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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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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整個京郊大營,就宛如一個磚石夯築的特殊城池,東南西北正側四個大門,蔣紹池父子二人各自控制一半,誰也奈何不了誰。

父子大校場對話同時,陳兵營外已經結束,在各自接過一道聖旨那一刻,已經不知不覺呈現一種劍拔弩張。

最後都沒有動手,因為他們接的是護駕平叛和奉天靖道的奔赴聖旨,戰場並不在這裏。

未到最後一刻,父子兩人也不想兵鋒相對。

但,出了這個大營,就是敵人了。

他們先是一個將領,先擁有一個信念,之後才是父子。

蔣無涯喉結上下滾動,那雙手戰栗了片刻,他倏地轉身,翻身上馬,狠狠一夾馬腹往南門而去,情緒未曾平覆,但動作軍令毫不遲疑。

蔣氏父子,各率大軍,分走兩邊,連夜急行軍往禁軍戰場所在的邱谷一帶以最快速速趕去。

隆隆的馬蹄,沓沓的步兵,金戈鐵馬,潮水般奔湧而出。

夜色裏,蔣紹池疾馳在中軍帥旗的快馬之下,他心裏不是不難受。

蔣紹池高大儒雅,至今仍不見太多老態,他正直守信,從年輕俠客為國毫不猶豫投身義軍,拋頭顱灑熱血不在話下,他能養成蔣無涯這樣一個兒子,身邊能有這麽多志同道合的忠義中立派將領,那是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也是因為他是這樣的一個人,當初徐家落魄,沒入宮籍,他不但伸出援手,並且從來沒有想過悔婚。

他真的是個擎天般有信念並為此已經持之以恒種種斡旋付諸行動大半生的人,很讓人敬佩的一個人。

但現在已經沒什麽人知道了,神熙女帝和他其實是師兄妹,神熙女帝年少拜他父親為師,兩人算是青梅竹馬,他守護她已經快五十年了。

緣鏘一面,擦肩而過,最後身份成了天塹,飲恨終生。

夜風呼呼,眼下有些涼,一摸是眼淚,但蔣紹池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兒子好樣的。

但他最終選擇了這條路,他也不後悔!

現在就是在拼速度,誰也不能比誰慢,蔣紹池壓下所有的情緒,他喝令:“傳令,加快速度!騎兵先行!”

“快——”

一連串軍令下,隆隆的馬蹄聲剎那急促起來,悶雷般滾動往西南的玉嶺方向而去。

……

蔣紹池久經戰陣,蔣無涯也不差,兩軍的速度是差不多的。

驚雷般的騎兵先頭部隊讓京郊的地皮地震般顫動了起來,感覺到動靜的京郊百姓惶惶,還在頑強堅持的夜市全部中斷,紛紛躲在屋子裏不敢露頭。

但現在也沒人顧得上這些,大軍行進,俱是如此,兩軍都竭盡全力以最快速度急行軍往西南方向而去。

玉嶺這邊。

十四萬禁軍的劇戰仍在持續,火花四濺,戰況異常的激烈和膠著,但明裏暗裏各方人馬,等待的都是京營那邊的出兵消息。

幾乎都是同一時間,先後接到飛鴿緊急傳報的!。

最先接獲消息的,是距離相對最近接消息也光明正大的明太子。

虞清飛跑過來跪地,呈上訊報,高興地清脆的聲音都高到破了音:“啟稟殿下!蔣無涯蔣少將軍接了先帝遺旨!整軍自京營南門、東門而出,正率軍往玉嶺而來!他和蔣大將軍大約各率十二三萬的兵馬!”

蔣紹池可能稍多一些,但總體相差不大,整個京營一分為二。

東宮這邊都在緊張等待這則消息,虞清聲音一起,大家幾乎陡然大松一口氣,當場就有歡呼聲起了。

明太子一身赭色軟甲,眉目淩厲,展開詳細急報一看,他沈沈的神色一展,大喜:“好!很好!!”

