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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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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隆隆秋雷滾過灰霾的夜空,時雨時晴不過小半月,東都再度被雷雨天氣覆蓋。

非常應景,雷聲暴雨似乎昭示著什麽,這個局勢一觸即發的國朝。

養傷那段時間,裴玄素經常會去茶館酒肆,他打探到他想知道的消息。

龍江一案內情天下皆知,目前在僵持著,女帝要查出真相給予皇帝重創,以期給之冠上謀逆罪名,將對方從皇位上掀下來,並將其心腹黨羽一網打盡。

而皇帝這邊則反之。

裴玄素的父親是龍江府伊,三任快滿將近九年,裴玄素少年在這裏生活長大。且裴家老家就在龍江不太遠的岑縣,而裴玄素所任的沛州刺史,沛州正在龍江上游,是龍江水運一線的重要樞紐。

可以說,沒有人比裴玄素更熟悉更了解龍江這個地方。

在知悉龍江案情一直僵持著,不管哪一方都無法突破對方的強勢捕獲關鍵節點以突破案情的時候,裴玄素那一剎已經下定了決心。

在回到宮中的第一天,那個秋涼如水的夜晚,他靜靜告訴沈星他的決定。

接連兩天都是雨天,在第三天的時候,沈爹從蓮花海回來,告訴裴玄素,回去的時機到了。

沈爹第一次下地道,他和沈星去送的裴玄素,穿過宮墻跟下的磚洞,荒廢井亭下去。

深秋漫地蕭索殘枝黃葉,仿佛一曲悲歌。

裴玄素離開沈家前最後回望一眼,裴明恭趴在門縫裏頭,只露出一雙眼睛巴巴望著他,圓圓眼睛努力睜大,噙滿了淚。

有可能今日一別,將會是永訣。

裴玄素擡頭往望孤雁長空,那撼動他神魂的血悲兩幕融進了他的脈管,和血液一般每時每刻在他身上流淌,時時閃現,他直到死也不會忘記半分。

他絕不甘茍活於世,他必須要讓所有人都付出代價!

裴玄素挪開視線,決絕快步往前行去。

門後的裴明恭用力眨眼,眼淚唰流下來了,他胡亂抹著,用手指堵住嘴巴。

昨晚弟弟囑咐他了,讓他聽沈爹的話,不要自己出門,乖乖的,不要哭。

他想他不哭出聲,應該不算。

他只哭一會兒,等會就不哭了。

地道裏黑黢黢,靜悄悄,,一成不變,只有呼呼的風和遠處若有似無的嘩嘩水流聲。

沈爹擡頭打量了這個灰塵漫布的地道幾眼,之後一路三人行走,誰也沒有說話。

一直走到蓮花臺中宮出口的底下,他把背著的包袱遞給裴玄素,“從蓮花臺東墻翻出去,沿著曲項湖一路往東走,上次凈身的都挪出來在這邊養傷,也沒什麽守衛,你直接翻進去,繞出二進院,那裏是領衣服換衣服的地方,你繞過去,直接去圍房對面的養笙軒報到就好。”

這麽冷的天,沒人在外頭吃風,這個時辰,報到的大頭也過去了,正適合裴玄素這個生臉孔出去。

沈爹呼了口氣:“你想去太初宮,你就報,是甲號圍房出來的。”

裴玄素接過包袱,打開,藉著身邊沈星點燃的一只燭,裏面是一套簇新藍布的太監服。

沈星把蠟燭放在地上,她背轉身,一會兒,身後傳來西西索索的換衣聲。

裴玄素把這身藍色的宦侍服飾穿了起來,昏暗的地道沒有鏡子,他慢慢低頭,蒼白修長的手從上而下慢慢撫平中線的皺褶。

他是神熙六年的新科狀元,三元及第,驚才絕艷,允文允武。那時候的他有滿腹才華驕傲和志向,要做父親這樣一個榮辱不驚,坐看春花冬雪,做好眼前事,恤民勤政的人。

他做夢都沒有想到,他有朝一日,會在內宮穿上這一身的內監服。

這身藍色內侍服,猶如一道天塹,重重的在他生命劃下一道鴻溝,讓裴玄素前所未有地清晰,他與過去一切的割裂,不可能再碰觸到過去的那一面,那個驕懿春風文韜武略的人生。

有種窒息般的難受,後知後覺如潮汐般,一波一波襲上他的心。

沈爹給他整了整襠布:“下雨天好啊,下雨天可以用襠布。”露餡的風險,也就少了一大半了,但願裴玄素能順利過去。

裴玄素擡起頭,沈爹已經幫他順好皺褶和襠布痕跡,又順手給他整了整衣領。

他放下手:“從今往後,你得把自己當閹人,你就是一個閹人!你得模仿他們,融入他們,不然,你會死得很快。”

