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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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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上半夜的時候,裴玄素就被喊醒了。

東都密報來了。

緊隨其後的還有神熙女帝的急召。

裴玄素披衣而起,一身鑲邊藏藍色九龍過肩盤蟒袍,黑披風,迅步而出,在庭院裏接過東提轄司和楊辛的密報一看,他不禁勾了下唇角。

京畿內的發展,和他料想的一模一樣。

明太子果然往東陵去了,而後直接遷往聖山海。

這個動作夠大也夠戳心,往神熙女帝本就高度繃起的警弦又重重擊上一擊戒鐘。

神熙女帝和笨可一點都不沾邊。

宣召的天使和禁軍已經在院外等了,不過都是太監,並沒進來催促,裴玄素把密報遞給馮維,迅速整理袖口,擡頭望向廂房廊下出來的沈星。

沈星也驚醒了,她急忙起身就拉開門沖出來,夜風中檐下燈籠咕嚕嚕轉著,他側頭看她一眼,只見燈影暈黃,她一身淺杏披風罩著寢衣,鞋子都沒穿,有些淩亂的長發披散在肩側和背後,白皙小臉和下顎線在橘色燈光下一段暖融柔和的弧度,但神色緊張,一腳就要踩下臺階的青苔石子地面上。

他急忙一個箭步迎上,沒讓她光腳踩下來。

“我去玉山一趟,應該很快就能回來,你等我。”

月夜下,燈影前,她寢臥的形象和平時所見大相逕庭,看起來柔軟極了,但一臉的緊張,“是明太子和杜陽的事?”

裴玄素點點頭,不用問都是,他心內柔軟處此刻軟和一片,卻自覺十分委屈她,兩人才剛定下關系,他卻從來沒有辦法給她一個安穩的環境。

他輕握她的手,低聲叮囑兩句,並道:“你這邊如常就好,盧凱之我已安排好了,你不必管他。我去去就來。”

其他的先不敢說。

目前來說,一切還算順利。

但願,得償所願。

裴玄素也沒有多說,時間不等人。他有時候很遺憾,他想停下來細細醞釀談一個戀愛,這個他萬分珍惜的戀愛,但根本沒有這個空檔。

局勢奔騰,根本容不得他緩下半分。

但好在他和沈星是同路人,他們是並肩而行的,他們一路的風風雨雨攜手而行,便是這段感情最好的細節。

且行且相愛。

他輕撓了一下沈星的手心,沖她笑了一下,松開手,快速轉身,大踏步出了院門。

穿庭風過,黑披風獵獵湧起,他一出小院月亮門,神情一斂,眉目淩厲,迎上宣召隊伍並未停步,直接出了行轅大門,翻身上馬,簡短沈聲:“走!”

馬蹄短促如雷,一行人迅速沒入夜色之下,很快消失不見。

......

京畿,玉山行宮。

整個朝廷的中樞已經搬到玉嶺山了,並很明顯將要長駐,這一帶的鎮縣也不少,蘭亭州十分繁華,適應後和東都區別也不算太大。

但昨夜至今天波瀾又起。

張鸻等人被關押進新設的大理寺大獄之後,張鸻激怒刑訊,被抽了一鞭子,他當場栽倒,抽搐,被秦岑等人沖進去救了。

張鸻刑傷險死真假已經不重要了,繡水南岸的登陸痕跡查不出來,船和目擊證人都找不到,張鸻等人早晚得放出來。

但鬧這一場,直接朝堂大鬧起來了,皇太子去祭奠東陵難道有錯?

鬧到最後,整個東宮直接搬到聖山海去了。

——聖山海行宮也有座東宮。

半下午的夕陽照在朱紅的檻窗上,玉山行宮空氣極清新怡人,但神熙女帝此刻面沈如水,眉目間的凜意到了駭人的地步:“楚明笙,這個逆子!到底意欲何為?!”

......

