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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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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裴玄素接下來都沒睡著,震悸於前生“那個他”經歷的慘烈和如影隨形的陰暗戾沈,以及對沈星那些敦倫畫面的介懷。

畢竟知道和親眼看見是兩回事,甚至還是纖毫畢現的知曉所有細節。

他心裏像擱進了什麽東西,橫豎都不舒服。

另一個,他被夢中“那個他”震撼到了,那種情緒影響著他,他很難不心有餘悸。

若是沒有沈星,那大概那夢中的一切就該他會親身經歷吧?

黑黢黢的帳內,他睜眼看著帳頂許久,又輕喘著側頭看沈星,忍不住緊緊側身貼著她,感受她柔軟而暖熱的體溫。

那種真實感和溫度,他緊緊伸手摟住她。

這樣貼著,又翻來覆去,一會兒想夢中那個人的經歷,一會兒忍不住想起沈星和“他”的敦倫的種種細節。

他這人記性特別好,幾乎過目不忘,很多情景都依然纖毫畢現歷歷在目,一想就想起來了。他忍不住用力蹙眉,第一次有點恨自己記性為什麽這麽好?

這樣輾轉反側,來來去去地擁抱她,好歹情緒是漸漸從夢中抽出來平覆了。

他驚醒的時候已經快黎明了,夏日天亮得到,窗紗漸漸由暗露白,窗外的鳥兒吱吱喳喳唱著歌兒。

沈星醒得挺早的,這一覺她睡得好,臉頰紅粉緋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像盛滿的星光和水意,醒來在床上滾了兩下,一翻身坐起來,她側頭瞅了他一眼,說:“早啊。”

“嗯,早。”

裴玄素也坐起來,沈星的眉眼彎彎,噙著一種羞赧和甜蜜,那種歡喜由裏到外,從眉梢眼角溢出來一般。

對著這樣一個她,誰的心能不軟?裴玄素也不禁彎唇沖回以一個柔軟甜蜜的笑。

夢境中的那兩種情緒,一下子被現實沖淡的,兩人手牽手起身,洗漱穿衣描妝,喁喁私語。

把窗打開,新鮮空氣灌進來。

裴玄素低頭看著正專心給他系腰帶扣的沈星,他現在才註意到,她有點熟練的樣子。

等她系好,他擁抱住她,低頭親了一下,閉上眼睛。

溫熱的體溫,他懷裏這個人。

裴玄素安慰自己,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從今往後,擁抱她的人將是自己,和前世那個“他”沒有任何的聯系。

攜手將來,結成夫妻,生兒育女,是他和她。

現在是“我”,總比別人好不是?

換個人,估計他能瘋!

裴玄素深呼吸幾口氣,將那些介懷和不舒服都默默壓下去。轉念想起夢中那個陰沈殘缺的人,他側身看大開檻窗投進來的陽光,那個人仿佛觸碰不了陽光,憶起“他”所經歷的一切,裴玄素不禁抿了抿唇。

他也不知該不該慶幸,因為“那個他”,所以這輩子的自己,擁有了沈星。

從一開始就擁有了她的救贖和陪伴。

這麽一想,裴玄素心裏終於舒坦了不少。

若這是副作用,相較於自己得到的,他感覺還是能接受的。

裴玄素終於露出幾分舒坦的笑,低聲對沈星道:“這兩天,藺卓卿該差不多了。我們將很快獲悉至少一部分這個靖陵計劃的內情。還徐家的線,很可能會有大進展!”

沈星本來微微閉目微笑,側臉貼著他的胸膛,聽著他鮮活有力的心跳聲,聞言一下子直起身,晨早的柔情繾綣一下子變得正經和有些緊張起來了。

她忍不住握了一下手,“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

她眼睛眨了好幾次,那種緊張又忐忑的不確定感,她看起來很勇敢,但此刻不禁染上了幾分近鄉情怯的脆弱不定。

裴玄素理解這種感受,他也替沈星高興,她家人還在還有機會挽回的,但想起自己父母和宣平伯府裴家,心裏有些澀哽一閃而逝,他握住她的雙手緊了緊,低聲道:“別著急,可以的。”

他有種預感,他們很快要接近這個核心了!

一定可以的。

不管是他竭力追求的,還是她所願。

都可以達成的!

心裏一瞬想到昨夜那個夢中,那個人陰沈悲慘的一生,他不禁緊了緊拳,深吸一口氣。

裴玄素甩了甩頭,松開手,將沈星大力抱進懷裏。

兩人相擁片刻,很快送來,裴玄素披上玄黑描金的薄綢披風,替沈星戴上黑紗帽子,兩人轉身牽手,出門後松開,快步往外行去。

……

聖山海。

明太子高燒終於退了。

他並不是個多強健的身體,本身就帶傷,被炙熱的大火炙烤,回來又冷水浸泡穿越水道,緊著應對完梁恩及禦醫等神熙女帝的連續多波人,很快就病倒了。

昨夜一夜高燒,把一種心腹急得夠嗆,楚淳風在病床前緊張照顧了一晚上,天亮後明太子燒徹底退後,才被明太子打發回家休息。

楚淳風惦記妻子,見四哥沒事,就急急趕回去了。

窗外鳥雀吱吱喳喳的,晨光自東邊窗檻濾進來。明太子一身素色襕袍常服,披散半濕的長發,沒有用假發片,他的頭發顯得非常單薄,有些微微泛黃,虞清鄭安強忍心酸,挑起染色劑給站在後面小心翼翼給他梳著。明太子眉目淩厲,正坐在檻窗旁大書案後,快讀翻閱玉山行宮和詔獄那邊的信報。

讓人驚訝的是,明太子對神熙女帝身邊的情報很深入,甚至連神熙女帝見了裴玄素寇承嗣等人大致說了什麽,詔獄藺卓卿的審問進展到了什麽程度,密報上都清晰有涉及。

整個內書房大殿,人不少,但鴉雀無聲,人人面色緊繃。

失了藺卓卿,對明太子正在進行中的水道兵諫計劃,有著極其重大的影響。

“藺卓卿撐不了多久,他必定會被撬開口的。”

明太子眉目陰沈,淡淡道。

暴怒已經暴怒過了,憤怒無補於事,明太子已經在思忖補救之策,再迅速調整計劃。

“藺卓卿知道不少事情,但他絕不可能知悉全部。他在西南軍中身處日久,手裏還拿著機械圖,他著意觀察,大概能察覺不少東西。但水閘和水道,如果他父兄想他活,必然不會告訴他!”