“不管你要做什麽,這是前提。”

沈爹也不知閨女是不是真的喜歡眼前這年輕人,但送佛送到西。

十年宮廷磨碾,太監沈爹見得最多,生生死死,得意的有粉身碎骨有,更多的人無聲無息湮滅。

昏沈的地道,一只孤燭搖曳,照亮咫尺,沈爹平凡的面容一半明亮,一半隱沒在昏暗裏,那雙普通的眼眸有惆悵又憐憫,看透宮廷百態。

短短一席話,十數年生存的真知灼見。

裴玄素有些怔忪,他慢慢撫過自己身上的內監服,半晌,他掀起下擺,跪下給沈爹叩了一個頭。

“感激之至,我記住了。”

……

冷風颯颯吹,一陣一陣刮過草叢樹梢,枯黃的落葉和草屑漫天飛舞。

裴玄素從蓮花臺出來之後,一路沿著曲項湖往東,最終來到上一批凈身罪侍養傷的大圍房。

他穿著簇新的太監服和黑夾鞋,繞過二進院,和三兩個人一起,往湖邊的養笙軒行去。

裴玄素進門的時候,整個養笙軒正堂都靜了一下。

年輕的青年,身高腿長,身姿筆挺,體態極美,最好的還是他的臉,鳳目斜飛劍眉入鬢,高挺的鼻梁和微顯蒼白形狀卻極漂亮的薄唇,侵入感極強的逼人艷俊,偏氣質如孤高如鶴,慢慢走進來,整個正堂都為之一亮。

今日主事的是內堂官陳仲翀,剛還在抱怨差事雞肋,半天也選不到個好點的,一擡頭,磕的瓜子都掉下來的。

——給太初宮選宮侍是慣例。越是兩宮爭鋒的時刻,底下的奴才越是把太初宮的排場做足了,哪怕女帝陛下如今未必有什麽心情寵幸宮侍。

陳仲翀當即拍拍手:“內房去,驗好了,正好這批交差,咱家也離了這個冷風冷雨的鬼地方!”

裴玄素一報是甲號房出來的,立即就別帶進左側的內房。換衣是在司禮監內宦的監視下進行的,也不怕藏了尖銳物品,襠布是天冷,凈身的傷大寒,一般都會用厚厚的襠布包裹住,以免寒氣入侵老年痛不欲生。在場的都是太監,也不會揭了襠布。

裴玄素慢慢脫了衣服,一件接一件,還有夾鞋褲子,除了襠布,全身一.絲.不掛。

黃銅大鏡前,倒三角型頎長結實的年輕男性.身軀,寬肩窄腰,肌肉線條流暢極美,疤痕斑駁,卻增添一種異樣的戰損美感。

陳仲翀尖細的聲音嘖嘖稱奇,那撚著蘭花指的手指沿著裴玄素肩窩線條一路下滑。

裴玄素倏地閉眼,繃緊忍著。

“上上等啊,好貨色。”

異常折磨人的體態檢查持續的半盞茶,終於結束了,裴玄素咬緊牙關熬了過去。

他重新穿上衣物,他心裏很明白,如果這一關闖不過去,日後這將是常態,還有更恥辱的。

裴玄素表現很恭順,不用再教調,陳仲翀詢問觀察了一個上午,非常滿意,當天就把選中的十數人全部帶往太初宮。

……

沿著宮道一路往北,越過永巷蓮花海,既抵太初宮地界。

這是一個龐大威儀巨大宮殿建築群,和如今皇帝所在的兩儀宮南北相望。

神熙女帝登基稱帝之後,對太祖開國後興建大燕皇宮兩儀宮毫無興趣,她改造太液池禦花園另一側緊鄰的前朝皇宮,轉移政治中心,取名太初宮。

永巷和蓮花海在兩者中間,剛好在分界線禦花園往西的邊角位置。

一路徒步而行,越過破敗荒涼的蓮花海,穿過狹窄逼偏的永巷,一道道宮門,越來越巍峨宏偉。到最後,朱紅的宮墻,金色的瓦頂,白底黑甲禁軍收執的刀柄矛尖在朔風中閃爍著冰冷銳利的光芒。

