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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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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趙青快步走出來。

站在懿陽宮高高的臺基上面,日暮黃昏,風很大,西邊天際盡頭的厚雲底下有一線淡淡的殘紅,天空風雲變幻,她玉白魚龍補服外罩的黑披風獵獵揚起。

她摸了摸披風領口的金扣,自第一天進宮,她的外祖母親自俯身蹲下給小小的她系好嶄新狐裘的領口系扣,從此給她撐腰,縱容著她,愛護著她,直至今時今日。

趙青快步走下臺基,幾個掌隊和心腹在等著她,“走!”

裴玄素一行已經快出承天門了,監察司的大部隊也隨著同行,趙青很快追上去。

等待牽馬的空隙,她站在承天門外,肅容掃了在場的監察司女官女衛們一眼,思索趙關山和宦營那邊的人手,還有輪休下值的。

趙青肅聲:“自今日起,監察司的東西提轄司及宦營部,取消一切輪值,十二時辰在崗,一直到南下鷹揚府改制差事結束!”

她略略思索,迅速將整個監察司第三部 一百三十餘人及二百多名女衛一分為二,一半人繼續負責原來監察東西提轄司及宦營的工作,另一半人全部抽調出來,“即日起,我等將負責對東宮鑾駕的監察!”

“明日出了宮門起,記得給我盯緊了!”趙青厲聲!

“是!”

監察司除了本部工作以外,還有監察朝野一切之職責。這任務突兀是突兀,但不算很跨越職權。

只是在場的很多年輕女官還是第一次接觸明太子,從這個任務進一步嗅到了帝皇母子間的矛盾激化,明太子這才回宮短短五天啊。

十一年前血洗東宮的腥風血雨她們沒經歷過,但都不約而同嗅到了當年那種劍拔弩張的感覺。

只不過,監察司女官女衛都是見過大場面的,很多人都沒有選擇嫁人的,一直在職她們勇氣決心都不會缺少,聞言驚愕對視一眼,但很快鎮定下來,齊聲應是。

很快就由各自的掌隊帶著,按指示迅速分成兩撥。

沈星屬於監察東宮的一撥,從今天起到任務結束,她就不回東西提轄司了。

她距趙青也就幾步,聽見點名從裴玄素身側不遠走過來,就立在趙青左斜前方的位置。

趙青把她調出來了,沈星能力是有,但這個能力放在裴玄素趙關山身邊及東西提轄司沒啥意思,沈星心是偏的,不如調出來物盡其用。

黑色紗質三山帽,魚龍補服黑披風,沈星個頭嬌小些,但和大家一起,披風獵獵肅容往那一立抱拳,看著也頗顯英姿颯爽。

趙青拍了拍她的肩,叮囑:“好好幹,折子已經遞上去了,監察司很可能要成立一個新分部叫勘察臺,正是你擅長的。到時讓你管我這邊的分部,讓你當部臺長!”

沈星驚喜,激動得不行,先前趙青說過要給她升官,她以為是品階往上擢一級或最多升個副掌隊這樣。

沒想到是讓她獨當一面!

這個勘察部,一聽就似乎有幾分專門為她量身定做的樣子。

“謝謝趙監察使!”

她響亮應了一聲,下意識回頭望了裴玄素韓勃等人一眼,裴玄素難得在外面露笑意,微笑沖她鼓勵點了點頭;韓勃也是,馮維他們更是喜笑顏開。

沈星忍住激動的心情,端正拱手應了,趙青點點頭,轉向下一個人叮囑兩句。

沈星深籲一口氣,突然就覺得,不管怎麽樣,她要先幹好自己手頭的事,路要一步步走,再去兼顧其他。

她握了握拳。

趙青一一囑咐勉勵過她手下能幹的心腹,以及揚聲勉勵過在場所有人!

“好了,明天就南下動身了,你們跟我走!”

“是!!”

