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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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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裴玄素這人相當有領導魅力,算無遺策的暢快淋漓,領導太強,底下人那就只剩仰望;他帶領隊伍得到的利益強而直接,再加上這過程中他的種種姿態和精準號令、合適的態度體恤下情,人心歸附的速度空前。

大家都很振奮,很服氣。

他自江邊高坡走回來,大門、回廊、傷員養傷的東路諸院,又登上西路的西側的三層閣樓,一路行來所過之處,不管頭號官掌隊領班抑或普通的番子宦衛,人人大聲見禮俯身。

裴玄素頷首叫起,言簡意賅,沈肅而微帶溫緩,得他誇獎的大家都很興奮。

之後裴玄素去看了新的最後這批傷員,處理好其餘的公事,在等待東都聖旨的空隙裏,他終於難得有了一些空閑休憩的私人時間。

命馮維去準備一壇酒,幾盤祭肉果品,裝在籃子裏,他獨自提上西樓,寂靜的頂層,他挑了一個向東能望見龍江的房間,拉過一張黑漆長條案在窗畔,他揭開籃子,把幾碟祭肉果品放在長條案上,黑釉酒壇就放在長案邊上。

還有幾個黑釉瓦底的碗,他把三個碗並排放在祭肉果品內側,最後一個放在酒壇邊,他提起酒壇先給頭三個碗添上酒,最後是邊上那個碗也倒上。

酒壇放回去,他望著簡單的長案和外面無垠滔滔的長天江河遠山,輕聲說:“爹,娘,兒子來祭奠你們了。還有各位族人屬親。”

“四大王府這些該死的人,兒子讓他們下地獄了。還有宣平伯府,……”兩儀宮那皇帝在唇齒過,他沒有說出聲,“還有許多許多人,淮安侯鄭禦、吏部尚書高子文,秦王楚治等等,這些這些,很多,兒子也早晚讓他們下去的。”

他輕輕端起長案前的黑釉碗,將碗裏的酒水灑在地上一半,一個接著一個撒完,他最後端起酒壇旁邊的那只碗,舉了舉,慢慢喝了下去。

很久沒有嘗酒,烈酒穿喉而過,火辣辣的感覺從口腔直入腹中,裴玄素的心卻是前所未有的暢快寧靜。

他抱膝坐在方案一側陪伴父母良久,一直大概有小半個時辰,他才站起身,把祭肉果品酒壇都收回籃子裏,條案拉回去,窗戶闔上。

裴玄素出了門,把籃子遞給馮維:“星星呢?”

馮維忙道:“先頭備東西的時候見星姑娘往那邊藏書樓去了。”

裴玄素順著所指擡頭望去,不遠處還有一座高樓,翹檐飛脊,是這府邸的藏書樓。

馮維說:“星姑娘好像有點心事,看徐芳徐喜嘀嘀咕咕和她在抱廈前說了一陣,星姑娘好像答應了,徐芳兩個就匆匆去了,但沈姑娘有點悶悶的樣子。”

這樣嗎?

馮維催促:“主子,你趕緊去瞧瞧唄!”

裴玄素睨了馮維一眼,馮維嘿嘿笑,但裴玄素也確實記掛沈星得很,一聽說一顆心就恨不能飛過去了,立馬就轉身,步履匆匆下樓往藏書樓方向去了。

馮維鄧呈諱對視一眼,嘿嘿笑了兩聲,鄧呈諱趕緊跟上去了,馮維則留下來,看房間裏面需不需掃尾和處理好籃子裏的東西。

馮維進了房間,掩上房門,他忍不住沖酒水撒過的窗牖方向合十,認真拜了幾拜。

“二公子從前眼角高,不曾喜歡過哪個姑娘,如今遭逢大難,難得有個這麽好的他傾心。”

“大老爺,大夫人,您兩位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他順順遂遂,情路上好歹勿要再坎坷了。”

馮維鞠躬到平腰,好認真祈禱完畢,多拜了好幾拜,這才直起身看看有沒有需要清理的痕跡。

……

裴玄素擡頭眺望,在樓下就發現了沈星了。

小少女穿著玉白色的魚龍補服,三山帽沒戴,露出鴉青鬢發,正坐在三樓欄凳的邊角,圍欄豎桿子鏤空的樣式,她就把兩只腳丫伸出來,臉沖外趴在欄桿頂上坐著,望著遠方的霧霭籠罩的江水遠山和府外檐瓦。

