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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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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外面的事情,並未因兩人的感情糾葛停下腳步半分。

倉促分開,裴玄素不得不趕進宮,只留下沈星半宿哭泣,第二天眼睛核桃仁似的,匆忙用冰敷。

到上值的時候,才算看不出來。

她帶著人往外朝換班的時候,趙青也在匭使院熬了一個大夜,現在整個匭使院各方官員都在,劍拔弩張的氛圍一觸即發。

這次刑訊是在多方高官的見證下進行的。

裴玄素雖理智上知道是五五之數,但情感上難免對審問羅三多抱有極大的緊繃和期待。

同樣緊繃期待的還有太初宮一系的大小所有官員。一旦羅三多被撬開口,在這個造假的頂級高手和後一批上呈的有問題證物面前,再前面的所有物證是真是假都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它們的真假性已經存疑了。

整個太初宮被重擊巨壓的沈艱局面將立馬迎刃而解。

只是很可惜,結果讓人失望了。

從清晨到傍晚,面審三緘其口,很快進入刑訊階段,但拷審了一個白天的時間,羅三多都依然抵死不從:“我什麽都不知道!別冤枉我——”

這次的三法司主審還是樊文英,這位年過半百的刑部尚書因為愈發覆雜傾軋的局面連內閣都放棄進了,一天審下來,疲憊不堪,樊文英看看兩邊,無奈說:“若諸位大人無異議,那就明日再審!”

也沒什麽好異議的,沒審出什麽來。

但刑部司法不同詔獄,夜晚一般不進行,最多命人盯著上點持續的小刑,明天再繼續。

一輪紅日淹沒於大地,暮色很深與夜色交界,外朝各處檐下的褐皮大宮燈已經挑起來了。

人從提審的刑房湧出來,身邊低語不斷,很多太初宮這邊的文臣武將都依然對這個羅三多抱著極大的希望,緊促繃緊的語氣發了狠,明日必須要加大力度審。

裴玄素立在檐下三級臺階頂上,暮色籠罩整個外朝遠處模糊不清,他一聲不吭,臉色陰沈。

第一場提審結束,他對這個羅三多寄予的希望在急劇下降。

裴玄素就是從士林走出來的人,他太清楚書生意氣認死理,裴玄素清楚意識到羅三多開口幾率渺茫。

現在單憑蔣系的那兩名三法司官員空口白牙,最多只算輔證,拗不過羅三多的。

整個匭使院喧聲大作,裴玄素沈沈銳目,掃視過整個庭院的所有議論紛紛交頭接耳的大小高官。

太初宮一系的基本都在他站的臺階這一圈。

他冷電般的目光在北衙鎮撫司提督寇德智身上稍稍一頓。

寇德勳寇承嗣父子也被勒令暫解職在府不出,但寇氏人丁興旺在三法司的人依然很多,為首的正是寇承嗣的親堂叔父寇德智。

——可能涉案的所有官宦,最後就寇氏父子能逃過去。

所以他必須立即做其他的後手準備!

……

裴玄素讓梁徹顧敏衡把韓勃何舟替換下來,韓勃好幾天沒睡,但還不想走,被裴玄素瞥了一眼,他若有所感,閉嘴跟上了。

裴玄素帶著東提轄司的人折返讚善坊衙門,先去了西提轄司一趟,在趙關山這裏他沒說什麽,但回來之後,他立即讓人私下把沈星叫過來。

又一天入夜。

再見,裴玄素眸色深深,他盯著燈光下微垂眼睫的沈星,極克制喉結動了下。

沈星小聲說:“什麽事啊?是不是有什麽需要我幫忙做的?”

她不笨,隱約想到昨天的羅三多和她的鑒假手藝。

裴玄素這麽嚴肅的私下使人悄悄叫她,肯定是有正經事。

沈星努力斂下情緒,盡量讓自己保持自然,小聲地問。

——她袒露了自己,有些不安,並有點刻意回避昨晚最後話題的感覺。

她行動舉止間,其實有種嫻雅的貞靜感,會註意表現得落落大方,已經成為刻進她骨子裏的自然習慣。

裴玄素接受能力很強,他已經將那件事囫圇消化下來了,昨晚最後折返慌忙安慰那一場,彼此間那點子小異樣也褪去了。

看著她在書桌邊坐下來,他立馬想起就是她心裏藏著人,簡直如鯁在喉。

一種急切和焦灼,簡直恨不得立即將這個人拉出來,撕成碎片!

