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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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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橫風攜紛飛細雨,在這個陰雲滾滾的長空山林中,鋪天蓋地覆蓋。

帶著草帽葉衣的少女澆濕半張臉,冷得發青,暮色中,風中雨中,她急聲說道。

徐延卻是眉頭一擰:“不行,我們還得趕去滂水東岸!”

那一刻,他憤怒油然而生,厲喝:“是小公子重要,還是那個姓裴的重要!”

這對於在場曾經所有的徐家衛而言,答案不言自喻,就連徐芳徐喜徐守徐容四人,臉上都帶上了不讚同。

“可是,可是不是多了一個多時辰嗎?我會趕回來的!”

沈星跑上來的時候,已經想過了。她緊緊捏著拳,一來一回,她只要快一點,她趕得及的!

亂哄哄震顫又焦急的心情,此一刻難以言喻,徐延是她祖父的親衛副統領,徐妙儀特地安排徐延帶她的,她理解徐延等人焦灼的心情,她也很焦急景昌的,但是,裴玄素……

不知不覺,兩行眼淚哽咽而下,她說:“我們速度放緩了這麽多,回去大概要半個時辰,我就看看……再折回來,能趕得上的!”

她說著說著眼淚嘩嘩下來,徐延是個真正嚴肅又忠耿的徐家老人,年紀比她爹還大,上輩子她沒有機會和他多接觸,他就死了,為徐家而死,死得慘烈。

對於這個為徐家殫精竭慮賣心賣命一輩子的嚴肅男人,沈星又敬又服又怕,她真的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就要和他發生爭執。

但她執拗看著他,那張稚嫩小小的臉龐含著淚,卻咬牙堅定。

她說:“我自己去。”

她咬唇,轉頭看徐芳:“芳叔,你們要去嗎?”她哽咽:“你們不去,我自己去,二姐都教過我了,我會小心的。”

冷雨中,她揮淚,等了一會,等不到徐延的回答,她握著拳,自個低頭一轉身就走了。

褐色厚底短靴踩在水窪裏,濺起一朵泥和水的花,轟隆隆的雷聲,一道閃電劈過長空,一剎照亮山林,照亮那個嬌小又決然的身影。

徐延恨恨一拍樹幹,氣死他了!他瞥徐芳四個,徐芳幾個已經轉身了,“延哥,我們去一趟!”

他們趕緊掉頭,跟著沈星飛奔出去了。

……

雨越下越大,澆得整個山林泥濘一片。

沈星上輩子跟著行軍的時候也走過山路,但那時是裴玄素命人背著她的。

她第一次在雨中山嶺飛奔,卻沒想到能跑這麽快。她有摔倒過,但她馬上就爬起來了,枝杈長草刮走了她的草帽,勾破爛雨披,她渾身被雨水澆透,她索性把最後一點雨披也扯下來扔了。

眼前又清又模糊,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噩耗陡然而至到現在,她才清晰地知道——她並不想裴玄素死!

縱然,他有很多壞的地方,他欺負她,他強迫她,兩人各想各的分道揚鑣過,交易過合作過,他冷厲強勢說一不二越來越咄咄逼人,她真的太不喜面對這男人惱怒又有心無力感覺,和越來越似禁臠一般的關系。

命運奔流,兩人糾纏太多,她真的不想再延續了。

只是,她卻從未想過要他死。

再多的不好,他也保護了她,她在他的羽翼下,一起後,他沒讓別人動她一根手指頭。

直到上輩子他死了。

惱過恨過,鬥不過他,可這人最後又讓人送她走,讓她遁離戰場,從此去過隱性埋名的平靜日子。

他壞嗎?他壞;可他也曾有過好的地方。

在今生他可能會死的這一剎,過望種種飛逝掠過:午後靜謐,他斜靠在美人榻上,在宮室內看窗畔的她作畫一下午;兩人有時候也沒做,在床帳內她微惱,兩人近乎嬉鬧一般的撕打,他烏發長披,慵懶的姿態,雖然很少;等她真的憤怒失控甩了他一記耳光,他臉色一剎駭人得可怕,已經權傾朝野,,她那時真的害怕了,色厲內荏,但他最終拂袖而去,沒有打回來。

