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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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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和爭奪之後,山北邊的火光映紅半邊天還隱隱亮著。

這怎麽可能呢?

裴玄素一瞬以為自己幻聽了,但事實上並沒有。

他一時之間,都不知給什麽反應才好。

沈星則有些緊張盯著他,看著他在大石頭前來回踱了幾遍,回頭想說什麽,又低下頭,擡頭往遠處好一會兒,有踱了幾步,最終一轉身坐回大石上。

裴玄素低聲說:“那為什麽,最開始的時候,你為什麽那麽怕我?”

是的,他一點即透,就是怕。裴玄素現在已經看明白了,沈星就是怕他,從蠶室出來伊始,她害怕和他再扯上不合適的關系。

就是因為這份害怕扯上關系的,他攻克了這麽久,軟硬兼施,近乎苦求回來才得到的一份感情。

所以裴玄素先前才會一開始就否定了第一種猜測。

夜晚的山裏,黑乎乎的,只聽見小獸蟲雀被火勢驚醒不斷跳竄的西索和鳴唱聲,不過江風到底有些涼,沈星小聲說:“我們以前的時候,關系不好。”

說到這裏,再回首,仿如隔世,不過這輩子裴玄素是對她很好很好的。

她有點緊張看著他。

裴玄素有點不可思議,側頭:“……關系不好,你還喜歡我?!”

沈星急忙說:“你也有好的地方,雖然經常有矛盾,你有時候挺過分的,你……但你保護了我。”

“我笨,你也沒嫌棄過我。”

“後來,後來外甥背叛了我,戰事受挫,你也沒說過我一句。……”

總而言之,好的地方如今回首再看,也確實是好過的。

只是當時有太多不好的情緒和矛盾在了,他脾氣又壞。

她有點語無倫次說著,其實她也說不明白,愛恨糾纏夾雜委屈,可偏偏就是愛了。

很愛很愛,刻骨銘心的一份情感。

江風徐徐,她有點無措,邊說邊低頭和擡頭看他,黢黑夜色裏,他崢嶸俊美的山根輪廓。

裴玄素反駁她:“你怎麽就笨了?”

她不笨的,有些地方很出彩,並且很很努力。

他手底下的人若如此,他會當人才專門養起來的。可她偏總覺得自己笨。

他忍不住捂額,聽翻來覆去說那幾點好,但聽起來好像也沒什麽特別好的地方,對於一個枕邊人來說——她軟和美好妙齡少女,又不是沒身份,不明不白委身一閹人,保護她不應該麽?

裴玄素了解沈星,她不會說別人不好的,有一點好久念念不忘記上十分。

很寶貴也很美好的一個她,又細又軟有貼心,他有時候細想起來,真恨不得將她捧在手心裏護在懷裏。

但這樣的一個她,說的關系不好,再想想立場問題,和上輩子遭遇“他”該有的性格,估計真的矛盾挺大的,這個關系不好估計挺不好的。

可她都生了愛。

讓裴玄素一時之間,都不知說什麽,心情太覆雜了,看著身側不是所措嚅囁的姑娘,他下意識都心疼她。

可另一方面,裴玄素知道這個人是自己,他真的真的驚愕到手足無措。

先前心理陰暗妒恨太久,使勁全身力氣要給這個敵人狠狠的致命一劍,如果可以,他絕對會毫不猶豫,在沈星不知情的情況下私下解決了對方的。

裴玄素一路腥風血雨玩命走過來,可絕不是什麽善男信女。

他會不惜一切手段,竭力維護自己好不容易才擁有的這一切。

不管對方是誰。

可現在……這個竟是他?!

實在蓄勢太久,妒恨太多,結果一拳頭打在棉花上。

並且這個前生並不是他經歷過的,陌生的,忽一下突然套在他的頭上。

他第一反應,是錯愕,有種無處安放的疑惑和無措感,而不是欣喜和高興。

事實上,他此刻並沒有多少高興,都是驚愕,勉強消化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點頭緒來問沈星的。

裴玄素又頓了半晌,他問:“你和……嗯,做過,敦倫過嗎?”

沈星擡頭,她點了點頭。

“怎麽做的?”

“用玉勢,還有……其他東西。”

裴玄素不說話了,他捂臉,躺倒在身後的大石上。

天空本來頗清朗,不過由於大火的和煙霧,此刻有些灰霾一片,已經吹到這邊來了。

正如他的內心世界。

裴玄素這會腦子簡直亂哄哄的啊,剛才暴走般的惱怒已經不翼而飛了。

他最後說:“……你讓我消化兩天。之前,我真的沒想過。”

他說起來,也有點無措和尷尬,搓了一把額頭:“我想這個人已經很久了,恨不得……”

這事,他得緩緩。

太意外了,他都不知給什麽反應了。

老實說,聽見沈星說敦倫過做過,想起她和前生那個“自己”脫去衣物發生那種事的時候,那一瞬他有點不好形容心裏的感覺。

不過意料之中的事。

憤怒,憤怒不起來,畢竟有心理準備了,那也是“自己”,所以並沒有先前以為是別人時候的填胸陰翳。

不過裴玄素沒做過啊,月光下,眼前嫻雅又腰肢挺直的小白楊般的美麗少女,他的心上人,他和她最深入也就今天十裏花樓裏面那一幕,距離赤裸相見還早著呢。

就有那麽點異樣和不舒坦。

心裏是有些落差感的,還有距離感。

但那又是“自己”。

裴玄素就是處於這樣一個狀態,最開始的驚愕回落一點之後,腦子裏情感這一塊攪合成漿糊有點亂,他想他應該高興的,但實際上也沒高興起來。

他實在沒法若無其事地“哦”一聲表示知道了,然後就繼續如常。

他需要一點時間緩一緩,理一下情緒。

不過,裴玄素說:“你可不許哭了,也不許胡思亂想,更不許生氣。”