他竭力按捺下來,也拉開椅子坐下來,把他剛才找出來的一個匣子打開,取出一疊大約七八張三尺見方折起來摞在一起的空白舊紙,這是裴玄素昨日趁著第一個進入羅家小院變故陡生,心念一動在短暫的罅隙匆忙收藏起的。

裴玄素問:“羅三多的手藝,你會嗎?”

他把紙遞給沈星,臉色也不禁肅起來了,“你能做出差不多的嗎?”

他低聲說:“如果可以,我稍候就去兩儀宮找那楚元音。”

聽到楚元音這個名字,沈星眼睫不禁顫了下。

但她也立馬知道他想做什麽,心中一緊,忙接過舊紙,將其攤開,小心翼翼翻細看了一下,擡頭:“可以的。”

裴玄素不禁松了一口氣。

他沈著臉,告訴沈星:“我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會鑒假的人,不少都擅制假。

裴玄素學過,他知道的,很多偏門的鑒別技術學習,都是從一開始的制造開始。

只有了解透徹,水到渠成鑒制兩得。

還好,沈星這邊沒讓他失望。

裴玄素深吸一口氣,燭光橘黃無聲,他臉龐瘦削不少,線條更顯鋒芒銳利,“我去了解一下宮中的舊檔,在寇氏舊檔那邊找一點合用的東西。”

“你先處理一下這些舊紙,再得找些舊墨和印泥。我讓楊慎和鄧呈諱留下幫你,有什麽你都說出來。讓他們盡量找,盡快找到。”

還有墨和印泥,可惜在羅家小院的罅隙太短,另外春裝單薄,藏墨藏印章會非常明顯。

並不容易,但這會兒只能交給沈星這邊緊急往外淘。

裴玄素長吐一口氣,雙目微咪盯著跳動的燈火,露出一抹狠色。

趙關山不同寇家父子,神熙女帝若到萬不得已之時,竭力去保的必是寇家。

這些都不必說。

但對裴玄素來說,他要竭力去保的,當然是趙關山啊!

目前的案情是,詔獄內的口供證據鏈已經斷了,那邊一掃而空當不得用了。現在從另一面,“構陷東宮私藏兵刃”入罪。

涉及的人中,詔獄內是趙關山和鄂國公寇德勳寇承嗣父子,其中主要的是趙關山和鄂國公寇德勳。

因為兩人當時是奉了神熙女帝口諭,掌詔獄內一應刑訊的。

但這裏有個空子可以鉆。

負責的是兩個人,那就加一點證據!東宮案核查目前快到尾聲了,假如羅三多撬不開口,馬上就要進入最後的羈押入獄和查抄府邸階段了。

假如,從寇家搜檢出來有東西呢?

這個東西,能證明趙關山寇德勳在詔獄內是有分工的, “私藏兵刃”嚴刑拷打捏造構陷這一塊,當年其實是只由寇德勳父子負責。

再設法捏點前情後因,把幹這事推給明太子那邊。

——在寇氏這個難啃的硬骨頭和趙關山面前,為了萬無一失,明太子決定給寇德勳父子加碼,讓神熙女帝救無可救。他回頭設法再解決趙關山裴玄素和東西提轄司不遲。

什麽權傾天下,對現在的裴玄素不是一個維度的。

他全身心都在思考目前這個局面,必須把這個坎先挺過去。

他幾乎已經肯定,沈星前世,趙關山必然是死在這裏的。

既羅三多不行。

他得趕緊另想他法。

裴玄素有點慶幸,他提早知道了,但假若不知的話他也是這麽做的。

只是沈星的出現給他一個新思路和設法方向。

不然這般境況,恐怕連他都落一個無計可施的窘迫境地。

裴玄素看著她,“我走了。”

他隱忍片刻,反正已經透露心意,他咬著牙關說:“不許想他!”

他繃著臉說的。

沈星一楞,驀地擡眼,燭光下近距離,裴玄素那張年輕許多的艷俊面龐猝映入眼簾。但褪去妝容後,他這張臉該有遒勁的男兒氣概。

不會有一點蒼白和陰柔,不會有一點閹人的特征。

偏此刻那雙漂亮的丹鳳目暗黑帶著沈沈執拗,他正咬牙一瞬不瞬盯著自己。

沈星仰頭,和他對視一剎,她盯著這張其實不太一樣的面龐,偏也很熟悉,心口一澀,心緒就像被一雙手伸進出亂撥一通,頃刻就翻江倒海起來。

糾纏了這麽久,那個人對自己也無愛意。

偏偏這個嶄新全無記憶、她喊了這麽久二哥的年輕裴玄素,她全無這個想法,他卻不知為什麽喜歡上她?

