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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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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昏暗的排房一直忙碌著,一直到了下午。

沈星終於等到了裴玄素了。

一盞油燈,封閉如蜂巢一般舊宮人居住的排房,從喧鬧的大廳被拖進蠶室,猶如進了十八層地獄。

生死之間兩茫茫,血如泉湧傷慘痛,春凳拖動的悶響,戴了小半年的鐐銬終被卸去,露出見骨的傷口,血痕斑斑的破囚衣被撕扯下,露出頎長結實又遍體鱗傷的軀體,鹽水洗涮後粗暴套上一套幹凈粗布衫,接著被牢牢捆在春凳上。

昏暗的蠶房,一點幽幽孤燈,戰栗昏沈,咫尺方寸,生死天地。

新傷舊傷,高熱難忍,但意識卻很清晰,模糊的視線看見一片油燈暈黃,一道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進了房門,經過晃動的燈光,最後落座在他的大腿側畔,坐下。

裴玄素呼吸如火,他渾身戰栗了起來。

陳刀匠熟練打開工具箱的蓋子,抽出最裏頭的一把月牙狀鏟刀,“忍一下,很快的。”

“沒了這玩意也是人,看開點,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了。”

陳刀匠撤下裴玄素松松系住的寬大布褲,“啊”一聲,卻開口罵道:“一群光吃不餓的崽子,光耽誤老子的事兒!”

燈光下,鋒利的月牙鏟刃長不過一寸半,是個中童用的,插錯刀了。

小杌子推開,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陳刀匠罵罵咧咧地出去找到了。

……

沈星的心跳快蹦出來了。

陳刀匠一出去,她立馬撩簾沖進來,攥在手裏快出汗的小刀一揮,繩斷,裴玄素一掙,整個人滾了下來。

“怦”一聲悶響,他手撐地,鉆心的劇痛,喘息著擡頭望過去。

模糊中,是個女孩,聲音也是個很年輕的少女。

沈星該準備的都準備妥當了,她語速飛快小聲:“裴玄素?有人托我拉你一把,讓你……”她盯了他某位置一眼,“讓你避過這一劫。”

“你,需要嗎?”

蠶房疏漏掉這一關,對於一個被判宮刑者而言,是在生命線上走鋼絲。宮籍者男性除去刀匠和雜役,全都是去勢者,倘若你不是……甚至不用等以後,很可能隨後就面臨逃刑被處死。

沈星總得先確認裴玄素的意願。

裴玄素呼吸急促起來,“哧哧”,他聲音充血啞得幾乎聽不清,“誰?”他略想,“是夏以崖嗎?”

夏以崖?

這誰?她沒聽說過這人,她急忙說:“不,不是他,那人讓我別提他的名字。”她胡亂推諉,“怎麽樣?如果你不願意……我有藥,可以保證你活下來的。”

裴玄素昔日也算交游廣闊,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點頭,虛弱啞聲:“……好!”

沈星松了一口氣,她飛快把幾截斷繩收進懷裏,然後掉頭沖往她來的簾子後面的排房,“快!你能起來幫忙嗎?”

替代的人沈星都準備好,早先指揮放到隔壁最邊一個位置的漏網之魚,昏迷的,但拖拽的話長凳會發出聲音,她擡不動。

沈星計算好了,從這個房間走往走廊盡頭清潔刀具的小房間大概一百三十步,來回的話,他們有個二百來息的時間。

裴玄素撐著站起身,他腳一觸地鉆心的痛,傷深可見骨,但他還是撐著遁沈星模糊的影子走過去,憑意志力,一口氣把春凳擡了進來。

沈星只能救一個人,再多也無能為力了,她自己也舉步維艱著,只能心裏對那人道聲抱歉,拉著裴玄素往回狂奔。

沖進連著的第三個排房。這地方她來過很多次,布置的雜役禁軍肯定沒她熟悉,她第一時間就去找那個窗框松脫能推起一角的位置,果然還在,沒被木板釘死。

翻窗的時候,沈星一下就爬過去了,窗到胸口,她落地滾了一下,十分狼狽,她回頭看,卻發現裴玄素正在摸索著窗口,尋找放置雙手的地方。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狼狽的裴玄素,剛才太焦急沒顧得上看他,現在回頭一望,他頭發披散淩亂,皮膚潔白潤膩的臉上臟汙連片,雙眼泛紅,神態間卻有一種日後沒有的清俊。