京營,才是他們真正直到今天之前都不確定能不能攻克的最大難關。

終於達成了他們預想的目標,明太子胸臆中有一種翻滾的情緒幾乎噴湧而出!

看來,是註定他在今時今日討回公道!登上這個淩辱他千百遍死去活來的帝位啊!

楚淳風一直在明太子的身畔,他也是一身戰甲跨在馬上,他的情緒要覆雜得多了,明太子回來之後,楚淳風已經知道明太子是怎麽勸說蔣無涯的了。

現在,蔣無涯父子決裂,他不由對蔣無涯這個這一輩青年將領驚才絕艷的佼佼傑出者又敬又佩,情緒難以言喻。

戰場的喊殺聲中,明太子隨手把急報紙箋遞給他,楚淳風忙接過來細看,明太子看穿他的情緒,便道:“你以後好好待他就是了。”

明太子情緒已經稍稍斂壓下,這話說得平靜,但楚淳風聽得心裏難受,信報都顧不上細看了,“四哥!”

明太子手一揮:“好了,別廢話!”

他擡頭環視,黑魆魆的夜裏,戰馬長嘶軍士厲喝,兵刃交擊不斷,不遠處崇山巍峨,今夜月光黯淡,但都沒有關系了!

明太子厲喝一聲:“虞清鄭安!傳令,馬上調整戰陣,等待蔣無涯大軍到來!傳信鄭密,馬上準備起來,隨時聽淩晨!”

明太子少有不眠的夜晚,但今晚他血脈賁張,風呼呼掠動衣袂碎發,一連串急令下,開始迅速調整陣營,迎接蔣無涯大軍的到來。

禦駕王旗之下。

神熙女帝幾乎是同時接到急報的,她簡直不可置信,暴怒:“這該死的蔣無涯!!!”

兩邊都迅速都動了起來,變故劇烈讓所有人猝不及防,都在急速廝殺和調整陣腳。

太初宮的戰陣中,裴玄素也是接到了急報的。

他一直在等待這封急報啊,心內情緒絕不亞於明太子那一幹人。

但他終於等到了。

夤黑的夜晚,隆隆的戰聲,裴玄素指揮能力卓絕,十二宦營拚死一搏異常的悍勇,在禁軍轉戰一路往東的戰場上,是表現非常優秀的一個部分。

裴玄素每每都能準確根據戰局第一時間做出最佳的應對,讓神熙女帝對這邊的指揮異常的流暢,她很快就將十二宦營放在左翼的重要位置上,並不斷以此做出調整。

裴玄素所率的十二宦營已經禁軍戰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並旗手衛府軍衛等只有數千人的親軍已經在神熙女帝指揮下以十二宦營為首了。

已經是秋夜,廝殺震天,汗流浹背濕透衣物發髻,裴玄素半身噴濺了鮮血,在酉時過半,他終於接到了他想到的那則信報了!

裴玄素判斷一點都沒有失誤。

明太子果然對京營有對策。

這個對策竟是蔣無涯。

但明太子成功了。

整個京營一分為二,目前已經出營,急行軍奔赴玉嶺北麓而來嗎,一個時辰左右,先頭部隊的騎兵就到了!後面的步兵大部隊,午夜前夜必定趕到!

很好!希望明太子別讓他失望,神熙女帝也別讓他失望!!

裴玄素一直都沒忘記沈星曾經說過的,前生神熙女帝重傷後昏迷長達數月。

這可裴玄素最好的展望了。

但後續會如何發展,誰也不知道。

但裴玄素已經做好了準備,隨時應對可能發生的驟變,並且他部署多時,不管如何,他要掌握更多的兵權!真正握住兵權,關鍵時刻才能占據盡可能多的主動。

電光石火,馬背上,裴玄素把密報遞給身邊的韓勃和陳英順,“馬上將此信傳到各處。”

讓所有人都有所準備。

裴玄素心念電轉,在這個京營大軍即將抵達,戰況馬上就要迎來巨大的變化之際,他該怎麽做?才能最大可能應對有可能發生的各種變化,隨時占據主動奪取更多的利益呢?