天意弄人。

眼前人全無記憶,不知所有過去,就像另一個人。

那個她最初用來說服的自己很久的“他不是他”,回旋鏢,狠狠戳中了她的心!

可即便有記憶又有什麽用?

那個成熟的、她偷偷愛了很久、不知道什麽時候喜歡上的人,即便在此地,還不是會奔向楚元音!

沈星強撐起笑,應了一聲,裴玄素也不耽擱,沈星來前他已經換了太常寺諸陵署的綠色官服,這次他們不走清吏司,裴玄素思索一圈,選了東提轄司西北邊緊鄰的諸陵署出去。現在不方便回府,就是麻煩。

夜風起,他叮囑兩句,披一層普通宦衛服和黑披風,拉開門一閃身就出去了,先和韓勃等人匯合。

一陣很大的晚風,沈星見他披風鼓蕩,頎長身姿筆挺孑傲而立,他快步下來臺階往東側花壇一閃,沒入夜色,直奔楚元音而去。

他的背影特別像那人,畢竟兩人是一個人,高瘦頎長,寬肩窄腰,身姿筆挺如標槍冷硬。

她竟下意識追出兩步,驀地想起,剎停下來,眼睜睜看著這個背影往兩儀宮而去。

一剎她想起前生那個成熟男人和颯爽逼人的楚元音的種種,她目睹過的畫面。

她心裏像擰著一樣,為這份遲來的愛,為那個遲鈍的自己,為即便她前世知曉恐怕也不過是更難堪的窘迫境況,她蹲在地上嘩嘩落淚。

太長久的相處,太多的情感,一頁頁翻到最後,結果竟然是這樣的。

一剎前面種種覆雜情緒,都變成包裹這份情的渠湧,變成巨浪重重拍擊在她的心頭上。

一天時間太短暫,那種悲慟難過鈍鈍籠罩著她的心,只要稍稍有空暇,她就會想起這件事。

想起兩人開心過的,吵鬧撕扯過的,沖突矛盾過的。他的優雅陰陽,他的壞脾氣,兩人難得平和的,不歇的,在床上翻滾做那種事情的。

現在那一下下不適的重鑿,就像鑿進她心裏似的。他那偏瘦卻矯健的身軀伏在她的身上,也像伏在她的心。

辛澀酸楚一片,讓她的淚點特別低。

但沈星蹲下無聲哭了一會兒,她很快強自打起精神來,跑到隔間的銅盆架子邊上,掬冷水使勁澆了幾次,讓自己思維變得更加清醒起來。

她深吸一口氣,現在不是想這些亂七八糟事情的時候,最重要是義父!

義父對她這麽好,無論如何都得把這個死劫蹚過去。

她必須全力以赴的!

拍了拍臉,沈星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再抽毛巾仔細擦幹凈手上的水、印了印身上濺濕的地方,等確定幹爽,她轉身跑出去,把書案兩側燭山上的蠟燭全部點燃了,並叫了徐芳鄧呈諱過來幫忙把燭山架子拉開足夠的距離。

沈星這才小心上前,去再度端詳這些舊紙,腦子裏思索她需要用到的舊墨和硯臺印泥印章細狼毫等物。

造假不是那麽容易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份難勘破綻的假文書,哪怕再厲害的師傅倉促間也是造不出來的。

因為新紙不管怎麽弄,都沒有舊紙的柔軟自然,大師傅一看就能看出來了。

得用桑皮水持續慢染,輔以長期的日光暴曬和陰晾等手段,才會加速紙張的舊化。

羅三多晾了一院子的舊紙和墻邊的一大堆舊硯舊墨胡亂堆放,正是這個原因。

不是他不收拾,而是他的職業需要這麽堆放。

幸好裴玄素這人非常敏銳,憑借他曾經見過的第一批第二批文書物證,他收起的全部都是肉眼看起來和前者色澤舊度很接近的舊紙。

沈星翻看了一下,抽出來兩張,其餘全部都能用。

接著,她仔細交代她需要的陳墨之類的其他東西。她市井生活經驗不夠,但沒關系徐芳鄧呈諱他們都在,大家埋頭一陣討論,很快定下明確要尋找的目標,連夜就匆匆準備去了。

……

三月十九。

春末夏初,連續兩天的春雨之後,太陽一下子熾烈起來了,銀胭河滾滾春潮尤未消化完畢,卻猛地似徹底進入夏日。

朝局也一樣,洶洶不可逆的態勢的再難以人力回天!

