後,駭怒消斂了一些,此刻他的頭腦異常的清醒。

他一瞬不瞬看著楚淳風,沖他招手。

楚淳風就站在明太子的身畔,他視線移動,嘴唇動了幾下,眼眶突兀一陣發熱,喉頭竟無端哽咽了起來。

其實楚淳風一直都在擔心,自從徐家人幾乎全部站隊太初宮陣營之後,他黯然,他難過,因為這些人,他卻確實對徐家真心實意,處處關照,他過去甚至把徐景昌當成半個兒子一樣。他當得起徐景昌叫的這身姑父的。

怎麽會這麽難呢?

命運真的讓人無能為力。

楚淳風獨處的時候,他有曾想過,自己可能在景昌二娘星星他們的心中,已經是一個面目猙獰左欺右瞞醜陋無比的形象了。

但楚淳風真的沒有。

直至這一刻之前,他都衷心希望,四哥好,徐家也會好,妻子能安然閉目無掛礙含笑而終,孩子能茁壯成長,不要太傷心難過。

他希望風浪平息之後,四哥得償所願,徐家人也都還性命無虞著好好安置。

他們或許不想再見他,但他偷偷關註,也能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給妻子念叨念叨,他們的近況,讓妻子能在另一頭開心欣慰。

楚淳風還很年輕,明太子要把他所有的東西都給他,如果順利的話,他可能會是九五之尊。但可能很多人都不會相信,他沒有續弦的想法,一生最低谷的時候遇上一個人,就是這一生,他一妻一子,此生足矣。

可惜在今日,卻是不能夠了。

他竭力希冀的私人情感,破開了一個缺口。

楚淳風曾經幻像過的那些景象,將會永遠不覆存在。

利用徐家,欺騙妻子,甚至利用她和孩子的名義做誘餌,誘捕徐家人,包括沈星,伏殺裴玄素!

這是背叛。

徐妙儀多麽重視娘家人啊,他知道的,重逾生命,而徐家人現在已經全部站隊太初宮了。

沈雲卿和景昌正騎著快馬或者驅著快船,鬥志昂揚一鼓作氣往東都趕回來了。

楚淳風很想糊塗一點,自欺欺人,但他卻偏偏糊塗不了,他清醒得很,他知道自己一旦答應了一個“好”,就等同於背叛了他和妻子十數年甘苦與共互相偎依的這份深愛。

現在,雙方都因為徐妙儀的身體,默契的隱瞞了她。

如果她知道,她會恨他一輩子的!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明太子剛看向他的時候,楚淳風腦子就嗡了一聲,他也算是個經久諸事的大男人,但這一刻一陣冷一陣熱倏地竄過他的身體。

明太子沖他找到,他怔怔看著四哥,眼前卻模糊起來,他走了兩步,慢慢跪在腳踏上,跪在四哥的身前,仰頭看著他,眼淚倏地落下。

明太子臉色非常差,蒼白中泛著一種晦灰,情緒激動之後,慘白又潮紅,他吐血過後,手心就一直冷冰冰的,從來沒有暖過。

楚淳風痛苦掩面落淚,在這個境況真正來臨,並且要面對的比自己想像中還要糟糕的時候,他發現無論預設過多少遍,他都依然難受極了。

嘴巴始終張不開,他知道自己其實沒有選擇,但就是應不下來。

楚淳風喉頭滾動了片刻,他仰頭一把握住明太子的手,像溺水之人抓住僅有的浮木:“四哥,真的不傷害徐家人嗎?”

實在這個境況,尤其是沈星,到手了之後,他真的很擔心局勢需要情況變化會傷害沈星的。

明太子垂瞼看他,輕聲說:“我可以發誓。若騙了你,教我永墜畜生道。就算為人,永生永世經歷今生這一切,……”

他舉起右手,明太子還真沒想騙楚淳風。

他弟弟,終究和旁人還是不一樣的。

明太子洞悉人心經常直搠別人的要害,他心裏其實也很清楚如何戳自己的要害。

這於明太子而言,就是最狠毒的誓言了。

“四哥!!!”