趙青披風一揚,承天門風很大,她轉身望向太初宮與兩儀宮之間那一大片碧綠色琉璃瓦東宮的位置,她沈著臉盯了片刻,毫不遲疑帶著人往那邊疾奔而去。

黑披風獵獵而動,一大群人很快就走遠了。

……

這麽多重的動靜,瞞不過人。

這大半的中立派和開國勳爵的躁動一下子靜了靜。

但他們並沒有後悔這幾天的方案和爭取,開國已經四十年,他們都已經老了,很快就要死了,再像十一年前那樣退讓是不行的。

不如竭力爭取一把。

英國公府,蔣家。

蔣家一系這幾天都保持沈默,蔣紹池兵權太重,也沒人敢來接觸他。

蔣家父子不管在大宴還是朝堂都裝啞巴,沈默看著。

蔣無涯和他麾下的神策衛這次完全被排除在南下改制之外,也沒什麽好說的,平時來往的中立派叔伯都已經不聯系了,他就向往日一般沈默戍守東都和皇城。

傍晚時分,剛剛下值,就收到了這個消息。

蔣家父子都在蔣父的書房,日暮黃昏,灰雲在天空風中流動,蔣紹池長嘆一口氣,回頭:“唉,接下來怕是安靜不下來了。”

蔣家也不知還能中立多久。

唉。

父子兩人對視一眼,蔣無涯神情覆雜也無話可說,他搖了搖頭,兩人都嘆了口氣。

……

各方風起雲動暗流洶湧。

安陸王府裏。

徐妙儀早早就盯著人給楚淳風收拾行裝,這次比每一次出京收拾的行囊都要簡單,只有一個大箱子。

兩儀宮皇帝這邊倒也爭取到了三分一左右名額,但還有一半是門閥的,形勢不可謂不嚴峻。

沒有人會拖拉一車行李的。

楚淳風壓低聲音說:“這次過去,我會和明太子那邊多接觸一下。”

徐妙儀點點頭,騎驢找馬,皇帝這人,端看他一直攥著徐家,致使徐家這些年不得不越陷越深就知,是半點都沒給楚淳風的面子,就由不得他們夫妻有所保留。

楚淳風前幾年就和明太子那邊的人有接觸,她是知道的。

徐妙儀輕輕一嘆,每逢出現疑有大變跡象,她就很擔心,擔心風高浪急傾軋下母家王府有哪一處會出現意外。

她叮囑:“你一定要小心,別讓兩儀宮這邊察覺。”

“我知道,我知道,你別擔心。”

楚淳風連說幾句,生怕妻子情緒波動。

夫妻倆在榻沿坐下來,他擁著她,楚淳風今晚就直接出府了,一來是兩儀宮那邊需要,二來他就算在家也不與妻子同睡,怕明兒一大早起身會吵醒她。

徐妙儀算是又渡過一個寒冬,又挺過一年了。但冬季才剛剛過去,楚淳風堅決不讓她跟著出門的,徐妙儀心知自己身體,並沒堅持,只再三叮囑了又叮囑。

“這次南下,也就改制罷了,整軍,安插一些人手,提一些人。明太子那邊裏三層外三層,就算想做什麽怕也不會找到機會。形勢是不好,但也沒什麽危險的。”

楚淳風輕吻妻子的額角,將她輕輕擁進懷裏,心道對不起。

他和明太子那邊其實並不是近幾年才接觸深入的關系,他唯獨這一點沒告訴她,不能,也不敢。但他肯定竭盡所能去保徐家的。

妻子的家人,就是他的家人。

楚淳風說的,徐妙儀也知道,這也是她沒有南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會照看星星,你別擔心。”

兩人碎發纏繞在一起,徐妙儀伸手把玩了片刻,仰頭,兩人不禁相視一笑,楚淳風柔聲道:“這次十六鷹揚府,唔,讓徐延和我一起去?”