他有一剎那,也憶起了方才血戰中接近王旗禦駕那時,望見神熙女帝跨騎馬上氣息咻咻,似乎有些不支的樣子。

裴玄素這人非常大膽,他很快就拿定主意,按現在戰況和京營的體量,接下來的大戰很可能發生在邱谷內外,他旋即布了一個“之”形的陣勢,將他明面的十二宦營和暗地裏在京營苦苦發展多時的將領人手,盡可能呈環形點面分布。

人手不夠的,但有竇世安的羽林衛和殷厚渠的左威衛,這些大點,他都跳過去了。

戰況非常激烈,裴玄素一連串的暗令下,整個十二宦營帶動著,在兩軍中劇烈廝殺調整中挪移流動了起來。

這非常的不容易,所有宦營的掌軍掌司等將領都汗流浹背咬緊牙關,而孫傳廷馮維賈平也繃緊了心神,他們記下裴玄素需往外傳訊的命令,並立即往外飛鴿傳書而去。

很多很長很重要,涉及的全部都是關鍵,孫傳廷幾分掏出炭筆不斷急著,個個額頭青筋暴突,此時此刻,不容許出一點差錯的。

他們是生是死,整個宦營和閹人團體能不能活下去,很可能就看眼前了。

賈平也是最近才開始接觸這些活,恨不得生出八只手,匆匆記下,掉頭往外就跑,以最快速度沖出來之後,跑到房伍他們看守的傳訊地點,房伍等人急忙挑了燈,並站起拉起黑布擋住光線。