風吹起玉白補服的下擺,她兩只穿著小巧黑靴的腳丫蕩阿蕩的,是有點悶悶不樂的樣子。

裴玄素不禁一笑,他快步登上三樓,放緩,出了三層書閣的外門,走到露臺外。

“二哥。”

小少女聽見腳步聲,回頭喊了他一聲。

“嗯。”

裴玄素走她的身邊,提下擺挨著她,和她一起坐著,兩手也擱在欄桿上,他側頭,柔聲問她:“咱們星星怎麽了?有心事了?和二哥說說。”

沈星確實有心事,她支吾了一下,還是趴回欄桿上,側頭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說了,“呃,是芳叔和我說,讓我寫信,然後讓守大哥親自送到常山州給雲舅舅。”

寫什麽呢,無非就是常山王一案的進展,要給雲呂儒非常關心他的感覺,體恤,安撫。並且徐芳讓沈星再向裴玄素韓勃打聽打聽為雲呂儒斡旋的進展,後續再給雲呂儒一封信,有序地展現她的關切,有目的性的籠絡雲呂儒的心,將後者進一步拉近。

鄣州雲氏雖不算大族,但書香官宦多代,也有很多族人在各地為官;而雲呂儒本人長袖善舞,同年同僚上峰舊下屬這麽多年下來經營人脈勢力也很不差的。

單看雲呂儒當年被親家魏國公府徐氏牽連,這十來年這麽快就又起來做回州刺史的位置,他能力就可窺一般。

最妙的還是雲呂儒人品過關,不是那等知恩不報不心存感激的人。

而雲呂儒這邊,本來就是一支徐家的舊勢力。

沈星的成長,徐芳徐喜幾個看在眼裏,驚喜又欣慰,他們非常讚同沈星在西提轄司的發展,還有她在文牘繪圖等方面的繼續成長。

只是他們同樣認為,依附裴玄素趙關山等人的同時,也必須做好兩手準備。

自己的勢力也要私下發展起來了。

——其實,這也隱晦地流露出一個意思,那就是要防著裴玄素這邊。

絕不能全身心信任。

徐芳徐喜是心腹是自己人,沈星是不願意說他們不好的地方的。但她和裴玄素多年打交道的前世經驗告訴她,裴玄素這個人太敏銳了,最好不要去嘗試欺瞞他。

有些小問題一開始袒露出來,就是小事,但若留到了最後,很容易攢成大疙瘩的。

為了徐芳徐喜他們和自己好,其實她也有點過不了自己那關,在裴玄素溫和鼓勵的目光中,她支吾了一陣,終於還是說了。

“芳叔他們還讓我向你和韓勃打聽,必須要盡全力保住雲舅舅,說這是咱自己的人,這是個大好機會,……”

沈星說得臉皮發燥,有點擡不起頭了。

她相信,她的意思,裴玄素肯定是聽懂了。

但這輩子到目前來說,裴玄素真的對她很好,雖然她還總想起前世的他,但在對方盡心盡意為自己打算的情況下,讓她背後做動作去防範他,沈星心裏本就有點過不去。

別人對沈星好,沈星只會對別人更好,她是個心軟真摯的女孩。

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找到合適發展方向和定位了,連日都很高興,偏偏徐芳他們說不夠。

這也是沈星悶悶不樂的原因。

但她說不過徐芳他們,已經寫了信,徐芳讓徐守去送了。

並且徐芳還叮囑她向裴玄素韓勃打聽,旁敲側擊,央求,讓兩人幫著斡旋盡力,讓雲呂儒最好只是罰俸平調。

沈星心裏就更別扭了,畢竟裴玄素韓勃對她都很好啊,後者可以說得上小心機和利用了。

上輩子她對裴玄素有過小心機,但都是被迫的,她本以為這輩子是個嶄新的開始,一切都穩中向好,她不用再被脅迫著耍各種小心機和手段了,那樣的生活其實她是不喜歡的,她最後都活成了自己很不喜歡的樣子了。

原先沈星只是別扭的,但說著說著她想起了上輩子的那個自己,上輩子都沒覺委屈,但有著這輩子的被人疼愛、連裴玄素都這樣的縱容她關愛她,她憶起上輩子,卻突然生出一種極多的委屈來,說著說著,她居然哭了,眼淚突然溢出來。

