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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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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偌大的書房,門窗緊閉,天光不算太亮,但兩人距離非常之近。話出口的一剎那,裴玄素清晰看見沈星瞳仁一縮,短暫現出驚慌失措的神色。

她像是被惶惶一下籠罩了整個人,很快竭力壓了下來,但微表情看得出來她只是強自鎮定。

裴玄素心疼,如果可以他絕不願意這般咄咄逼迫她,但這件事他寸土不讓,他必須弄清楚。

沈星勉力穩住猝然失序的心跳,她說:“……景昌,景昌也不知在龍江之變執行了什麽任務?”

她前世就懷疑,就是那個截殺裴文阮派出去接曹氏母子或給裴玄素送信的那批暗閣的人。

她眼睫顫動,說完擡眼看他。她很不想說,但現在也顧不上了。

裴玄素非常聰敏,剎那就明白她說的是哪個任務,他霎時沈默了一下,但很快擡眼:“你肯定嗎?你是怎麽知道的?”

沈星不肯定,甚至她只是主觀懷疑。

她當然不可能在不確定的情況下往景昌頭頂扣帽子,語塞。裴玄素可是個狠人,從大獄回來他神態和氣質明顯陰沈翳戾了很多,除了年輕不少,已經和前生後期她認識的那個他幾近雷同。

裴玄素輕聲說:“我不接受這種不確定的理由。”

他低頭凝視她片刻,騰出一只手給她扶了扶歪掉的帽子,對於她藏的惶然,他只得狠心視而不見了。

沈星趁機一掙,掙開了他的禁錮,蹬蹬往後退了兩步,有點戒備又緊張看著他。

裴玄素也沒有再次逼迫和硬攬她,“我要進宮。”

裴玄素回衙稍事收拾後,第一時間該進宮謝恩,另外還有如今紛雜繁多的要事。

他對沈星說:“你們也該一起去,快回去準備一下吧。”

裴玄素人沒出大理寺獄區的正門,何舟等東提轄司枯坐留守的人已經迫不及待把往外面的局勢和種種大小情況給他迅速稟了一遍。

沈星也是,今早上值之後,她很快就知道了,趙關山的處境遠比他那天輕描淡寫說的要嚴峻太多,他的情況很殆急。

裴玄素叮囑完她,“我先去看看義父。”

提及趙關山,沈星心頭一緊,立即將那些心慌壓下了不少,她抿唇點頭,“行,那你快去吧。”

裴玄素端起稍稍放涼的藥碗,一飲而盡,迅速拉開房門,沈星跟在他身後出去了,馮維他們就守在門外,立馬圍攏上來。

馮維搔搔頭,他和鄧呈諱面露愧疚,對沈星道歉:“星姑娘對不起,我們……”

兩人是永城侯府和東提轄司內唯二知情皇帝事件並和楊慎暗中聯系的人。

沈星雖不清楚這背後藏著裴玄素將她排除出漩渦的意思,但她很理解馮維和鄧呈諱,幾事不密則成害,這種至關重要的絕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前世裴玄素很多事也是不告訴她的,她都習慣了。

沈星雖心事重重,但她抿唇沖馮維他們點頭笑了笑。

馮維鄧呈諱心裏一松,嘿嘿笑了起來,趕緊追上去,神色又一肅。

沈星在檐下站了一會兒,也趕緊轉身從後門方向回監察司大院。

……

裴玄素從西提轄司出來之後,神態比之先前還要更嚴峻了兩分。

今天太陽終於露頭了,卻仿佛一下褪去了春日的溫和,陽光熾白明晃晃照在青石板庭院內外,極其刺目。

裴玄素一身深紫繡金賜服,修身的剪裁和箭袖讓他像一桿標槍似的,他沈著臉快步出了大門,一翻身上馬,帶著大批的宦衛緹騎快馬疾奔往皇城。

監察司緊隨其後。

裴玄素很快抵達皇城,在太初門下馬,一直抵達懿陽宮的須彌座臺基下,神熙女帝很快就把他召進去了。

懿陽宮點燈不多,神熙女帝上了年紀之後,殿內的燈光比從前暗了不少。

禦案兩側長明燭山點燃,其餘地方隔一段距離才交錯點上一架沒盡燃的燭山。

徐徐的熱風自大開的朱紅檻窗和殿門穿過,殿內半明半昏,裴玄素進來行至大鼎之前,他垂眸俯跪謝恩問安:“臣裴玄素,恭請聖安。”

“謝陛下提赦之恩!”