楚淳風聽了開頭,急得厲喝一聲,他一撲捂住明太子的嘴,他怒聲:“我不許你胡說八道這些!!”

兄弟倆一上一下,近距離對視,眼底顏面皆是劇烈起伏的情緒。

楚淳風啞聲:“哪怕你騙了我,我也不願意你去經受這些。如果真有罪,且加在我身上的就好了。”

他的四哥,這一生經歷的苦難坎坷已經足夠了。

他紅眼,淚珠滾滾而下,哽咽難以言喻。

或許對於很多人而言,明太子是壞人,但他對楚淳風確實極好極好的。

不顧傷勢,費心安排救他的性命,又百般籌謀,給他安排了安定溫穩的成長環境,讓他得以躲避隨時被發現就會死去的陰影,遠離東都,當一個正常的孩子。

如兄如父,如長如母,百般費神,精挑細選良師伴讀,有嚴厲有柔和,慈心撫育多年。

楚淳風還記得,他被救起之後時常生病,又東躲西藏,惶恐不安,那時候他才七歲。

他小時候其實弱懦過,大難不死,他哪怕安穩下來後,都很膽怯,經常落淚。

明太子被幽禁賓州一年後終於打通的和外面的聯系,他被偷偷送到賓州行宮與兄長相見,明太子見他的性子變化十分擰眉,惱怒呵斥:“不許哭!”

那時候,明太子才剛剛遭遇的大變,整個人蕭瑟郁沈了很多,但詢問了解了幾天後,還是打起精神,先和他談心,讓他不再膽怯惶恐,而後慢慢鼓勵他,回憶當初,通過很多的互動活動,增強他的自信心。

另外吩咐底下每一個人,包括虞清他們,人前人後,都不許拿大,必須敬楚淳風如昔。

才有了今日的楚淳風。

這麽漫長的時光,個中點點滴滴,明太子雖然大多時候很嚴厲,但他也有柔和的時候,是否是真心,楚淳風能分辨得出來。

明太子再多不好,待他卻是極好極好的。

哪怕當年暴怒不許他娶徐妙儀,最後也妥協了。不喜歡,但也只當看不見這麽多年。

明太子很想他多要兩個孩子,但他硬是要守著徐妙儀,明太子再生氣,也默認了。

楚淳風哽咽,淚流滿面,這是他的哥哥啊,是兄是父。

如果說妻子和他的生命一樣重要,那明太子絕對是高於他本人生命的存在。

楚淳風最終還是會做出這個選擇的,因為明太子在他心目中真的很重要,比他自己還要重要。

一時間,眼淚滂沱,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明太子也喉頭滾動,這一霎情緒劇烈起伏,這一生負他的人實在太多的,在忠誠上摻和了其他東西的人也太多,唯獨眼前他的弟弟始終沒有負他,對他的情感從來沒有摻和上一絲其他的東西,赤忱真摯,一腔熾熱。

明太子也有些眼睛發熱,他拉楚淳風,楚淳風不敢讓他使勁,一拉,自己就半站起來了。

明太子把他扣在自己的肩膀上,深吸一口氣,壓下眼眶熱意,“四哥的就是你的,你還不信四哥嗎?”

楚淳風伏在這個小時候無數次期盼趴的肩膀,但明太子清冷威嚴,他長這麽大只有三四次抱過他。

這一刻撲進去,熟悉淡淡青松體味和一股苦澀的藥味,很寬的肩膀如記憶,只是骨頭硌感非常明顯的枯瘦肩膀。

他兩種情緒夾擊,過去與回憶,哽咽又心疼難受得無以覆加,眼淚倏地就下來了。

“四哥,四哥!……”

殿內很多人都眼眶發熱,偷偷側頭拭掉濕意,兄弟倆緊緊相擁片刻,沒多久就分開了。

明太子很快斂壓下情緒,他眼眶微微見紅,但神色已經重新恢覆了冷厲緊繃,他立即如此這般安排下去、

“馬上就去!要快。”

“是!”