景昌那邊,月前成功受傷了,傷得不輕,但不損筋骨,非常附和他們期待的一個度,正好可以蟄伏一段時間。

先前稽查十六鷹揚府的過程確實頗多波折驚險,但徐家一系的人都大致保住了。有部分從前的舊人聯絡過,但人家顯然不願意再和舊主多接觸,徐妙儀也不強求。

這次改制,徐家的舊親信勢力的人怎麽安排還得到時看情況再接觸聯系,徐妙儀不去的話,那就讓徐延去。

徐妙儀點點頭:“好。”

這段時間,她和己方這邊的人飛鴿不斷。這次改制,本來兩儀宮這邊是挺麻煩的。不過裴玄素趙關山那邊有星星,大體應該會沒事和滿意的。

楚淳風不由笑:“星星那丫頭有些厲害了。”

徐妙儀也笑:“厲害不厲害,少讓我操些心就好。”

夫妻倆偶偶私語,調侃說笑幾句,天色不早了,楚淳風的行裝箱子已搬了上車,他也要動身了。

和妻子去書房看了兒子,告別妻兒,楚淳風一路出了前院,一步跨出府門。

車馬轆轆停在門前,肅容齊整的近衛膘馬,夜色已經降臨,視線越過檐頂屋角,一大片灰雲流動的藏藍蒼穹。

楚淳風一身深藍色的窄袖武士服,他擡頭望天際,風吹雲動湧蕩如潮。

他長長籲了一口氣。

這一趟,於徐家確實是沒什麽大礙的,很輕松的一次出行。

但他本人卻一點都不輕松。

楚淳風神色肅然,冷風中巋然,他動也不動,己方多年的暗中籌謀準備,全都在這一趟了。

他快步下了臺階,問身側心腹:“楚治怎麽樣?”

兩儀宮大皇子,秦王楚治。

楚治這趟將是他們要用上的非常重要一個棋子,不可替代。

好在這次楚治如以往一樣,也去,省了他們背後不少功夫。

楚淳風非常關註楚治,生怕對方有什麽意外情況耽誤行程。

心腹低聲稟:“已經動身了。”

楚淳風:“很好!”

“走!”

一行人翻身上馬,馬蹄疾疾,往五軍都督府方向而去。

……

事情是悄然起於二月十九,梵州鷹揚衛的。

裴玄素為欽差監軍,領了聖旨兵符,持節並身後的組成覆雜的朝廷改制節使團營,一路南下,先到瀛州,再到曲州,而後蕖州,這樣一路往東,再逶迤往北,陸師衛所和水師衛所交集,迅速完成改制中前期工作。

該查的私運網和私販網案,先前一路留下來的欽差團和提轄司兩監的人已經查得差不多了,就算是神熙女帝,也不會全部入罪中層及以下將領的。

這些人都會一筆抹去,之後再施恩重新改授為募兵制的將領。

裴玄素要做的是,把神熙女帝指定名單上和他這邊察覺有不妥的將領借罪剔出去。

一切都只是政治手段。

但這也給了裴玄素不少的操作空間,去安排張時羈等人。

定罪量刑和下旨重授高級將領都不關他的事,每過一處,爭執拉扯一輪之後,裴玄素把重要涉案將領寫折呈於朝廷,而後剩餘的原府兵將領又寫一本,一同呈上。

第二本也大多是有罪的,原鷹揚府的大小將領基本都領罪。但他們戴罪原位暫時領兵,裴玄素把整個鷹揚衛疏理好,安撫軍心,而後命其沿著指定的路線前進,抵達即將編入的宿軍和京軍營中,等待重新授命的旨意。

整個十六鷹揚府的原府兵,全部都不會在原地駐紮,大體打成三股,一股往北疆成為邊軍;一股抵達雲州、汾州一帶成為宿軍;最後一股將會整編後成京軍。

這三個地方的邊軍宿軍和京軍,則會調出兵馬,抵達原十六鷹揚衛所舊址,成立新的衛所駐紮當地。

這些就不詳細說了,反正神熙女帝及東都朝臣們肯定是不太熟悉這些中低層將領士官的。

折子附有裴玄素的評價和建議陳條,他很巧妙將張時羈等人放在這些名單的中等偏上層。神熙女帝必然不會全部采信他的意見,到時一壓一挑,斟酌來用,估計張時羈他們都會放到裴玄素原來看好的大致位置上。