不管怎麽樣,他心裏還是惦記著她。

他可沒忘記上次,他走了之後她抱膝坐地痛哭。

沈星趕緊點頭。

坐在大石上他身側的少女,臉上還沾著些黑灰,白皙臉頰一道道的,她乖巧坐著,拿眼看他,眼神有點惴惴,但又沒說話。

看得裴玄素再多的亂,心頭也發軟,他實在忍不住,把她摟住了,一下下撫她的背部安撫,撫了好幾下,把下巴擱在她的發頂上,親了一下。

果然感覺她身體一下子放松了很多。

裴玄素呼了口氣,仰頭,看藏藍夜空滾滾煙霾,他用力搓了搓臉。

他當然不可能和沈星因此出現感情問題的,但怎麽說,真的,好像做夢一樣。

他做夢都沒想到這個答案呢。

裴玄素也算是反應敏捷思維冷靜的頂尖一撥人物了,但他還不到聖人地步,他想自己消化一下是正常的。

哎。

……

兩人就在山壁後的大石頭上摟抱著,也沒說話,裴玄素不知道在想什麽,沈星則有一下沒一下把玩著他的衣帶。

冒雨飛馬疾馳數百裏,奔波輾轉全神貫註,身體多少有些疲憊,但精神頭都不錯。

有前面大火爭奪留下來的亢奮,也有感情上的突然小插曲。

不過兩人並沒有坐很久,大約兩刻鐘不到,聽見山下雷鳴般的大批馬蹄聲從遠處迅速疾馳而至。

寇承嗣一接訊,立即帶著人飛馬往這邊來了。

“好了,我們先下去。”

裴玄素回神,瞥了眼山下,拉著沈星站起身,他低頭看了她一眼,在她臉頰重重親了一下,“不許胡思亂想。”

他再次道。

這是有多擔心她亂想啊。

沈星不會了的。

她瞅了他一眼,“嗯”了一聲。

裴玄素深吐納一口氣,這裏燃燒的煙霧氣味也越來越濃郁了,他皺了下眉,也不遲疑,立即帶著沈星折返大部隊。

大家也稍事梳洗休息過去,裴玄素沈聲吩咐,立即帶著人下山。

山下的寇承嗣竇世安李仲亨等人帶著禁軍宦衛,立即翻身下馬,雙方迎面迎上,裴玄素扶了下單膝下跪見禮的李仲亨,黑黢黢的山腳下,兩邊一接觸便說起話來。

馬蹄長嘶踢踏,山道後方自己人繼續往下走思索草聲和腳步聲,黑乎乎的夜裏,裴玄素寇承嗣那邊說話聲音並沒有很高,這邊聽不到,沈星也沒有往那邊湊。

她跑回來之後,先去看徐芳徐守他們,徐芳他們傷勢不重,已經包紮妥當,活動自如。

沈星和裴玄素過那邊,他們也還遠遠跟著。

還有賈平鄧呈諱趙懷義這些多少有些負傷,不過好在都是輕傷,大家包紮好已經說得熱火朝天了。

成功拿住藺卓卿和備份機械圖,大家都開心。

梁喜何含玉被張合逗得哈哈大笑,打鬧一番,一直下到山來,前面說話,他們聲音這才壓小下來。

沈星跑去李仲亨那邊,把自己的工具包袱拿回來,仔細檢查一下沒有少的,這才重新打好結,背在背後。

梁喜她們也是。

沈甸甸的,但背著這個包袱沈星就安心。

不然需要用的時候,不知得往哪裏尋工具去?

她一邊藉著月光點,一邊偷偷擡眼往那邊瞥了眼,黢黑夜色裏,裴玄素和寇承嗣踱步到溪邊說話,寇承嗣點了點頭,快步招手叫了個人,低聲吩咐兩句。

這個罅隙,裴玄素低頭看了看靴尖,又叉腰擡頭望天,看不清臉色,不過他在思索。

他很快察覺她的視線,側頭看過來,見她看著自己,他便扯唇沖她笑笑。

看著有些心事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剛才的事?

但有可能不是。

沈星怕耽誤他思索,也不敢繼續看他了,忙回以一笑,趕緊偏頭。

把包袱背回身上,她耽誤那麽一下,梁喜何含玉先弄好了,勾著肩膀和她說了一下,跑去幫大呼小叫求支援的張合和楊辛弄了。

年輕男女,不氛圍嚴肅幹正經活的時候,總是這麽熱鬧。

沈星背好包袱,正要也過去幫忙,一偏頭,卻看到溪水另一邊,趙青長靴紮袖短褐的長挑黑影正站在溪邊另一頭,腰背還是挺得那麽筆直,不過在大家都高興甚至低聲說笑的氛圍下,她就顯得有些沈默索然了。

事實上,自從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矛盾升級之後,趙青竭盡全力拚命辦差之餘,但都是沈默寡言心事重重。

沈星站起來,忍不住張望一下,她跑過去,距幾步又頓住,小聲:“趙姐?……”

趙青回神,見月光下巴掌大的一張小臉,白皙皮膚還有點黑灰。監察司內,沈星算個子最小的,但這個不夠高的小姑娘,如今已經長成少女,腰板挺得筆直,頗有幾分監察司女官的颯爽之風了。

就是心腸還是稍嫌軟和。

這段時間,她的心腹或以往提拔的下屬,有敢安慰有不敢多言的推舉代表的,但該安慰的都已經安慰過,不再來了。

這段時間,她對沈星,確實因為賜婚發生了些微妙變化。

可這個少女,還是不厭其煩跑過來喊她。

換別人早不來了。

趙青一時之間,都不知說什麽,她突然有些理解,裴玄素為什麽非得用盡一切手段就是要和她。

趙青深呼一口氣,神情覆雜一會,最終舒展開,她拍了拍沈星的肩膀:“你做得很好。”

