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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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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戧”一聲銳刃出鞘,裴玄素拔劍又急又快,暴風般沖了出去

沈星急忙轉頭,卻被蔣無涯拉住了手臂,他說:“別擔心,出不了事,馬上會有人制止。”

如今朝中錯綜覆雜,他擔心別人看見自己和沈星一起,給他和星星添不必要麻煩,連心腹近衛都沒帶,騷動一起,拉著沈星閃進一個帳篷後面。

九月的天,龍江地屬偏南,秋水潮漲山嶺尚青,有和煦的陽光照在眼前這個眉目英朗的青年將軍身上。

蔣無涯多年從戎軍人氣質很盛,神情穩重峻肅,對著小姑娘的時候,他刻意放緩了神色和聲音。

蔣無涯皺眉:“你怎麽會在龍江?”

他以為看錯了,沒想到竟真是沈星。

對於沈星,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後來他在宮裏當值的時候,有一天忽有個紮著兩個小環髻的小宮女兒跑來宮門後,趴在門後好奇偷看他。

那時候,原來這個就是徐三娘,那個叫小星星的女孩子。

粉面大眼,純真稚嫩,腮胖胖的,有點開心眼睛一下就彎彎的嬰兒肥。

母親對沒入宮籍的徐家意見很多,但父親的堅持下,這門婚約還是續下來了,他性子隨父親,對此並無異議,但此前兩人素未謀面。

直到六年前值守前朝的時候,他驚了一下福至心靈,趕緊拉她避到太平缸後面,才第一次見到她。

沈星清澈、純真,但又有點小憨勇,小小一個,敢好奇來偷瞧他,兩人聊下來,他也覺得小姑娘很好,比他想像中好多了。

那兩年他值守前朝,兩人經常私下見面,可能有二三十次,他從宮外帶些小玩意給她當禮物,她就自己繡一點香囊和做點小點心給他當回禮。

但隨著他調離前朝,兩人就沒法再見了,不過蔣無涯自此從父親手上接過了往宮裏送東西的事。

蔣無涯略急:“這裏頗多危險,你別摻和這些,我讓人送你回去?”

他蹙眉,思考沈星這邊什麽情況,他得怎麽替她擺脫了,再安排誰送她回京。

“不!”

沈星立即搖頭了,她抿唇:“你知道的,景昌在暗閣,……”有些事也不適合細說,說了蔣無涯也不可以做什麽,蔣家中立,他父親是護國大將軍,兵權很重,目前一直保持沈默。蔣家一旦有任何偏向哪一邊的輕微跡象,帶來的絕對颶風地震一般的後果。

“我過來,大姐是同意的。我大了,我也想給家裏做些什麽。”