後續果然如此。

但這些是後事,暫時就不說了。

……

霏霏春雨,紛紛揚揚灑落梵州二月的褐黃色土地上。

稍往南一些江河沒有結冰,登船速度很快,裴玄素雷厲風行,配合著太初宮宋顯祖等一幹戰鬥力驚人的文臣武將,再加上中立派和開國勳貴那邊已經達到此行目的,不敢過分刺激神熙女帝,收斂了很多。

只在重要將領的定罪上有激烈意見,但這個是東都朝堂爭論的事情。這邊只負責上呈證據鏈。查驗過真偽後最多罵幾句,也就消停了。

門閥那邊在鷹揚府這邊本是有人的,但多年來為行私運暗事,已經被鷹揚府這邊找各種機遇交換,把要緊的人都剔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萊州、甘州和陳州水師門閥的人較多的,索性沒被包含參與私運的事情。

不過這次也一並改制了。

門閥也在和太初宮較量當中,改制也成,但這些人必須以同樣的將位安排好。

——這其實也是曹氏等門閥最終下場的根本原因,這次已經被削入骨了。

這些東都的紛紛擾擾,和裴玄素無關。

這次領了兵符,裴玄素以快準狠手段肅清各鷹揚衛迅速完成梳理,就連不少中立派和開國勳貴看在眼裏,雖不喜甚至厭惡他的居多,但也不得不高看他一眼。

這個秾艷淩厲的奢華賜服的權閹,確實是相當厲害的。

如果不是這等際遇,走的又是軍途的話,當是一個不可多得將帥好苗子。

這些覆雜的情緒夾雜著厭憎,後者裴玄素大概能猜到,但外人太多,這些不相幹人的情緒他從來都不屑一顧的。

二月冰雪消融,潺潺春水匯聚入江河,岸上泥濘一片。

梵州鷹揚衛的主營房已經被指揮使陳屏之自焚時燒毀一大片,欽差行轅並沒有擠占本來就很擁擠的兵士營房,和五千護軍一起,以營帳駐紮在梵州鷹揚衛西側的葦河邊不遠。

裴玄素大致整理好了梵州鷹揚衛的事情之後,他還有一件差事。命馮維略做收拾桌子,他起身披上絨面披風,冒著霏霏細雨,撩起帳簾快步來到明太子行轅。

明太子行轅一層一層又一層,守衛監察異常森嚴。裴玄素離得遠遠,就望見持劍站崗的女衛和在多層守衛中穿梭巡視的金黃、玉白二色衣飾的女官們。

他巡脧片刻,可惜今晚沒有見到沈星。

她當值,兩人沒法說話,但這麽望一眼也挺好的。

裴玄素肅容,冷著臉快步進了守衛圈。地面太濕了,明太子身體弱,而皇太子的車駕很大分兩層像個小屋子,索性沒有紮營帳,直接以明黃朱紅的皇太子車駕當起臥之地。

神熙女帝的嚴令之下,明太子和個犯人差不了太多。車駕之外,先是東西提轄司,再是寇氏的北衙禁軍,然後是羽林衛竇世安的親信衛軍,之後還有監察司女衛的一層。

再外面,還有顏征領的驍果營禁衛軍。

前前後後,光是這個核心監控圈子,就寬達半裏地,再東邊就是五千護軍和梵州鷹揚衛的原將領府兵。

除此之外,還有監察司女官活崗,一隊隊在整個監視圈一層層裏裏外外巡脧的。

誰也不能見明太子,明太子也不能見誰,只言片紙都不能往外傳遞,連喝的每一口水,都要經過每一層監視衙部派出的人的共同檢視,確定沒有問題。