火場走一趟,趙青亦是一身狼狽,她長長深呼吸幾下,低聲說:“風高浪急,照顧好自己。”

其餘的,也不說了。

沈星心裏高興,趙青這句話沙啞,卻很真心,她趕緊說:“我會的趙姐。你也是。”

說到最後一句,她有些忐忑,但她抿抿唇還是說了:“不管怎麽樣,你也是。”

趙青勾著她的肩,兩人沿著溪水慢慢走著,趙青低聲說:“你放心,如無意外,我會沒事的。”

神熙女帝,撫養她多年的外祖母不說了。

至於明太子,趙青的母親長安公主去世得早,念念不忘父母胞兄幼弟。她生命很短暫,但和幼弟明太子關系好的。

明太子除非喪心病狂,否則看在昔日二姐的面上,他不會對她做什麽的。

趙青的奶母,她母親留下給她的老人,見趙青不願意退回來,私下已早早將昔日一些信物準備好了。

趙青沒吭聲,但她知道奶母她們的準備。

奶母等人都比較淡定的。

正是這一份淡定背後透出的東西,才讓趙青心裏難受得很。

兩個血親圖窮匕見屠刀血腥相對,在這個她仰望的煌煌皇權上廝殺。

趙青心裏所想,沈星不知道,她小聲安慰:“是啊,不管如何,陛下待你是好的。”

至於明太子,前世她和趙青不熟,她出來後不久,這位最尊貴的端靖郡主已經黯然退場了,沒嫁人,走天涯去了。

明太子沒有加害但也不管,趙青落拓退場。

但這都是前生的事了,這輩子也不知會怎麽樣?

一切都變了。

沈星不喜歡明太子,這輩子知悉家人前情之後,更是難得憎恨一個人,但她按捺住了,繼續說:“明太子,也沒對你這麽樣?”

趙青側頭,沈星有點抿唇小聲,沈星身後還墜著鄧呈諱徐芳他們,遠遠撒開跟著,為什麽這麽謹慎,她大致也猜到。

不過沈星還是安慰她了。

夜風吹著,散發飛揚,趙青最終還是長呼一口氣,用力擼了一下沈星的頭頂,“是啊。好了,別走這麽遠了,咱們回去吧。”

“我們應該馬上就動身回京畿了。”

趙青一勾沈星肩膀,掉轉頭,快步往回走了。

……

同一片夜空,有人興奮有人惆悵,但有人卻是恨意填胸!

船身窄長的烏篷翹頭細舟,已經離開了彌州江界,正連夜急行在折返聖山海的江面上。

——這是預防裴玄素再飛鴿傳書他私離京畿。

明太子沒和裴玄素照過面,但他百分百這人起了疑心。

船行破水的嘩嘩聲,江面不少夜行船上的人都沖出甲板,往隱隱紅光的彌州方向望去,驚呼紛紛。

烏篷之內,機械圖的樟木匣子就擱在一側,但明太子暴怒,已經砸了幾案上所有東西,劇烈咳嗽,滿面潮紅,眼神陰鷙。

明太子很難不憤恨,他只是局限於身體,才不得不落敗一局。

不然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他一走,火勢蔓延迅速,但他百分百斷定裴玄素能把藺卓卿翻出來擒住。

機械圖落入裴玄素之手,也就是太初宮。

僅僅只因他身體遜了一籌。

這教他如何不恨?!

明太子上船已經大半個時辰,依然才大喘氣,眉目扭曲猙獰。

身邊的人勸:“殿下,還是趕緊先回京畿再說。”

這個明太子當然知道。

黑黢黢的江眠,船艙沒有點燈,甲板的月色照不進,明太子籠罩在船艙的陰影中,眉目陰鷙駭人。

他咳嗽一輪,把帕子一擲,驀地站起,恨極:“全速北上,必須在辰時前趕回聖山海!”

……

彌州山下。

寇承嗣竇世安等率人快馬趕至,雙方匯合之後,短暫交談片刻,寇承嗣等人立即先去看了藺卓卿。

藺卓卿一直在劇烈掙紮目含仇恨,為了防止麽蛾子,裴玄素吩咐人直接給他用藥,已經昏迷過去,被五花大綁扔在地上,男生女相姣好的臉面黑一道紅一道血腥狼狽。

“好,好,好!”

寇承嗣俯身試了試藺卓卿的呼吸,站起連說了三個好,他立馬就說:“上清,那還等什麽?咱們馬上回行宮!”

喲,居然喊上他曾經的字了。

裴玄素現今已經不是宮籍了,只是按規矩,閹人是沒有字的,一刀下去切斷前塵,僅留一個名。

所以過望竇世安吳柏等人喊他的字,寇承嗣都面帶譏誚有兩分嘲諷。

不過裴玄素並未有說什麽,只淡淡勾了下一邊唇角,他視線餘光越過寇承嗣的臉,遠處紅紅的火光還映透半邊天呢。

竇世安李仲亨等人也不禁望一眼大火。

裴玄素收回餘光,淡淡道:“那就動身。”

一聲令下,馬蹄粼動,往江邊疾速而去。

竇世安匆匆吩咐幾句林麟留下,李仲亨也令了個掌司章元繼續留下來,處理大火和藺卓卿徐分舊居搜檢事宜,這些就不表了。李仲亨來稟裴玄素,裴玄素只淡淡嗯了一聲。

他在思索明太子的事,他基本可以確定,方才明太子就在彌州。但確實也沒親眼見到,並且明太子已經走了,他稍稍思忖片刻,飛鴿傳書之時,只提筆添上一條密稟,明太子“疑似”在彌州出現。