神熙女帝倚在禦座的靠背上,居高臨下,盯著明顯瘦削冷戾了不少的裴玄素,微蒼老威嚴的女聲:“起來罷。”

現在局勢確實極度不利太初宮,當初裴玄素情況之危殆,神熙女帝曾一度放棄裴玄素,他這個絕地翻身無恙而出,驚險漂亮得連神熙女帝都不禁刮目相看。

神熙女帝也沒有廢話:“既然出來了,傳令中書擬旨,東提轄司提督裴玄素即日加入三法司,一並對皇帝刺駕和東宮舊案展開稽查。”

說起東宮舊案,神熙女帝臉色陰沈下來,禦案上折子堆積如山,幾乎全是口誅筆伐昔年東宮血案涉及朝官閹宦,聲嘶力竭要求必須徹查到底按律嚴厲懲處的。

裴玄素等的就是這句話,他沈沈眸光深吸一口氣,拱手俯身:“臣領旨!”

……

裴玄素一出來之後,一口氣不喘,立馬就加入了三法司對東宮舊案的稽查陣營。

實際上,現在的局勢確實非常危殆。

明太子對太初宮步步緊迫,不斷舉證,證據越查越多越查越實,短短半個月時間,已經逼迫到太初宮幾近斷臂折膀的地步。

其中,以趙關山、寇承嗣父子,閣臣宋顯祖、黃宗仁、吳柏、陳臣锳,南衙都督陳教增等九人為罪大惡極眾矢之的,文臣武將個個重量級,後面還牽扯出太初宮一系大小文武內外官員多達三十九人。

吏級,宦衛衙役之類不入流的,更是不計其數。

明太子一個都沒放過。

東提轄司是新重啟的,裴玄素自刺駕案脫身之後,他和舊案一點關系都沒有。

但趙關山不一樣。

當年神熙女帝初初登基,明太子的威脅如鯁在喉,她迅速收拾好朝中,立即轉頭去解決深深威脅她皇權和帝位的東宮及明太子。

宋顯祖黃宗仁等高官被提進內閣之前,宋顯祖是刑部的,而黃宗仁吳柏等則是大理寺或兵部的,分別調到吏部,之後又步步高升至武英殿內閣為宰,一直都是神熙女帝的股肱。

而趙關山和寇承嗣父子更不必說了。

當年西提轄司正是神熙女帝的一把尖刀,趙關山是閹宦頭子,神熙女帝說的是謀反,詔獄就硬生生審到謀反。

如今東宮舊案重掀,趙關山等九人首當其沖。

一旦落實罪名,先前裴玄素的待罪下場,就是明日趙關山的下場。

難為趙關山先前還佯裝若無其事,去安撫疲憊的沈星,把她勸回去讓她好好休息。

……

裴玄素肅容面沈如水,趙青沈星等監察司的人也是,他們帶著人直奔設在匭使院的東宮案三法司官廳。

一進來,太初宮這邊的大理寺少卿虞榮和刑部左侍郎石濤就迎了上來,他們拉著裴玄素都一側低聲快速說著,韓勃顧敏衡等人也跟著過去聽了。

——這次三法司是委任去虎口關的那個。不過加進了很多東宮一派的官員。竇世安、蔣無涯等原先就在的人也在。

不過今天沒見竇世安和蔣無涯,羽林衛和神策衛按著審查進程繼續去抓人了。

趙青進來之後,立即望見監察司設在刑部這邊的監察使嚴婕,嚴婕沈著臉微微搖頭,趙青的臉色也一下沈下去了。

沈星這邊認識很多人,出過一次頂風冒雨的外差,她和監察司的外部同僚都熟悉了很多。她也認識嚴婕。沈星升到這個位置了,照理嚴婕原應該和她笑賀寒暄幾句的,但現在誰也沒有這個心情了。

裴玄素沈著臉聽完之後,他說:“先看一看人證和物證吧。”

匭使院人員非常覆雜,每一間提審的臨時牢房都有太初宮的人,個個面沈如水,嚴陣以待。

“……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當時寇國公耳語之後,寇將軍就直接往外面去了,而趙提督那邊沒多久,就出來說,審出來西華門外的廄房曾經存放兵刃。”