審訊羅三多並沒有結果,這個造假的書生有正氣凜然的心,牙齒都被打掉了一半多還是那句話。

東宮包括門閥這邊面色越來越輕快,甚至還噙著若有似無的笑。

太初宮這邊氛圍沈凝得如黑雲壓頂。

十九大朝。

現在大朝常朝舉行的地方已經移回太初宮和太初門之內了,神熙女帝高居鑾臺九層玉階直上,早已奪回了唯一帝皇的至尊寶座。

但自神熙女帝往下,太初宮一系的所有文武武將,沒人高興得起來。

明太子無所謂在哪裏上朝,在太初宮不是更好嗎?才更讓他這母皇如鯁在喉不是?

他坐直矜貴優雅,卻極閑適,一身十二章皇太子的赤紅玄黑冕服——大燕朝皇太子地位沿襲前朝,非常高,不但能名正言順擁有小朝廷,甚至連冕服也僅僅只比神熙女帝少了一種紋飾。

神熙女帝面色陰沈如雨,明太子卻勾唇而笑,他那極獨特韻美的微焦嗓音,拱手對上首道:“母皇,東宮舊案也差不多該收尾了。”

從陰恨的夾縫迸發的一種愉悅,讓他此刻心尖都在戰栗。

神熙女帝臉色陰沈,死死盯著她這個該死的悖逆兒子不語。但朝堂之上,大燕律是國朝的根基,在場的也不是末朝昏君和末朝亂臣。

大殿內,秦岑馮禹章等東宮親信鐵桿及文仲寅夏以崖等門閥勢力文官武將紛紛出列附和,高昂激烈,咄咄逼人,一下子吵雜起來了。

神熙女帝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照案序而行。”

明太子勾唇一笑,收回視線,瞥向底下的三法司主審刑部尚書樊文英。

樊文英盯著頭頂兩道冷電般的視線,他心裏連連無奈長嘆,怎麽每次都是他?但也是只得拿著笏板肅容拱手:“臣領旨!”

他稟:“東宮舊案不日將進入覆核案情的階段。”

羅三多該放棄刑審了,沒有意義。

等三法司覆核完案情,上折,若無誤,就該拿人羈押入獄,最後查檢府邸。之後,三法司擬妥罪刑後上折門下省,走最後宣判入罪的定案流程了。

該死的死,該勾批的勾批,一輪腥風血雨的人頭落地之後,東宮舊案才算過去。

唉,也不知到時候又是怎麽一個光景?

樊文英肅容匯稟一句之後,低頭歸列,沒有看身邊任何人。

所有三法司屬真正的中立的,皆如此。

沈星升了職之後,現在也有資格跟著趙青在大殿一側通往偏殿的側門位置旁聽朝會。

嚴婕王雲英也在,但女官們沈默不語。

沈星心裏像墜了塊鉛似的,又想到他們已經準備好的東西,一時七上八下,翻江倒海,忐忑得不行。

外面的大朝會辰初散的。

討論其他的軍政二務也沒什麽人有心思聽,神熙女帝陰著臉一言不發走了,皇太子也走了,跪送二駕起身,趙青叮囑沈星等會帶隊回去,該換班的換班,該去匭使院去匭使院。

她低著頭繞往後面的懿陽宮去了。

沈星目送趙青,但她這會兒也沒什麽心思去想趙青和神熙女帝這對祖孫會說什麽安撫話。

她收回視線,努力收斂一下心神,和嚴婕等人出去。嚴婕王雲英的監察院就在外朝,她們直接先回去的。沈星則帶著梁喜她們往朱雀門方向往匭使院而去。

一群玉白金黃玉龍補服披黑披風的女官們沿著側面的階梯下了太初宮臺基,順著宮廊和甬道穿殿過宮而去。

太初宮是前朝皇宮重新改建的,遙遙連接兩儀宮,和前朝後廷城呈北鬥七星對位,而神熙女帝上朝理政的太初懿陽重陽的主宮正正好位於紫薇星位。

一路拆卸了很多宮墻,又建了很多擋煞拱衛的宮殿,所以彎彎繞繞還挺覆雜的。

沈星帶著一群女官,剛越過最後一重障殿,前面是通往承天大街的外朝大廣場。她離得遠遠,就望見帶著人往這邊走的蔣無涯,後者原來沈著臉和身邊的傅驍在說話,好像也望見她了,蔣無涯立即就往這邊跑過來。