她趕緊伸手抹掉,努力忍住,怎麽突然這樣?她抹掉了又有。

“是我同意的,信是我寫的,……”她睜大眼睛,黑白分明的漂亮杏眼有紅血絲,淚花沒抹幹凈儲滿,鼻頭一下子就紅了。

裴玄素啼笑皆非,趕緊伸手給她抹眼淚,昔日斯文白凈柔軟的指腹如今已微見粗糙,他抹了兩下,趕緊掏出絲帕給她。

沈星趕緊接過絲帕,捂著臉嗚嗚哭著一陣,心裏那股突如其來的委屈好歹消散了,她很不好意思用絲帕蒙住臉,拿兩只眼睛不好意思瞅裴玄素。

明明是來坦白的,怎麽無端端變成這樣?

裴玄素一點都沒生氣的樣子,含笑看著自己,靡荼艷美的丹鳳目和驚瑰輪廓褪去平日的攝人淩厲之色,只剩一片如輕風拂過花瓣的柔和。

他聽完了,沒生氣,還笑,沈星心裏就一松,手上的絲帕都不禁往下挪了一點。

裴玄素輕笑起來,他的嗓音低醇華麗,猶如馬頭胡琴輕輕拉弦,鉆進人的耳朵,鉆進人的心,難怪過去他有那麽多的年輕姑娘當愛慕者迷戀他。

實在他並非刻意,但天生的外形和後天種種姿儀,確實異常地觸動人春心。

沈星上輩子已經嘗夠他了,對裴玄素這人可以說自認免疫了,但這一刻被年輕恣意的他這麽一個輕笑,都不禁有些臉紅心跳。

她不高興了,瞪了他一眼,嗔道:“你到底說不說話嘛!”

“我休息的時間快過了,我要走了。”她說起就要起身。

裴玄素趕緊伸手把她拉住,隔著她玉白補服的厚緞束袖,拉住她的腕子,把這個有點惱羞成怒的小姑娘拉回來。

“來,過來坐好,二哥和你說。”

裴玄素輕咳兩聲,調轉身來,和沈星背對著外面,並肩靠坐在欄凳上。

說到正經的,他神色也認真起來了,“你芳叔說得對,做的也對!”

他看沈星一下子瞪大的眼睛,剛哭過的漂亮眼眸如天青煙雨一碧如洗,澄澈又美麗,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漂亮,他有點著迷看著她,這個美好得讓人心醉的姑娘誒。

裴玄素認真地說:“你怎麽能完全信任一個人呢,我這麽覆雜,韓勃也是,我們才認識了這麽短的時間。”

她還內疚呢。

說到這裏,他嚴厲起來,“這次就算了,以後再認識的人,可不能這樣!”

“徐芳這麽教你是對的,你大姐給你選的這幾個人很好。”有勇有謀,能力又強,裴玄素這段時間也在觀察徐芳等人,心腹不得力很容易會拖累她出大事的,觀察結果,非常不錯,他很滿意。

沈星被他一喝,不禁直起腰板,大力應了一聲。

不過她馬上露出笑臉了,“二哥,你也覺得芳叔他們是對的嗎?”

她眉眼彎彎,又驚又喜,心理壓力一下子沒了。

“那當然,既然出來了,就要自己能立起來,二哥會護著你,但萬一有力有不逮的時候呢。”

裴玄素現在連自己將來會怎麽樣都不敢保證,他固然想竭盡全力護沈星一輩子,但不確定的擔憂肯定一直存在。

徐芳等人靠譜,是個意外驚喜,說真的,讓他一下子放心了很多。

他耐心教導她:“譬如像這次,你二姐的娘母家,已經放在明面上並最重要你碰觸過了。”

“伸手拉這一把,就是香火情,加上雲呂儒本身就是徐氏舊勢力的一支,日後,他基本就是你的人了。”

“你讓我和韓勃出手,甚至還能寫信給義父,大膽些,大家都這樣,沒人會笑話你嫌你。這次你不是要寫上表文書的?”