第一間值房,是個緋袍四品官員的人證,原來被兩儀宮收攏的,後又投向明太子。

——原來神熙女帝的人,先被兩儀宮策反,虎口關整個兩儀宮一系差不多都算改投東宮。

這些天,不少人陸續被做通了工作,站出來當人證。

這第一位四品清吏郎中,當年正是負責稽查東宮一案的刑部文筆官員。

時過境遷,幾經變幻,明太子虎口關嶄露崢嶸的同時,把東宮案最後一環的證據鏈也被補全了。

至於東邊另一排的房間,一個早上就審了十幾個人,審的都是衙差和雜役。他們人輕言微,當年被神秘人以各種方式細審過並簽字畫押,現在被拿出來,先是抵賴不承認,後來實在辨不過來,被迫松了口。

另外還有西提轄司的普通宦衛,抵死不從,但大刑下去,不得不吐了口。

底層人知道不多,但大片大片的輔助口供,再配合上面的人證物證,證據鏈已經形成閉環了。

最盡頭的停屍房還停著十三具骸骨,為首一具正是前太子詹事薛顯的,森森白骨,手骨腳骨胯骨盡碎,留下無數刑囚逼供的痕跡。

當年正是以薛顯為突破口,引崩了整個東宮的。

神熙三年,東宮謀逆案,一十九條大罪,其中最重要的第一條,正是罔顧君恩,內外交通,私藏兵刃,以密謀奪位。

但其實就是政治鬥爭。

真相如何,大家心裏其實都一清二楚。

趙關山願意這麽做嗎?以他的為人和素日謹慎的行事作風,答案絕對是否定的。

但神熙女帝需要這個結果,他也只能硬生生豁出去做。

因為他根本沒有選擇,他只是一把刀。

這柄刀要是敢關鍵時刻掉鏈子,立馬就要被折斷丟棄。

……

這個案子其實已經進入尾聲了,足足十數名當年涉及的官員出來做證,其中過半是原兩儀宮現明太子麾下的,之後又扯出來七八人,被迫著不得不如實做證的。

證物也非常之多,鎖在最後一進的小院裏,由秦岑及神策衛羽林衛等交雜嚴密看守。

裴玄素等一一看過兩排提審的監房,又點了人出來親自提審,結果非常之不理想。

裴玄素沈吟片刻,“我們去看看證物。”

裴玄素一來,自是要先摸透現今的實際情況。

一行人迅速來到物證房,秦岑大刀闊馬坐在庭院門口,雙方碰面,裴玄素面無表情眸色陰沈,秦岑眸光閃了閃,站起。

裴玄素現今三法司的身份,他要看證物,當然看得。監察司也是。

秦岑擡了擡下巴,“去開門。”

竇世安的指揮都事林鱗和蔣平、秦岑這邊的人,三方越過守衛,用鑰匙打開房門。

不大的房間,清掃的幹幹凈凈,左右幾口大箱子,中間兩張桌子,其上也放著幾個超大的樟木匣子。

裴玄素示意賈平,拿鑰匙匣箱都打開之後,他親自上前,一個匣子裏面都是已有年月的口供和畫押——就是那些逼迫得普通雜役和衙差不得不開口的簽字畫押。

另外幾個匣子裏面的東西更重要,是明太子的人當年保存的、明太子事後陸續收集的,當年的卷宗和證物。

大多就是文書。

譬如所謂的兵器進出罪證,甚至有幾張當年由西提轄司和鄂國公府偽造的東宮自鷹揚府王恭廠私購兵刃的交易文書。

——恰逢十六鷹揚府私販兵刃的已經水落石出,已經砸成蓋棺定論的鐵案,那邊也有賬本,銅鐵使用份量和各種私鍛手段造成的兵器樣式根本就對不上。

簡直順理成章。

最後配合外面那些官員的證詞,徹底把趙關山寇承嗣宋顯祖等九人砸實了罪名。

裴玄素陰著臉看過目錄,又親自翻了翻這些陳舊的文書和物證。

他說:“出去。”

秦岑等人也跟著進來了,抱臂目不轉睛監視著。

裴玄素“啪”一聲扔下目錄,冷冷道。

雙方劍拔弩張了一下,但秦岑轉念一想,裴玄素身份和別人不一樣,權階足夠高,在這個兩黨壁壘分明尖銳對壘的關鍵時刻,若證據在他手上出現損毀的情況,三法司直接就能把這些證據當真的呈堂。

他知道裴玄素要檢驗真偽,也不怕他驗,因為全部都是真的。

秦岑因為先前虎口關,心裏多少有些覆雜情緒,哼了一聲,最後轉身出去。

蔣平遲疑了一下,也出去了。

剩下太初宮這邊的羽林衛指揮都事林鱗和他的人,裴玄素沖他點點頭,沈聲:“煩請林都事幫忙準備些東西。”

裴玄素拇指刮了刮了這些文書證據,具體情況已經了解清楚了,必須盡快找突破口給趙關山脫罪。

林鱗說:“好!裴督主你盡管說,我這就去!”