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表面看著威儀赫赫天家氣象,實際也是,但蒼蠅都飛不進去。

趙關山已經在等著裴玄素了,一見他來,趙關山接過身後宦衛撐的傘,和裴玄素並肩往太子行轅車駕行去。

兩人招來梁徹張韶年吳敬梓等兩司太監頭子仔細詢問一番,連明太子今天吃了幾兩飯,多少菜,出了幾次恭?都一一詢問仔細。

問罷,趙關山和裴玄素快步行至皇太子車駕前,趙關山冷臉叱道:“進去稟報,趙關山裴玄素前來給太子殿下問安!”

趙關山一反先前行宮接人的畢恭畢敬,聲音尖利,疾言厲色,一副劍拔弩張的監視者冷戾姿態。

趙關山平時不是這樣的,他有個外號叫“笑面虎”。

但出京第一天,他第一次給明太子“問安”,他這麽做完之後,教裴玄素,“我和你必須這樣做,東西提轄司亦如此。”

作為被重新接出的皇子,神熙女帝親生子,趙關山是恭敬的。

但頃刻角色立場變換,神熙女帝高度警戒明太子之際,作為神熙女帝手上負責監視的兩把尖刀,並且刀鋒還對準明太子亮著的,他們的態度必須比神熙女帝更狠厲!

趙關山絕對不能對明太子繼續恭敬!他和裴玄素,包括兩人麾下的東西提轄司及宦營,必須貫徹神熙女帝的意志,以神熙女帝的意志為自己的意志。

一旦流露出違背神熙女帝意志對明太子繼續恭敬,嫌隙必生,多來兩次就該下臺一鞠躬了。

他們這種人,這個位置上的人,這麽下臺只有死路一條。

——每日三次給明太子“問安”,也是神熙女帝的旨意。

當然,趙關山沒有擅闖,而是等待明太子的人通報。

這些跟隨了明太子不少年頭的老人,是神熙三年東宮巨變明太子被廢黜皇太子位之時,二十歲的明太子闖進懿陽宮禦書房,以割腕為代價最後才保下來的一小撮身邊人。

當時是真割!狠狠一刀,明太子瘋了似的淚流滿面,要不是蔣紹池剛好在,及時抄起手邊的笏板疾射打偏了明太子的刀鋒,他就真的割斷腕脈了。

饒是如此,也在其左上臂留下一條深可見骨足足半尺長的深深傷口,血流如註。

神熙女帝這才松了口,留下他身邊這一撮伺候的人,跟著他一起去賓州。

趙關山知道這件舊事,所以他沒有闖進去,也私下叮囑過裴玄素和陳英順他們,沒發現異常的話,絕對不能動明太子貼身伺候的這些十來二十個人。

……

明太子的車駕邊上,紮了一圈三角帳篷,是明太子人輪值休息的地方。

今天守門的是個老太監,估計從前也是經歷過了,對神熙女帝驟變的態度適應得很快,轉頭鉆進車廂稟報。

不多時,明太子冷冷的聲音:“進來。”

趙關山一個箭步,一把抄起厚厚的錦帳車簾,把半開的車廂門推開。

二月的天,趙關山裴玄素連沈星等女官都換了春裝和薄絨面鬥篷了,鑾駕車廂內仍燒著炭盆,一陣熱氣撲面,明太自裹著厚厚的狐皮大氅斜躺在臥榻上,面龐咳嗽得有些潮紅。

明太子近日有些風寒咳嗽,趙關山帶了禦醫來,擡頭示意,禦醫背著藥箱上前,小心翼翼地說:“太子殿下,請。”