藺家地位不夠。

或許說,明太子作為上位者,他非常了解帝皇該有的預防手段,太.祖皇帝必然不可能讓藺徐霍三家知曉所有。不互通,詳情方面,彼此只知道自己負責的。

這個事情,之前一度對明太子造成不少的困難和煩憂,不然這個計劃早就布置完成了。

塞翁失馬,現在倒成了一個優勢。

藺卓卿當年過繼出去的,藺家抄家奪爵的當時,並沒有涉及到他,他仍能身處西邊的軍中。只是後來正經論罪的時候,他也受了波及,被一擼貶成了兵卒罷。不過後來,也被父兄舊部拉回成中層將領。

總而言之,藺家出事的時候,藺卓卿被死死按住在西邊軍,和東都獄中的父兄相隔千裏。

這個機械圖,百分之一百是私下傳遞給他,或許給個什麽口訊,讓他去取的。

藺卓卿的父兄若想藺卓卿活,就不可能把這些隱蔽布置都告訴藺卓卿。

讓藺卓卿知道大致,有所防備。而不知道全部,因為知道越多死得越快,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尤其是藺卓卿已經沒了父兄庇護了。

所以,核心機密,水道和水閘,不管位置還是具體的布置,藺卓卿必然是不知情的。

至於西邊軍和西南二道的遺旨密諭,恐怕瞞不住了。

太初宮之下能臣不少,尤其裴玄素,明太子絕不抱僥幸之心!

明太子眉目淩厲,既然西邊軍和西南二道瞞不住了,“那就挑暗為明!”

明太子從來不在意神熙女帝知曉他對她的恨意和殺意,這個問題攤開來沒有任何問題!他只在意自己的計劃最終是否成功!

明太子敲了敲書案,他目光沈沈淩厲:“就算太初宮知道西南二道和西邊軍的布置,她也沒法馬上大換將!”

西蕃帝位交替結束了。

另外西蕃地處高原,氣候環境不是普通人能適應的,普通人上去會有高原反應甚至爆肺而死。為此,整個西南二道的負責防禦西蕃五關三所一線,都會經常輪流和西疆界的西邊軍換防,以鍛煉這種適應能力。

——當年南邊、北邊、各地衛所,太.祖皇帝就是選擇了西邊軍,想來這個不能輕易替換是一個重要考量因素。

神熙女帝就算想汰換將領,只能從以前曾經駐防的西邊的將領裏去選擇汰換,她絕對沒法一下子全部把西邊的將領全部換掉。

另外更重要是,這些將領也不是她想換就大換血的。

各種門閥,皇朝各種勢力,各種有功之臣,功勳故舊,盤根交錯。否則,當年她就不需要給東宮捏造罪名;不需要拋出趙明誠以在軍中大量汰換上自己的心腹將領;也不需要托舉閹宦;更不需要搞武英殿內閣又給司禮監批紅和反封駁權。也就不會出現像東西提轄司和宦營這樣的刀俎鷹犬了。

更不會出現今天的裴玄素了!

想起裴玄素,明太子眉目陰沈了一剎,但轉瞬即逝,他繼續說:“最起碼,得三個月時間。”

饒是以神熙女帝的之能,穩坐帝位十四年的種種深植,要把西邊軍和西南二道的主要將領全部汰換完,起碼也得三個月時間。

明太子還有三個月的時間!

這三個月內要做的是什麽?現在機械圖已經到手了,明太子就差兩個東西,第一兵符密鑰;第二,就是西邊軍和西南二道的那十幾個硬骨頭將領還沒搞定!

“必須三個月內完成一切部署!”

明太子沈聲:“馬上飛鴿傳書,讓子文和蘅功張鸻他們以最快速度帶著徐景昌去西邊和五關三所,讓徐景昌出面勸服那些人!冥頑不靈者,按原定計劃解決。”

“機械圖給侯穎叔侄,讓他們盡快把閘頭的分解圖和拆卸方法做出來。”

當年建造水道和水閘的大家侯景罡,完成之後被太.祖皇帝秘密處死了。明太子找到了侯景罡的弟弟侯穎和兒子侯宰峰,以前情怨恨,最終成功收攬。

侯穎和侯宰峰頗有其父兄的天賦,手裏甚至還有當年一些侯景罡留下的手稿,對這個手稿研究了很多年,很熟悉。

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把分解圖和拆卸方法做出來。

“有徐家在,裴玄素必然會往西邊去的。”

明太子眉目含冰,西邊軍和西南二道神熙女帝不能快速大換血,那麽現在的關鍵就是絕對不能讓裴玄素摸到水閘和水道這邊來。

在此之前,迅速結束水閘和水道的拆卸,以最快速度尋找獲得秘鑰和兵符!

至於西邊軍和五關三所的那十幾個硬骨頭,讓徐景昌盡快完成。剩下說不動的,都解決了!

明太子眉目淩厲:“若徐景昌有異動,馬上殺了他!”

他是答應過楚淳風不動徐家人的命,但前提是不出麽蛾子。

現在已經是非常緊迫的時候了。

明太子神色一變嗜血的冰冷。

張隆和虞清在迅速記著,很快將密信寫好,明太子過目後用了私印,虞清跑了出去,迅速放飛信鴿。

薛如庚等人已經鎮定下來,仔細聽著明太子的安排部署,“屬下領命!”

“請殿下放心。”

一行人仔細聆聽,詢問幾句,迅速告退轉身離去。

虞清放完信鴿回來,書房大殿內已經清空了,只剩鄭安在收拾紙箋茶盞等物。

虞清幫忙收拾,又跑到檻窗前大推開窗,去外面把藥盞端進來。

明太子情緒起伏臉面潮紅之後,此刻一片病後的慘白,嘴唇淡得幾乎看不見紅色,他在檻窗後坐著思索,端起藥盞一飲而盡。

虞清低聲問:“殿下,您說這個藺卓卿約莫什麽時候會開口?”

對於他們來說,當然越晚越好。

明太子掀了掀唇,冷哼一聲:“要麽今天,要麽後天,就這兩天。”

不會超過兩天。

……

還真是異常準確,藺卓卿當天就開口了,只是開口的方式和想像中不大一樣。

裴玄素和沈星在出府往提轄司趕去的路上,兩人還討論過有關兵符的話題。

沈星說:“如果太.祖皇帝真的對西邊軍和五關三所有布置,那這個兵符,會是虎符嗎?”