裴玄素說了一串的東西,如銅盆,燈盞,蠟油、七成濃度的米漿,薄刃等等。

沈星低聲和趙青說了一句,趙青提聲說:“加個紅麻油!”

林麟已經跑出去外面了,高聲應了一聲。

裴玄素涉獵很廣,他自己就會鑒別書畫真偽,甚至自己就能偽造,但涉及指定年月的,他不算精尖。

十年,不算多不算少,其實是最難鑒別的。

他立即叫人回去侯府,叫董道登等人。

至於監察司這邊,新成立的勘察臺本來就是做這個的,趙青對沈星寄予厚望,裴玄素命人把房門掩上了,方才不說話他就是不想讓沈星引人註意。

他側頭問趙青身後的沈星,“這個你會嗎?”

沈星一路看過來,心裏也著急得很,她一路都避著裴玄素的視線,這會擡眼,認真點點頭,“我會!”

並且很精。

她看起來非常有把握。

裴玄素想了想:“那你等董先生他們過來之後,再一起動手。”

其實這屬於沈星上輩子感興趣並鉆研過的奇淫巧技之一,她很有天賦,前世後期裴玄素麾下有個造假的頂級高手,不拘紙張文書,甚至絲帛作假都信手拈來天衣無縫。她跟他學的。

她很會勘察紙張是否做舊。

當初裴玄素命人做出來的宣平伯府的那些,其實已經很好的了,但她能看出來是假的。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裴玄素和趙青這邊叫的人很快就到了,趙青這邊不說,匆忙之間這樣的人才可不好找,來的是她兩個心腹幕僚。

至於裴玄素這邊,跟著董道登來的幾個文書之中,確實有一個是對鑒別真假很有幾分心得本事的——宣平伯府那次的東西正是他做的。

但一上手,討論一番之後,他們幾個人,很快就以坐在方桌左邊的沈星為主導了。

屋裏門窗緊閉,燈火通明,沈星神情凝肅,手平托著攤開的一張文書,先對著燈光細細端詳紙面陳舊狀態和墨痕侵染痕跡,之後趙青又推開一扇窗,湊過去對著陽光映襯細細看了一遍。

她對著印泥哈了一口氣,用幹凈的白棉布輕輕印了印,反手,棉布幹凈無痕;之後隔著熱水,撚紙輕輕暖烘數了五十息,再用棉布印,這次終於有一點印子了。

但這是完全合理的狀態。

她用最輕薄的柳葉刃,小心在中間把紙張平剖開來,把原來是一張的文書揭起一層皮,細看內裏的墨跡浸染情況。

她和董道登等人對視一眼,不禁臉色沈凝搖了搖頭。

她又和那個會造假的文書一邊一人各蹲在桌沿,近距離端詳紙張解剖面。

之後輪著用蠟油、紅麻油,甚至挑了一張平放進溫水盆中。

她神情專註,動作嫻熟,裴玄素自己也會一些這些,他很快發現了沈星各樣動作又快又輕,手法非常谙熟,和她看圖整理文書一樣,很是專精的樣子。

一下子就讓人篤信了她的查驗結果。

沈星說,她以前在宮中藏書樓做過好幾年,這是是跟一個老太監學的。

大家不疑有他。

但裴玄素不禁垂了垂眸。

……

查驗持續了大半下午和晚上,晚飯都是在這裏吃了,匆匆扒兩口,大家又重新折返房間忙碌。

這期間裴玄素還找來了其他的人,查驗房間之內的如銅絞令牌等等物證。

裴玄素趙青試圖從這些證據的真偽入手,結果非常讓人失望,己方鑒定結果,這些物證都是真的。

這時候天已經濛濛亮了,裴玄素其實熬不得夜,他閉目靠在靠椅上小睡了一個多時辰,聽見這個結果,也不廢話,端起馮維飛馬回府取的藥一口飲盡,把碗望往幾面一扔:“我進宮一趟。”

他旋即快馬進宮了。

這個案子,其實就是局勢,已經膠著了這麽長的時間,終於在裴玄素悍然重出之際,他為太初宮大力撕出一個口子!