裴玄素應當也忍讓過她的。

好的,壞的,命運如洪洪流水,他壞比好多,但兩人糾纏實在太深了,深到沈星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在她生命中留下太多濃墨重彩的筆畫。

不管如何,她沒想過他死。

她的心是肉,不是鐵。

沈星一路跌跌撞撞飛奔,以她最快的速度,沖回水位大降的水壩。半滑半沖下去,找到他們剛來是筏子,原路折返,越過黑森林,終於來到了炮轟的地方。

雨淅瀝地下,天已經黑透了,只見滿目瘡痍,樹木碎折東倒西歪,地面一個個大坑,焦黑的泥土炮灰遍地,露出很多夷民挖掘的地倉地槽,木料已經炸飛坍塌,龍江一點巖土疏脆,轟炸後坍塌非常之多,瀑布已經改道嘩嘩往西邊的坑淌。

空氣中血腥和硝煙的味道非常濃郁,雨水都澆不熄。

在即將抵達炮轟區的時候,叢林有幾個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們這邊放了幾箭,徐芳等人拔刀打落,很快短促戰了起來。

沈星滾地避過,她爬起,獨自往炮區跑去,深一腳淺一腳,連爬帶跑。

她聽見一兩聲隱約痛吟,似乎有人拚命翻找同伴,她往那邊跑過去,只見三五個傷員躺在平整的草叢,她小心窺視,有兩張熟面孔,她沖了出去,“裴玄素呢?你們見過裴玄素嗎?他有沒有事?”

雨夜,落湯雞一樣的少女,鬢發濕透散亂,眼睛哭得通紅,有人認得她,他也哭著的,往東邊一指沙聲:“不知道,當時他是東邊那塊大石頭附近。”

沈星趕緊往那邊一看,可哪有什麽大石頭?只有深深一刻炮彈炸開的大坑,淅瀝瀝的冷雨,正打在坑裏往黑黢黢的坑底匯去。

沈星腦海轟一聲,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跑過去了,跌了好幾跤,她見有一個人也在坑裏在找人,兩人連爬帶滾,一點點撿起帶著殘肢血肉的布片,去辨認衣物。

要是平時,沈星該嘔吐難受的,但她現在已經全忘了,急忙一點點從左到右去分辨。

裴玄素外袍是內監服,但裏衣是沈爹的,沈爹的衣服大多都是沈星親手做的,料子是大姐姐夫捎進來,柞棉不名貴不起眼但吸汗舒適很實用,這是宮裏官服都不用的。

她瞪大眼睛,一點點碎片分辨,沒有發現裴玄素的。

只是這個坑沒有,不代表裴玄素沒事。

沈星爬上坑邊,站在大坑最便見,只見四周碎石殘樹黑土,一整大片茫茫起伏,殘肢碎衣若隱若顯。

她跑起來了,雙手附嘴喊:“裴玄素!裴玄素!你聽見我喊你嗎?你在哪裏啊!你聽見你就應我一聲!”

她跑過凹凸不平的地面,被絆摔倒過,渾身臟汙泥濘,她趕緊爬起來,大聲喊,胡亂翻找。

她幾乎把這個坑附近一帶都跑了一遍,終於跑到西邊的時候,她大聲:“裴玄素!裴玄素你應我一聲!你是不是說不了話,你動動,你動一下給點聲——”

她話音剛落,西邊石礫的位置,似乎有人奮力推了一下,發出“嘎嗒”一聲。

她一驚,急忙往那個位置跑過去!

那是一個被炸飛樹木殘枝紛紛覆蓋的地方,土石已經重重壓陷下去了,幾乎不可能活人,所以沈星一開始並沒往那邊去。

但她跑到有聲的地方,扒開繁茂的紙條往縫隙裏一看,卻發現裏面有個四五尺高的孔窟,已坍塌了一半,剩下一半被夷民建地倉的殘存木料頂住了。

她看了一眼,登時欣喜若狂,裏面那個人,真的化了灰她都認識啊。

“裴玄素,裴玄素!”

她拚命扒著,碎石木礫嘩嘩往外扒,她大聲喊:“你快醒醒,你快醒醒!你怎麽了?”