裴玄素說了他對霍家和自家的猜測,但沈星想來想去,也沒發現兵符秘鑰或信物一樣的東西存在過。難道在大姐或景昌那邊嗎?

那豈不是明太子很可能已經得到手了?

對於沈星的問題,裴玄素道:“不可能。”

開國之初,虎符一鑄十三枚,全部一剖為二。全國分十三道兵府,後改募兵都司,但虎符管轄範圍沒有變化。每一個兵府的虎符都是不一樣的,虎符一剖為二後,左半存兵部,右半則由帝皇親自執掌。

一旦遇兵事,先三省擬旨,聖旨兩道,分別下達兵部和飛馬出京至該兵符諸將。兵部接旨後取出虎符,出具文書,和另一道聖旨一起送達兵府。

然後皇帝獨旨,這次不需要經過三省的,和右半虎符一起下達該兵府。

前後兩道旨意和兵部文書;虎符紋路缺口完全吻合,才能出兵的。

不然,不管哪個主將,擅調兵馬都是以謀反論的死罪。

同時確保沒有人矯詔調兵。

裴玄素當初改制十六鷹揚府,就是走的這個流程,拿著右半虎符和聖旨南下的。

虎口關出事,直接交還。

不過,裴玄素道:“只是,太.祖皇帝不一樣,就連虎符和這個流程都是其主持制定的。”

太.祖皇帝是開國之君。

確實不一樣。

他確實可以遺旨密諭,加另外一個特定的兵符信物,調遣兵馬。有太.祖皇帝的名頭在,誰也不能說出兵的將領是造反。

“當年章懷太子,也就是少帝,年紀不算多大。有門閥和寇氏虎視眈眈。東陵給繼位的章懷太子留後手再尋常不過。”

太.祖皇帝唯一沒想到的大概就是,神熙女帝幹脆利落廢兒子自己登基稱帝。

少帝被廢通明宮,沒幾個月就自盡了。

至於真自盡還是假自盡,就不得而知了。

便宜了明太子這個狗東西!

裴玄素譏諷挑了下薄唇,原來年少的他對這位開國大義的太.祖皇帝也是極之尊崇,現在這種尊崇已經一絲俱無。

但凡皇族的,這些皇權掌控者的帝皇,他就一種刻骨的憎恨。

太.祖皇帝少些,但也恨屋及烏。

他深深吐納一口氣,夏日朝陽炎意,繁庶東都人來車往,策馬疾馳在青石板大街上,陽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並沒有感覺多少的暖意和溫度。

沈星感覺到了他的情緒,不禁關切看著他,裴玄素目光一轉,對上她那雙噙著柔和和關愛的秋水眼瞳,和面上擔憂的神色,他心裏一緩,沖她笑了笑。

馬蹄疾疾,艷色賜服描金黑披和赭衣宦衛在坊市之間的大街急速穿過,很快抵達讚善坊。

裴玄素下馬,直接就沒有進東西提轄司衙門,而是進了兩司相夾的詔獄大門。

沈星已經把折子和卷宗工作就處理完畢了,她回去匆匆轉了轉,帶著梁喜何含玉張合他們直接去了詔獄。

徐芳徐喜徐守徐容四人甚至沒有休息,他們輪流待在詔獄的,見得沈星,沖她點頭,快步迎上來。

詔獄是個很腌臜很血腥的地方,進門後,左側盡頭一個大獄廳已經被癖為藺卓卿的審訊之地,裏三層外三層的守衛,寇氏的人和羽林衛等都待在外圍,進來之後,宦衛基本都是熟悉的面孔,職責在身沒有見禮,但都沖沈星點頭。

沈星笑笑,沖大家點頭回禮,急不迫待沖裏面快步而去了。

偌大的邢獄大廳,墻面灰黃的大青石,越往下,越見淡淡洗不幹凈的血紅色,墻面和兩側墻根前掛滿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刑具,都是淡淡血紅色的,可能有數百種之多,沈星基本叫不出名字來。

前世今生,她還是第一次來到這個惡名昭著的詔獄,哪怕已經打掃過,但那種讓人窒息一般的血腥感和味道,都依然讓人相當不適。

沈星身後的梁喜和何含玉已經不由噤聲了。

沈星心肝也緊了緊。

當中一個十字邢架,兩邊墻壁頂端一個加了黑色精鐵柵欄的窄小氣窗,獄廳之內,燈火通明,人和椅子桌案都非常多。

除了戒備、行刑和守著火把燭山的宦衛和施刑者,吳柏、唐甄、馮景垣、竇世安等等許多的太初宮核心文官武將,這次撫慰使團內的,都在。寇承嗣就不必說了,帶著一眾寇氏心腹臣將和刑囚好手,獄廳裏椅子有些亂,他們審了一夜,都很疲憊,寇承嗣坐在左邊桌案後太師椅上假寐醒來正在嗅鼻煙提神。

正中央對著刑臺,其最後後面高臺上的楠木太師椅案是裴玄素的位置,沈星進來的時候,他正斜斜倚在扶手上,面無表情冷眼看著。

旁邊或底下一圈,則是韓勃陳英順等人的位置,有站有坐,陳英順正在前面監刑。

右側的案椅,則是監察司的。趙青端坐在大案之後,凝神盯著藺卓卿刑囚那邊,身後七八個心腹女官。

沈星帶著人進來的時候,大家擡頭望了一眼,寇承嗣轉過頭去,其餘的無視的無視,但大多點頭無聲打招呼,包括竇世安他們,沈星也回了點頭。

她和裴玄素對視一眼,她走到趙青那邊去了,和梁喜何含玉幾人各拉一張椅子坐下,“趙姐。”

趙青微微點頭,“別說話,看著。”

沈星有點緊張,把手放在大案一側握緊,徐芳他們站在她後面的墻邊,她回頭,和徐芳兩邊對視一眼,眼底都藏著幾分緊張。

賈平跑過來了,給沈星遞了一瓶鼻煙,梁喜何含玉沾光也有,張合楊辛就算了,要用自己去拿。

沈星往裴玄素方向望了望,裴玄素也看她,兩人對視一眼,也沒多交流,挪開視線看前面。

沈星拔開鼻煙壺塞子,吸了一口,一股辛辣沖鼻的味道直沖天靈蓋,險些打了個大噴嚏,但氣味感覺確實好多了。

她非常精神,急忙塞上塞子,專註看著場中的邢架藺卓卿那一圈人。

非常血腥,藺卓卿已經血葫蘆似的,臉上鮮血淋漓,連齒縫都是血,半昏迷狀態,但他馬上被潑了一盆鹽水,嘩啦啦滿地淡紅,他被刺激得立即清醒,用極度仇恨的目光盯著在場所有人。

“說不說?!”重重一鞭!