徹底了解了所有情況之後,裴玄素重返太初宮。

神熙女帝已經起來了,她立即召見了裴玄素。

裴玄素“啪”一聲撩下擺跪地:“請陛下允許,臣代表太初宮前去兩儀宮探望皇帝陛下。”

神熙女帝鬢發微濕,心領神會:“可,你這就去!”

……

裴玄素被梁恩引著,去太初宮一側找了個偏殿廡房,略路整理儀容衣飾。

之後立即快步而出,帶著人直奔兩儀宮方向了。

裴玄素既是代表神熙女帝的來的,誰也攔不得他,他直接被請進了兩儀宮的第三重寢殿。

禦醫太醫十二個時辰都在這裏守著,進進出出的宮人不多,但每一個都是鐵桿的心腹,兩儀宮皇帝這境況,實在容不得任何差池。

皇帝已經重傷瘦脫了相,真正的病入膏肓狀態,高熱不斷,呼吸如絲,躺在偌大的龍床明黃朱紅的衾枕間,一動不動,他強弩之末撐著保持清醒回到東都,當天就徹底昏迷過去,一直沒有清醒過。

不過沒關系,得知皇帝見過楚元音之後再力竭昏迷的,這就可以了。

裴玄素華美深紫賜服的束袖外,雙手舊疤斑斑,但這雙手依然修長蒼白,極具美的韻律,眉宇間有種化不開的陰翳,但他今天行止下來,卻刻意壓斂了不少。

他撩起床簾,俯身垂眸由上而下瞥了一眼深陷明黃龍床的昏迷皇帝,冷電般的目光在皇帝的燒紅的面龐停頓片刻。

就這麽短短一會,就又恰逢皇帝呼吸再度紊亂短促了起來,驚得禦醫太醫急慌奔走沖上來,內殿年幼的皇孫和小公主害怕得嘩嘩落淚。

禦醫和太醫忙碌了好一輪,才總算又將皇帝的生命體征勉強維持了下來。

但明眼人都看出來,皇帝熬不了多久了。

皇帝一死,這個曾鼎盛一時的兩儀宮就該轟然倒塌了。

內殿藥味和膿腥揮之不去,裴玄素讓出位置,靜靜等待皇帝情況穩住之後,他站在殿內,瞥向病床前的大公主楚元音,淡淡道:“公主殿下,談一談如何?”

楚元音十八歲,也是個弓馬騎射都會的公主,外事她沒參與,但該知道的她都知道。

她驀地轉身,繃著臉盯著眼前這個陰柔艷美無聲而立就氣勢駭人的紫衣閹宦。

裴玄素微微側首,示意,去偏殿?

楚元音死死盯了他半晌,直接轉身,率先往偏殿而去。

裴玄素不疾不徐緊隨其後。

外面有些宮人太監,不多,但裴玄素也不怕他和楚元音私談的消息被透露出去。

——兩儀宮現今這風雨飄搖的境況,發生了這麽多事之後,要是連這個口子都還紮不住,那就幹脆別混了,等死吧。

偏殿很大,但桌子椅案已經全部清理過了,金紅仍在,但一室空蕩蕩,只有垂下的金黃石青帷幕能訴說過去的輝煌。

裴玄素站在朱紅檻窗前,他回轉身來,淡淡道:“想來陛下能位登九五,必也有其過人之處。”

他打量了楚元音兩眼,後者一身赭青紮袖合身男子袍服,不再穿叮叮當當的裙裾環佩,連耳環都去掉了,秀麗面龐一片審視戒備,瘦削而英姿,這段時間兩儀宮主事的也是這位大公主。

如無意外,皇帝撐著一口氣,把所有東西交代給的也是這位大公主。

從今以後,妹妹、尤其是僅存的小侄能否在夾縫中生存下來,就看她了。

皇帝登基稱了帝,綏平王府一脈再無退路。

王孫是男丁,順手剪除是基本都有的操作,而兩位公主也就此雕零。

明太子騰出手之後,當斬草除根,免了兩儀宮這邊的歸降勢力尷尬,最重要的其他千絲萬縷的麻煩。

裴玄素可以說的上是來得剛剛好。

一天多的時間,足夠這位公主冷靜下來想明白己方的處境了。

這名紫衣權宦找了張椅子坐下,雙手放在太師椅兩邊扶手上,慢慢轉著右手大拇指上一枚暗綠色碧玉扳指,陰柔淩厲又艷麗的面龐有種無聲的危險。

裴玄素道:“你我合作如何?”