護軍林立,井然肅殺,太初宮兩儀宮一南一北,天家氣象莊嚴雄渾,高高在上,掌握這天底下所有生殺大權。

裴玄素沿著長長的漢白玉甬道穿過大廣場,他甚至遠遠望見有身穿深緋絳紫色官服的官員在廣場正中行走出入。

裴玄素的心不禁戰栗起來了,曾幾何時,他和他爹也是這裏頭的一員。

雙眸驟然發熱,但他硬生生地忍下去了。

現在,不是痛悲的時候。

不成功,便成仁!

……

太初宮以其主殿命名,中軸線上三座宏偉的宮殿,為太初宮、懿陽宮、重陽宮,分別是神熙女帝上朝、批折理政、後寢起居之宮殿。

懿陽宮。

陳仲翀正和太初宮禦前大太監梁恩在茶房說話,這兩名中年太監各抱著手,陳仲翀搖頭嘆道:“看來這批小的,又是填圍房的命。”

陛下如今怕是並不會有挑寵內侍的心思。不過就算從前,陛下根本不會每批見,一年有心情見個一兩次就不錯了,更甭提寵幸,陛下政務繁忙。

梁恩眉毛一挑:“你甭管,只管挑來就是,後頭圍房大把的地方安置。”

從前也就罷了,如今這時候,涉及的其實是皇宮話語權的象征。

兩個大太監說話的時候,懿陽宮內香息裊裊,女皇陛下傷病甫愈,地龍燒得旺旺的,偌大殿宇雅雀無聲井然有序,宮人內侍垂首立在階下墻角。

女帝陛下正斜倚在上首髹金九龍羅漢榻上假寐,大太監梁恩無聲入殿,立在羅漢榻下側。

良久,女帝無聲張開眼眸:“什麽事?”

女帝容長臉,兩鬢銀霜,身寶藍色皇帝常服,腳踏行龍紋皂靴,年愈六旬,看眉目年輕不算大美人,皮膚白皙,大病一場臉頰很消瘦,但一雙銳利的眼眸擡起,神光炯亮,冷電般淩厲直視人心。

久居上位,威勢逼人。

陳仲翀正帶著一行十數挑選出來的內侍,行至懿陽宮的殿門一側廊下。

殿內殿外,護衛宮人,數百之眾,除了呼呼掠瓦而過的風聲,連一絲呼吸的雜音都沒有。

裴玄素排在第一位,一步步走完了九十九級的漢白玉臺階,他無聲擡眼,闊大寬宏的朱紅宮廊之後,殿門垂下寶藍色的厚錦門簾,隱隱約約,能嗅到龍涎香息的馥郁。

他的身上一陣冷,一陣熱,這是情緒激動到巔峰的肌體戰栗,他思緒卻清醒到極致。

截然相反,冰火兩重天的短短十數息。

殿內,女帝不耐煩:“滾!”

她一揮手,梁恩霎時躬身,保持姿勢倒退出去。

殿外。

裴玄素只聽見隱隱一點的聲息,有人倒退著走到門簾方向,他猜到殿內發生的事,他即將被帶離懿陽宮殿門前,將不會再有機會來到女帝的駕前。

裴玄素驀地擡頭,他深深喘息,一個箭步,人已閃身沖往門簾!

他身手甚佳,蓄謀已久,一剎突破兩側持刀金吾禁軍的封鎖,沖進門簾後,大殿之內,趕在暗衛出手格殺的安全距離之前,他“彭”一聲雙膝重重跪在厚厚的殷紅猩猩絨地毯上。

“陛下!裴玄素見過陛下——”

臣他不再能說,奴才他說不出口,所有悲愴噴薄而出,化作這一句話。

裴玄素倏地擡頭,女帝當然認得裴玄素,但一見裴玄素,她當即想起裴家裴文阮和龍江刺殺,臉當即陰沈下來了。

有人立即要將裴玄素押下,裴玄素死死扣著地毯跪著,他出去之前,必須把話說完!。

“陛下!”他沙啞道:“如今龍江一案陷入僵局,我自請為陛下驅使將功折罪,請陛下給我一次機會!!”