她趕緊往後退了一步。

沈星不禁蹙眉長長吐了一口氣,陽光的陰影裏,她心頭發澀,既然已經不考慮了,那她就不應該和蔣無涯多碰面,先讓時間沖淡一切再說。

她沖梁喜等人笑了下:“我們走那邊。”

大家都是行走宮廷的女官,有幾個人還是有冤家的,大家雖然沒看到外面有誰,但大家都懂,心領神會,立即轉道。

其實大家都有點憂心凝重,畢竟監察司是應運神熙女帝而生的,也不知監察司以後怎麽樣了?

只不過,還是有樂天的,和沈星笑著打趣幾句,“星星,你躲哪個呀?”

沈星還來不及說話,一轉過甬道,她一驚,臉色陡然煞白。

只見前方不長的狹道盡頭,明太子鑾駕在此而過。他坐的是夏輦,頭頂華蓋,一個寶榻樣式的坐輦,沒有擋簾的,直接就像擡的一張大榻。

前後宮人太監儀仗,東宮衛隊,寶榻夏輦的後面跟著東宮的十幾個勳爵宗室和文武官員,她的姐夫安陸王楚淳風也在內。

但她都顧不上和楚淳風對視。

因為明太子側頭低聲說話一擡首間,就望見了她。他那雙雅致漂亮的眼睛實際銳利如鷹隼,微咪,直直就盯住了沈星!

他勾唇冷笑一聲,沖沈星招了招手。

沈星就像被猛獸鎖定了一般的戰栗,從尾脊直竄後腦勺,她心臟狂跳,僵硬著,往前走過去。

梁喜大驚失色,她跪在拐角半身位,悄悄往後挪躲回墻後,起身飛奔,想了想,往裴玄素方向去報訊。

沈星一直走到皇太子鑾駕前,她想跪下問安,但明太子依然招手。

她只得一步一步往前走去,連楚淳風的心都繃緊了,不禁側頭望著明太子。

但明太子沒看他。

沈星走到寶榻輦座側,她低頭,感覺一雙微涼瘦削卻剛勁的男性的手擡起了她的下巴,她被迫和明太子對視了一眼。

那雙雅致雋秀而冰黑眼眸,像百丈寒冰似的,一眼,她的心臟就不受控制戰抖起來了。

明太子居高臨下,細細端詳她駭得有些發白的臉,“徐家的女兒?倒是有些本事。”

也不知他指的是什麽本事,包不包括青龍大巷的羅三多?不知道明太子發沒發現,那天傍晚的人是她!

明太子看完,淡淡說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楚淳風忍不住喊:“太子殿下!”

明太子冷瞥了他一眼,冷哼一聲,他松開手,楚淳風不敢再說話,明太子沒有再給沈星一個眼神,冷冷道:“起駕。”

儀仗從眼前過,楚淳風忍了又忍,低聲對沈星說:“快回去。”

他眼裏暗含急色——自沈星為就裴玄素徹底站隊神熙女帝之後,徐芳就把外城和徐妙儀那邊好幾條聯絡路線都主動斷了,幾事不密則成害,肯定不能把徐妙儀那邊拖下水。

這是沒辦法的事,徐妙儀雖急得要死,但也只能默契不再去信聯系她,姐妹倆就斷剩下最後一個聯絡點,非到生死關頭級別都不能啟用聯絡了。

兩邊都一大攤子人,一大攤子事。

徐妙儀只能眼睜睜看著小妹往裴玄素、往太初宮的那邊真正狂奔而去。

沈星還跪在地上恭送,看楚淳風眼裏暗含的焦色,她心裏不禁咯登一下,難道明太子真的知道那天傍晚那個人是她?