撲簌簌,多處信鴿放飛,又有六百裏加急的快往東都方向而去。

裴玄素拿下了備用機械圖和藺卓卿之後,明太子的幕後謀劃即有了重大的進展,當下也不遲疑,立即趕至江邊。

裴玄素已經下令征召了船只,韓勃陳英順等人帶著宦衛禁軍跳上征召二來的官船民船,反覆檢查過,尤其是藺卓卿所在的主船,確定沒有任何問題之後。

裴玄素下令,所有人立即連人帶馬登上了船只,連夜往蘭亭州方向而去。

不同新邑南下彌州,自彌州北上京畿,彌水匯入章水,章水是繡水大河的支流,一路直接進入繡水,全程都有暢通的水路,風帆揚起或順水,速度很快,次日上午午時之前,就抵達了玉山行宮往東十數裏的官用馬頭。

拉著駝了自己一路的大黑馬上岸,昨夜真累得慌,沈星原本還想等裴玄素回來的,結果一倒頭在艙房的窄床上,她馬上就睡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裴玄素已經不在了,昨晚他是在這裏睡的,艙床太小,他打的地鋪,沈星起身的時候,看見一卷淡青黃色鋪蓋整整齊齊放在她床頭的籠箱頂上。

她把衣服穿好了,忍不住跑到籠箱旁邊,把鋪蓋抱起來低頭摸了摸,他身上皂角和龍腦香的味道還很清晰。

她癟了癟嘴,有一點點委屈。

這輩子的裴玄素實在太疼愛她了,前世這真完全不算事兒,可這輩子他好言好語安過她的心還親過她,可她自個人一個待著,她卻生出一點委屈來了。

可見人被疼愛是會嬌氣的。

不過沈星呼了口氣,很快打起精神來了,今天回京畿,估計事情很多呢,她可不能給他添煩惱的。

沈星背上她的工具包袱,拉開門從守衛她的徐守和楊辛笑了下,喊了聲“守大哥楊大哥”,她拿起他們遞給她的肉包子,匆匆啃了兩口咽下,快步往甲板方向行去。

昨夜一宿,飛鴿不斷,永城侯府和東西提轄、鄂國公府寇氏、定安侯府竇家和羽林軍、李府等等地方都已經帶著公文和賜服官服等物趕到碼頭等著了。

沈星出來的時候,船已經拋錨泊岸,案上船上跑動和魚貫而出的禁軍官員和人很多。

裴玄素一身海藍色蟒袍賜服,雲錦過肩羅上張牙舞爪的四爪團龍,身披繁覆繡紋的玄黑描金大鬥篷,他站在船頭甲板的邊緣,下擺和披風獵獵翻飛,容色冷峻沈沈,冷電般的目光銳利凜肅。

抵達京畿,他先前所有私下的神態已經不翼而飛。

包括緊隨裴玄素身後的韓勃陳英順等人也是,一身賜服整齊,神態沈肅。

沈星也不由繃緊小臉。

裴玄素看了她,點點頭,走過來,言簡意賅:“我進行宮一趟,你先帶人回衙門或家。”

寇承嗣已經在岸上翻身上馬了,竇世安一身玄黑鎧甲紅披風羽林衛指揮使軍服,跳上岸,“上清——”

裴玄素簡潔說完,快步轉身去了。

海藍下擺和描金黑披風在河風中急速抖動翻飛。

沈星也趕緊帶人上了岸,趙懷義張韶年和她一起帶人回去。

趙青也去行宮,帶著監察司的心腹女官們,但梁喜何含玉就跟著沈星回去。

遠處的玉山行宮隱隱見到一腳,但更近的事聖山海,郁蔥山林和湖景中隱隱露出來的一角紅墻金瓦,在陽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輝,氣勢恢宏,天家肅殺。

沈星等人目送,前方疾疾馬蹄揚起黃塵,拉著一輛囚車沿著官道飛馳而去。

許久,直到一點都看不見了。

趙懷義張韶年這才收回視線,帶著他們東西提轄司的傷員和一些其他人,雲呂儒也跟著去外朝了,陶興望低聲說:“小小姐,我們走吧。”

沈星點點:“嗯。”

調轉馬頭,一揚鞭,往驛道另一邊去,他們先回東都一趟。

……

裴玄素率人快馬直奔玉山行宮,穿過外朝的通天大街,穿過外宮門,攜匣子並寇承

之後,隨扈人員在此駐足,裴玄素並寇承嗣等少許幾人,一路直入含章殿的須彌臺基座之下。

梁恩已經帶著幾名大小太監等在這裏了。

神熙女帝立即召見了他們。

不過,並沒有一起見的。

有些事情,神熙女帝也並未完全透露與整個太初宮小宮議的文臣武將知曉。

神熙女帝先召見了裴玄素。

含章殿。

描金紅柱,精致而華美,朱紅的檻窗層層紫檀木大書架,東邊垂簾通向暖閣,鎏金鶴嘴香爐徐徐吐露香息,厚厚的大紅團花地毯吸附了所有的腳步聲。

宮人內監垂首侍立,不禁將呼吸放得最低。

大殿內。

神熙女帝端坐在玄黑金黃的禦案之後,一身明黃色的團龍龍袍,她日前小病了一場,看起來略顯有些蒼老了幾分,但冷電般銳利的眼神和陡然駭人的帝皇氣勢未減半分。

該稟報的,密折上已經稟報過一次,裴玄素跪下被叫起,重新把詳情仔細說了一遍,並第一時間呈上了那份機械圖。

梁恩急步走下來,用托盤接過匣子,匆匆檢視,立即呈上。

神熙女帝“唰”一聲打開機械圖,很大,特制防腐的羊皮上繪畫著非常精細的藍色紅筆圖,足足有一張禦案那麽大,這是一個水道和閘頭的詳細建造圖解。

其設計之精妙詳細,哪怕完全看不懂的人,也第一時間不明覺厲的感覺。

裴玄素該稟報已經稟報完了,他垂眸盯著眼前的大紅地毯,上首神熙女帝打開機械圖之後就安靜下來,只聽見刷刷的移動地圖細看的摩挲聲。

大殿內無聲無息,氣壓卻越來越低,有一種沈沈駭人風暴氛圍的在無聲醞釀著,凜然到了極點!