他並不廢話。

楚元音垂眸,臉色陰晴不定,半晌,她驀地擡眼:“和誰?”

裴玄素道:“和我。”

和他,而非太初宮。

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好,驚濤駭浪只身過,裴玄素一向都是未雨綢繆的。

他對皇帝這邊相當感興趣,也志在必得——皇帝手上必然有很多他想要的、將來也很可能用得上的東西。

況且裴玄素深知,於楚元音而言,和太初宮不能用合作這個詞,只能當喪家犬依附。

此情此景,楚元音怎麽肯被人徹底把最後的爪牙剝去?

神熙女帝誰知能活多久?

裴玄素和明太子是絕對的你死我活,沒有任何可能投於對方的。

楚元音冷冷道:“你父親處決折子是我父皇勾的,我又憑什麽相信你?!”

這姓裴的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憑對方這麽執著投身宦場,就足看出對方眥睚必報。

裴玄素淡淡一笑,頃刻收斂:“若有朝一日我要和你們算這筆賬,我就提前告訴你,讓你們先跑三日如何?”

楚元音表情一收,心裏冷哼一聲,但裴玄素驚艷的能力和擢升速度,倒也不算狂妄。

“若奉女帝陛下的旨意也是?”

“那得看情況。我的承諾是我的。”

楚元音冷臉呸了一聲,但心念幾轉,其實她並沒有更好的選擇,最後咬著牙關說:“好,成交!”

她也把自己第一張籌碼打出來了,“原兩儀宮出去的,涉及當年東宮一案的那九個證人官員,其中有五個,我手上有他們的把柄。”

“他們必會改口!”

皇帝並不是毫無底牌的,這些想方設法才從太初宮那邊撬過來、在龍江之變前後去配合和各種其他的人,皇帝自然不會多信任他們的忠誠,還是拿住把柄更實際。

楚元音開門叫人取了筆墨紙硯來,當場研墨書寫,並回去取了一些東西給裴玄素。

裴玄素一目十行,淡淡挑唇,“很好。”

“合作愉快。”

一男一女,一淩厲一戒備,兩人對視一眼,裴玄素挑眉說罷,他其實並無什麽笑的心情,頃刻收斂,轉身快步離去。

楚元音抿唇,站了片刻,也跟著走出殿門。

……

沈星默默站在第二進和第三進宮殿的交界的宮廊門前——監察司和絕大部分的宦衛都不允許進入兩儀宮,在須彌臺基底下等著。

趙青帶著嚴婕和她和梁喜。到了這裏,就是拼身份的地方了,連和趙青同品級的嚴婕都不能往裏帶人。另外還有裴玄素帶著韓勃何舟梁徹馮維十來人。

趙青也不被允許進入第三重殿。

沈星等女官就在宮廊門外停下了,裴玄素帶著人,在她身邊而過。

深紫的身影步伐很快,擦肩很快進入深深的殿宇。

龍腦香味和淡淡的皂莢味道仍在,但人已經不見了。

楚元音,裴玄素前世喜歡了一輩子的女人。

上輩子,沈星和他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他脫了她的衣裳百般玩弄,難受又汗濕的時候,她甚至曾經想過,他伏在她身上做那種難以啟齒的事情的時候,會不會想的是楚元音?

求之不得,生恨,才對她玩得這麽狠。

但她立即甩頭,把這個作踐自己的念頭甩頭腦海。

暮春過半,但清早的風還是有些涼,淡淡晨曦落在金瓦紅墻的影壁和影綽花木上。

沈星有些出神盯著裴玄素一行消失的背影,她知道楚元音就在裏面。

兩人將會有一場獨處和談判。

這應當會是兩人真正的初見吧?

沈星不知道為什麽,很難受,突然有眼淚,她有點惡狠狠的抹了去。

那個壞人。

她悄悄側頭,睜大眼睛,佯裝若無其事。

等了大約一刻鐘不到,黑色緞面長靴落地的腳步聲,裴玄素帶著人重新出來了。

他稍站,沖趙青嚴婕微點了點頭,視線掠過沈星的臉,沈星忙扯唇笑了笑。

裴玄素鷹隼般沈沈的目光對上她,總算緩了緩。

眾人只是稍停了一下,立即快步往外行去。

沓沓腳步,緊促而沈,裴玄素走在最前面。沈星望著他深紫色的冷厲背影,他和前世那人越來越像了,但她又清楚知道,他是他,他又不是“他”。

沈星深吸一口氣,壓下紛亂的心緒,提腳快步和大家一起跟上去。

下了臺基和大部隊匯合的紛踏腳步聲的時候,梁喜小聲說:“星星,你剛剛是不是哭了?”