這雙方劍拔弩張疾言威迫的氣氛和態勢,但他小小禦醫,哪一邊都不敢得罪。

禦醫給明太子診脈的時候。

趙關山一個箭步撩起內車廂的門簾,逕自進去檢視一番。

裴玄素也掃視了車廂內左右。

今晚的差事才算完成。

之後,趙關山裴玄素便說了告退,轉身出去了。

錦帳車簾撩起放下,在晃動,鄭安上前把車廂門關上了,明太子劍拔弩張的冰冷姿態這才收斂了。

他面無表情接過濕帕,把左邊臉胭脂塗抹的潮紅給抹了去。

一半臉泛紅,一邊臉慘白,看起來異常滲人。

明太子想起神熙女帝,他冷冷譏誚笑了一聲,把銅鏡扔在幾案上。

……

梵州有大片大片的鹽堿地,但幸運的是,當年來整土的那個確實是能人,這些年建渠分隔,又不斷用石膏土中和,開渠排水,抑制住了鹽堿區域的蔓延。

梵州鷹揚衛不是處於鹽堿區之內,是位處分隔渠外再往西七八裏外的位置。

這邊的七八裏永業田,還是勉強算保住了的,種莊稼長得不好,但今年沒人耕種,春雨一澆,卻長出一大叢一大叢頑強的野草,比人的腰還高,連成片,讓人無奈又嘆息。

這邊梵州鷹揚衛多年努力,北郊引進了很多的耐鹽的樹木,旱柳、桑樹、怪柳、皂莢樹和白榆等等,冬天落盡了黃葉,早春才剛冒出些苞芽和嫩葉,還有點光禿,但也初顯葳蕤。

“噗噗噗”一陣白鴿振翅的聲音落下。

自桑柳白榆林的深處,落下一只信鴿,信筒抽出,很快送到護軍中一個橘子皮臉的將軍手中。

這人是明太子的人。

明太子失聯期間,正是他負責打點大小事務,這信鴿傳的正是孫傳廷那邊的北方消息。

——孫傳廷輾轉北地,去了多處謝家各城的宅子,眼見已經到了最後幾處了。

不能再讓他撲空了。

橘子皮將軍臉色沈沈:“傳信,讓替身上去。盡可能騙過去,實在不行,殺了他!”

他神色沈凝淩厲,他們現在已經快到虎口關鷹揚總府了!最後的最關鍵關頭,可不能節外生枝,被孫傳廷提前喝破主子的假身份。

底下的人立即就去傳信回覆了。

橘子皮臉卻仍一臉沈凝,接下來,他就要遞信給太子殿下了!

明太子十年磨一劍,一切已經蓄勢到位了,沒有第二次機會。

必須崩塌得恰到好處,因為所有東西都是一環接一環的,眼下正是整個計劃承前啟後的至關重要節點,橘子皮臉這邊不能自行決定動手的,因為他不知明太子那邊情況究竟怎麽樣?

決不能動手之後,明太子卻沒能得到利益最大化的好處!

缺了哪怕一點,對後續影響都是非常之大的。

明太子已經布置好了一切,但能不能動手?何時動手?橘子皮臉必須先聯系上明太子,得明太子的親自示下。

明太子對監視早有預料,也設了好幾個聯絡的手段,但已經有三個不能用了。

只剩下最後兩個。

其中一個是會被整個營地同時察覺的,非萬不得已絕不能用。

於是,就剩下最後一個。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這樣嚴密到極點的監視形勢,依然讓橘子皮臉的心緊繃。