“早晚熬不住,你早說不就少受罪麽?!倔什麽呢?”

聲音有尖細,有正常男聲,提轄司的刑囚好手和寇氏帶來的人輪番揮鞭喝話。

藺卓卿已經一天多沒睡過,刑囚沒斷過,但他死活就是只叫罵其餘一聲不吭,不斷有醫士和太醫上前診脈,給他服下幾丸丹藥,確保性命無虞。

期間梁恩還奉旨過來看了一次,詢問和觀刑了小半個時辰,又傳達神熙女帝加緊審訊的旨意。

但誰知下午的時候,意外卻發生了。

……

從天亮不久到半下午,裴玄素一直都在獄廳裏,連午飯都在裏面吃的。

沈星他們也是。

絕大部分人都是,但也沒人說吃不下啥的。沈星感覺自己的抗壓能力都高了很多,低著頭就濃郁的血腥味和焦糊的烙鐵皮肉味道,一口口快速把午飯給吃了。

她看向藺卓卿,心道,如果不是十多年前的變故,那她和藺卓卿該是世交的吧?該叫一聲世叔,雖然對方年齡並不大,也是有淵源的。

早點說了吧,也少受罪,明太子可不是個好東西,現在整個太.祖皇帝部署都落他手裏了,也沒必要替明太子遮掩讓其得利了吧?

一待就是大半天,中午陽光最熱一段過去之後,沈星就覺得有些眼睛發澀,她就出去透透氣洗一把臉再回來。

回來的時候,裴玄素也出來了,站在大獄區的門外房檐下,他一身銀白色金繡銀蟒袍,深嗅一口鼻煙,正仰頭望天。

他聽見沈星腳步聲,低下頭來。

大半天下來,實在是氣悶,他出來透氣的,身後還有趙懷義和孫傳廷等人。

沈星跑過來,很熱,兩人正要說句什麽,誰知,大獄大門內突然一陣急促喧嘩!

……

獄廳內,烙鐵焦糊的白煙一陣升騰,藺卓卿劇烈抽搐一陣,頭一歪,呼吸幾近於無。

駭得所有人大驚失色!

“藺卓卿——”

“快快,怎麽會這樣?!”

“快把他解下來!太醫太醫,大夫快來啊——”

其實本不應該出現這樣的狀況的,一直都有神熙女帝遣下的太醫輪值在獄廳,東西提轄司的老劉帶著一眾司醫也在,每隔一輪就上前診脈處理一次。

裴玄素監刑,不上手,但掌控全場,間中一兩句把控這個節奏和刑囚的強度的。

他不在的話,就是寇承嗣及竇世安等人替上。

寇承嗣雖是副使,但他身份地位可不比裴玄素低,有什麽事當然他也得扛主責的。

況且,他當然也是真心的焦急。

自裴玄素往下,在場這些人不管內心什麽想法,個個都對藺卓卿的口供亟待搠獲的!

誰知就在裴玄素出來透氣這一會兒,裏面就出大事了!

寇承嗣本來坐在太師椅上冷冷看著,登時大驚失色,及竇世安吳柏趙青等人,人人神色丕變,蹭地站起沖了過去。

竇世安距離最近,搶步沖到,急忙試了頸脈和呼吸,已經幾近於無,藺卓卿鮮血淋漓頭垂下,嘴唇血液混著吐沫往下淌,垂死一息。

竇世安神色大變:“不好了!他要死了——”

怎麽會這樣?!

寇承嗣猝然一變,沖過來試,如竇世安所說的一樣,幾個施刑手嚇得臉色大變烙鐵都掉了,被寇承嗣一把撥開,厲喝:“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上一輪不是剛剛診過脈嗎?!”

施展的刑訊手段,都是會和太醫和劉大夫那邊溝通過的,只是不在藺卓卿面前而已。

“你們怎麽診的脈?! 還有你們是如何施刑的——”

“快快,趕緊把人解下來!大夫,太醫——”

裴玄素在外一聽喧嘩,他耳聰目明,亦是臉色一變,顧不上說半句,一掉頭疾沖而去。

沈星和孫傳廷他們也是,人人驚慌,急忙跟著沖進去。

裴玄素一上來一看,喝道:“擡出去!去廂房,不要圍攏著,除了大夫,全部讓開——”

趙懷義是負責近距離的監刑的,臉色駭得發青,當場也顧不上請罪,一得令立馬橫抱起藺卓卿,往外面沖出去。

詔獄內部環境太差,空氣不流通,立馬將藺卓卿帶到外面去施救。

太醫和老劉繃著臉,急忙剪開藺卓卿的破碎衣物,紮針開藥,其餘大夫圍著,一個拿著藥方,和陳英順飛速掉頭去了。

然就在諸位太醫和大夫埋頭急救之際。

裴玄素是站在最前面的,他撫慰正使位置最高,率先而入,沒人搶在他跟前,後面紛雜的急促腳步聲,他擋著,剛好只有他看見藺卓卿平躺在床上的臉的時候。

藺卓卿突然睜開眼睛,染血的臉頰嘴唇和舌齒,戰損般的臟汙這張男生女相的美人臉,死死瞪著佇立在他床頭的裴玄素,口型:“我要和你合作!”

“我不甘心,想必你也是!”

裴玄素冷電般的目光剛剛掃過藺卓卿身體上的刑傷,照理不應該啊?一擡眼,對上了藺卓卿白皙染血的顏面和一雙倏地睜開的充血雙眼,又趕在寇承嗣等人站定看清他之際,閉上眼睛,如快死一般——這是他在挨打妓女身上學的本事。

裴玄素垂了垂眼睫,他偏了偏頭,給老劉使個眼色。

老劉心領神會,和太醫一通忙活,藺卓卿的脈息稍強,性命保住了。

接下的施救處理,老劉站起來,沖裴玄素施了一禮稟了,又沖眾人道:“都出去都出去,和救治無關的人都出去!太憋悶了對病囚有礙的!”