神熙女帝異常的敏銳,陽光熾炙的午後,有種凜然在這一瞬間霎時搠獲她的心頭,一種嗅到無聲巨大危機感,從她的後脊而起,剎那攀爬到她的肩膀全身。

神熙女帝瞇眼,眼珠子滾動,慢慢看過這份機械圖,她“啪”一聲將圖拍在禦案上,她說:“裴玄素,你說太.祖皇帝會不會留下了什麽布置,或者遺旨!”

給他的兒子。

簡直一語中的!

裴玄素現在還沒徹底弄清楚明太子的具體布置。但他猜,這次靖陵計劃,必然是太祖皇帝留下來給章.懷太子的,也就是那個自戕的少帝。

明太子察覺蛛絲馬跡,從而全盤竊取!

他慢慢擡起眼,這一刻,君臣對視,神熙女帝目光沈沈森然,是一種駭人的戒備和蓄勢迎戰待發;而裴玄素目光漆黑幽深,斂住他所有情緒。

他道:“臣以為,是有的。”

裴玄素聲音磁性華麗,有兩分刻意的陰柔,被煙熏過帶上一些暗啞,在這落地可聞的偌大殿宇之內,短短六個字,聲音不高,平靜的語調之中,讓人駭然至極。

梁恩心臟都不禁緊縮了一下,一下咬緊了後槽牙,鴉雀無聲,他連呼吸都屏住了。

神熙女帝點頭,她連連點了幾下頭,神色森然而淋漓,她道:“朕,亦如此認為啊!”

“裴玄素!”

“臣在。”

神熙女帝神色淩厲,話音陡然一轉,她站起來,看向裴玄素:“你做得很好,接下來要再接再厲!”

“這個藺卓卿,盡快讓他吐口。藺家?”神熙女帝一瞬想到徐家和霍家,當年駐守西南二道河西關三大開國名將和國公府。

“臣以為,不妨從歷年的工部,或相關的老匠人入手?查查這個水閘。”

“朕知道。”

神熙女帝立即側頭吩咐梁恩,讓傳召工部左侍郎裘成因過來覲見。

梁恩飛速跑出去了,往外朝而去。

含章殿禦書房內,君臣二人的商討仍在繼續。

神熙女帝問:“徐家,霍家。裴玄素,徐妙鸞那邊,你問過了嗎?有沒有知道什麽?”

裴玄素道:“臣已問過,包括宮中沈鵬盛。沈星當年年紀太小,沈鵬盛舊年又不識軍務常年在家,二人完全無所知。”

君臣二人談論了小一刻鐘,想過多種方向和猜測,但此時此刻,還是先從目前得到的水道水閘圖和藺卓卿下手。

裴玄素斷言:“只要藺卓卿的嘴巴撬開,必然會有重大突破。”

“好,”神熙女帝眉目森然,“即刻將此人打入詔獄,嚴加審訊。”

“臣遵旨!”

討論暫告一段落之後,神熙女帝又看一眼機械圖,遞給身畔一個大太監,讓立即讓宮中畫匠聯合召來工部的人,馬上臨摹多份,馬上就要用上。把一份交給裴玄素帶走。

神熙女帝往後靠坐在明黃引枕之上,瞇眼片刻,視線回到裴玄素身上,“裴玄素,你做得非常好,你想要什麽賞賜?”

裴玄素立即起身,伏跪在地,垂首:“臣有一事,求陛下恩旨!請赦徐家人之罪。”

裴玄素想求這道恩旨很久了,雖然他從未和沈星說過,但一直擱在他的心頭,一找到機會立即就請旨。

此刻的場面,他求別的東西也不合適,帝皇就是如此,她要賞你可以,但你主動要權要位,就變了味道,好事變壞事。

求徐家人的恩旨,不但合適,也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神熙女帝點點頭,也很痛快:“好。只要徐家人不再犯重罪,”說的是機械圖這一次,“包括徐景昌暗閣的,徐家人前罪一筆勾銷。”

她命即刻擬了密旨給裴玄素。

另外,神熙女帝靠在引枕上:“只要你把東宮圖謀一切順利查出,朕賞你國公爵,封少師。”

裴玄素立即拱手,沈聲:“謝主隆恩!”

“好了,去吧。”

神熙女帝肅容:“務必讓藺卓卿盡快開口!”

“是!”

……

裴玄素離去之後,神熙女帝召見了竇世安等人,詢問了一番,重重褒獎,並令繼續隨撫慰使團的稽查。

最後,才見的寇承嗣。

此時,神熙女帝有關機械圖的情緒已經稍稍平覆了些許,但依舊面色沈沈。

待寇承嗣入內覲見,她該知道的都已經很清楚了,也沒有再提這件事,而是暴怒,直接一個筆山砸在寇承嗣的臉上!

神熙女帝破口大罵:“縱火半城,火燒彌州!寇承嗣,你的腦子呢?你究竟還想不想繼位了?!”

昨晚發生的事,但京畿風雲變幻,多的是人留一只眼睛關註撫慰使團,消息靈通的人很多。

就在今天早上,雪花般的彈劾折子已經上呈到門下省,快的已經到了神熙女帝的禦案了!

這件事情,酷吏做就算了,其他人做也都算了,唯獨寇承嗣不能做!

“如今朝中,尚有一些中立官員。”高低都有,真正中立的,“可即便不算他們,太初宮之下這眾多的文官武將!”

寇承嗣火燒半城,簡直震動了整個朝堂內外,多麽駭人聽聞啊!

目前彈劾折子只是第一波,後續明面消息傳回,才是真正彈劾折子能淹沒門下省的!