裏面又熱又悶,但沒人顧得上這些,孫傳廷三人急忙掏出自己炭筆記的紙,互相對照,查漏補缺,孫傳廷負責執筆,匆匆飛快書寫畫暗號再用印。

一張張賈平和馮維接過,一晾幹裝封遞出去,房伍等人立即塞進信鴿左腳的信筒中,飛跑出一段,立即翻飛出去,確定信鴿一飛沖天,這才疾步折返,再送下一封。

……

然而這樣謹慎,接信的這邊,卻終究出了點岔子。

明太子一直戒備裴玄素,暗地裏不知的人沒辦法,但已經暴露在明面上的,明太子起事之前,卻已經做了部署的。

出事的是沈星沈雲卿和岳肇黃恒慶這邊的。

岳肇黃恒慶等六名將領,軍職不算很高,在京營中層的將領,蔣氏父子暗湧突生各接一旨,各自迅速收攏兵馬傳令出營陳軍。

將領都是一層層下去的,軍規,聞金不動者立斬,不遵軍令者立斬,所以岳肇黃恒慶等人是並無再去詢問的和做其他動作的餘地,立即就率麾下營部兵甲出營整軍列隊了。

這麽多人,自然有在蔣紹池麾下的,也有在蔣無涯麾下的,但後者占多一些。

岳肇、黃恒慶、範危、張寶臻都隨著上峰大將在蔣無涯的麾下。

在太初宮那邊倒無妨,因為裴玄素就是太初宮的。

可岳肇黃恒慶他們卻不行的,他們已經在裴玄素入獄當時明明白白上折表露了立場身份了,明太子不會允許他們存在在他的軍陣之中的。

蔣無涯固然會護著他麾下將士,但行軍和大戰的混輪之中,能發生的事情不要太多。

幾乎是接令率兵出營列隊之際,他們就心知,此地不能久留。

好在脫身的時機也有,大軍急行軍行進,地形的問題,總有走到邊緣的時候。岳肇黃恒慶他們很快就率著親部脫隊,和沈星沈雲卿他們匯合,自行奔赴邱谷戰場去了。

當然,他們也只能奔赴邱谷戰場。

在藉軍士可以奉另外一旨,說得過去,但絕無第二去處。

他們得了裴玄素前後密信信息已久,等待多時,也必會奔赴邱谷戰場而去。

大軍行軍,漫郊遍野,騎兵猶如多股急速流水帶領,岳肇黃恒慶他們在其中,暫時也沒有被明顯察覺脫隊。

越來越接近玉嶺北麓的邱谷一帶,兩軍行軍路徑也越來越,甚至已經發生了部分的摩擦和交戰了。

岳肇黃恒慶他們在其中,就更不好被發現他們的真正的目的了。

沈星從水道離開之後,就和鄧呈諱徐芳一行離開了玉山行宮,先和沈雲卿陳同鑒等一行數十人匯合了,之後他們就往京營方向去了。

接到裴玄素那邊的傳訊再分遞往各方,她和陳元他們一起在做。

他們也一直焦急等著。

終於等來了蔣氏父子先後折返京郊大營,之後決裂一分為二的消息。

這個時候,蔣紹池是神熙女帝的人,已經盡顯無遺了。

沈星乍聽這個消息,她想起那個曾經溫柔認真待她、給她編草蜢帶禮物笑起來露出一口大白牙的俊朗挺拔青年,她不禁感到難過。

他一定很難受吧。

兩輩子,都是父子決裂。

前生她不知道決裂原因,這輩子她終於知道了。

這個讓人淚目的青年。

但沈星也顧不上更多了,種種情緒,匆匆掠過,一行人急忙翻身上馬,在外圍遠遠跟著蔣無涯所率的大軍一側。

黑魆魆的夜,隆隆馬蹄軍靴,煙塵滾滾草石翻飛,大軍行軍聲動九霄,讓旁觀者連心臟都不禁地震一般。

隨行了一半的路程,蔣紹池蔣無涯兩軍都已經奔赴邱谷一帶。越往前越接近,兩軍已經相觸,有些直面的位置,甚至已經出現短兵相接了。

岳肇黃恒慶四人趁機先後率著親部脫身了。

黑乎乎的夜和局部戰事,是最佳的掩藏,不少部將都得自行尋找路徑,他們退到邊緣,立即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黃色布條分發下去,纏上左臂,隨即自行繞路往東邊太初宮禦駕那一邊匯入戰場。

事情就發生在這裏了!

從哪個方位匯入戰場,非常重要,因為裴玄素明顯有部署的。

岳肇率親信營部離開大部隊和沈星一行人匯合之後,正策馬急行軍疾奔的路上,信鴿撲簌簌振翅,在天空盤旋著要尋找攜帶信號香鼎的岳肇黃恒慶要落下,底下突然有個箭兵舉起弓箭,“嗖”射出一箭!將信鴿射下。

信鴿墜地一刻,他的同伴一躍沖出跳起,抓住那只信鴿狠狠往外面一擲。

外圍一個兵士接住那只信鴿,立即就沖進黑乎乎的草叢跳進河裏不見了。

岳肇黃恒慶等人簡直暴跳如雷,一路上他們都在不斷解決明太子安插在他們親部的細作,有煽動兵士整體叛出的,有喝破岳肇黃恒慶等人其實已經脫隊的,都被岳肇黃恒慶厲喝反駁回去了。

岳肇黃恒慶等人準備已久,親部忠誠度都比較高,何況已經到了這份上了,普通兵丁離開本部又跑哪去?況且事情結束後,普通士兵通常最多都只會被打散重新調配的,只要不當逃兵就好。也有些膽大的想躍躍欲試爭軍功的,於是很快就重新凝聚軍心。

從上到下都一條心往太初宮那邊急行軍奔去了。

黑魆魆的夜裏,爭分奪秒的急行軍,這一路上他們不斷和裴玄素那邊通訊,報告自己位置,裴玄素多次調整他們的路徑和匯入方位,已經逼近邱谷了,這如無意外是最後一封,至關重要指示他們進軍匯入方位的,偏偏信鴿被射下來了。

重要詞匯他們用的是事先約定的暗語,明太子那邊看不懂,可千鈞一發,他們該怎麽走?!