不緊張不懸心是不可能的。

他屏息片刻,在紙條上畫了下一個山形暗號,這就是提前商定好的,“一切就緒”的意思。

他招來心腹,再三叮囑又叮囑,心腹仔細聽完,深吸一口氣出去,揣著紙張出去了。

這張紙張經過幾次的傳遞,最後被扔在東西提轄司和監視禁軍專門用來排洩二便的一個山坡偏東位置,用一塊石頭壓著,一顆開了花的雜草掏出來種在大石邊上。

……

淅淅瀝瀝的冷雨,落在人間,化作冰凍。

每逢這樣的季節,明太子總要病上一場,或輕或重,咳嗽久了心肺生疼。

但這種淺淺的疼痛,他毫無感覺。

他神色淡淡靠坐在窗邊的臥榻上,一致蒼白瘦削的手,兩指挑起雲錦車簾。

車旁的宦衛和再遠一點的禁軍,立即就回頭掃視過來,而後又側頭回去。

明太子面無表情,好像只是透氣,實際他冷冷看著這些牢牢看守他的各崗各哨。

赭色宦衛衣飾,鬥牛、麒麟甚至飛魚賜服都有,華麗而深深紮進他的眼。

還有,這遠處近處一重又一重的禁軍。

他不禁挑唇,譏誚一笑。

笑意不達眼底。

明太子的情緒陰翳到了極點,熟悉他貼身伺候的幾乎馬上就發現了,鄭安急忙上前,極小聲:“殿下?”

“我沒事。”

明太子面無表情放下雲錦車簾。

他這一生,從小到大,被囚禁的時間占據三十一年人生的大半,從孩提就開始,斷斷續續,到了今年三十二歲將至。

大約有二十年吧。

最慘烈的一次,神熙三年,他身邊所有追隨他的文臣武將,包括為他說話的內外朝臣,以及東宮內他的護軍所有一切伺候他屬於他的人,全部幾乎都被殺光。

多麽可悲,多麽可憐。

他呵呵慘笑兩聲。

“夠了!”

明太子冷聲,他這一生,被囚禁得也是足夠了,今日,他將要徹底掙脫它!

並告訴囚禁他長達十一年的母親,殺了他身邊幾乎全部親近的人的母親。

他回來了。

他還要一步步地奪走她死死抓住酷愛一生的帝權皇權!

明太子冷冷盯著窗簾,外面的這些,東西提轄司的鷹犬爪牙、包括那些姓寇的、還有為他那母皇效命的酷吏臣將,一群該死的人。

囚禁、助紂為孽。

他冷笑。

譬如趙關山,殺光他東宮三府的文臣武官,連同他近身伺候的人,羅織罪名,詔獄血海一片,無數看著他護著他長大的人,死無全屍。

他也將會讓他們償付血的代價。

明太子慢慢垂下眼瞼,他這輩子唯一愧對的,只有裴玄素。

但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明太子已經接到了那個山行暗號,一切就緒,招手讓鄭安附耳過來。

“聯系他,讓他把信傳出去。”

明太子鋪紙研墨,在宣紙邊緣繪畫了一個彎曲河流形暗號——我無礙,按原定計劃動手!

鄭安將宣紙邊緣裁下,這張宣紙塞進一疊宣紙的中間,小紙條折疊幾下,收進懷裏。

……

那是個剛入夜的不久的晚上,大家輪流吃飯。

雖說十二個時辰當值,但總要吃飯睡覺的,一隊隊定崗開始挪動,開始按照排班輪流去吃飯。

沈星吃得比較晚的,今晚她還得值上半夜,寅時才能回去睡覺,怕餓肚子,她就讓同組先去吃,她吃最後就好。

一組六個人,一半人去吃飯了,她和梁喜何含玉繼續按原路徑巡脧。女衛是定崗,而監察女官是巡崗,她這一組六個人都是女官。

她們今日抽簽巡的範圍是最外圍,普通護軍那一片。一開始這邊不用巡的,但趙青深思熟慮之後,把監察範圍擴大了,和羽林衛相接的普通護軍的百丈一圈都要巡視。

夜裏黑魆魆,河邊風大嗚嗚,野草枝葉刷刷的怪聲,連續多天的淫雨,野地的泥濘都快爛透了,特別是人多經過的地方,深一腳淺一腳泥濘直接陷到靴筒邊上,幸好新靴不漏水,但也非常凍腳。