黑黢黢,只隱約看見裴玄素栽坐在坑底,模糊間有一抹濃稠的鮮紅覆蓋他的額面,他那雙丹鳳眼闔上的,緊緊蹙著雙眉,神色痛苦,似乎還沒意識,只一只手在無力胡亂抓著。

“裴玄素——”

……

似有暮鼓晨鐘,黢黑中“嗡”一聲撞響了,黑白的畫面,與那勾魂喪鐘重疊了,轟然大作,無聲浮游,聽不到天地間其餘聲息。

裴玄素一度以為自己要死了,從此魂歸地府,孤身走過黃泉路奈何橋。

爆破一剎的沖擊波,他背部陡然重擊,胸口一甜,“噗”重重一口血噴了出來。

他耳朵很長時間都聽不見東西,不知失去意識有多久。

模糊中,胸口劇痛,仿佛溺在痛的苦海,他掙紮著,四肢百骸到頭發絲,貫穿他整個人的痛楚。

他的頭重重磕在坑底,他掙紮著,根本爬不起來,死死用手指抓著泥土。

他不知什麽時候,隱約有了一絲意識,費力睜了睜眼皮子,一絲天光和夜雨漏下,滴落在他的臉上。

裴玄素喉頭一片腥甜幹涸,他從來沒有感覺死亡和自己這麽接近過,他的腳被死死卡在碎木和石塊縫隙,耳朵流血,雨聲人聲遙遠隱約,他費力想動,可身體一動不動。

他頭頂的石塊橫木,岌岌可危隨時掉下來將他掩埋,可他根本一動都不能動。

痛苦,哀慟,身體的疼痛,意志的消弭,在這個很可能生命的最後一刻,模糊中記憶翻滾,父親、母親、兄長,仇人,他恨的所有一切,在眼前翻湧而過,他痛苦極了,

如洪鐘巨柱,在他的意識心臟碾過,轟隆隆,他死去活來。

他是至死都無法覆仇嗎?

他要死了。

迷糊又轟隆的意識海,他不甘,他在拚命掙紮,就在他要溺斃絕望之際,遙遠的意識海邊,傳來一聲帶著哭音的呼喚,“裴玄素——”

“裴玄素!”“裴玄素!”“裴玄素——”

一聲又一聲,悲傷又遙遠,鍥而不舍,執拗地喊著他。

他突然就掙紮起來了,從那片要將他溺斃的深海中,拚命掙動了起來。

他突然想起來,他不能死!

他的父親死了,他的母親死了,他哥哥還在宮裏等著他!

他不能死的。

他要起來!

他無論如何,也必須要重新站起來!!

心裏憑生一股惡狠狠的勁,他掙紮著,睜開了眼睛,雨水淅瀝瀝從越扒越大一些的空隙漏下來,裴玄素用力一抽他的腿,從卡死中抽出,火辣辣的疼痛。

但他已經不覺痛。

他身上的傷很多,但隨著他的清醒,他慢慢感受到似乎沒有致命的重傷,他扶著濕漉漉的土壁,瘸拐地站了起來,他仰頭,混亂黑暗的土窟之上,他看見一張通紅狼狽的女孩小臉。

黑黢黢,冷雨濕透,她雙眼哭得紅腫,那張光潔的小臉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模樣,滿臉的泥汙血汙,臉上兩道帶血的擦痕,她無知無覺,她又哭又笑,拚命挖著,那雙細瘦潔白的纖手,挖得鮮血淋漓,他清晰地看到,甚至有一個指甲整塊掀了起來,血紅肉糊糊臟兮兮一塊。

有股氣陡然直沖心口,他大聲喊:“沈星!”

“你回來幹什麽?!”

話是厲聲喝的,但一剎雙眼灼熱上沖,淚水充盈眼眶。

她挖出了一個小小的孔洞,這個不大的窟窿裏,雨水和夜光落在裴玄素的臉上,他還是那麽艷麗淩厲,有一種戰損的美麗,又淩厲駭人得可怖。

從這個小小的洞窟裏,沈星趴著,她慢慢把手伸下去,碰觸了一下他那張淩然絕艷的面龐。

“我不想你死。”

她喃喃的,倏地大滴淚水掉了下來。

一剎那,她分不清今夕何夕,前世今生重疊,她恍惚回到上輩子,那個硝煙滾滾的城頭。

他去世的時候,是怎麽樣的?