沈星在這次常山王金礦案一直都牽扯出鷹揚府,都有重要且不可抹去的作用功勳,沈星是要寫總結陳詞的,寫兩份,一分給監察司的上司趙青,另一份寫給裴玄素。

因為她已經為東西提轄司這邊出了力,做了提轄司這邊的活了,所以多加一份。

“寫文書的時候,到雲呂儒或以後你想要拉攏脫罪的人時,先將這人將功贖罪的功勞記在最前頭,而後再寫前情其他。一般你立了功,上峰都會擡手,事就成了。”

這是最穩妥最自然成事的,其他覆雜的裴玄素暫時不教,這些官場的套路和收攏人心的手段,沒人教怕得摸索個十年八載才自己領悟到。

“如此,雲呂儒,還連帶一系列涉此案的被你拉回來的認,最重要的是以及雲呂儒這邊徐氏一派的舊人,就順利成章都以雲呂儒為紐帶,拉過來成了你的人了。”

“最後者,有名有姓的,你可以事後寫信詢問雲呂儒,讓他寫信作引,一起去信給他們。”

沈星是名正言順的徐家小小姐,身份本身就是一個標桿,只要那些人心存舊主,就會順利成章歸攏,並且可信度和人心歸附要比外人高很多。

裴玄素教沈星該怎麽寫信,該用什麽措辭,怎麽樣點到即止,對方的回信該怎麽解讀。還有她平時說話的語氣,神態,怎麽當好一個上位者。

這些都是沒人教過沈星的,上輩子她自己摸索,有對了,有不對,但她上輩子更多其實是靠感情和父祖派系遺澤。

要靠利益拉攏的那些,芳叔喜叔他們幫她做了很多,忙起來經常不見人影。

教是有教過,但一來疲於奔命沒空,二來徐芳等人位置不對,用的手段也不一樣,教起來始終是不一樣的。

譬如神態舉止這些,徐芳他們就根本教不了的。

第一次有人站在上位者的身份,仔細給她剖析各種方式手段儀容行至表面的做法、背後的深意。

她漸漸聽得入迷,不時還有疑問,裴玄素俱一一詳細為她解答,分析得透徹又徹底。

裴玄素還再三誇她,說她做得很好,很厲害,給足她鼓舞和動力。

“真的嗎?”

她一高興,露出小梨渦,上輩子裴玄素太強大了,她在他面前不自禁就把自己當小,沒有心裏壓力,露怯出醜都不怕,甜甜的,顯得幾分憨稚,三月草長鶯飛的燦爛青春飛揚。

“真的。”

裴玄素倚在靠凳欄桿,側頭微笑看著她。

沈星就很開心,她忍不住生出一點希冀,這輩子自己真的能站起來嗎?成為一個像大姐這樣的人嗎。

她笑著笑著,忽然看到更漏,驚呼:“哎呀不好了,我的休息時間已經過了很久了!”

文書還有工作,一班一班輪換休息的,她沒回去,怕別人不好走了。

裴玄素既然一點都不在意,還非常肯定教導她,沈星心病全去,一下子恢覆正常,她驚呼著跳起來,急急忙忙抓回凳子上的三山帽戴回頭上,往外跑兩步,回頭沖裴玄素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二哥,我走啦!”

她蹬蹬蹬跑下去了。

裴玄素笑:“慢點走,今晚早點回來吃飯。”

他含笑的聲音,登登登樓梯聲,沈星沒一會兒就下樓跑遠了。

……

今天真是一個愉快的午後。

說著說著,不經不覺快一個時辰過去了,午後露出一點冬陽,雪後初霽,灰黑蒼色的江水遠山和熱鬧的重檐民居染上一層薄薄黃暈。

沒什麽比太陽光更容易讓人心情開朗。

當然對於裴玄素而言,那要添上一個,那就是沈星。

初冬午後微陽,露臺背風,寂靜中有一種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愜意感覺。

裴玄素心情難得的好。

一來第一批仇人解決了,他剛祭告了父母;二來,和沈星一起不管做什麽,這樣在背著人的閣樓露臺和她獨處,那種滿溢的愉悅難以言喻。

他探頭,目送沈星蹬蹬蹬跑遠,一直跑向文書聚集工作的大前院偏廳方向,嬌小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上,半晌,他才依依不舍收回視線。

裴玄素忍不住用手輕觸他身側的黑漆凳面,噙著柔和的淺笑,從凳面一直到沈星剛才靠的欄凳角柱,還有著她的暖熱的體溫呢。

他忍不住做了一個動作,輕輕蹭過去,坐在她的位置上,用臉輕輕貼住她方才倚靠過那柱子的位置。

這在從前不可思議的動作,此刻偷偷做來,卻有一種異樣的甜蜜。

她的體溫從微糙柱子透出來,貼入他的臉頰上。

裴玄素忍不住閉上眼眸,那張瑰麗俊美得動魄驚心的年輕面龐,露出一抹令人心折的淺笑。

他微微張開眼睫,伸出右手,白皙修長有疤的掌心,他憶起當初龍江船上她給他臀塗藥的窘迫,還有那天按壓過她胸脯的就是這只手,紅暈很快爬上他白皙如玉的臉頰和脖頸上,連耳根都紅透了。