裴玄素生得極艷麗俊美,那雙往鬢角斜飛的丹鳳目,高鼻梁,唇紅臉色微微蒼白,逼人的艷色又淩厲攝人。

慵懶時如豹優雅無匹又危險,無情冷漠時如刀鋒一樣殘忍淩厲。

此時此刻,那些熟悉的姿態和神情大多不見了,也年輕多了。

沈星心情有些覆雜,轉瞬即逝,她震驚發現,裴玄素的眼睛好像看不見。

她顧不上多說,陳叔叔的腳步聲隱約可以聽見了,她趕緊將手放在裴玄素的背上,一把按住在合適的位置,用盡全力托著他的手肘幫忙往外拉。

裴玄素也翻出來了,沈星趕緊把破窗闔回去,她不敢說話,小聲“這邊!”順著雜草叢生的花壇走了幾步,一頭鉆了進去。

……

帶著水汽的風一下子迎面撲進來,濕潤又沁人肺腑,裴玄素足足長達四個月陷於牢獄,被反覆提審刑訊,蠶食幽靜微塵淡淡血腥的空氣更讓人窒息一般。

清新的空氣剎那鼻息充斥肺腑,裴玄素胸膛劇烈起伏幾下,悶咳吐出猩紅血絲。

他的眼前依然模糊,但勉強可以辨認大致輪廓。

那個小女孩小心翼翼伸手往他眼前搖了搖,“你的眼睛受傷了?”

天啊,瞎了眼,那前期的裴玄素是怎麽在宮廷活下來的?

裴玄素聲音極暗啞,他勉力搖了搖頭:“沒,碰到頭了,加上有些臟汙。我還能勉強看到一些。”

沈星定睛一看,裴玄素雙眼染血,幹涸的血汙連他的額面都潑了一層,但臉被雜役粗略抹過,殘餘一些細小的血痂在眼睫,丹鳳目被噴濺上去的血汙還在,他用力眨過,但看著效果不怎麽樣,很多褐紅色。

至於碰到頭,她看不出來碰哪裏,可能左額角往上,那裏血跡最多。

“姑娘,……”

“我們穿過荷花地,往東邊去。”

兩人腳下一直沒停,在趟出花壇前頓住,外頭不遠有禁軍守著。

兩人立即噤聲。

沈星很熟悉這塊地方,花植自由生長,她小時候有個小姐妹在三禾巷連接蓮花海的宮墻根上掏了個狗洞,兩人經常偷溜過來玩。可惜後來小姐妹想從這個狗洞逃宮,被逮住,狗洞堵上了,沈星再也沒敢去。

因為裴玄素,前些日子沈星偷偷去看了那個狗洞,永巷和蓮花海都是偏隘地方,非通往外面的宮墻,連紅漆都泛舊,年久失修,那個狗洞的磚又露出來,沈星把它掏開了。

不過,想一次性直奔狗洞是不可能的,但好在,沈星已經再三思忖好了路線。

沈星帶著裴玄素走的是個最偏僻的角落,後面禁軍本來就少,人都是綁著進去的,一個個按名冊勾對,完事再擡去療傷屋子,怕是誰也沒法爬起來了。

不過這次人多,禁軍也頗警戒。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裴玄素高燒滾燙,傷口劇痛,全憑意志力往前走。他盡力不往沈星身上靠,沈星蹌踉的時候還勉力提了她一把。

路很不好走,為了掩蓋足跡,沈星選的是一塊荷花地,夏天曬得頗幹,入秋又下雨積了水,但瘦骨伶仃的荷花和狗尾巴草卻長得頗高,如今枯敗,正好淩亂渾濁,掩蓋身形和足跡。

裴玄素跪在地上,捧著清些的水連喝幾口,又洗眼睛,眼前總算清晰了一些。

他耳朵很靈敏,饒是這樣的情況,他偏了偏頭,第一個聽到數十步外的腳步聲。

有人!