老劉是有真本事的,太醫也起身這麽附和了,於是很快把廂房清空了。老劉讓他們後續再來的話,得先盥洗清洗全身換了衣服才能再來。

然後老劉不知怎麽溝通的,太醫匆匆出去添補藥方並親自盯著煎藥去了。

廂房清空了,這裏是詔獄,裴玄素的地盤,裏裏外外都是他的人。

沈星剛才出去了,但她察覺裴玄素的暗含情緒,她很快就從後門回來了,帶著徐芳他們及鄧呈諱一起。

不算很大的廂房,裏外兩間,沈星沖進裏間的時候,裴玄素已經拉了把椅子,端坐在床前了。

藺卓卿赫然睜開了眼睛,他掙紮地坐起來,露出一身焦黑血紅模糊還沒徹底包紮好的血肉,老劉輕手輕腳起身,出去外間了。

內室人不多,除了裴玄素和站在他身側後的沈星,也就馮維和鄧呈諱以及徐芳,徐喜徐守徐容和孫傳廷都出去守著了。

“我不甘心,我不服!憑什麽?!”

一天多沒喝過水,嘶喊厲呼刑囚加身,藺卓卿聲音嘶啞猶如一個厲鬼,披頭散發渾身焦紅外表也是,這個個子不高男生女相的藺卓卿,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微凸,卻有種恨戾無比的駭人淩厲!

似要吃誰的肉,寢誰的皮!

這是對皇權的不忿和不甘啊!

“我們藺家,自和州起事,是最先追隨太.祖皇帝南征北戰的人之一!”

“我的父親和大哥二哥,年過半百,渾身上下戰傷累累,每逢陰雨綿綿入骨痛楚難當!為了這大燕朝的開國建朝,征戰三十年有餘!父未死,而子繼之;兄未死,而弟繼之,為大燕為太.祖皇帝建立無數的汗馬功勞!”

“誰曾想啊!我爹七十歲的人,最後卻困鎖大獄抄家奪爵,最後死在刑場之上!從老到少,一家一百三十二口!身首異處——”

藺卓卿如同泣血一般的恨意,眼睛充血流出來一般,面容扭曲:“若是他們真的有罪也就罷了!可,可僅僅是為了留給少帝施恩啊——”

他想起慈父嚴兄,幾乎要咬盡最後的一滴血肉,要是沒有機會就算了,可機械圖被奪,他最終被翻出來了!

其實藺、徐、霍三家都沒罪,當初抄家奪爵入獄,僅僅只是太.祖皇帝為了先抑後揚,留給少帝施恩,好讓老夥計們死心塌地給少帝效力。

憑什麽啊?!

藺、徐、霍三家,可謂大燕朝巔峰的功勳封爵了,前三名封的國公。

這樣不世的開朝建國拯救黎民於水火的功勳,僅僅只是因為皇帝想給兒子留個施恩,讓他們對幼主更感激涕零,就這麽不明不白陰差陽錯全家都死絕了!

抄家奪爵,貶入宮籍,徐家僅僅活下伶仃不相幹的一大兩小,藺家活了藺卓卿一個,霍家可能也就一兩個,已經隱姓埋姓不知何處去了!

藺卓卿這些年,遵照父兄之命茍且活著,可他日日夜夜寢食難安,他不甘心啊!

憑什麽?!憑什麽?!

他咬牙熬著刑囚,就是為了眼下這一刻:“我可以什麽都告訴你!但凡我知道的!我們合作——”

藺卓卿眉目扭曲的恨,他盯著靠坐在楠木太師椅上居高臨下冷冷審視看著他的這名銀白蟒袍權宦,描金黑披風將那素白銀色壓在底下,黑與白交錯,眉目艷麗冰冷,威勢攝人城府極深的閹人。

不過對方的已經是權臣了。

大燕朝有史以來第一次登上朝堂,站在帝皇鑾座之下的頂尖權臣。

他早已經不僅僅只局限於閹宦鷹犬的位置了。

就連剛才獄廳之中寇承嗣,都得屈居於他之下。羽林衛指揮使竇世安和平章政事唐甄、閣臣吳柏等人看微表情和小動作,更以這名閹宦為馬首是瞻。

比之當年的東提轄司提督趙明誠都還要煊赫炙手可熱太多太多了。

藺卓卿道:“你還記得趙明誠嗎?狡兔死,走狗烹!”

其實藺卓卿也不知道自己要想要一個什麽結果,但什麽都不做,他會瘋!

他直覺,裴玄素是他的同道中人!

這位慘痛的經歷全家死絕的權閹,連身體都殘缺了!他的父兄告訴他,越是有本事的人,心氣就越高,這麽多年藺卓卿深以為然。

裴玄素這樣從谷底地獄爬回來的人,僅僅花了一年多時間就蜚聲國朝內外,登上朝堂成為手掌重權帝皇倚重的厲害角色,藺卓卿不信他會逆來順受,對這所謂的皇權毫無怨言!

他們的經歷是一樣的!

藺卓卿重重喘息著,充血眼眸內刻骨銘心的恨意,讓裴玄素非常滿意。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艷紅薄唇微勾,審視道:“你知道些什麽?”

藺卓卿啞聲:“我不知道全部,但我可以肯定告訴你,水道水閘和靖陵計劃,是太.祖皇帝下令,我爹他們三家奉命做的!”

“太.祖皇帝還留下一道遺旨,在少帝手上!”

藺卓卿說:“那個建築和機括大師應該已經被太.祖皇帝滅口了。我家保管機械總圖;徐家保管兵符和開啟水閘的秘鑰;霍家則保管整個西路進軍預演圖和整個大的水道水閘外觀總圖。”

後者霍家這個總圖,不是機械圖這樣的精細設計原圖,而是整個靖陵水閘水道的外觀包含山川河流般的外圖,其中包含了確切的地址位置。

藺卓卿呵呵冷笑,杜鵑啼血般的充血沙啞:“我哥哥當年讓人給我送信,讓我去取了機械圖銷毀,以後好好過日子。”

那時候父兄已經預感不好,萬念俱灰,只想保住他。

這些年霍家舊部也一直小心壓著他,讓他不高不低,生怕他露頭引人註目。

就為了保住他的命,讓他好好過日子。

可他還怎麽好好過日子!