沈星擡頭,望著眼前這個英挺戴甲青年,陽光下,他面龐堅毅,身姿是那樣筆直,一如他的人才品格。

有些熟悉,又很陌生。

她有些恍惚,她很久很久都沒見蔣無涯了,經歷的太多,回到最開始的當初,讓人心頭發澀。

蔣無涯代表她最美好的少女時代,是她那些讓人無數悵然追憶的組成之一,曾經兩人都以為最後會成婚,雖陌生,但帶著好感,用心經營感情的開端。

陽光有些晃眼,沈星覺得眼睛有些發澀。

蔣無涯是個好人。

一開始給她家和她送東西的是他爹,後來他長大後,還肯繼續送。

皇帝登基後,也送了一次。

太初宮兩儀宮劍拔弩張,朝局緊繃到了極點,蔣家得中立,他費了很多心思,隱蔽把東西送進來了。

確實很有心,也把她放在心上。

很難得的人。

只可惜啊,兩人註定有緣無分。

從景昌進入暗閣,徐家被卷進這個漩渦那一刻,就再也沒有可能了。

蔣無涯中正堅守,為了他守護的理念甚至最後和他的父親反目揚鑣。

過去種種,眼前飛掠,蔣無涯是景昌的監刑者,但卻放了她走。之後錯綜覆雜的交涉,到最後他統帥勤王兵馬煙塵滾滾。

回到最初的最初,他仍認真想著迎娶她的當初,沈星心裏說不感慨不難受是假的。

明明近在遲尺,距離其實猶如天涯。

沈星一剎那想了很多,有回憶,有現實,她甚至在想,把婚約說清楚算了。

但轉念一想,眼下地點說這個不合適的,容不下長時間的交談。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和蔣無涯這個婚約其實是不合法的,不算真婚約。

但凡奪爵抄家,被涉及自身的,明律前情關系一切就此勾銷,本意是不牽扯出嫁女和婚約對象,但卻將徐家蔣家的婚約中斷。

只是之後蔣家和徐家私下還認同罷了。

但隨著後事發展,自然而言也就無疾而終了。

這麽一想,沈星默下來了,最後她小聲說:“你快回去吧,兩宮勢如水火,蔣家不能牽涉進去的。”

蔣無涯一聽,沈星知道這個,便知她不再是那個天真小女孩;徐家的事情,他知道得不少,也暗自擔憂,沈星要為家裏出力,他沒立場幹涉,徐妙儀都同意了,他更不能說什麽了。

他想了想,抽出靴筒一柄烏黑短匕,匕鞘有些舊,光滑沒有一絲花俏,卻擦得非常整潔珵亮。這是蔣無涯貼身多年自用的,師傅出師所贈,其貌不揚吹毛斷發,用來防身最合適不過。

“一切小心。”

他不是個啰嗦的人,深深看了沈星一眼,轉身快步離去了。

陽光下,那玄黑鎧甲身影在帳影中輕轉,沈星目送他,半晌,深呼吸轉眼。

她不想想這些了,自己家裏的事還千頭萬緒。

想起家裏,這輩子沈星盡全力走上一條不一樣的路,就是不知道,最後的結果會不會不盡相同。

沈星深吸兩口氣,趕緊轉過頭去。

她想起裴玄素剛才的眼神,不禁捏緊拳。

……

柵欄外的打鬥已經停下來了。

裴玄素一劍又快又狠,挾千鈞之恨,直取距他最近的那堂弟裴鴻漸的咽喉。

那邊大驚失色,對上形神俱大改變的裴玄素的一雙淩厲丹鳳目,倉皇拔劍,“鐺”勉力擋了一下。

幸好他們非常熟悉裴玄素的劍法,饒是如此,也兩下就見了血。

他叔父裴文茂及堂兄裴硯穎臉色慘白,一行人連連格擋後退,沒有回招,很快被裴玄素殺得七零八落。

裴玄素最恨的,宣平伯府裴家人必占魁首!他恨不能把裴家一把火燒成白地,所有人一口口吃盡他們的血肉!

這些都是他的親人啊,他的親祖父,他的叔父們,他同在一家的親堂兄弟們。

轉眼之間,躺在他家的血肉之上謀求新主,背刺他的父親,大房從上而下,幾乎全部死絕。

甚至包括幕僚護衛仆婢,馮維的一家也全部遭殃。

裴玄素渾身血脈上沖,幾乎要沖破腦海,雙耳嗡嗡作響,那天父親的慘狀在眼前過,還有消巍坡曹夫人,他胞兄等人空蕩蕩的襠部。

生與死煎熬的邢獄和蠶室。

所有的聲音都在叫囂將這些人千刀萬剮,馮維等人也紅眼拔刀加入。

可惜馬上就被人制止了。

行轅有人一聲口哨,守門郎將一把拉住裴玄素,旋即下令立即關閉側門將雙方分開。

郎將肅容:“不要搞事。”

行轅聞聲沖來的是羽林衛指揮使竇世安,厲聲:“馬上停下,回去。”

女帝皇帝你死我活,如今龍江案正值緊要關頭,不管裴家私下如何,絕不許橫生枝節。

“你有能耐,回頭把他們全殺光了,是你的事。”

竇世安冷冷瞥了柵欄外的裴家人一眼,後者迅速站起,避開視線,裴文茂及裴硯穎望一眼裴玄素,後者一身宦營灰藍布甲,落拓、冷恨如百丈玄冰。

裴文茂重喘,驀挪開視線:“走!”