“我年少長於龍江,老家距龍江不足二百裏水路,朝發午至,沛州正正在龍江上游,水運一線連成一片!”

“沒有人比臣更熟悉龍江一帶了,臣願使盡渾身解數,竭盡一切所能盡之力,為陛下分憂!解決龍江一案——”

他聲嘶力竭。

裴玄素在賭,他揣悉女帝的心理,龍江一案僵持不下,很有可能女帝和皇帝都開始將目光投向其他地方,譬如東都監獄和蓮花海,巡脧這批羈押在獄的熟悉龍江的罪官。

對比起龍江一案的突破,宮中多個少個內監,根本毫無要緊。

皇帝處決了他的家人,他一家支離破碎淒慘至極;哪怕真是裴文阮所為,兩儀宮亦是卸磨殺驢。

他恨皇帝,他也確實恨極了皇帝一方。

說不定,女帝也已經在大獄和宮籍名單上,留意到他。

裴玄素孤註一擲,用他的命,毛遂自薦!

……

裴玄素被梁恩甩手一記耳光,很快就被拖下去了,他被重責四十杖,之後被拖進玉帶河外的圍房裏。

沒有醫,沒有藥,他趴在破席上痛得牙關緊咬。

周圍的圍房,都是如今像他一樣身份的人。

不男不女,鶯聲噥語,譏諷新來的人,抱怨未曾得到女帝陛下的寵愛。

剛才被杖責的還有梁恩,後者一瘸一拐,啐冷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一旦落空,裴玄素將生不如死。

但他死死攢著雙拳冷笑,他反覆思量過,他從前以心思慎密著稱,他敢拚,是因為他有超過六成的把握。

他不怕當刀當一次性用品,他唯怕出不去!

……

晚間,懿陽宮。

鶴嘴香爐龍涎香息裊裊,太監小心添進一勺安神香,馥郁的香息混合一縷柑橘味道。

太監輕手輕腳退下去。

殿內燈火通明,多了幾個人,兩個身著絳紫色仙鶴文官公服,另外幾個身著武官鎧甲,其中髹金龍榻右側最下手那個,著一品麒麟精甲,身披玄黑鬥篷腳踏獅紋靴,正是高階武官的服飾。

這人三旬出頭,容長臉臥蠶眉,目光精湛,正是女帝的親侄,如今的威武大將軍兼五城兵馬司提督、太子少師寇承嗣。

在場皆是女帝的心腹,其中寇承嗣是剛趕了半夜水路,從龍江趕回來的。

“……烏蒙山歸夷眾多,水西宣威使奢威被殺後,兩夷暴怒群情洶湧,無法溝通。但我們也死死按住了那邊的,暫時那兩個刺客還在夷寨關著。”

寇承嗣低頭,龍江形勢本來就覆雜,兩夷叛亂,兩儀宮和他們互相鉗制彼此行動,這兩月一直陷入僵局之中。

寇承嗣相貌堂堂,在外也是掌轄軍權身居高位的大人物,但今日訥訥,全因這套稟告已經連續月餘沒有新變化。

殿內氣壓極低,女帝暴怒:“沒用的東西!一個多月時間沒一點進展!”

她一掌將桌上的景泰藍手爐掃落在地,“彭”一聲重響。

秋風吹起門簾,獵獵拂動,黝黑的蒼穹中,遠處兩儀宮主殿在黑暗中巋然蟄伏。

如同臥榻之側的巨獸。

女帝眉目冰冷起來,她盯著拂動門簾不斷閃動的遠宮暗影,神態淩厲。

女帝霍地轉身,“下去!”

她快步折返繡金九龍榻,立在鋪著明黃流蘇褥墊龍位的高高腳踏前,隆隆一聲滾雷,閃電劃破長空,女帝驀轉身,坐在明黃褥墊上。

一陣冷風吹熄一排巨燭,宮人太監慌忙撲過去按簾點燈,女帝慢慢擡眼。

半明半昏,她冷冷道:“把裴玄素帶上來。”

“還有,讓陳仲翀把他這段時間的記檔呈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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