這件事情,東宮不用提,就連中立派也不說了,可連太初宮之下都不禁為之側目啊。

現在還好,可等解決了東宮之後,真到了要立皇嗣之時,這些東西就要攤出來說道的了。

寇承嗣既無開國之功,也無強權到壓服所有人的能力和勢力,想繼位,必要的羽毛是要珍惜的!

神熙女帝是真的生氣,她叱咤風雲,女帝面南稱帝,一生雷厲風行,從不言悔,但對著寇承嗣,有時真有種有心無力的感覺。

她每每這個時候,不由總要想一下寇承嬰。

寇承嬰這個小侄子,可比他這哥哥強多了。

神熙女帝暴怒,罵了寇承嗣一個狗血噴頭,寇承嗣本來進殿很興奮還有點委屈的,因為神熙女帝召見他竟在最後。

一進來,被罵懵了,然後一下又醒了。

寇承嗣焦急,訥訥,喊了兩聲姑母,被罵得擡不起頭。這是神熙女帝第一次把皇嗣拿到明面上說。

他當然想啊!

他親姑母是帝皇,兒子要麽去世要麽你死我活,太.祖皇帝兒子除了明太子之外都死光了。某種意義上,他距離皇太子之位就差一步了。

權欲的渴望自然深深的。

並且寇家若上不去,他是必要死的,身後整個寇氏一族都是。這一點,他深知,並且他父親臨終之前已經反覆叮囑他了。

寇承嗣面露後悔焦灼之色。

神熙女帝深深呼氣,罵了一輪,停下來,繼續罵又不是,確實寇承嗣是竭盡全力為她分憂的。

沒有那一把火,裴玄素肯定沒那麽容易,至少沒那麽順利擒下藺卓卿。

多罵幾句,畏手畏腳,回頭連優點都給丟了。

“算了,這次給你說白了,下次行事多想一些,但也不要畏首畏尾。彌州撫恤你親自派人去,挑好的人,務必撫恤重建到位,聽見了沒有?!”

神熙女帝看見他就頭疼:“去吧。詔獄的審訊抓緊,即刻就開始!”

寇承嗣連忙去了。

繪圖的畫匠和工部人的已經到了,梁恩低聲稟,今晚就能臨摹完成三幅。

裴玄素已經先回府了,並且一出宮就叫了提轄司的醫士,估計熏的不輕。

神熙女帝沈聲:“給他賜太醫。”

她瞇眼:“梁恩,你去聖山海一樣。”疑似?

梁恩神情一肅,立即領旨去了。

偌大的禦書房之內,西偏殿畫匠工部的人進出搬動桌椅的聲音。

禦書房沈沈寂靜一片,在這個午後聽得十分明顯。

神熙女帝想起那張機械圖和方才的判斷,以及東宮的那個逆子,她眉目沈沈,淩然一剎。

……

隨著撫慰使團帶著機械圖和藺卓卿折返京畿,整個玉山行宮內外霎時又風雲變色。

沈沈隱隱,滾動般的讓人窒息的陰霾。

作為掀開這一切的核心人物之一,裴玄素已經翻身上馬,沿著通天大街出了宮門,帶著一眾心腹和赭衣宦衛離開了外朝範圍。

樹木刷刷,林蔭的陰影下,滾雷般的馬蹄,裴玄素率眾而下,他單手握韁,垂眸,冷冷勾了下唇。

他出正大光明殿的時候,寇承嗣已經進去了。

裏面說些什麽他猜到了。

事實上,放火那會他就猜到了。

裴玄素面露譏誚。

不過這是好事不是嗎?若寇承嗣可圈可點厲害如明太子,可不是他想要的。

裴玄素折返玉嶺的東西提轄司衙門,先簡潔安排處理了一些事情,行宮這邊的詔獄不完備,他們將把藺卓卿押回東都受審。

順便把太醫也看了看,有些麻煩,但很快結束。

匆匆折返東都,並處理好了這些東西,已經是入夜了,他瞥了詔獄中的藺卓卿一眼,低聲吩咐陳英順兩句,寇承嗣和竇世安吳柏他們都在,他直接轉身回府了。

裴明恭翹首以盼,裴玄素先緩聲和他說了一會話,前者很懂事,被老太監拉著回去了,和弟弟揮手作別。

裴明恭離去之後,裴玄素站在庭院裏好一會兒,他轉身去了祠堂。

祠堂之內,燭光炎炎,院內松柏在夜色下清微沙沙,不變的安靜無聲。

裴玄素給父母和義父都上了香。

擡手插香時,他垂眸望見了他的一雙手,燭光下右手碧玉扳指的一雙大手,坑窪已經長平了,但疤痕仍在,已經變老舊,斑斑駁駁。

這是一場沒有退路的權力鬥爭,裴玄素身後除了沈星裴明恭,還有一整個東西提轄司及宦營的所有人,閹人。

這是昔日他義父臨終前交到他手上的。

他不勝,所有人都不會有活路。

而他仇恨和不忿不甘也將永遠凝著血覆壓在他的心下,無人問津。

可能只會有沈星帶著裴明恭,小小的,永遠記住他和祭奠他。

裴玄素眸色沈沈,盯著跳動的燭火,所以他不允許自己敗!

裴玄素視線從他手背和燭火挪開,打開小瓷酒壇,給他的爹娘和義父添了酒。

他低聲稟道:“爹,娘,大人,我做到了,這是第一步!”

裴玄素其實並沒有多依賴沈星前生的記憶,畢竟記憶只是表象,誰知道底下還藏著什麽。差之毫厘,謬之千裏。

僅作參考作用。

他有自己的思考而判斷。

到今日,算走出了一條新路!

並且他有預感,這件事很快將會飛躍式的進展,只要撬開藺卓卿的嘴。

明天九月,再九個月?

可裴玄素不想等這麽久,他更不想明太子登基稱帝!