他細細回味一會兒,丹鳳眼露出一抹星辰般閃淬的笑意,趕緊收回手,不敢再想了。

好一會兒,感覺臉上的潮熱漸漸褪了,裴玄素深深吐了一口氣,伸開雙臂放在欄桿上,仰頭往後靠,仰出欄桿,可以望見頭頂閣樓翹起的檐角掛的銅鈴折射出閃耀的日光。

他用手遮住眼睛,唇角卻往上翹,細細想著沈星的一顰一笑。

沈星溫柔恬靜又勇敢,還很可愛嬌俏,害羞但不扭捏,這樣的下午,這樣兩人獨處恬靜聊天,她就像長在他心上的一塊肉,無處不熨帖不喜愛。

在這個午後,裴玄素忍不住想……如果事情都結束了之後,他是不是可以離開,和星星開始呢?

談戀愛,成親,市井田園,遠離東都,不拘哪裏,他經商,偏遠些的鄉鎮莊園定居,他絕對不會讓她吃苦的。

他帶著哥哥,徐家人當鄰居,她隨時回娘家,有兩個家,她肯定很高興。

裴玄素不禁笑了起來。

——他從來沒有遇上過這樣的一個姑娘,為他挖得雙手血淋淋。

剛才他暗自留意過,她翻掉的手指甲傷口已經好了,但只是指甲還不知會不會再長出來,只剩下一團粉嫩的圓肉,還有疤,她的手漂亮,不細看不留意的,但那個禿禿的手指頭仿佛戳在他心口一樣。

裴玄素想著想著,眼睛有些發熱。

他父母其實是一對怨偶,因為他的存在,但偏偏他遇上了這樣好的一個沈星。

裴玄素鼻端酸脹,他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

美人哽咽,同樣美麗。

但裴玄素心中情感無人能知,當初父母的死實在太動魄驚心,悲愴絕望難以用言語來表述,沈星於他,他當時不是沒有動容,只是前面的情感已經占據全部心神,他無心無暇品嘗其他。

經過這麽長的時間,他終於緩過來一些,慢慢回憶她的一舉一止風雨同舟,寸寸入心。

如今他回憶那段經歷,悲慟恨絕仍在,亦難過傷心,但這種情感當中,卻夾雜有一絲甜,慢慢沁潤他的心肺,和他整個人在一起,和他的怦然心動結合在一起,成為一種難以言喻的愛意和情感。

在這個私聊後的午後,他忍不住去想去期待,兩人的未來。

只是很可惜,這種期待很快就被韓勃打破了。

……

韓勃一直在園子盡頭的廊道倚柱站著,他經過,無意中一擡頭,發現了坐在遠處藏書閣三樓露臺的裴玄素和沈星。

他一下子站住了。

韓勃甚至打消了原來的打算,把身邊的人都揮退了,自己一個人倚在廊柱等著。

裴玄素和沈星聊了多久,韓勃就站了多久。

一直都沈星跑下樓笑著走了,他才舉步往藏書樓行去。

藏書樓不大不小,黑漆的樓梯及書架慢慢當當都是新舊書籍,這征用的是一處外地為官的世代書香官宦的別院,藏書樓幽靜幹燥,藏書很多,有種濃郁的書香和墨香。

韓勃不大喜歡這種味道,他從小就不大愛讀書,但趙關山總說讀會了書是出路,後來他進了宦藉又成了讀書才會謀略,不管做什麽,這是以後安身立命的根本,催著他甚至打他命他讀書。

這樣吵吵鬧鬧讀到十三歲,總算將趙關山說必讀的那十來部書讀完,勉強過關,進西提轄司當差去了。

這地方不是他喜歡的,裴玄素這人他也還多少嫌棄,換一趟他絕對不會上半步的。

但為了那個人喊他三哥的丫頭,韓勃還是來了,並且很認真很嚴肅,一步步登上三樓的露臺,找到了裴玄素。

裴玄素的已經坐正,他面上的表情已經看不出什麽了,瞥了韓勃一眼,他早有瞄見韓勃在回廊那裏站著了,一點不意外。

“什麽事?”