護軍這邊和監視區域不一樣,護軍要放松得多,畢竟絕對不會有人膽敢襲擊鷹揚衛和多達數千護軍的南下監軍改制的欽差行營,皇太子的安全也不用護軍操心。

對比起另一頭的一絲不茍井然肅殺,這邊可就疏松得多了,造飯吃飯時間,普通護軍推水運輸柴草食材的去了一批,畢竟那邊不幹只能他們幹,吃飯的又去了一批,巡到邊緣的時候,護軍站得疏松。

淋了多天雨,大家都挺難受的。

有吃飯休息完了,回來換崗的,被換下的人又趕緊走著或小跑去吃飯的。

夜色裏,沈星無意一瞥,她能用袖箭,眼睛特別尖的,“咦,那個人怎麽一個人走的?”

“他背影有些熟悉……”

沈星驚鴻一瞥,見夜色裏,一個頭中等、穿著普通護軍服飾的兵甲背影,她頓住了目光。

沈星擅長勘察分析和文書工作,這就註定了她是一個非常能發覺細節以及記憶力本身就很好的人。

她們這些人,因著趙青的態度和一再強調,簡直把弦上得最緊。這麽多的雨天帶著鬥笠蓑披天天在泥濘裏長時間上值巡察,沒人喊過一聲苦一聲累的。

沈星認認真真,不但觀察過明太子身邊伺候的那些人,她連圍繞太子車駕那一大圈宦衛和寇氏北衙禁軍的人,包括自家這些女衛們,但凡崗位能有接觸鑾駕左右的,她都仔細看過觀察過。

她就覺得,前方那個帶著大鬥笠普通著裝的護軍,晃眼背影有點熟悉。

梁喜是個經驗非常老道的監察女官,她立即推了何含玉一把,“前面有個坡,你在那裏貓身,趕緊回去給趙姐報一聲。”

她說:“有沒有問題,看過就知道了。”

但這裏附近不少護軍,假設這人有問題,誰知道護軍中有沒有同伴,對方又在做什麽?萬一打草驚蛇?

梁喜稍一思忖,當即沒有聲張,她和沈星何含玉三人佯裝繼續巡視,轉了個彎,而後在坡下的位置,何含玉迅速掉頭。

梁喜沈星則藉著夜色,快速往那邊追過去。

那人果然有問題!!

沈星梁喜用黑鬥篷掩住臉頸全身,配上黑靴,她們又對護軍巡守路線背得滾瓜爛熟,很快繞路追上了那個人。

那個人在吃飯的一大排大帳邊緣一側身,然後繞過去了。

而後疾沖而下!

梁喜沈星懷裏有信號箭,但她們當然不會現在放,兩人對視一眼,神色霎時緊繃。

毫不猶豫,沈星舉起袖箭,梁喜抽出特地染過的黑色長刀,藉著夜色遮掩悄悄追上去。

但一下坡,腳下泥水很深,兩人跟著那個黑影追出一陣,前面那個人發現了,梁喜沈星大喝一聲:“哪裏跑——”

沈星立即放了一只袖箭,正中那人背心,他悶哼一聲,撲到在地。

梁喜沈星飛奔上去,然這人突然一躍而起,黑巾掩住面,一大把藥粉撒出來。

梁喜一偏頭,迅速把後一步的沈星推開,她被粉末籠罩,立馬屏息,沖了出來。

那人驚慌失措,奪路狂奔。

沈星被推撲到在泥水了,但誰顧得上,立馬就爬了起來了。

兩人抽出信號箭,跑了幾步急追,梁喜一陣暈眩,晃了晃,扶著大石,慢慢栽倒在地.

沈星趕緊把信號箭拉環用力一扯放了。

“咻——”“彭!”一朵橘紅焰火在半空炸開。

但那個人已經徹底沖出了護軍的巡哨範圍,快跑沒影了。後方的護軍剛看見焰火還不知怎麽回事,再加上普通兵甲夜視能力普遍都偏差的。

沈星跳起來,她沒有多猶豫,拉了信號箭之後,瞥一眼,大急,趕緊抽出匕首,往那邊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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