裴玄素是黎明時分抵達的玉山行宮的。

幾天不見,玉山禁軍警戒線之外就多了很多新搭建的店鋪和攤販,一路延伸至最近的新縣。

他沿著這條路,一路快馬疾行,夜色和魚肚白之中,一盞盞巨大的宮燈如星辰,偌大巍峨的玉山行宮居高臨下。

裴玄素過禁軍崗哨,驗明身份,一路沿著外朝的通天大街直奔行宮外宮門,在外宮門下馬,一路快步行至正大光明殿之下。繞過這座嶄新的大朝殿和大廣場,抵達的含章殿的須彌臺基之下,之後立即獲召,他登上玉階,把披風解了,進入大殿。

神熙女帝已經醒了,衣著整齊一身寶藍色的團龍龍袍,微見銀絲的頭發一絲不茍梳起,戴帝王常冠。

偌大的殿內其實和懿陽宮並無區別,半昏半明,威勢沈沈,龍涎香自大金鼎徐徐吐露,馥郁霸道的帝皇熏香,地面上依然是厚厚的大紅猩猩絨地毯。

裴玄素沈肅跪在大鼎前,被叫起之後,他準備充分,立即呈上第二封詳細的明折和密折,並且還有在場人的口供、描述,甚至連屍格也呈上了。

——仵作對屍體的檢查記錄和分析,即是屍格。

裴玄素那天很想和沈星剖白求愛不得不一直拖到入夜,期間連話都顧不上和她說一句,是因為真的很多事情要緊著處理和準備。

他的準備,為的就是今日面聖。

裴玄素手下仵作也有,和監察司及杜陽的本地仵作同驗的。他專門收羅在手下的,都是能人,很快就將屍塊拼湊出來,並得出一個結論——明太子的人是故意毀損囚犯容貌和身體標記,以讓他們不能被確定身份。

裴玄素沈聲稟:“現場屍首有一十四具,被背走還有大約十一二人,應是為保必要時能順利帶著更重要的囚犯撤退,遂把次要或以下的全部殺死。”

他道:“臣親自檢查過這些遺留屍骸,那些無名屍骸腳外側的小趾側旁、腳外沿和後跟有繭;而掌心中部位置、虎口一圈,有多年前磨出來的片狀薄繭,而後又有握刀或劍的刀繭劍繭。疑似先握矛或戟幾年,而後常年握刀握劍。”

常年用刀用劍的人可太多了,尤其明太子要囚禁的人,不足為奇。

但裴玄素檢查非常細致,屍身已經泡得浮腫,薄繭脹得非常薄,但他仔細檢查後很快發現了這一點。

並且得出一個結論。

“臣以為,這些很可能是從戎之人,軍人,或曾經是軍人。”

腳是長年穿靴子磨出來的,什麽人春夏秋冬都得穿靴子?掌心還先磨了片狀薄繭,再刀繭痕跡,很像基層歷練後再升上去的士官級別的中低層或以上軍官。

“軍人?”

神熙女帝異常敏銳,幾乎是剎那,她閃電般想到靖陵往西這順著繡水而上的西南兩道五大關隘和三個大衛所。

無他,這裏最近,且相對密集的一圈,這是一個相對獨立西疆的軍事部署帶。

神熙女帝眼珠子動了動,黢黑中映著燭光有點纁紅,殿內死寂無聲,她忽問:“你是怎麽知道舊馬廄地牢的消息的。”

裴玄素不慌不忙,沈聲:“臣命人跟蹤元嘉公主楚元音。”

楚元音想借他入局或達成目的,裴玄素當然知道,互相利用罷了,也不算冤枉她,楚元音必然還捏著其他東西不可能全告知神熙女帝或他的。

神熙女帝當然知道。

楚元音不是想立功?這好歹也算半個功勞,“臣忖度過後,當機立斷,設法自元嘉公主口中得到消息,而後部署,後續臣實地勘探察覺有火藥,遂讓元嘉公主試探出火藥範圍。再後續,……”