韓勃提了提下擺,大刀闊馬在欄凳坐下,靠在身後的黑漆靠背上,他剛才已經命人守著藏書樓了,這裏高,因此也不怕外人聽見。

韓勃說:“你不會真那麽喜歡星星,想和她在一起吧?”

他離得遠,有些模糊,但裴玄素當時微微垂首,一笑一挑眉間的互動神態,那種隱隱的情感流瀉他在那邊看得真真的。

他不悅:“你別害了她!”

別看韓勃天天和沈星吵嘴,但兩人又笑又鬧,沈星喊他三哥,也拜了趙關山當義父,韓勃從前沒有妹妹,他喜歡這個妹妹,也認了這個妹妹。

他就不能允許裴玄素害她!

“你一個閹人,你配嗎?”他忍不住嘲諷。

裴玄素臉色自然是變了,他相當不悅,他是不是閹人,用不著韓勃質詢,反正他絕對能給星星興福。

裴玄素冷哼一聲:“用不著你管,你還是管好你自己罷。”

他驀地起身要走。

韓勃一出現,霎時這閣樓上的所有溫馨愉悅消失無蹤,風也變得冷硬冷硬的,韓勃說這些害不害配不配的,真有些觸到他逆鱗了。

韓勃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剛才沒忍住嘲諷一句,他認真起來,“你回來,我說真的,不是和你開玩笑。”

裴玄素蹙眉回頭。

“坐。”

裴玄素站了片刻,最終坐了回來,冷冷道:“最多給你半盞茶。”

但他的心中忽有中不祥預感,猶如陰霾籠罩晴空,方才旖旎和繾綣期盼頃刻不見了,陰沈沈的。

他感覺,接下來的東西肯定不是他願意聽的。

但裴玄素再不願意聽,韓勃也要說。

“你知道,咱義父年輕時,曾有個喜歡的人嗎?”韓勃淡淡道。

聲音不高,卻似一箭,重重戳在在裴玄素心中那抹不祥的預感上!

他霍地側頭,死死盯著韓勃。

韓勃淡淡道:“後來她死了。”

短短五個字,平平淡淡道來,猶如洪鐘,裴玄素腦海驟然轟一聲!

心臟忽咄咄狂跳,他沈默半晌,不禁壓著嗓子追問:“怎麽死的?為什麽就死了。”

和他有什麽關系?!

韓勃扯了下唇,他想笑下表示輕松,但最後笑不出來,因為那個女人是他的生母。

“武德二十八年,那是太.祖駕崩的前兩年,”那時候,太.祖和神熙女帝之間的帝後相鬥簡直是你死我活,而這批閹人,一直都是神熙女帝啟用,效忠於神熙女帝的。

韓勃輕聲說:“被太祖賜死的。”

那時候兩宮鬥得如火如荼,儀鸞司——也就是東西提轄司的前身,在與太.祖鬥爭和女覆出奪位中扮演者重要的角色,“甚至少帝都是儀鸞閣負責押送到青陽宮幽禁的,明太子昔年東宮時,也是儀鸞閣緹騎負責看守宮禁的。”

總而言之,宦官就是身處各種宮變和帝後相爭中第一線。

趙關山有個青梅竹馬的心上人,女孩比他小六歲,從小寄居在他家,卻喜歡上他,並且勇敢表白。

只可惜後來趙家家變,趙關山淪為閹宦,最後掙出頭效忠於神熙女帝。

他的小青梅被家人嫁了三次,此志未改,之後夫家和她齟齬要休棄她,她索性收拾了包袱帶著嫁妝,打聽著進京去尋他,嫁給他。

三十婦人,解散了發髻,猶如當年少女披散,向他哭著飛奔而來。

張氏是韓勃的母親,韓勃是他生父的遺腹子,不過一出生後不久就跟著他母親一起嫁入趙家。

“她和你母親曹夫人是表姐。”

裴玄素不禁皺眉,韓勃不由笑了一下,淡淡自嘲:“沒聽說過是吧,因為她早就被族中除名了。”

沒有一個人支持她,甚至大家都罵她是不是瘋了,畢竟當時宦官的處境比現在還不如太多,沒封爵,沒外官,就是一群沒根的走狗,人人不齒,曹夫人早就和張氏斷絕關系,裴玄素當然沒聽說過。後來張氏已去世,裴文阮怕惹趙關山和韓勃傷心,也沒有提。