裴硯穎等人低頭,匆匆跟著裴文茂走了,消失在營帳邊上。

竇世安收回視線,轉身往行轅方向回去。

裴玄素站在原地,他的手仍因暴戾的情緒微微顫抖著,許久許久,“戧”一聲還劍入鞘。

馮維等人站在他的身側,半晌,也陸續把劍收起來。

一行人臉色都難看到了極點。

許久,裴玄素看著終於平覆了些許,他一直知道沈星站在帳篷側。

他終於,慢慢轉過身來。

……

有些微妙的氛圍,一個眼神,便能察覺改變。

裴玄素往前走著,沈星有些惴惴,她頓了一下,跟在他身後。

兩人走了大約十來步,前面的裴玄素驀地停住腳步,沈星差點一頭撞上他的後背。

裴玄素倏地轉過身來。

秋陽幹燥,午後有風,裴玄素忍了又忍,他不想質問沈星,他想裝不知道,可偏偏敏銳如他,只是一個動靜,他幾乎已經洞悉了所有。

他垂目,沈星惴惴仰頭,兩人對視一會兒,裴玄素忽問:“你姓徐,是哪個徐。”

她設想過很多次,徐家的事情會是什麽情況下爆出來,但沒想到這麽快這麽突然。

她沒有回避,沈默了一會兒,小聲說:“敕造魏國公府,徐氏。”

裴玄素哈一聲。

風中,他突然笑了,哈哈冷笑。

不知笑自己,還是笑別人。

巨大的憤怒突然將他籠罩!

徐家啊,原來竟是那個徐家!

徐家正在為皇帝效力啊,徐家大小姐的夫婿正是皇帝養子及股肱安陸王楚淳風,膝下僅一子,正是徐家大小姐生的。沈星說的大姐,竟是徐妙儀!

徐家是皇帝的人!

處決裴文阮等人旨意正是兩儀宮下的!而龍江之變也是皇帝及其麾下的心腹宗室暗中籌劃的,裴家數十口每一滴血,都有兩儀宮的功勞。

他們一高一低對視著,裴玄素和沈星都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她眼睛大而澄澈,眼尾有一點勾,她動情起來,純美而媚。

上輩子的裴玄素就愛極了她情迷意亂時的眼睛,沒有惱怒,真實又美麗。

但裴玄素並不是上輩子的他,裴玄素只從沈星的眼睛裏,看見驚慌失措,這麽近距離俯視,他才發現,她的眼睛不是典型杏眼,微翹,有很少的一點狐貍眼形廓。

清澈的瞳仁下,原來他從未看清過。

裴玄素有多保護沈星?

沈星是他最困苦絕望的時候向他伸手的人,上天入地,悲愴無望,她沖他伸出她的手,拼著命和他一起覆仇殺獄役,保住了他的命。

一寸半冰冷刀鋒貼近下身,帶來的是全身戰栗,甚至這個秘密裴玄素連馮維他們都沒說,就是為了保護沈星。

這個背刺來得又急又猛,猝不及防,無一絲準備。

裴玄素沒有掀嘴說過,但他有多恨皇帝那邊?吃肉寢皮,暴虐的恨意叫囂著要噴湧沖出。

沈星急忙解釋:“我可以發誓!我絕對沒有任何對你不好的心思,也絕對沒有做過任何對你有礙的事情,哪怕一句話!真的,你相信我,我沒騙你的!”