沓沓沓沓,從蓮花塘盡頭往這邊走過來,一邊走一邊聊天解褲腰帶。

沈星兩人大驚,裴玄素反應敏捷,一按,兩人骨碌滾進茂密的殘荷黃草中。

那兩個人解開褲腰帶,對著荷塘邊的個花壇小解,滴滴答答的聲音,剛解到一半,突然有個人說:“咦,那邊好像有人?!”

風聲呼呼,颯颯寒涼,沈星心臟漏跳了一拍,裴玄素那邊傳來一股大力,生死的一瞬,他爬起來拽著沈星就跑。

“往東,這邊!”

沈星不敢說出聲,往最中央的蓮花宮用力指著。

裴玄素直接一把將她甩在背上。

驚人的意志迸發出非一般的速度。

裴玄素其實看不見,眼前發黑,他喘息著,往前飛奔而去。

終於兩人跑到蓮花宮的底墻,兩人蹭掉泥濘,沈星把鞋子都脫了,裴玄素跑到墻邊,用力往上一送。

——在裴玄素還沒徹底當上最後勝利者的時候,兩人這麽跑過不止一次。

沈星反應比腦子還快,下意識就一伸手,兩手扣住墻頭,借力上了去。

裴玄素試了兩次,他眼前發黑,無力再上。

沈星俯身,死死扒住墻頭,探手拉他的手。

裴玄素的手依然如往昔那麽漂亮,蒼白、修長、骨節分明,沾滿幹涸血跡和泥濘,他竭力拉住沈星的手,用了最後的力氣,勉強翻了過去了。

“他們不會過來的。”

翻過來就好,翻過來就好!沈星極小極小聲地說。蓮花宮荒廢多年,打理宮人甚少,宮室常年閉鎖,宮墻也褪色露磚,他們剛才踩的是露磚多的地方,沒有留下痕跡。

只要沒痕跡,這種荒廢冷衙門,宮女太監、甚至宮女宮女之間也常常結菜戶對食,這幾天進了一大群人,菜戶在野外找地方相聚太正常了。

抓不到人,那兩個禁軍不會沒事找事的。

果然有幾次腳步聲經過,接下來就靜悄悄了。

靠墻一動不動,等了大概一盞茶,沈星就拉著裴玄素直接砸開一把鎖,進了正殿的一個暖和。

蔽舊腐朽的地方,不見日後半點鮮亮,沈星在墻角找了一會兒,打開機關門。

兩人慢慢下去,一條陰暗黝黑有微風的通道,嘩嘩急促的水流聲,兩人一路小跑,在蓮花海邊緣的破敗涼亭出來。

緊接著,沈星扒開狗洞的磚,那藏在裏頭的包袱也扯出來,兩人套在身上,鉆過去,然後順利到了沈星的家。

……

裴玄素已經瀕臨虛潰的邊緣,勉力跟著進了小廳,拐進一個很小的房間。

他以手撐墻,眼前發黑。

這是個很窄的閨房,有妝奩,有個衣箱,還有一張掛了靛青色棉布帳子的三尺餘小床,俱半新不舊,有雨後的青磚潮氣。

床前有個很小很小的掉漆腳踏,腳踏旁,有一雙小巧的藍布女式便鞋。

大小不過一掌,和沈星的腳一模一樣,穿得半舊,左腳跟磨損多一點,和沈星腳上那雙的磨損位置形狀也一個模樣。

這是沈星的閨房無疑。

裴玄素繃著的一顆心,這才陡然一松。

他靠著強撐一口氣,掙紮地離開那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蠶室,甚至那一刻,什麽都沒去想。

沒想到,這個女孩還真是來幫他的。

裴玄素已屆強弩之末,在大理寺邢獄他就早該昏迷不醒甚至高燒死去,身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擡出去,可他硬是憑著一口不忿的氣堅持到現在。

蠶室走一轉,他已徘徊邊緣。

一口氣陡然一洩,他眼前越來越黑,扶著墻的手慢慢下滑,整個人慢慢滑到下去。

耳旁女孩細細的喘氣聲,似乎喊:“裴玄素,裴玄素——”

他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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