她目露關切和擔憂,叫的也不是沈監司或大人了。

沈星霍地側頭,她趕緊說:“沒有沒有,剛才有沙子吹進眼睛了。”

梁喜一想也是,沈星在兩儀宮也沒啥好傷心的,於是笑了,小聲說:“兩儀宮少了很多灑掃宮人啊!唉。”

沈星也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

裴玄素一出來,立即就投身於東宮舊案及兩宮膠著壓得喘不過氣的朝局當中。

因著有救皇帝脫身的這個前情,他迅速和兩儀宮大公主楚元音達成合作協議。

拿著東西回太初宮覆命,當天那五名官員就改口了。

神熙女帝下旨,給大公主加了封號,元嘉。

五個人,並沒有徹底改變如今的太初宮的劣勢。但趙關山、寇承嗣父子、宋顯祖吳柏五人,及底下相關的一連串人的這條證據鏈當即就斷了。

明太子是必然要見血的,但裴玄素他們也顧不上別人了,只緊著趙關山。

裴玄素和沈星拿到那張手書和相應把柄到手之後,兩人都先後大松一口氣,

因為有趙關山。

連續劍拔弩張了三天兩夜,眾人累得不行,那五名官員當場改口,東宮那邊人臉色一變。

大理寺榮和刑部石濤立馬乘勝追擊,加緊把這件事情砸實了——五名官員回府一趟後個個面色晦暗,反口說看不清,不清楚,年老老眼昏花之類的,過後被黜了官職回鄉都顧不上了。

張隆陰著臉和薛如庚對視一眼,他們知道裴玄素去兩儀宮了,也知道對方很可能拿了什麽東西出來。但這十來名官員是證人不是犯人,他們無法不讓人回家或不許家人接觸的。

“回去,先稟了殿下。” 薛如庚冷冷瞥了無聲坐在左上首的裴玄素一眼,後者眉目陰沈,冰冷瞥了他們一眼。

這五名官員一錘定音,反口一次並把話說死,隨後就被訓斥並被掛了官職勒令回府。

東宮這邊沈著臉,薛如庚立即離開了三法司官廳。

良久,裴玄素方收回陰冷的視線。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道:“我們也走。”

……

他一口氣沒歇過,一天三次藥都是在路上喝的,臉上疲憊明顯,但此刻總算有些結果,繃緊的心口一松,立即回去給趙關山報訊。

在趙關山那邊具體就不提,總之西提轄司整體都不禁松了一口氣。他們這些人,凈了身沒了根,提著命在當這刀俎差事,被人日夜戳著脊梁骨唾罵,還隨時都會沒命。

但能活著,誰又想死呢?

義父子女兒之間,到了今時今日,也不必多說了,算一家人好不容易圍著圓桌吃了頓飯,趙關山就趕緊催促裴玄素和沈星回去休息。

裴玄素臉色明顯不好,沈星也是連日奔波沒徹底歇回氣來,這又熬了兩個大夜。

夕陽西下,裴玄素和沈星牽著馬往西提轄行去。

——他們吃飯,監察司女官和東提轄司那邊也累得人仰馬翻,各自回去抓緊休息了。

目前監察兩司已經不是趙青等人的最重點工作,重要是整個太初宮局面,監察司難得和東提轄司同一個立場,趙青帶人進西提轄司一下很快就出來,散去睡了。

晚飯過後,暮色四合,殘紅斜陽把兩人的身影拖得長長的。

沈星有些心事重重,她現在都很怕和他獨處,在裴玄素值房大院門外她就說要回去了,卻被裴玄素一把攥住手。

白皙軟膩的手腕,她趕緊一抽,抽到手掌,卻被他攥緊了,沈星心慌,急忙擡頭,扯了兩下,“怎麽了?”

裴玄素說:“我有話和你說。”

又有話說?

但她根本拗不過裴玄素,裴玄素直接一轉頭,拉著她快步進了他值房大院的正堂大書房。

“咿呀”一聲房門掩上,“啪”地裴玄素點燃了一只燭,驅散昏暗,他回頭,見沈星貼著門扉有些緊張看著他。

“你是不是想看這個?”