她不能說徐家和自己沒關系,也不願意這麽說。

但重生以來,她真的沒有對裴玄素有過一絲不好的想法,相反,她憐憫他,惻然他,甚至有過心疼的情緒,哪怕無關情愛,但她真的盼著他好,甚至沒有了一開始抱大腿的那種情緒了。

但裴玄素一句話讓她語塞了。

“那個人是誰?”

裴玄素佇立在陽光的陰影下,風吹,他未來得及梳理過的鬢發甚至有點淩亂,他能看見這麽落拓的自己,他一針見血:“托你來救我那人是誰?”

沈星一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她當初不敢騙裴玄素,畢竟沒有理由的陌生人誰會冒著砍頭的危險來做這件事,她也實在偽裝不來裴玄素的愛慕者。

她沒法說出那個秘密,驚慌搖頭,拚命擺手:“我不能告訴你!但我可以發誓!我絕對沒有……”

她翻來覆去說的那段話,語無倫次,猝然,裴玄素一把鉗住她的手腕。

沈星發現裴玄素眼神變了,應是說,他整個人氣質都變了,那種溫煦的感徹底消失,一剎那,他竟和上輩子那個裴玄素重合在一起。

沈星汗毛豎起來了,就像小獸一般,突然嗅到氣息,察覺天敵。

她應激反應一樣,戰栗起來,尖叫:“你走開!你別過來,別碰我——”

她拚命甩手。

她一直覺得裴玄素和上輩子是兩個人,突然之間,她清晰意識到,不!他們就是一個人!!

……

沈星的反應太突然了,裴玄素一怔,迅速松開手。

她才平靜下來。

就這麽一下,她滿臉是淚,仰頭看著裴玄素。

裴玄素沒有再動她。

他靜靜站在她面前,唇動了幾次,最終什麽都沒說。

一剎間,他感到蒼涼。

與此同時,他聽到有迅捷的腳步聲在迅速接近,有四名身穿軍服的漢子聞聲很快找到這裏。

他們一見滿臉淚痕的沈星,一驚,迅速拉起她,另外兩個唰地拔刀。

沈星握著手腕,她回神了,慌忙說:“沒事!快放下刀——”

裴玄素慢慢轉動眼珠,看向這四名漢子,太陽穴微鼓,眼神沈沈堅毅,一個身上還穿著有五品游擊將軍的鎧甲,另外三名普通甲兵裝束,後者大概和馮維他們一樣是臨時進來的。

這樣好手,絕對不是普通人家能擁有的,果然不愧是那個徐家啊。

裴玄素就這麽靜靜站在沈星面前,君子落拓,身姿如珪,但這一刻,他突然褪盡了那層皮。

裴玄素是君子嗎?

他是,他也不全是。

真正溫潤小孩是不會倔強執拗去索求母愛,他小小年紀就會曲線救國利用哥哥想接近母親,他多少次的午後,抿緊唇昂著腦袋站在母親的庭前臺階下。

日後那個裴玄素不會無緣無故出現,他小時候的性格其實霸道又倔強。

只是父親的引導和哥哥出事改變了他,將他引往另一個方向。

可是父母如此慘死!他還怎麽可能還維持君子之風?!

拔刀割黃榜那一刻,暴恨虐戾幾乎沖破他的心臟噴湧出來。

為什麽沈星還感覺他像一個君子?

一是絕境珍貴,他認為沈星值得;另一個,何嘗不是裴玄素想拚命留住一點過去。

過去的那個他,過去的一點點美好。

仿佛他的家仍在,父親會嚴肅溫和指導他讚賞他,哥哥還好好的,母親雖討厭他但人在。

他和她糾纏一輩子,她終歸還是在他身畔的。

可是今天一切突然支離破碎!

他發現他努力想要留住的一點東西,全部粉碎。

過去就是過去了,沒了就已經沒了。

他留不住了。

裴玄素悲極,他哈哈大笑,仰頭笑著笑著,眼淚決堤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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