急行軍停下來了,岳肇黃恒慶等將飛馬狂沖過去,但河水湍急,那個兵士已經不見蹤影了。

秋季夜已涼,人人汗流浹背,沈星沈雲卿徐芳他們一輪急追,但追到河邊,都沒了法子。

數千的兵馬,急行軍不得不停了下來,沈星緊緊握著韁繩喘著粗氣,她問:“岳大哥,咱們再放一次信鴿詢問還來得及嗎?”

沈星他們前面一撥人,全部都翻身下馬沖到河邊,恨不得把那個小兵給生吃了。黃恒慶大怒之下,直接把那兩個箭兵給劈了一個,剩下一個欲審同伴,後者發箭得手後被擒住,搶先咬破嘴裏含著的毒囊已經毒發了,氣得黃恒慶狠狠給那人兩刀。

大家氣喘籲籲,有急行軍的,有氣的,有心急的。徐景昌跟在梁徹身邊在禁軍戰場,沈雲卿和沈星的到來,不得不說給了岳肇黃恒慶他們很大的振奮和心定。

但這個變故,實在讓人異常的急切和氣憤。

岳肇搖搖頭,急促喘氣:“來不及了!”

他們距離玉嶺北麓也是二十多裏地而已,已經到了即將抵達的關頭了,“聽!動靜已經很大!甚至步兵都隱約能聽到一點了。”

前面的“動靜,說的是先頭騎兵部隊,急行軍速度很快的,最快的一刻鐘內估計就要抵達邱谷一帶。

沒有時間再來一次飛鴿傳書,黃花菜都涼了。

而裴玄素明顯對他們很重視的,一路上多次過調整他們的路徑和方位。

“也不知道老章和張將軍他們那邊怎麽樣了?”

章守忠、陳慶,和岳肇四人一樣,是沈星昔日借裴玄素的手在十六鷹揚府事件中收攏回來的徐家舊部。

岳肇、黃恒慶和章守忠分別是四品裨將、司馬和點軍校尉,都是中層的將領。

至於張伯羈則從一開始就是裴玄素的人,昔日他任沛州刺史時施恩放進瀛洲鷹揚衛的,後來調到曲州。再後來他家變後任西提轄司副提督南下,在鷹揚府倒賣軍需案中重新收覆的,一直都是裴玄素的心腹親信。

張伯羈非常厲害,一開始也只是中層將領,但他多次表現卓越,已經提升為懷化中郎將,成為京營大將之一了。蔣無涯明知道張伯羈是裴玄素的人,但張伯羈實在優秀,蔣無涯再三斟酌,最後親自把他提上去的。

當初裴玄素知悉這個消息之後,都不禁挑了下眉,他沒吐口什麽。

但蔣無涯這人,卻是個優秀的將領和磊落男人。

這些舊事暫且不說了,張伯羈那邊肯定和他們一樣細作不斷,不過身處蔣紹池麾下,多少會比他們好一些。

裴玄素對張伯羈肯定有重要安排,對他們顯然也是。

黃恒慶已經趕緊把徐芳馬背後的輿圖抽出來了,攤開就鋪在河邊的草地上:“快,快,快看看咱們該怎麽走?”