裴玄素從懷裏掏出他自楚元音那裏得到的手書和部分把柄文書。

一路上,他註意到,沈星不自覺往他懷裏望了好幾次。

沈星一楞,她確實很隱蔽地望了裴玄素懷裏這這疊東西好幾次,他一直都精神高度緊繃,沒想到竟也留意到了。

她有些訥訥,接過那疊文書,低頭慢慢翻著看。

裴玄素把燈燭點了好幾只,又親自去提了開水,給她沏茶喝。

她什麽茶都能喝,也溫柔說很喜歡,但其實她不很愛紅茶,也不愛綠茶,她喜歡像前朝那樣,往淡六安瓜片或普洱裏面加一些奶喝炒香的瓜子仁。

除了沈爹,可能就裴玄素留意到了,前者她說過,但後者她根本沒表現出來。

裴玄素沏好六安茶,徐徐添進奶,又從他的書案抽屜取出一小匣,打開裏面是炒好的瓜子仁兒。

就是有些時日了,沒有換過,有些不脆了。

他輕聲說:“有些焉了,我明兒讓他們再炒一些。”

他把那盞瓜仁兒奶茶端到她面前,其實他的手有些微顫,他獄中發病幾次都很嚴重,連續服了幾天藥才算勉強按下來,又疲憊過度。

但他技巧掩飾了,那奶茶放在沈星身側的小幾上,他說:“別怕我好嗎?”

他聲音嘶啞得很,沒有覆原又連日熬夜的,臉龐瘦削了很多。但兩人私下相處的時候,他褪去所有架子,就像兩人最開始的時候一樣,親自去提水燒水沏茶調茶,細致又認真,他都能幹。

他知道自己脅迫感很重,甚至半蹲身下來,仰臉和她說話。

沈星心裏那種緊張不禁去了幾分,在她心裏,裴玄素不該這樣的,她伸手要把他拉起來,“你先起來啊。”

裴玄素卻執意不起來,他就蹲在扶手椅前,兩手抓住兩邊的扶手,他這個姿勢,好像把她困鎖在裏面。

裴玄素忽問:“你怎麽會鑒定文書真假的?”

他心疼她,但他還是要說,在這個問題上,他寸土也不能讓。

他不逼一逼,他渴求的絕對不會有機會得到。

其實沈星會的很多東西都超出了永巷長大的小宮女,原來他不懷疑,只是篤信她下意識忽略。

裴玄素這麽敏銳的一個人,細細回憶過去,很多地方都似是疑非。

沈星心臟一縮。

她原本端起奶茶的,瞬間撒了,有些燙的奶茶灑了裴玄素一手一身,甚至潑到他有傷那只手了。

她驚呼一聲,急忙把茶盞扔了,把他拉起來,用衣袖和帕子給他擦左臂,心慌意亂。

裴玄素其實可以去查,沈星那番老太監的說辭能瞞得過別人,但絕對瞞不過他。他現在是太監頭子,只要他去查,他絕對能把沈星的成長生平查了個底朝天。

但裴玄素不會去查,他拒絕這樣,他和她之間,肯定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他想她親口告訴他。

“告訴我好嗎?你說了,我就信。”

他輕輕扶住她的手,有些燙的奶茶,燙進他的心,他一動不動像雕塑一樣,抓住她拿帕子的手,克制著,輕聲和她說。

他喉結上下滾動,沙啞的聲音未曾痊愈,有一種隱忍的華麗的和低喑。

裴玄素這個人言出必行,“你說了,我就信”,沈星最知道這句短短的話沈甸甸的份量。

沈星捏緊拳,不禁眼眶發熱。

她睜大眼睛,眼淚卻盛不住往下滑。

裴玄素也喉頭發哽,立即伸手給她拭去了眼淚。

他現在拇指食指內粗糙了不少,筆繭薄了,劍柄卻磨粗虎口內一片。

“別哭,”他克制輕聲,“我不想你哭。”

他這一輩子,就盼著能不讓她落淚。

燭光炎炎,一身一臂的奶茶,拇指摩挲她帶淚的眼下在臉頰過,裴玄素輕聲說:“我可以等,但我不想太久。”

他狠了狠心,他知道,他必須逼迫她。

裴玄素松開手,揚聲:“馮維進來,收拾一下,把星星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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