但楚淳風也不敢說話,偏頭低聲說了一句,就趕緊跟上了。

……

東宮沒有點太多的長明燭,明太子雖年輕,但也有些畏光。

長時間在朝堂上挺直脊梁而坐,對於他現在的身體狀態而言也成了負擔。

回到東宮禦春堂內殿之後,楚淳風鄭安趕緊去扶他,明太子歪在榻上歇了半炷香,才重新坐直起來。

他低咳兩聲,半臉潮紅,也沒急著出去和秦岑等人說話,舉起雙臂讓太監宮人卸下朝服冕冠,換上一身平日穿慣的一身天青色外衣的素色雲紋太子襕袍。

一半臉蒼白,一半臉潮紅,唇咳嗽嫣色,如同一個唇畔含血的弱不勝衣美人煞星。

當然,明太子的意志和殺傷力,和弱不勝衣一點關系也沒有。

薛如庚和張隆也在。

明太子走到窗畔,他在虎口關的那叢小青花還在,換了個陶瓷盆子栽上,春日過,生長茂盛蓬勃。

明太子拿起銀箸,隨手松了幾下土,他突然道:“裴玄素也算幸運,有個女人為他東奔西走,殫精竭慮。”

他擡首,沖楚淳風淡淡一笑:“你這個小姨子也是個了不起的。”

楚淳風:“……”

他一句話都不敢說。

楚淳風固然知道明太子許多許多不為人知的東西,但當然也不可能是全部。

明太子心思深沈,別人很難猜度出他的想法。

楚淳風心下緊張,但根本不敢詢問反駁,明太子本就不喜歡徐妙儀,更對他只有一個兒子很不滿意。

他和徐妙儀青梅竹馬是在明太子被幽禁的開頭期間。

楚淳風低頭不說話,張隆和薛如庚嘴如蚌殼了,殿內安靜了片刻,明太子冷哼一聲,把銀箸扔到窗臺上。

朱紅檻窗大敞,夏風炎炎,陽光熾炙,殿內有些昏暗。

明太子冰冷勾唇:“萬事俱備,現在就看裴玄素願不願意救趙關山了?!”

從虎口關到大理寺大獄,裴玄素絕地翻身簡直能載入史冊供後來者瞻仰般的漂亮。

裴玄素一出來,立馬把他沖太初宮張開的大網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逼得明太子不得不采用羅三多備用的東西去補鍋。

還折損了他當初百般探尋拜訪才得來的這一名偏門但極有用的人才!

這個裴玄素果然如明太子所料的,只要不死,必成他的心腹大患。

沒錯,趙關山和寇德勳在共掌詔獄的這個可斡旋的空子,既是合情合理的情況,但卻也是明太子刻意給裴玄素留出挖的坑。

明太子的眼光異常的精準犀利,他對裴玄素的解決的心從來沒有松懈過。

皇帝之死不成,立馬就開始鋪墊第三個殺著!

只要裴玄素要救趙關山,他就必須會往這個坑裏跳!

量身打造的。

畢竟裴玄素身邊,也有個鑒假制假甚至知曉羅三多存在的高手,鑒假高手都是制假高手,不是嗎?

想起無緣無故百思不得其解的暴露的羅三多,明太子忌憚至極,俊雅眉目一片淩厲之色。

……

天氣已經很熱了。

沈星從地上起來的時候,冷汗熱汗已經濕了一後脊。

她返回太初宮一系臨時征用匭使院隔壁太仆寺一個庫房做商議休息用地的一個小院,東提轄司和監察司各占一個抱廈和廂房。

沈星一進去,涼意撲身,她緊接著就被裴玄素用力抱了一個滿懷。

梁喜進不去懿陽宮,更不敢喧嘩驚擾聖駕,急忙掉頭去找沈星的心上人裴玄素(?)。

裴玄素一聽,當場臉色大變。

最後還是理智勉強壓制了他的沖動。這是皇城外朝,沈星是有名有姓的從三品女官,身後還有那麽多的監察司女官在,明太子不可能對沈星做什麽。

只是不管羅三多信息有沒有暴露,沈星這下算徹底擺在明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了。

他牙關緊咬,緊緊抱著她,這個有些汗味和這輩子熟悉熏香的年輕很多的懷抱。

很像很像,那人這樣霸道地抱滿懷動作。

但偏偏又不是。

沈星半後背的熱汗,心臟還蠶殘存著方才的戰栗,但驟不及防被這麽緊緊擁抱,箍得她生疼。

她還是恍惚了一下,閃過一下這個念頭。

她很快回神,這才大口大口喘著氣,前世今生,沈星還是第一次這般近距離接觸明太子這個讓人膽寒的人物,不管是形勢上還是身體生理上的。

她忍不住用力閉了閉眼睛,捂住心臟,下巴被擡起的觸感仿佛還在,她趕緊用手蹭了幾下。

沈星的那點子恍惚和異樣,裴玄素還是察覺,他不由狠狠咬了一下牙關。

唯獨死人最難爭!