除了盧凱之,裴玄素掩飾了盧凱之被常年囚禁一事,把時間模糊掉掉,技巧性呈盧凱之不過是短期被人冒充的敘述方式。

——盧凱之目前已緊急清理門戶,重掌盧氏了。

其他的,裴玄素事無鉅細描述,尤其是舊馬廄地牢的概況和明太子最後關頭及時出現的詳情。

他言簡意賅,表述深刻到位,無聲輕動的燭光下,連梁恩都不禁繃緊了心弦。

神熙女帝一直安靜聽著,面沈沈如水,一種無聲的凜冽和蟄伏危機在室內蔓延。

裴玄素最後伏跪請罪:“後期屍檢等等,監察司女官同在。但由於監察司貴女太多,茲事體大,臣鬥膽,在事前隱瞞了監察司。”

明太子麾下一大重要且中堅的勢力組成,正是開國勳爵。

其實監察司自明太子出山之後,神熙女帝已經清過一遍。但很難說還有沒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神熙女帝道:“你做得對!”

這一著如芒針在背,她已經打算二清監察司了。

神熙女帝馬上叫了趙青進來——趙青也被一同宣召回玉山了。趙青跪地問安,屍格和後續種種,她確實在場並緊盯著裴玄素全程的檢查和討論的。

趙青看過屍格和後續的核查折子,其實監察司也上了折子的,她肅容:“稟陛下,確實如此!”

大殿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

有種沈沈的危險和凜然在空氣中滾動。

神熙女帝垂眸瞥手上的折子和屍格,一瞬她想了很多,杜陽緊鄰靖陵,還有繡水大河;好幾個大關隘和衛所乃至下游的杜陽、京畿和玉山行宮、蘭亭州,都是順著這一條水下來的;

那一圈還有那麽多的門閥,連神熙女帝要動,都得用推恩令先遣撫慰使去慢慢去恩撫交涉。

還徐妙卿夫妻。

——徐妙卿夫妻確實是奉命去查九皇子,已經犧牲了。現在活了,還被囚禁。還有這一圈的徐家藺家霍家舊地和舊部下,囚禁徐妙卿究竟為什麽?

神熙女帝是無數權鬥政鬥陽謀詭計脫穎而出的,她的嗅覺非常的敏銳,一剎那她的心弦繃緊,有種強烈的芒針在背之感。

半昏半明的殿內,落針可聞,神熙女帝倏地擡眼,視線落在恭敬微垂首跪在地上一身藏藍蟒袍的裴玄素身上,恭恭敬敬,但極敏銳又厲害的閹臣。

但神熙女帝有自信,她活著,她就有把握操控這柄尖刀。

敏銳嗅到了危險的神熙女帝,猶如一頭擡頭的猛虎,她毫不猶豫用了裴玄素。

裴玄素的能力、手腕,上能朝堂下能詭計,他是最優人選沒有之一。

神熙女帝沈聲道:“裴玄素聽令。即日起,你接過六支撫慰使團,六個門閥、五大關隘及三個衛所,涉及這件事情相關的,由你全權主理!稍候朕會給你一道密旨,再曉諭六個撫慰使團全力配合你。”

“你務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查清楚這件事情。不管有何進展,第一時間回稟!聽見了嗎?”

“必要時,可便宜行事。”

裴玄素一拂袖俯身,鏗聲:“臣領旨!!”

他稍頓了頓,稟道:“這一次,恐怕很需要勘察臺助力,但貴女……臣建議,暫從東西提轄司和宦營抽調人手,重新補充勘察臺。”

神熙女帝沈聲:“朕準了。梁恩,傳旨勘察臺全力配合,不得有誤。”

“是!”

裴玄素等了片刻,旋即告退,微微垂首跟著梁恩出去了,梁恩這邊還有神熙女帝的細節補充和密旨交給他。

神熙女帝則留下趙青,她要精簡監察司,有懷疑的女官都放到第二梯隊去,選出來絕對可信的組成第一梯隊跟著趙青隨裴玄素同去。

“監察照常,但一切要以查清此事為要。”

人走了之後,神熙女帝眉目沈沈,吩咐趙青。

監察司要進行二次精簡,趙青心情覆雜,但她深吸一口氣,單膝跪地:“是的,陛下!”