……

要把交賬冊換人的消息送到沈雲卿手裏,對於明太子而言並不十分難。

他們這邊固然無法確定沈雲卿一小隊人隱匿行蹤走到哪裏,從哪個方向進京畿。

但沒關系,正如和沈星之間,徐妙儀那邊無論表面上再怎麽和沈雲卿斷絕關系各自陣營,私下也必會留一個關鍵時刻的聯絡渠道的。

這個聯絡渠道,是沈雲卿夫妻失蹤之前的了,但發信出去,那邊百分百有辦法能夠及時把信送到沈雲卿的手裏。

明太子也是個閑暇部署已備隨時取用的人物,他當初在徐妙儀的得用人手、徐延的副手中的有人,他早就弄清楚這個傳信方法了。

立即就擬好信,給發了出去。

明太子這邊人的有緊急追蹤,但沈雲卿出獄後防備著已經調整過,追蹤失敗了,沒能順藤摸瓜找到沈雲卿陳同鑒小隊的所在位置。

但這封信,卻是成功送到了沈雲卿的手裏了。

沈雲卿陳同鑒徐景昌和徐亨等一行一共一十四人,忖度過後,沒走水路,而是從泯水過了一段之後,直接偽裝成客商和奔喪的丁憂官員,一路快馬狂奔,跑死了多匹馬,前後七八裏路硬生生只花了一天多快兩天的時間就趕到了京畿平原以北的繡水大河北岸。

真的是屁股都磨爛了,沈雲卿舊患疼痛不已,但她一聲都不吭,懷裏那本賬冊甚至連丈夫和親侄子都沒肯假手於人。

沈雲卿確實,如果不是家變,她當時一個如趙青一般的人物。

當時繡水河水滔滔,兩岸秋風蕭煞,渡船的野碼頭薄霧籠罩。

沈雲卿翻身下馬,拉著韁繩登上在中排登上小舟,他們的計劃是渡過繡水之後,直接翻山,往東都的東門方向而去。

預計天明前怎麽也能和沈星裴玄素見面了。

一隊人無聲渡江的時候,沈雲卿等側頭往上游望了眼,那邊還舟楫無數,正是屬於明太子的——西線軍南下的。

她神色冷峻,摸了摸懷裏的賬冊,催促傳信快些。

正當一行人期盼著把賬冊以快速度送返東都,讓裴玄素立即處理南都事宜,短了明太子的後路,很可能入冬之前就是大局初定之際。

剛剛上岸不久,正要翻身而上,誰料幾批快馬在夜色郊野上狂奔而來。

“二小姐!二小姐!小公子,不好了,東宮那邊突然通過大小姐和我們留的通信渠道,給我們送了一封信!!”

所有人大驚失色。

沈雲卿急忙接過拆信一看,只見其上鐵畫銀鉤,筆鋒淩厲,如此這般,徐妙儀母子已經被轉移到蘭亭州西郊的上義莊,“拿賬冊來換,不然,即刻殺了她們母子!戮屍,梟首,自上而下,包括徐延等一幹人等!”

黑乎乎的夜裏,所以人都很疲憊,又熱血沸騰汗流浹背,但一看那一封信,全部人面色大變,一剎熱血如墜冰淵,這凜冽的西北風就像鞭子一樣鞭打在他們身上,心駭膽喪。

徐景昌簡直不敢相信,沈雲卿看完信眉目一剎變得駭然切齒起來,他卻奪過信箋,反反覆覆看了幾遍。

沈雲卿厲喝:“你那大姑父,早就不是以前的大姑父了!!”

她這一刻,真的恨不得將楚淳風千刀萬剮。

徐景昌眼淚倏地就下來了,他和別人不一樣,他和大姑父感情比其他家人都要深多了。

但這一刻,他狠狠一抹眼睛,急切道:“二姑,那現在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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