當年原來在父兄舊部死活勸著和張羅之下,他有過一房妻室和孩子,可惜後來退役的時候,遭遇明太子的人追殺,馬匹受驚栽下坡都沒了!

藺卓卿恨啊,他恨不得把這些天家的人,全部撕成碎片!憑什麽這啊?!他就問一句憑什麽?!

沈星站在裴玄素的太師椅一側,她安靜聽著,捏著拳頭。時至今日,她終於大致地、完完整整地知道了靖陵計劃這件事,還有她家還真曾經保管過兵符和水道秘鑰嗎?

外面腳步聲和騷動聲起,是寇承嗣占了最近一個房間,他匆匆梳洗更衣,連頭發都沒顧得上擦幹,帶著人就急匆匆過來了。

被陳英順一攔,寇承嗣當即疑心驟起,外面一下子吵雜起來了。

裴玄素擡眸聽著,很好,靖陵計劃、太祖遺旨、西南二道的五關三所和西邊軍,徐家霍家曾經保管過什麽,都大致對上了。

這個藺卓卿,招供方式非常合他的意。

裴玄素瞥了藺卓卿一眼,一直面無表情的神色,嶄露鋒芒,他俯身:“成交。清醒後,把你知道的都詳細說清楚了。”

藺卓卿繃緊的猙獰面孔,霎時一松,他脫力栽倒在床榻上。

藺卓卿是強繃一口氣說的,聲嘶力竭到後面,聲音已經很小,他已經在發熱,在瀕臨昏迷的邊緣。

一得了裴玄素的準話,他一口氣瀉了,眼皮子有點撐不住,呼吸也像拉風箱似的。

“把大夫叫進來。”

外面的聲音還在繼續,裴玄素霍地轉身,快步出了廂房大門。

下午的炙熱滾滾的溫度,陽光刺目到極點,裴玄素一身冰絲薄綢的銀白蟒袍,同樣質地的描金黑披風覆壓在身上,艷俊陰柔極淩厲攝人的權閹。

寇承嗣一見他,勃然大怒,立即撥開陳英順,陳英順退開兩步,寇承嗣已經行至裴玄素的面前,他瞇眼打量裴玄素:“姓裴的,你什麽意思?!”

陽光熾烈,寇承嗣洶洶目含懷疑,但裴玄素只是淡淡道:“擔心什麽,我總不會欺君。”

他道:“藺卓卿剛才醒了一下,他願意招供了,前提是替他的妻兒覆仇。”

竇世安吳柏唐甄他們速度也不慢,先後趕至,聞言大喜,紛紛勸寇承嗣。

寇承嗣面色幾變,藺卓卿命保住了並願意招供是大好事,但他瞇眼:“為什麽藺卓卿只和你說?”

裴玄素淡淡一笑:“因為內子,”已經賜婚了,這樣的場景也懶得廢話其他,直接稱內子,“其實也不是告訴我,是告訴內子。你知道的,徐藺兩家,昔年是世交。”

“若不是這樣變故,內子當年很可能會和藺家結親。”

這點倒是真的。

藺家家風清正,從上到下男人都沒妾室,一心一意一夫一妻,當年徐祖父看中藺如風的嫡次孫,要不是家變,很可能沈星真會嫁進藺家的。

如果徐家沒有家變,當年徐家小小姐,還真不是宣平伯府裴氏這樣的人家能想攀就能攀上的。

當然,裴玄素嘴裏這麽說,但心底卻冷冷呸了一聲。

這個說法就合理多了。

並且,此刻發生內部矛盾於目前來說可不是一件好事,裴玄素有句話沒說錯,他總不會欺君。目前,彼此的立場利益是高度一致的。

寇承嗣未全信,但他思忖幾番,最終讓開位置,讓端著藥碗飛跑回來的太醫、已經指揮醫僮取來他值房那個超大藥箱剛接過來的老劉,讓兩者都進去。

先把這個藺卓卿的傷病情況穩定下來再說。

寇氏的醫士也跟著進去了,裴玄素掃了一眼,只當沒看見。

……

外面的短促的質問撕扯持續,裏面,沈星卻被藺卓卿罵了一個狗血噴頭。

裴玄素快步出去了,馮維也匆匆跟了出去。

靜謐的內間,就剩沈星帶著徐芳鄧呈諱。

藺卓卿急促喘著氣,但裴玄素走後,沈星就顯眼起來了。她其實和她的母親很像,口鼻和她祖父也像,藺卓卿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

藺卓卿的眼皮子本來已經耷拉下來了,驀地擡起,他恨極痛罵:“徐景昌那個沒用的東西!!還進暗閣,還想覆爵!真是白日做夢,甘為鷹犬的廢物點心——”

要是徐景昌像裴玄素這樣的形式,那他還高看他一眼。可徐景昌還臣服於皇權,一門心思苦苦試圖想給家裏覆爵,不惜淪為暗閣走狗。

真是可笑可嘆可恨,堂堂開國第一功勳主帥的長房嫡子嫡孫,竟然當了暗閣一把刀,給皇帝當個見不得光的暗殺刺客!

簡直是父祖的恥辱啊!

沈星急忙替景昌辯解:“不是的,我家和你家不一樣!我爹什麽都不知道,景昌和我們那時候還太小,都不知道,他以為罪名是真的,只是想恢覆父祖榮光和門楣罷了。”

真的是個好孩子。

景昌從小吃的苦,沈星是最清楚了,她受不得別人這麽罵景昌。

可藺卓卿“呸”一聲,他一字一句恨道:“你知道你祖父和伯父們當年有多了不起嗎?”

“橫刀立馬,聲嘯九州,一戰渡酩水平梵州!身中三箭十六刀,屹立不倒,帶著五千人馬突圍而出,成功內外接應,獲得梵州大捷!”

“救黎民於水火,萬人空巷迎接他送他,至今梵州一帶,還有很多百姓家中供著他的牌位!”

“從長生牌位到身後靈位的。”

藺卓卿充血雙目染上水色,有些話和裴玄素不會動容,但和沈星卻會:“當年,我的祖父跟著你的祖父一起!”

“這樣的戰役,大大小小還有許多,你知道他們身上有多少傷疤?!”

可惜啊,他們沒有倒在開國之前的一場場血戰。成功開國,創造了他們最初理想中的新朝,原想致力太平盛世,對得起當年伏跪痛哭流涕和迎接他們飽受戰火肆虐的貧苦百姓和普通黎民,卻被卷入這一波一波的權力爭奪和皇權鬥爭之中。

最後竟然以這麽可笑的所謂施恩,被抄家奪爵,將錯就錯!