神熙女帝把她叫起來,祖孫二人圍著禦案,對監察司人選篩選低聲討論了起來。

......

明旨六百裏加急發往其他五個撫慰使團。

寇承嗣一直關註這件事,一得聖旨,當下大急又惱,這次神熙女帝還有口諭說得明明白白,讓他全力配合裴玄素。

一時之間,竟讓這個姓裴的閹狗爬到他頭上去了,裴玄素為正,他只為副。

寇承嗣忿忿不平到極點,他身份也不一樣,立即登船,也就幾個時辰,就返回了玉山行宮。

已經入夜了,寇承嗣被召見後匆匆入殿,一見禦後的神熙女帝他立即跪下,急道:“姑母!姑母!那個姓裴的明明……”

他頓住,梁恩立即把小太監小宮女全部帶出去去,殿內就剩禦前的心腹。

寇承嗣這才繼續說:“姑母,您不是給了侄兒密旨嗎?那個姓裴的憑什麽取用寇氏的人馬和力量,寇氏怎麽能屈居此人之下!”

說到底,也是忿忿不平,咕嚕咕嚕冒酸水,又氣又急。

但寇承嗣也確實有忿忿不平的理由,寇氏根深蒂固龐然大物,憑什麽聽姓裴的,而他是神熙女帝的親侄兒,不是更適合把總這件事!

神熙女帝陰著臉瞥了他一眼,喝道:“起身,到朕跟前來!”

這個心胸過分狹隘,關鍵時刻總是抓不住重點的貨,要不是親侄兒,神熙女帝一腳就踹過去了。

寇承嗣忙起身,上前,跪倒禦椅側,“姑母。”

神熙女帝厲色:“這事的大概你想必已經清楚了。想想龍江之變,想想虎口關!”

明太子謀劃的事情,有哪一樣不是石破天驚直指要害的!

她這個兒子啊!

神熙女帝眉目一片厲色,果然是血腥上位的第一位女皇帝,只是隱隱露出一個角,但神熙女帝已經敏感嗅到底下的一大片。

除了裴玄素之外,她還密令了梅花內衛。

萬籟俱靜,有一種芒針在背般的危險在悄然逼近的感覺。

她這個逆子又想做什麽?

神熙女帝警戒至極。

被神熙女帝兜頭一喝,寇承嗣陡然清醒,他也不是真的酒囊飯袋,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

“姑母!”

神熙女帝冷聲道:“回去,好好配合裴玄素,聽見了嗎?”

她數管齊下,當然,她對裴玄素這邊是最寄賦厚望。

寇承嗣已經徹底醒過來了,此時此刻,他和裴玄素的立場是高度一致的。

他神色一肅,“啪”抱拳:“侄兒知道了!”

神熙女帝心情不虞,沒好氣瞥了他一眼,沈聲喝:“還不快去!”

還不算過分讓人蠢笨。

寇承嗣低頭,忙道:“是!侄兒這就去了。”

......

明太子總算嘗到裴玄素這把雙刃劍的割手之處了。

“好一個裴玄素啊!”