亂刀分屍?利箭穿心?有大片大片血泊和屍體,他艷紅的披風會被血浸滿嗎?他那張陰柔淩厲的面龐,會失血變得死白嗎?

沈星失聲痛哭,他有很多很多的壞,但他也有他的好,她至今都依然無法釋懷他強迫她,和他其種種脅迫和不好不諧的地方,但太多太多的糾纏,她也不想他死!

真的真的沒想過。

她不承認有,那也不是愛,但感情真切有存在。

她是人,她的心是肉做的,不是鐵石。

沈星淚水滾滾而下,掉落在裴玄素的臉上。

她的悲,她的喜,她的難受和此刻的翻湧的情感,他感受到了。

在這個炮轟拋棄後的殘痍之地,難以形容裴玄素心中此刻的動容,像有什麽緊緊包裹著他的心,裴玄素也哽咽落淚了。

窮途末路,在所有人以為他死了,他一無所有只剩一條殘屍,還有人雨中奔波拋下一切,來挖他,說不想他死。

“我沒死。”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說:“我想要死的人還沒死,我不會死的!”

一上一下,兩人紅著眼對視。

“嗯,嗯。”

沈星回神了,她趕緊抽出手,抹了臉上眼淚,“怎麽樣?你有沒有受傷?這裏有條橫木堵死了,我扒不開!”

殘破的木柵欄堵死了窟窿,保護了裴玄素,但此刻也成了障礙。

“我去那邊抽一下試試!”

裴玄素試了兩下,柵欄卡得死死的,從底下無法推開,沈星左右看看,說了一聲就跑開了。

“星星!小心一點,這裏坍陷很多!”

裴玄素心裏焦急,大聲喊她,沈姑娘這種陌生距離的稱呼再也不適合了,星星破口而出。

“嗯!……這裏可以抽動一點,你等我一下。”

她使勁了吃奶的力氣,用腳抵住地面,坐在凹陷的位置,拚命拉。

她喊了芳叔喜叔,但徐芳那邊遇到點麻煩,沒有聲息回應她,她拚命自己拉。

十指死死扒著,指甲扣著滑幾次,很疼很疼的,但沈星根本感覺不到痛,整個窟窿上方的土石嘩隆坍了一次,嚇得她心驚膽戰,拚命喊裴玄素。

裴玄素大聲回應她:“沒事,你別怕!用力一點,往外抽!”

他在下面使勁。

沈星感到窟窿那頭一陣大力,她用盡全力一拔,那根粗實的舊木柱終於松脫,被一下拉了出去。

“嘩啦拉”土木碎石往下急湧,裴玄素一掌全力一推,把剩下那根木柵和枝杈推翻,手一扣坑沿,趕在被掩埋之前,翻了出來。

兩人一身狼狽,雨水淅瀝瀝,劫後餘生一剎那,兩人大力擁抱。

——這一刻,無關男女,無關情愛,只為此刻激動和動容。

一個雨中飛奔跌撞一路,真好,他沒死,這一瞬仿佛前世的遺憾和難過被填補住了,她哭得稀裏嘩啦。

她也不會形容,難受又洶湧哽咽,淚如泉湧。

一個伸手抓住她的兩只手,看著雨水中纖細臟兮兮又血肉模糊的十根手指頭,他喉頭急速滾動,哽咽,大力擁抱她,汲取力量和世界上的溫暖。

非這個用盡一切力量的動作,不足以宣洩此刻的情感。

人聲雨聲,在一剎都成了背景色。

……

很久很久,直到沈星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她漸漸止住聲,用手抹紅腫得痛的眼睛,才發現裴玄素已經平覆下來了。

但他松松環著她,沒有驚動她。

垂眸看著她,他臉抹幹凈了,緩和的神色重新回到他的臉上。

他獨立於風中,目中脧視過附近,尋找馮維他們的蹤跡,臉色泛青並不好看,渾身濕透,鮮血又染紅了肩膀和左足。

他見沈星回神,慢一些松開手,確定她站穩。

“你要怎麽辦?”

她想起他現況,心裏難過,“人是不是被寇承嬰奪走了。”

冷雨夜中,裴玄素單手持劍,聞言,不禁冷笑了一聲:“他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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