輿圖普通將領是沒有的,這是沈星帶來的,陳同鑒和岳肇的親兵等人已經飛快接過火把舉過來照著,大家都連蹲帶趴跪在這張輿圖邊上。

岳肇幾乎是掃兩眼就找到他們所在的位置,“這裏是我們,”緊接著在前面玉嶺北麓一圈,“前面二十餘裏,就是邱谷一帶。”這裏就是禦駕和明太子的禁軍大戰所在了。

時間緊迫,岳肇長話短說:“我們過去邱谷,有兩條路,第一條沿著這條該死的莫河直奔邱谷,距離要近很多,快馬兩刻鐘內必定抵達,但沿途山谷丘陵很多,我們很可能要先經歷一場血戰。”

和誰血戰?這樣的地勢,一路以來細作可見明太子對裴玄素的忌憚和所費的心思,岳肇猜測這條路很可能會有東宮的伏擊,甚至有些地方還能埋炸藥。

從這條路過去,得硬拚,預計得折損不少人,“但還是能硬沖過去的。”

“還有第二條路,就是往前走一段,從莫河淺灘處渡過,繞過樊鄉一帶那邊的大郊野,最後抵達邱谷後方。對,就是這一點。這條路空曠地闊,有哨馬在,東宮是沒有辦法給我們設伏的。唯一就是耗時長,要繞路,大約半個時辰才能抵達邱谷。”

但其實,現在不是耗時長短和犧牲不犧牲的問題。

問題是,裴玄素究竟原來安排他們走哪一條路呢?

因為兩條路進入邱谷的方位是不一樣的。

根本就不是犧牲不犧牲的問題,裴玄素的部署就像一個環,他們要補上的是本來預設給他們的那個口子。

要是走錯路了,去了別的位置的去了,很可能會打亂了裴玄素原來的部署。

京畿地界,岳肇他們經常操演,熟悉得很,地形方面幾乎沒什麽好遮掩的,一目了然,現在他們不知道的是裴玄素總部署和戰機。

千鈞一發,現在要怎麽選?

岳肇黃恒慶他們匆匆商量幾句,根本無從猜度裴玄素的心思,急得不行;沈雲卿也是,沈雲卿這才發現小妹居然都很懂看軍事地圖,但她都顧不上驚喜,思來想去,可惜她對裴玄素實在陌生得很,妹夫是個什麽樣的人?平時做事思維是個什麽習慣?她兩眼一抹黑,也沒有參與過任何核心討論。

沈雲卿和岳肇幾人低聲討論幾句,她閉嘴,急著問沈星:“小妹,你有頭緒嗎?”

沈星的心臟跳得很快,她也很急,但強自按捺鎮定,咽了咽,擡頭往一眼二姐。

她會看軍事地圖,也很明白很多軍事術語,甚至看得懂軍事部署。

因為,前生那場勤王大戰足足打了三年,後期她是住在軍營裏的。很多東西,都是在前生那個“裴玄素”身邊耳濡目染的。

甚至她對岳肇所說著兩條路非常熟悉,因為“裴玄素”前生有一場非常重要的反勝戰是涉及了這其中一條路的,就是岳肇所說的第一條,會傷亡很大的那條。

黑乎乎的夜,湍急的河水聲,秋蟲早已經被驚飛了,耳邊只有遠處隆隆的兵馬鱗動的震動。

現在大家都無從揣度裴玄素的心思,最後只能把希望都放在沈星身上。

汗流浹背,熱的急的,沈星說:“我想想,我想一想。”

她竭力想著。

要是平時,只要是事前有過相關的討論,沈星肯定知道。哪怕只是線索,現在都能拿出來討論。偏偏之前她奉詔進宮填封水道口了,困在宮中,僅僅只和裴玄素在宮廊下大雨那天見過一次面,遠遠有太監在,說話時間短得可憐,這些議事過程中可能出現但不確定的東西,根本不可能被拿出來說。

沈星用力舔唇,她低頭看著地圖,咬著牙關。

她知道二姐和岳肇他們但凡有其他法子,都不會指著她的,現在確實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去鐵定比逃兵好,哪怕進錯的位置,也比少一份力量要好。

但這樣的局勢和境況,錯一分很可能牽扯著他們全部人的身家性命。

他們必須盡可能地從裴玄素安排給他們的位置進去,好讓他的部署全部到位。

這一剎,思緒簡直不受控制,神熙女帝和明太子已經撕破臉了,這輩子改變這麽多,若最後神熙女帝沒有昏迷,後續局面又會變成怎麽樣呢?