明太子低聲咳嗽,掩嘴的絲帕拿開,雪白上一抹淡淡的血絲觸目驚心,他面無表情瞥了一眼,隨手仍在紙簍內,命虞清去處理掉。

虞清看到了,心裏很難受,但不敢表現,低著頭提起紙簍出去了。

聖山海宮室不算舊,陽光自朱紅檻窗照進來,窗外一片大湖成海,風景絕佳。

但明太子住得並沒有多高興。

聖旨已經頒下了,裴玄素成為撫慰總使,並且過後代天巡視西南兩道各州縣及關隘衛所,有垂詢核查之權。

明太子把密報扔在桌面上,案上已經明報暗報一大堆了。

明太子面色沈沈,不得不說,聖旨上這個五大關隘和三大衛所正中要害了。

好一個裴玄素,他還往對方手裏送了一個門閥。

從盧凱之返回盧氏後掩蓋被囚禁數年的秘密。在裴玄素的遮掩之下,盧凱之順利過渡,已經剔除了不少背叛他的族老和族兄弟,重新把盧氏抓回手裏了。

恍若盧家只是出了叛徒,還在“考慮”推恩令當中。

僅從這一點,明太子敏銳嗅到了點什麽。

“看來,太初宮賜死趙關山傷了他的心啊。”就是不知道傷到了什麽程度。

裴玄素有自己的私下動作了,並且這動作大膽又動作不小。

從他手裏幹脆利落奪走了一整個盧氏。

薛如庚和張隆鄭密都在,薛如庚低聲道:“殿下,咱們要往含章殿透露嗎?”

明太子瞇眼,片刻,“……暫不。”

從裴玄素抵達杜陽第一天就對地牢下手,並讓楚元音去試探火藥範圍,讓明太子萬分忌憚。

他到現在也沒想明白裴玄素是怎麽知道地牢的?

底下已經清理了一遍了。

楚元音嗎?

還有就是,裴玄素究竟獲得多少相關信息?

明太子可不欲暴露更多靖陵計劃的相關蛛絲馬跡讓神熙女帝得知。

畢竟,這個計劃是寄托在神熙女帝去靖陵的基礎上。

一旦神熙女帝嗅到什麽。

不去靖陵了,那一切都白搭,他十年苦心籌謀將盡付東流。

而他,明太子低咳兩聲,他絕對沒有再度準備第二個計劃的時間了。

想必,裴玄素就是吃定了他猜不透他知道多少,更忌憚不欲暴露更多的蛛絲馬跡,才大膽吞下他的盧氏。

明太子都氣笑了,連聖旨的五大關隘和三大衛所,他終於嘗到了這把雙刃劍的鋒利和割手之處。

他露出一種極度覆雜的神色,明太子啞聲,“好,就讓我看看你有多了不起!”

明太子盯視窗外片刻,回神,他霍地站起身,臉色沈沈:“水道清理出來了嗎?”

張隆立即道:“差不多了,只是您……”

要泅水一段,只怕不易。

明太子淡淡道:“不礙事,加緊清理,今日之前必須清理完畢打通。”

......

長關漫道,裴玄素率韓勃陳英順等心腹並一眾東西提轄司的緹騎快馬而下。

來時,仰看宮燈點點宮城巍峨,心中沈沈緊繃;去時,一切如同預料,緊繃的心弦早已一松大暢。

夜色深沈,裴玄素藍衣黑披,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

他勾唇笑了一下。

現在他手裏除了密旨和明旨之外,還把神熙女帝昔日賜過一次那麽便宜裁斷的金匕重新拿在手裏了。

裴玄素的補救措施非常到位,即便由暗轉明,他還是牢牢把這件事情抓在手裏了。

並且更光明正大,能使用的資源和采取的手段更多。

一直到他下山,聖山海也沒任何動靜,想必明太子的心態和他預料的一模一樣。

裴玄素哼笑,想起明太子吃了這個大虧後沈沈郁憤,他心裏暢意無限。

當然,這只是前菜。

裴玄素手腕過人,非常及時將局面徹底扭了回來,除了由暗轉明,多了一些人參與之外,和之前異曲同工。

多了人不方便,但也有好處,那就是能動用的資源和勢力更多了。

他是持旨而來的。

現在他是明方,而明太子是藏在暗處那一方。

明太子這兩天的動作和反應,讓他對這個靖陵計劃的期待更大了!

諸事妥當,他當即就奉旨離開了玉山,訊報寇承嗣不忿正欲飛馬返京畿他也不在意。

正事解決之後,他立即想起沈星,當即歸心似箭,一刻也不停,穿過幾重禁軍的卡哨之後,直奔長道而下,穿過新縣,在官用碼頭連人帶馬上船,以最快速度折返杜陽。

......