對得起他們的一身戰傷和不世功勳嗎?

——實際上,藺、徐、霍三家最後讓機械圖和其他東西流出來,閉口不言讓這個計劃徹底淹沒在塵埃裏,何嘗不是徐家或藺家父子們的憤慨和心灰意冷。

藺卓卿盯著沈星:“你以為你走到哪裏去,別人都會高看你一眼,是為了什麽?”

她擢升算順遂的,但除了確實有立功——但官場之上,可不是僅僅只有功勞就夠的。何嘗不是因為她姓徐,這些都是父祖的遺澤,哪怕他們已經死去很多年,沈星對他們已經沒有印象了。

沈星懵懂從內廷走出來,跌跌撞撞走到今日,她沒有深想過過這些,她一下子就被藺卓卿罵得楞住了。

她嘴唇有些哆嗦,看著藺卓卿喘口氣繼續破口大罵,聽得徐芳皺了眉,身後傳來接近門口的腳步聲,徐芳輕輕拉她,沈星回神,三人快步從後門出去。

……

廂房那邊,太醫和老劉大夫忙忙碌碌給藺卓卿治傷。

那邊人很多,沈星三人站在抱廈後方的月亮門前遠遠看著。

夏日陽光炎炎,圍墻外東提轄司那邊的大楊樹枝條伸展過來,他們站在斑斑駁駁的樹蔭底下,一陣炎熱的風過,大楊樹和花壇刷刷作響。

徐芳低聲和她說:“您別在意那個瘋子說的,他都有些癲了,他又怎知我們家的情況?”

一家有一家事,藺卓卿運氣好,被過繼出去,事發當時又十幾歲懂事了,怎知被流放的苦?怎麽沒入宮籍的小孩子生存有多麽不容易。

不是徐芳偏頗,他認為他們家的小小姐和小公子們,還有四公子,可比藺卓卿好太多的。

沈星嘆了口氣:“我知道的芳叔,我肯定不會全聽他的。”

藺卓卿很偏激,她知道的,景昌和自家人這些年的不容易,沒有誰比她更清楚了。

徐芳也一身腌臜,沈星說:“芳叔鄧大哥你們輪流去洗個澡換身衣裳吧,這裏是提轄司和詔獄,沒事的。”

楊辛他們也遠遠跟著呢,“讓楊辛和張大哥他們也輪流去罷。”

於是徐芳和鄧呈諱小聲商量兩句,徐芳先去了,他過去楊辛張合那邊說了,和好幾個人一起回東西提轄司的值房先趕緊把衣服換了梳洗一下。

詔獄進入東提轄司有小門,就在月亮門後面,沈星回頭望了廂房一眼,她走了幾步,過了小門,就在小門旁邊的花壇坐下。

都是些普通低矮花木,一叢叢狗尾巴草從裏頭擠出來,她抽了一條狗尾巴草的草芯,蓬松的尾巴,一股新鮮的草木氣息。

她一個人靜靜坐著,低頭無意識繞著狗尾巴草的草莖,看著它們在她的手指繞了一圈又一圈。

她有些沈默,覺得悲涼,其實由於家變時年歲太小了,又大病一場,其實她對祖父和伯父他們已經沒有記憶了,對祖上的輝煌更是沒絲毫真切感,道聽途說,只添了一點,她是故事裏的人。

她從小就在永巷,有記憶就身處宮闈,更多真切的感受,就是她是個小心翼翼的小宮女。

那些祖父伯父的時光,距離她已經太遠了。

家貧莫道曾祖貴。

她從來不把這些出身掛嘴皮子上,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了不起的。

在她心裏,她就是個永巷就小宮女。

祖父、伯父、魏國公府,更像是一個符號。

她這是第一次真真正正,聽這些外面認識她祖父和伯父們的人,說起他們。

也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為她出生不久後、有記憶以來就已經發生了抄家奪爵感覺發在內心的難受。

為她的祖父、伯父們感到悲哀。

她忽然想起父親,很多次,夜涼如水,他或偶爾閑暇端著小凳子坐在門檻後,或低頭切肉菜淘米。

父親無聲下那種涼意侵體的沈默悲傷。

她又想起了前生的裴玄素,那個人,無怪瘋了一樣非得鞭屍掘墳。

都是一樣的,親身經歷,沒法像沈爹一樣看得開的,很容易就會瘋癲一般的恨意。

就好像藺卓卿也一樣。

她家、藺家,和裴玄素家,都一樣。

……

沈星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刻意想起前生的裴玄素了。

但思緒如潮閘,開了口,就汩汩湧了出去。

前世種種,還很鮮明的,歷歷在目。

有個問題,由於先前的磨合和初初戀愛,她沒再去想,但此刻感情早已經穩定了。

一日一日的甜蜜,她禁不住又想了起來。

想起上輩子裴玄素濃艷的眉眼,陰柔攝人的輪廓的眼神,氣勢迫人,如火如荼,袞袞艷紅披風和身影。

偏陰沈冷漠,喜怒無常,相當駭人。

現在回憶,他權勢滔天,種種手段恨戾的讓人發指是真的。

或許他在很多人眼中都不是好人。

壞透芯的權宦。

但這輩子沈星經歷過,一路陪著這輩子的裴玄素種種,她抱膝。

沈星現在才知道,他是真的苦。

比黃連膽汁都要苦的一生。

——他父母,還有義父趙關山,上輩子被挫骨揚灰了,高子文那些明太子留下的人做的。那時候他失去帝皇權位和大義,一度被重重壓制。

她還記得當日,姐夫皺眉,但高子文等人說刺激裴玄素,也合該這麽做。

不做也做了。

這些明德帝留下來的心腹老人,姐夫一向都很尊重禮讓,不做也做了,最後只得讓他們下去。

姐夫其實不讚同的,書房的燈亮了半夜。

那時候,姐夫很好。

其實姐夫一直都挺好的。

沈星現在已經想明白了,很可能那些春天的藥,姐夫也是半被迫去做的。

姐夫其實不是為了皇權。

他死時,眼裏不是遺憾,沒有對權力和英年早逝的不舍,而是釋然和難受。

姐夫很可能是為了明太子的遺志而活的。

姐夫這人很重情,妻子可能等同於他生命之重,但明太子的恩情和撫育之恩,高於他的生命和一切。

神志不清的最後,喃喃姐姐小字半夜,偶爾混沌幾聲四哥,最後才咽的氣。

但可惜那個時候,局勢如同一臺絞肉機,轆轆向前,不管是誰,上去了就停不下來了。

裴玄素的父母被挫骨揚灰。

上輩子義父死得也更慘,信息稀少,沈星只恍惚聽見傳言,義父有可能不是全屍,可能五馬分屍,需要縫補下葬。

那時候的裴玄素該有多絕望啊!