這些都沒法預料。

但裴玄素現在這個急促的動作,沈星是聽過他說過多次的,他很明顯想伺機待變握住兵權!

兵權有多重要,不用說的。

他們絕不能給他拖後腿的!

這兩條路?

沈星睜大眼睛看著輿圖,她看第一條,火光閃爍,她忍不住用指甲刮了下這裏。

她知道岳肇說很可能是真的,明太子很可能會設伏,而一旦設伏,人、炸藥。

因為前生就是這樣,死了很多很多人,用人命填通的這條路。

前生的裴玄素壕州大勝,後方守將陳庭荀卻被突破後方,引發了京畿南邊的玉嶺豁口被大破,整個戰線引起了連鎖反應,朝廷一方情況一度非常危急。

很多人都以為裴玄素這個閹賊要大敗了,可裴玄素連續多路部署,平州、壕州反包了餃子,他親自率張伯羈部騎兵飛馬返回京畿指揮,分多路反襲擊誘敵,最後反敗為勝獲得大捷,宗室王軍被他打垮了一半。

其中這莫河這條路徑,就是其中的關鍵。

不過裴玄素麾下並沒有用竇世安張伯羈等他的親信部屬兵馬先行,而先用了濟州衛去填通了這條路,張伯羈竇世安部隨後騎兵隨後壓上的。

前生的裴玄素簡直名震天下,他的軍事才能,經此以點到面的大戰之後,再嘴硬的人也沒法說是僥幸、名將輔助,他簡直驚才絕艷蜚聲天下。

罵名也增添無數,因為有傳聞濟州衛指揮使和他不和,很多人痛罵禍國不幸,但也有很多人狂熱崇拜。

這條小路,只是偌大戰場的小小一個點,讓裴玄素被人詬病的一個小地方。

但沈星知道傳言都是真的。

因為她就在京畿。

沈星印象非常深刻,她直到今時今日和記得拿驚鴻一瞥,那被炸得遍地開花又經踩踏的血腥殘肢遍地的畫面。

有人說,其實可以走另一條路,就是今日岳肇說的第二條,對戰局影響應該不大的。

但裴玄素根本沒有遲疑,這個陰沈冷酷的男人毫不遲疑就選擇了去前者。

他在意的東西很少,情志病和慘痛纏身讓他對除此之外都異常的冷漠狠辣。

當時沈星並不知“他”喜歡自己,但那片爛羊頭一般血腥畫面,撼動她的神魂。

因為同一個陣營的原因,痛罵也有她的一份,罵她禍國太後的人也很多。

沈星這個人,也就把這片血腥默默背在了身上,她為此惶惶不安,心頭始終有沈甸甸的陰影壓著,一直到死那時都揮之不去。

所以她在前生始終沒有和那個他心意相通相愛上,真的不僅僅是誤會和陰差陽錯。

太多太多覆雜和沈重無聲但壓在她心底的東西了。

但這輩子,在這個河岸的輿圖上,大家緊張盯著她這短短的數十息時間,風呼呼吹著,汗流浹背。

沈星焦急緊張得不行,過去種種不受控制翻湧,但她不知為何有種強烈的直覺,這個這輩子的、她喊了這麽久二哥的、也非常非常熟悉的裴玄素,他是不會安排岳肇他們走這條快路的!

不管有沒有她在。

他這輩子沒有受過這麽多這麽嚴重的創傷,沒傷到那個程度,他雖也性情大變了,但他心裏還是有暖熱柔軟的地方,這個她知道的。

一路走來,他給她的感覺,還好的。

他既然細膩到考慮到岳肇他們的情緒感受,那不到不走即死的地位,他絕對不會這麽選擇安排的!