再說沈星那邊。

這一天多時間她也沒閑著,雖然很擔心,但也算歷練出來了,她是不會願意給他拖後腿的。

當晚再也睡不著了,天未亮就起來忙碌,杜陽的收尾的事情還有很多,他們也很需要再查一查是否有其餘的內情,以及排除明太子那邊的還有沒有其餘隱藏線索。

頭頭這幾天,是黃金時間。

沈星睡不著,早早就動身了,帶著勘察臺和徐芳張合等人先去了盧府,把囚禁盧凱之的那個密室勘察了一遍,然後把在盧凱之的全力配合之下,雙方一起把盧府大稽查了一遍,最後找到了一條近幾年才修建、盧凱之很肯定說以前沒有的地道。

之後通過這個地道,又起出一個已經人去樓空的據點。

順著這條線,梁徹張韶年等人接棒,把明太子在杜陽經營多年的勢力清空的過半。

這些就不提了。

裴玄素回來的時候,沈星已經順著這條線,和顧敏衡把高子文等人原先安排在杜陽碼頭、準備隨時接應離開,結果後來因為裴玄素的緊迫的追截沒能用上的幾艘大船找到了。

同時還挖出了一個叫“榮華”的船行。

他們趕到的時候,那些船員跳江逃跑了,顧敏衡和何舟厲喝著帶人去追。

一整天下來,忙忙碌碌,竭盡全力。

唯一擔心的,只是裴玄素那邊也不知情況怎麽樣?要是不好,他們這邊恐怕很多都是白做工。

那樣的話,更得能多抓一點線索就多抓一點了。

但總算,最後回來的都是好消息!

裴玄素抵達杜陽的時候,已經是入夜,沈星正在船上挑燈夜戰,忽聞外面吆喝和官船往這邊駛近和靠岸的聲音。

她跑過窗邊一看,登時大喜過望,高興沖大官船揮手。

大家都非常興奮,因為裴玄素抵達之前,他們已經接到了飛鴿傳書,得悉了好消息了。

董道登他們算著時間也來了碼頭等著。

裴玄素下舟登岸,還在船上他就先瞥了她一眼,沈星高興得露出笑臉。

真的不容易,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裴玄素還是很端得住的,他告訴了大家這個好消息,知情的人也按捺著,沒有露出更多的神情端倪。

之後折返舊客棧行轅,大家坐下,裴玄素才言簡意賅把前後因果和事情大致說了一遍。

簡單十來句,輕描淡寫,驚心動魄。

所有人都不禁屏息聽著,末了長長出了一口氣。

至於後續,裴玄素非常簡潔:“先查清他究竟要做什麽?怎麽做?再說。隨機應動。”

該如何開始,他也有了腹稿。

後續行動再說不遲。

剩下的細節過程讓韓勃陳英順補充,裴玄素起身說去梳洗,實際拉著沈星回去了。

檐下的燈籠半舊,小小的,灑下一圈的光暈,在隨風輕晃。

“也不知二姐和二姐夫怎麽樣了?”

沈星小聲地說。

他牽著她的手,沿著半舊的廊道而行,晚風有些炎熱,但裴玄素卻覺得分開的清新舒心。

其實這下船到現在,一路的嚴肅,她感覺就好像回到從前,她和他和大家在商量事情的那個關系的狀態。

但一出來,晚風一吹,他牽著她的手,觸感強烈,身邊人存在感又強,從剛才的氛圍走出來,突然一下子清晰,兩人已經確定戀愛關系了。

裴玄素說:“想來應當會比上輩子好些的。”

他側頭沖她一笑,劍眉鳳目,精致而艷美,璀璨一笑,暈黃燈火,人間絕美。

沈星也看習慣了,但能看出他很高興很高興,高興的原因不必說,她正有些無措想著要說個什麽話題才好,他卻拉著她的手往前快走,說:“來,我給你準備了個禮物!”