今日玉山行宮,皇權威勢如山一如既往,他低下了他的頭,臣服與神熙女帝的腳下。

而此刻他身處的永城侯府,只是皇城外、內城的一小部分。

他這半生,被玩弄的夠久了。

時間越長,就越不甘不忿!

裴玄素把頭頂這些人掀翻,手掌乾坤的念頭就更加強烈了!

裴玄素深吸一口氣,閉目片刻,冷靜下來,俯身跪在蒲團上,給父母和義父叩了三個頭,之後起身,轉身離去。

……

出遠門的時候,遇上韓勃。

韓勃也是來給爹和義父義母上香的。

裴玄素又陪韓勃折返。

看著韓勃跪下恭敬叩頭,又給上香添酒,念念有詞一番,才站起身來。

“哥。”

已經快亥時了,炎炎夏日,黑黢黢的蟲鳴,祠堂內燭光暈黃明亮。

裴玄素坐在一側的太師椅上,韓勃走過來,他在外已經十足十裴玄素的冷厲摸樣,又譏誚很多,只是此時此刻,外面那些神色俱不見了。

韓勃說:“我恨不得把他們都殺死了!”

趙關山已經去世多時,韓勃情緒已經恢覆了,但提及這話,他目中依然流露出一抹深深的暗沈恨毒之色。

只是韓勃到底年少,他今年八月才十九歲,他又忍不住,“韓仲重傷了,好在救過來了。”

韓仲是韓含的弟弟,一群人都跟著韓勃姓韓,是趙關山挑在韓勃身邊,跟隨了多年,不少還是一起長大的。

韓勃嘴上不說,天天罵人,他寧願不要命也必要為趙關山覆仇的!可他已經沒了爹,今日韓仲重傷一度垂死,他卻不由擔心再失去韓含他們。

裴玄素站起身,攬住韓勃:“我會竭盡所能,帶著咱們的人一直走下去的!”

他不由緊捏了一下拳,韓勃也是,韓勃用力回擁。

裴玄素拍了拍他的背,分開:“好了,去看看韓仲,早些休息,明日還要去繼續審藺卓卿。”

韓勃聲音沙啞,也熏得厲害,裴玄素叮囑他:“把老劉開的藥喝一劑,回府後早點休息,聽見了沒?”

“嗯!”

……

韓勃接任西提轄司提督之後,雖有些事情別人明知,但也不能做得毫無顧忌,所以韓勃搬回他自己的府邸去住了,陳英順他們也跟著去了。

送走了韓勃之後,裴玄素在前庭站了一會兒,轉身進了廳。

老劉大夫已經在了,藥箱就放一邊。

清火去熏不用看了,老劉藥昨夜就開好了,繼續服幾劑就行。

老劉來看的,是裴玄素的老毛病。

裴玄素稍事整理,老劉細細切過脈之後,笑道:“督主,好多了。”

裴玄素大獄之後,一直服藥到現今,終於可以停了。

已經好了九成,剩下的不必吃藥,等待身體情緒自行慢慢調整。

過了這個坎,就算真正痊愈了。

情志上的病,最容易反覆,治到目前階段,可喜可賀,真心不容易。

所以老劉笑著說完,又叮囑說:“剩下的藥丸,開封的不要了,沒開封的督主且留著。有必要就吃一顆。”

“多吃也無礙的。”

最怕沒及時吃。

現在的趨向是將近痊愈,所以要註意保持。

老劉樂呵呵,想起昔日命他私下給督主治病的老主子趙關山,不由黯然,不過面上沒表露出來,和大家都一樣高興。

馮維孫傳廷,賈平房伍也在,大家個個都面露歡喜。

裴玄素也很高興,收回手腕撫了撫,他重賞了老劉。

老劉樂呵呵背著藥箱回東西提轄司忙碌去了。

晚風徐徐,裴玄素站起身,盧凱之送了封信過來——盧凱之表面和裴玄素並沒這麽深的關聯,所以肯定不親自來的。他是因為兒子之死才和撫慰使團同行。

今天也覲見了神熙女帝,對於推恩令,他面露遲疑之色。

神熙女帝按捺下種種情緒,緩聲安撫他喪子之痛並褒獎了他,賞賜。

盧凱之出了正大光明殿之後,直接回杜陽了。

私下和裴玄素再聯系,這些都不提了。

裴玄素回書房給盧凱之回了一封信,完事之後,他出來,站在書房大院的庭院裏。

天色還不是很晚,勘察臺那邊也有事情,沈星也是入夜才回來的。

她現在肯定還沒睡。

裴玄素忙忙碌碌,終於明暗外面是事情都處理完了,他手裏拿著一個匣子,裏面裝著剛才從玉山行宮拿出來的那卷明黃密旨。

他要去找沈星了。

……

窗檻半開,月光傾瀉而下,和房中透出的明亮燭光交疊在一起。

夜風刷刷,庭院裏的梔子花開了,這是沈星喜歡的花,她喜歡裴玄素就喜歡。

在院裏中了兩顆大的一叢小的,盛夏開放,婆娑搖曳,幽香無處不在。

這個被裴玄素改了一通有點醜的大院子,現在回頭再看,卻有著無聲的愛意處處都在。

沈星已經沐浴過了,穿一身寢衣,披了家常的杏色男式右衽小袖家居衫。

她趴在窗臺上,望著院門那邊。

所以裴玄素一進來就望見她了,她跳起來了,露出很開心的笑,往這邊小跑過來。

那一刻,裴玄素都想不到其他,他馬上快步迎上去了。

兩人進屋,他順手把聖旨匣子擱在桌子上了。

並把今天的事情都簡單說了,裴玄素把披風和外衣脫了,在臉盆上洗了洗手臉,快馬跑回東都一身黃塵他今晚已經沐浴過了,就不洗了。

裴玄素道:“梁恩去了聖山海一趟,陛下今天下午傳召了明太子,並沒看出什麽來。”

很明顯,明太子及時趕回,他並不會在同一坑被絆兩次。

沈星給他拿了毛巾,她想了想:“那接下來,是不是會挑明?正好把咱們徐家的事提上來呀?”