甚至韓勃也重傷過,險些沒命。

他還遭遇過多次背叛。

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外人看來,悍然權宦,玩弄權術,每一次以為他要失敗身死了,每一次都絕地翻身,迎來更大的勝利。

提轄司、朝堂、神熙女帝、明德帝、永貞帝,在他手裏每個皇帝都不長命。

直至收執半朝,迎來了一個小皇帝。

不提他和外甥的事。

他的每一次,又有哪次是容易的?這輩子沈星經歷過,知道上輩子那人每一次天氣變化舊患覆發痛得起不來,有些舊患是怎麽來的?

那些陰沈冷漠喜怒無常,和重重駭厲手段之下,究竟藏了多少傷痛?

那一道道大大小小被他刻意抹玉容膏淡化的疤痕之下,底下真正的創傷究竟是什麽?

沈星忽然想起,兩人第一次在重陽宮做那事的時候,她就留意到他手臂外側一刀刀的劃傷,皮綻肉翻的鋒利刀疤,很長很深,很多條並排的,整條左前臂外側都是,可能有十幾道。

右邊手臂也有,但少些,五六道。

後來,她終於被他睡服。

有時候,兩人關系還算緩和的時候,她問了一次,這些讓人膽戰心驚的疤痕怎麽來的?

他淡淡說:“自己劃的。”

“蠶室出來不久的時候。”

這輩子,抱膝坐在花壇上的沈星,想起那天午後他那句沒什麽表情的淡淡回答。

她卻突然想起了這輩子裴玄素下大獄的時候,她探監,他往自己手臂劃的那幾道傷口——幸好被韓勃打掉了匕首,劃得不深,他皮膚好,沒留下太多疤痕。

沈星心臟不禁縮了一下,為傷悲那些經年過去還皮綻肉翻的深深自殘刀疤們!

該有多痛啊!

不僅僅身體,還有他的心!

下午的陽光刺目,沈星坐下樹下的花壇邊上,樹蔭擋住她,可她突然覺得眼睛發澀,有淚意上湧。

沈星這輩子親眼看見裴父的剝皮楦草之刑,還有裴母曹氏死不瞑目被破席一卷丟棄到亂葬崗的赤裸屍身。

不知道,上輩子的他,是怎麽撿回父母骸骨的?

她從小見得多了,從蠶房凈身出來的,沒一個不是死去活來的。

尤其是,當時越懂事,年紀越大越接近冠齡的,遭遇越慘,原來自尊心越強越天之驕子的。

可那一道道刻骨銘心讓人膽戰心驚的刀疤,還只是個開始。

後面,明太子龍江真相、手刃宣平伯府裴家血親、趙關山懷疑分屍的慘死、父母戳骨揚灰,身邊的人死傷無數。

這樣的一個人,一個從地獄裏爬出來的、連身體都殘缺、簡直難以想像他心裏陰暗面積的男人。

他,真的會喜歡自己嗎?

……

是的,想了很多很多,最後兜兜轉轉,不禁又想起了這個問題。

這輩子,裴玄素好多了。

兩人也再續前緣,在一起了,很幸福,很甜蜜,沈星從很多私密的動作和小習慣,也真的確定他就是“他”了。

但前生實在太過刻骨銘心了。

感情穩定、甜蜜之餘,她忍不住想起了前生那段失落時光。

六年時光,她和他的小半生。

他遭遇慘絕陰暗,陰沈喜怒無常,有很多壞的地方,但也有好的地方。

深深的,篆刻在了沈星的心坎上。

只要她還活著,她就抹不去放不下。

其實沈星在心裏已經基本兩輩子的裴玄素合一了,成了一個承載了她兩輩子的感情的嶄新的他。

但她還是悄悄在心底,給前生那個陰柔尖銳又性格鮮明的他,留下了一個小塊小小的身影。

前世懵懂的愛,跌跌撞撞,這輩子才猝然發覺自己的愛和心。

在繡水大河南岸,杜陽盧府之後舊馬廄客棧的那個地牢爆炸附近,她突然發現他好像也對她有些感情的。

沈星今天記憶翻湧,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

上輩子的他,也曾經愛過她嗎?

可能會覺得有些無意義,但心裏就是有一種執念,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

……

沈星一直抱膝坐在花壇,無聲盯著陽光下的青磚墻在出神。

徐芳他們換了兩輪回來了,不過見她在想事情,就沒有打攪她。

她一個人坐著。

一直到裴玄素喊她:“星星?”

沈星回神,急忙回頭。

詔獄那邊,裴玄素一身銀白金繡金的滾邊冰絲蟒袍,身披遮陽描金黑披風,半下午的風炎熱,揚起他的下擺和披風,在湧動。

他也沒有帶很多人,出了廂房之後,問了沈星,就轉身快步往這邊而來。

穿堂過甬道,越過一道月亮門,便見她抱膝坐下樹下的花壇,高大的黃楊樹,有些野蠻生長的花壇草木雜花,一點紫一點粉白,狗尾巴草蓬松。

她抱膝坐著,顯得特別小一個,讓人心生憐愛極了。

裴玄素三步並作兩步,沈星已經站起身了,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一只手握了握,“別等了,先去睡一下,今晚可能通宵。”

“藺卓卿痛暈,上了麻沸散,估計要三個時辰以上才能醒。

他問:“想什麽呢?”

剛才好像抱膝發楞的樣子。

沈星一怔回神,忙搖了搖頭,笑:“沒呢。”

她動了動坐一天有些僵的肩膀,“那走吧。”

她面上的笑,有點粉飾太平的樣子,沈星剛才明顯在出神,不知道想什麽?

陽光有些刺目,裴玄素不禁望了她一眼。

裴玄素當然不是要扒出她心裏每一句話,沈星有些自己的想法那是正常且當然,他愛她也尊重她。

但這一會兒,他不禁有點點留意到了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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