他親自挑的,但下船不好抱著,就交給馮維先拿回房間。

裴玄素勾唇一笑,拉著沈星一路快走,走到正院上了廊,推開正房的房門,只見黑漆方桌上放著一個用藍色綢布包裹的尺高匣子。

從禮物到匣子到包裹的藍色綢布,都是他親自挑選的。

“來,看看你喜歡不喜歡?”

他側頭微笑,拉著她來到桌邊,解開綢布,打開匣子,從裏頭捧出一個陶瓷燒制的彩釉小屋子擺設。黑瓦白墻、兩進的瓦房,又水井有晾桿有花草有長椅廚具,透過窗戶,裏面衾枕被褥什麽都有。

半尺左右,小巧玲瓏,釉色很漂亮,惟妙惟肖,仿佛一個江南水邊的城中小戶人家,衾枕擺設中等,三副碗筷和幾個菜擺放在明堂,一個平凡但幸福的三口之家。

裴玄素本來想給沈星買釵子的,但去碼頭銀樓的那幾步遠,他望見精品店裏面的那個屋子,他就走不動了。

這個看起來很幸福很平凡的三口之家。

“我本來想買釵子的,但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這個更好。”

他把屋子雙手遞給沈星,沈星忙雙手接過,小心拿著看,又把它放在桌子上細看。

裴玄素有些不知道怎麽表達自己心裏的想法,他想了一下,“我想給你一個安穩的生活。”

他輕聲說:“在船上的時候,我在想,我要怎麽做好一個丈夫?”

他真能想。但此時此刻,他說得很認真,在身後輕輕擁著沈星,看著她低頭一下下點著屋頂,他就伸手握住她一雙白皙的手。

“等以後啊,這些事情完了之後,我們可以有一個家。我做飯,你洗菜。然後有一個孩子的話,還給他做飯吃。”

小小一團,等在桌邊,必然很可愛很甜。

她可以是女孩,像她;也可以是個男孩,最好也像她。

他們生一個,像她的小寶貝。

裴玄素不禁笑了,這一下他真的很開心,一路重壓和疲憊奔波此刻都不見,流水般的期待充滿他的心。

他半生苦難,希望這一切結束之後,能和她攜手剩下的時光,不管甜蜜還是吵架,都必然是他期待中的每一天。

到那時,星星也不用整天緊張或奔波了,可以有一個安穩的家和生活。

裴玄素從前不懂張夫人,為什麽絕筆信都特地把個小院拿出來,還杯盞擺設都喁喁一遍。

他現在懂了。

府邸都不全算家。

張夫人期盼的其實安穩溫馨的生活,可以很平凡,泯然眾人,美好,但他們向往。

裴玄素微笑想像了一下,他在後面握著她的手,白生生的,削蔥根般纖細長直,怎麽看都漂亮得不得了。

他放在唇邊親吻了一下。

“還是我幹吧。”

洗菜做飯都他來,他小聲說:“我舍不得。”

他倚著屋柱,微微帶笑,柔化了淩厲的輪廓和五官,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種化不開的柔甜。

沈星回頭,撞進他微彎帶著甜意的一雙丹鳳眸中,瞳仁花紋都染上喜悅笑意。

其實兩人是很熟悉的。

一路攜手同行,互相依靠這麽久了,正如裴玄素所言,不管他有沒有喜歡她,過去的情誼並不會因此消失。

他喜歡自己很久了,一切都那麽順利成章,她慢慢邁過心裏那麽坎之後,好像也不需要太多適應期。

沈星看著他這張近在遲尺年輕不少眉帶遒勁的俊美面龐,他淡淡的皂角味和龍腦香很清晰。

她第一次收到戀人精心準備的禮物,實話說是她訝異後是高興的,聽他小聲講述他送這個禮物的原因,還有他舍不得她幹活,心中忽湧起一種不知名的情感。

這個裴玄素,也是真真切切把她捧在手心的。

心裏有種動容,慢慢蔓延,在她的心裏。

她忽然想起早先那個笨拙青年,在梵州的時候,他說什麽“星星,你真的是我的福星”“你一來,咱們就有了這麽大的收獲”。

當時沈星一腦門的問號,什麽鬼?她沒來之前陸通船行不勢如破竹,這是裴玄素自己的功勞好不好?