她想起藺卓卿。

裴玄素笑了下,他點頭:“真是個聰明的姑娘。”

被一個真正聰明絕頂的人誇聰明,沈星不由有些臉熱,羞臊的,她不好意思,急忙側頭看桌面上的匣子,“這是什麽呀?”

裴玄素把毛巾掛在臉盤架上,洗臉之前兩人把門扇緊閉了,她一見他動,馬上跑另一邊去關,兩人現在默契十足。

想到這裏,他心裏不禁一陣的酸軟又甜。

裴玄素洗去妝容,劍眉鳳目鼻梁高挺,艷麗俊美而男兒遒勁十足,舉手投足都有一種韻律美感,又在從前的基礎上添上殺伐果斷的煞氣。

非常迷人。

他轉身看過來:“你打開看看?”

沈星就依言打開了,裏面是一卷明黃的聖旨,她打來一看,不由得失聲驚呼。

她匆匆看了一遍,急忙轉頭看他。

裴玄素微笑點頭:“我想求這聖旨很久了。”

只是之前一直事沒成,他就沒說。

沈星手裏拿著聖旨,急忙看了幾遍,又卷好,放回匣子裏,她側身擡頭,“你,你不生氣啦?”

終於說起這個話題了,她面上不由流露出兩分不安,語氣有點忐忑。

裴玄素不由得深深呼一口氣,唉,他終究沒忍住,上前一展臂就擁抱住了面露忐忑的愛人。

他把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小聲:“我有什麽可生氣的?”

事實上,確實有些不那麽舒服的。

但想來想去,那個人自己。

雖然他沒經歷過,完全沒這些記憶和經過。

但說一千道一萬,是他,總比別人好啊!

裴玄素適應能力很強的,接受了沈星說的莊周夢蝶的這件事情,並且適應良好。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裴玄素少年游歷天下,他也見識過和很多無法以人力能解釋的神異之像。

就,還好吧。

他轉念一想,假如不是他。

他甚至設想了一下蔣無涯,裴玄素立即就接受不能了!

他沒生氣,就真的需要消化一下而已。

但他想來想去,最後安慰自己,是他自己總比別人好太多了!

這麽一想,就拗過彎來了。

這麽長長的渴求,這麽來之不易的愛戀和愛人。

自己這個境況,她從來沒嫌棄過自己,願意陪伴著自己。自己有時候確實挺過分的,裴玄素知道,可她生氣歸生氣,生氣一會,卻從來沒因此否定過她。

皇天後土,說句少年時很嫌棄很酸俗,上窮碧落下黃泉,能遇上這麽一個人,可能是他花了十輩子才修來的緣分。

他都舍不得給她臉色看,也舍不得讓她不開心。

裴玄素個子高,他微微俯身,和她嘴對嘴親了一下。

沈星一下子就開心了,她心裏的忐忑終於沒有了,眉眼彎彎,也伸手擁抱他。

兩人互相擁抱在一起。

裴玄素長長籲了一口氣,精神高度緊繃疲憊了一天,此時他才露出真心的笑臉,連空氣都感覺甜絲絲。

“不如,今晚我不畫妝了?”

天天悶著,不敢真容示人,裴玄素今晚突然有種沖動,想用他的真臉和沈星一起。

他有點猶豫,但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這麽問了?

“好呀。”

沈星想了想,現今明太子和神熙女帝都在玉山行宮那邊,若遣人急召或其他,裴玄素肯定能提前收到消息的。

並且最重要的,這外間盡頭就要地道,實在不行,直接避走,反正是不可能被人直接推門望見的。

外面還有馮維和孫傳廷他們值夜呢。

賈平房伍等人,自從裴玄素有了她後,進出和各種都多了很多忌諱,急稟都不會先推門的,也算異曲同工。

說到這裏,沈星都有點心疼他,兩人手拉手往內間行去,她摸摸他的臉,裴玄素從未露出自己的真容,連想偶爾一晚上他都那麽躊躇。

也是很委屈了。

“那好,就一晚上!”

裴玄素動了動頭,只覺得滿心的舒暢,滿臉的清爽,他忍不住深呼吸幾下,摸摸自己的臉。

這個插曲,就算這樣過去了。

沈星覺得很高興,裴玄素也覺得還算順心。

兩人都挺開心的。

進了內間之後,裴玄素把蠟燭一根根吹滅,只留兩三支就夠了。

他卸妝後,歷來屋裏都不多留燈火,哪怕院裏的全都是心腹。

裴玄素正弄著,把裏間的門關上了。

不料沈星想了一下,卻突然問他:“二哥,你,你會不會很難受?可以,嗯,我們可以做那個,敦倫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沈星還是說了,每天晚上同衾共枕,擁抱親吻,她都會感覺那一處映邦邦,他經常很難受很隱忍的樣子,有時候實在受不住,他回去洗冷水澡。

現在說開了。

她是不好意思,但惦記著他難受,兩人是可以做那種事的。

反正,早晚都會做的。

他們都有賜婚了不是?

裴玄素“匡當”一聲險些打翻燭臺,他趕緊伸手扶住了,他霍地側頭,柔和暈黃的燈光下,她已經解了發髻,正微微側身坐在床沿,那雙漂亮的眼睛春水如星,正側頭望著他。

嬌小柔軟,乖乖巧巧,纖細的身條,玲瓏有致,一段雪白的天鵝頸項,隱隱的香橙體香在清淺空氣浮動。

裴玄素血液分作兩處,上沖腦海,又下湧至某處,他整張臉都騰一下燃燒起來,心臟咄咄狂跳。

他說:“敦倫?”

什麽?

他聽到的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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