說來裴文阮和趙關山最初的友情,就是裴文阮憐憫張氏,不同意曹夫人這麽做,張氏走投無路向裴文阮求助,裴文阮賃了院子遣了心腹下人照顧她到生產,問明她的心意和堅決,最後遣人雇船護送她幫助她上京的。

不然張氏帶著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孩,不知道趙關山更具體信息,怕是很難平安抵達東都與趙關山團聚。

裴玄素有點震撼了,他半晌無言,竟有這樣的一段過去,“……那後來呢?”

六親不認,義無反顧,為什麽就死了?

裴玄素很聰明,其實他已經猜到了,他甚至猜到韓勃為什麽來找他說這些,為什麽說讓他不要害了沈星。

韓勃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淚意忍回去,“還能有什麽後來,閹人有妻室有摯愛,那就是要害,是靶子!”

太.祖直接把張氏賜死了,趙關山驟聞噩耗情緒一度失控,險些壞了女帝的大事。

造成的影響之大,險些讓神熙女帝和後來的帝位失之交臂,女帝當時暴怒。

趙關山一生謹慎,明裏暗裏走過來多少風風雨雨,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失誤。

“你來得晚,時候也不長,最近事太多了,有個規矩沒告訴你。”

韓勃終於說到今日的重點了,“這是東西提轄司的鐵規。”包括宦營的掌軍中,是閹宦的。

因為他們由此到終,東西提轄司及宦營,尤其前者,是女帝建立起來的一把尖刀,是不允許有要害的。

“她被賜死後不久,陛下親自下了口諭,如今鐵牌還在西提轄司的第一存檔房裏,就立在門口,人人上藉入職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裴玄素是個例外,特殊情況,沒有親自去入藉,故而沒有看見。

“西提轄司不允許成婚,不允許置有室外宅,”所謂有室,即成家立室的室,召妓、玩樂、暧昧,短暫放松沒人管你,但絕對不能真走心,實際就是不允許有愛人有心上人,不能有軟肋!

“你發現了沒有,東西提轄司內,掌隊以上的,除了你以外,基本連親眷都沒有。”

就算有,也不敢聯系,保持鬧僵老死不相外來天各一方的狀態。

也就裴玄素來的原因特殊,沈星懵懂,又姓除,才得以糊裏糊塗以這個原因出來了。

“十六鷹揚府當前,你還有用,可這案子以後呢?”

入冬,初雪之後,風帶來一種浸骨的寒意,微陽的溫度一點都感受不到了,心仿佛被按進了冰水之中,一寸寸變涼,連骨子血肉都冷了起來。

韓勃側頭看裴玄素,後者一動不動,猶如蒙上一層冰沙,“實話說,我從前很不喜歡你,拽得不可一世,讓人討厭。”他抿了抿唇,“但你家遭了大難,我也沒高興。”

“你所求,不僅於此吧?東西提轄司一進來就出不去的,隨著你步步高升,驚艷勢起,沈星就該危險了。”

要麽,裴玄素被神熙女帝棄用。

那他肯定不能甘心情願的。

但沒有其他可能了。

要麽,他就能力強悍到神熙女帝都不願釋手。

那沈星就該步張氏的後塵了。

畢竟神熙女帝的諭旨鑄成鐵牌,一直擺放在東西提轄司的中心,明知故犯,這不是找死嗎?

午後,風冷,遍體生寒。

韓勃說:“你們沒有未來的。”

“她已經很難了,徐家這個情況。”韓勃裴玄素有件事還沒告訴沈星的,趙關山已經打聽了她二姐沈雲卿的消息,出的是秘密任務,不好深入詢問,但沈雲卿夫妻大概率可能死了。

徐家的難處不易,韓勃和沈星好上之後,閑暇也有思量過,想必裴玄素只有比他更清楚。

韓勃說:“放手吧,趁著她不知道。”

他旁觀著,沈星應該沒這個意思,裴玄素剃頭擔子一頭熱,還沒挑明。

韓勃最後說了一句:“她也沒喜歡你,人家有未婚夫的。”

“匡當”一聲,最後這一句,猶如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重重一擊,裴玄素心徹底沈了下去,沈墜墜的,墜入深不見底的谷底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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