今天她終於讀懂,可能他是想說好聽的情話哄她,那時候他就喜歡自己的嗎?卻笨成那個鬼樣子。

還有那個娃娃的綬帶,除夕一男一女是一對那個,現在回想,他肯定不是弄錯的。

突然百般滋味湧上心頭,這個默默愛了自己這麽久的男人。

沈星是個心腸很柔軟的人,她有些淚目,忙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淚意眨去。

她盯著眼前這張有些迥異微笑的面龐。

他熟悉的五官,有些變化,但大差不差,其實兩輩子一個人,是生命的延續。

她就覺得很對。

沒必要糾結為難自己。

不管怎麽樣,她也沒想真的離開他不是嗎?

她等了兩輩子的,她舍不得,她要好好談這場戀愛的,不能留下遺憾的。

沈星目光盈盈,她一瞬不瞬看著這個男人,她愛兩輩子的男人。

裴玄素感受到了她專註認真的視線,他也一下認真起來,原本有些累倚在屋柱,一下子站直了,努力展示自己俊美迷人的一面。

沈星不禁“噗呲”笑了一下。

被他逗得笑死了。

但這麽一笑,感覺心裏糾著的那些情緒徹底松開了,她深深呼吸,長長吐出胸臆間一口濁氣。

看著眼前人,她真真切切喜歡了兩輩子的人,明晃晃的燭光,這個熟悉的人和熟悉的懷抱大致味道,眉眼鼻梁額唇,除了瘦些,一模一樣。

此刻視野被這人占滿了,身邊是窄小半舊的房間,但還算幹凈,她側頭望了桌上一眼,小心翼翼把小屋子捧起來,摟在懷裏,看了半晌,又擡頭瞅他,“我很喜歡。”

她陣仗有點大,裴玄素還以為有什麽考驗,嚴陣以待,不想她笑盈盈告訴他,她很喜歡這個禮物。

她今晚的笑和前兩天都不一樣,杏眼彎彎的,感覺笑意流瀉到眼角。

裴玄素也不會說,但他很是心花怒放,一路上的重壓疲憊在這一刻遠去,他勾起唇角,笑意止不住,

他湊過去小心親了她的臉頰一下,沈星眼睫微闔了下,沒有躲。

讓他結結實實親在自己的臉上。

沈星睜開眼睛之後,她低頭,小心翼翼把小屋子放回匣子裏,這是陶瓷的,她擔心摔壞,還小心調整挪移了一下底下包墊的位置。

兩人圍著一張方桌,一個忙碌,一個幫忙,好像又回到從前。

不同的是添了戀愛關系了。

裴玄素心裏太激動,他是個很敏感的人,他有種感覺,一直懸著的不知名大石頭落地了。

這種紮實的感覺,讓他喜悅甜蜜又興奮。

他脫口而出:“星星,咱們今晚和先前一樣,我睡外間?”

沈星臉皮一紅:“你做夢!”

這客棧的房間哪裏有外間?又小,連榻或竹床都放不下,豈不是想和她睡一床?!

這進展。

沈星其實並沒有排斥發生那種關系,但這也太快了,跑馬都沒這麽快,不可能的。

她抱著匣子,踹他一腳,啐一口,跑了。

裴玄素這才想起沒有外間,他的心一下咄咄狂跳起來,臉皮爆熱,“不,星星,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真的不是這麽想的。

“餵,星星,星星——”

“你等一下我呀!”

晚風呼呼吹著,半舊燈籠晃動,馮維孫傳廷他們特地退到小院外守著,聽見聲音,不禁相視一笑。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了。

太好了!

……

【作話有重要信息,在後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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