也不知道那人這輩子死了沒有?!

他恨得咬牙切齒。

但現在誰也暫顧不上這些,沈星大喘氣好一會,趕緊推開裴玄素的手,她壓低聲音急忙說:“東西已經好了,昨夜焙烤過,已經成了,可能用了。”

“那……”她不禁緊張起來,攢緊了手。

裴玄素深呼一口氣,也是臉色沈沈:“那就盡快送進鄂國公府去。”

沈星心一下子咄咄急跳了起來了。

……

第二天夜裏,在裴玄素的安排下,他、韓勃都熬了一天加一個大夜,輪到他們回去睡一覺了。

鄧呈諱肯定跟著他回去的。

他們現在在東提轄司。

稍候,永城侯府會傳來裴明恭急病的消息,裴玄素就會馬上趕回去看裴明恭。

趙關山不知情的情況下,他不好去,但他肯定會催促韓勃代他去探望。

到時候,他們會帶著偽造好的物證文書,從已經挖掘好的侯府地道穿出,改裝靠近往鄂國公府去。

沈星則會跟著一起回去,但她和裴明恭留下侯府,不會繼續跟出去了。

裴玄素值房起居的第三進院正房,次間小書房已經成了一個造假的實驗室,匆忙之間,亂七八糟很多東西都沒有收拾好。

沈星匆匆跑進去,從衣箱內裏裘衣的縫隙裏抽出一摞用油布蠟封又用衣物包好的厚厚油紙封,遞給裴玄素。

暮色起了風,外頭樹梢搖曳嘩啦啦的,門窗緊閉的室內點了燈燭,裴玄素抽出東西,站著仔細一張張翻看。

沈星膽子不大,再加上這是改變前世軌跡的,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一個不慎,連裴玄素都要被卷進去,粉身碎骨。

沈星在旁邊看著他翻,忍不住說:“這就出發了嗎?”

她不安,裴玄素知道,聰敏如他,甚至也曾猜度這有可能是明太子留給他的陷阱。

但裴玄素說:“我豈能眼睜睜看著義父身死。”

從出蠶房至今,趙關山的包容照顧恩深似海,他也早就真正視趙關山為父。

他這輩子珍而重之的人已經不多了。

沈星是一個,趙關山是同樣厚度的一個。

裴玄素問沈星:“你當初又為什麽要豁出去救我?”

其實都是一樣的。

此刻回想當初,裴玄素出獄後已經詳細知曉了沈星做了什麽,心中一陣翻湧的情潮在劇烈鼓滾。

沈星當然知道,換了她,她也是這麽做的。

她緊張,但千言萬語,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把攢在手裏的油紙和蠟柱遞給裴玄素,重新蠟封上。

裴玄素親自動手把蠟封弄好,反覆仔細檢查了一遍,這是慎防有可能會出現的落水情況,慎之又慎,只為萬一。

他低頭啞聲:“義父為我至此,我今天若不竭盡全力,我枉為人。”

所以他明知可能是明太子的陷阱,但他義無反顧去了。

趙關山視他如子。

他視他如父。

他從不多說,感情也多是內斂,但一點一滴,羈絆銘刻入心。

裴玄素是個很重感情的人,雖然他所擁有的三情已經少得可憐。

死去的人他沒忘記。

但僅存的他更珍重。

越少,越刻骨銘心。

裴玄素一身殷紅似血的華麗賜服,熬過夜後臉色有些晦暗,眸光黑沈緊繃,但他毫不遲疑把油紙包妥善收進懷中。

外面侯府報訊的人已經到了。

沈星小聲說:“你們要小心。”

裴玄素深深望了她一眼,燈火下的那個暗黑漩渦般的眼神似要把她吸進去一樣。沈星不禁捏拳抵住了桌沿,她想搖頭,但此情此景不合適,只得咬唇緊張看著他,沖他點頭。

裴玄素長吐一口氣,低頭再度整理一下懷中的油紙包,確定看不出來了,轉身往外疾步而出。

鄧呈諱也已經準備好了。

主仆二人對視一眼,裴玄素臉色沈肅,一先一後,迅速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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