現在到了不走即死的地步了嗎?

不,還沒有,京營參戰才剛剛開始,誰知道後續會怎麽樣呢?說不動神熙女帝這輩子也重傷昏迷呢?

哪怕岳肇他們是他沒見過幾遍的,但沈星知道,裴玄素早就把他們納入心腹親信的範圍了。

這些曾經在他入獄時不顧一切為他上表的人。

沈星一下子站起來了,風中,她聽見自己大聲說:“走遠的那條!不到不走即死的萬不得已情況,他絕對不會安排岳大哥你們犧牲的,他安排的肯定是遠的那條!”

哪怕短路確實位置更好,他也會情願調整安排其他,放棄這個優勢的!

女聲不夠渾厚,甚至有些單薄,但一席話聽得岳肇等人一陣心血上湧,渾身熱意沸騰一般。

他們甚至感覺找到了當年在故主和老將軍大將軍二將軍身畔的感覺。

岳肇大聲說:“那還等什麽?咱們快走!!”

“對!!”

黃恒慶等大小將領和近衛都大聲應和。

大家立即卷起羊皮輿圖,紛紛上馬,急忙下令,騎兵連步兵,急促往記憶中的莫河淺灘方向沖去。

急行軍速度很快,連步兵的士氣都前所未有提升起來,沓沓的腳步聲在夤夜裏,仿佛踩在人的心坎上。

不經意替裴玄素狠狠收攏一把人心的沈星,她在顛簸的馬背上聽著這些隆隆急促的行軍聲動,渾身燥熱,有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在胸臆間,她還很緊張。

因為她擔心自己選錯了。

但事實證明,並沒有。

很快接近了邱谷,廝殺和吶喊的聲音,還有京營大軍先鋒騎兵已經抵達了邱谷一帶的急促馬蹄聲和陡然大作的戰聲,透過谷豁口的罅隙,沈星甚至遠遠望見一閃而逝的禦駕王旗。

離得遠遠,山麓密林沖下來一個人,正是負責在邊緣等著他們的賈平。

人手非常緊張,賈平拚命沖他們招手,沈雲卿急忙說了賈平的身份,岳肇黃恒慶他們急忙率先快馬沖過去。

急促的馬蹄,賈平甚至都顧不上和沈星打招呼,“你們到了!好,督主讓你們從這裏插進去,而後看見沒?哪裏有個綠色的旗幟,從這邊過去是竇世安竇指揮使的羽林衛,京營前面已經戰起來了,你們要在羽林衛和旗手衛之間,和你們原來的京營何鑫穎部相接,最好一直保持這麽上下的位置,……”

賈平一直在說著,語調非常急促緊張,岳肇沈雲卿他們都在凝神緊張聽著,不時擡頭眺望。

沈星卻在望見賈平的第一刻,她陡然松了一口氣!

她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緊張得屏住呼吸。

現在終於大松了。

她沒猜錯,果然是這樣的。

一剎那開心之餘,眼睛不知道為什麽發熱,滾滾熱淚一剎而下。

是激動開心的,也是倏地翻湧起的情緒的。

裴玄素一直說他不是“他”!

沈星在這一刻,前所未有意識到,他說的真的對,他確實不是“他”!

經歷的種種迥異,他和自己不一樣,他確實不是“他”。

前生今生。

他是一個嶄新的獨立的人,連行事作風和思維想法都截然不同了。

像是大錘在心口猛地砸了一下,沈星哽咽,她的感受其實最深刻的。

她狠狠用力抹了一下眼睛,趕緊驅馬上前,睜大眼睛也努力聽著賈平的說話。

現在沈星也顧不上太多了,因為她和裴玄素有沒有未來,很可能接下來就是關鍵了!

雖說她下定決心生死與共。

但兩人這輩子相愛太來之不易,她還是期盼著好好活著,能相愛到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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