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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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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

姜朔已提前與清琴坊坊主打好招呼。

腳踏過門檻, 緊接著便是一條蜿蜒的青石子路。姜朔步履平緩,清風拂過樹叢,腰間環佩輕叩動著, 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穿過前院, 他在門童的引領下, 越過與後院相通的垂花拱門。

尚未踏過石階,遠遠地聽見一陣悠揚的琴音。琴聲清澈, 宛若溪流泠泠, 與姜朔腰際的玉佩聲響相映襯著, 煞是好聽。

姜朔腳步頓住。

身前是一棵大槐樹,槐樹枝幹粗壯,將他頎長挺拔的身形遮擋住, 掩去那一襲隨風輕曳的白衣。

只一眼, 他便看見院中垂首練琴的女子。

姜朝謁躲在樹後,悄悄註視著她。

同樣是一襲雪白的衣,少女身後如瀑般昳麗的青絲, 被一根極簡單的銀簪稍稍挽起。鬢角依稀有碎發落下, 她蜷長的眼睫低垂著, 撥動的手指素白而幹凈。

她彈得認真, 渾然沒有註意到來者。

律動的琴音,宛若銀白的清泉自九天之上傾瀉而下。庭院的清風拂動得少女烏發與衣袂翩飛, 佳人遺世獨立, 猶似天上仙子。

金輝色的日影傾瀉落下, 墜於烏眸中。

姜朔眸底波光微動,一時之間, 他眼底竟有幾分癡怔。

烏春並不大懂音律,只能囫圇聽個熱鬧。

他只覺得單純好聽, 琴聲磨磨耳朵,兩眼卻忍不住好奇地朝四周瞟去。

只一側首,他便看見與自己一樣立在樹幹之後的姜朝謁。

他的主子,堂堂京畿司統領,掌管十三司,威風凜凜。

如今卻躲在此處,癡癡地偷看人家姑娘彈琴。

烏春有幾分忍俊不禁。

如此看著,想著,他忍不住勾起唇角,姜朔一轉過頭,便瞧見烏春臉上那抹詭異的笑。

……?

烏春眼中依稀帶了幾分打趣。

迎上自家主子的眼,烏春忍不住笑:“主子,屬下還是頭一次見到您這般……”

“這般什麽?”

“這般小心翼翼,就跟做賊似的。”

烏春聲音輕快。

他也有幾分不解。

“主子,您來了清琴坊,為何不直接去找夫人,去同她說。”

“說什麽?”

“說您思念她,說您很想她。”

姜朔神色不明地瞟了他一眼。

光影落在男人眸光間,搖曳得幾分恍惚。

這些天,雖然沒了長公主的“刁難”,但因為裴家的事,他忙得連軸轉。

官鹽案終於告一段落,他也好不容易閑了下來。

一個人在姜府中,每至夜幕降臨,明月高懸,清冷的月輝傾灑於地。

無法取而代之的,是心中無盡的空虛。

他很想念她。

比重逢之前的那四年,愈發想念她。

若說先前那四年,姜朝謁心中除了思念,支撐他走至如今的還有他所以為的恨意。

姜朔原以為,自己應當是恨戚師師的。四年前的那一碗毒藥,摧毀了他年少時所有的珍視與歡喜。

自白骨皚皚的亂葬崗中爬出來時,姜朔心想,自己應當是恨戚師師的。

他應當恨她,恨她給他以希望,又親手摧毀了這希望。

他恨她的冷漠無情,恨她的虛與委蛇。

他在京畿十三司,一步步往上爬。

尚未至於那頂端時,身為姜朝謁的姜朔便暗暗發誓。

待自己哪一日平步青雲,定要親手報覆,令她血債血償。

殊不知。

闊別多年,經久未見。

再相逢時,才發覺愛意原來一直藏匿於冰山之下,看似平淡,卻於無人知曉處,愈發洶湧。

……

姜朔並未打擾她。

他知曉,現如今的戚師師,一心沈溺於練琴,樂在其中。

她如今定是不願如此唐突地見到他。

坊主同他道,再過上大半個月,便是到驗收成果的時候。

彼時京都會舉辦頌琴大會,京城中許多叫得上名字的王孫貴胄皆會來此,以詩琴會友,頌詩賞琴。

其中,甚至還會有當朝長公主,盛陽。

盛陽亦嗜琴。

方聽見盛陽的名字時,戚師師撥弄琴弦的手稍稍一頓。少女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睫,輕輕擦拭著琴身。

她極愛惜這一把琴,每日都要來來回回地擦拭上許多次。當坊主喚她時,戚師師正將小帕折疊得四四方方,微燥的風輕拂過她的發簾。

坊主要她,前去參加頌琴大會。

這是她以清琴坊學子的身份拋頭露面、為清琴坊贏得榮譽的機會。

坊主說這話時,目光之中皆是對戚師師的讚許。

她極為聰明,學習琴譜時一點就通,又極為刻苦。

不過短短些時日,戚師師已然成為坊主最得意的弟子。

少女一襲素衣,日色溶溶,她發髻上的銀簪愈發清亮。迎上坊主滿是期待的眼,戚師師沒有猶豫,點頭應了聲是。

微光落入她清澈透亮的眸底,她一張小臉幹凈瓷白,面上卻沒有任何退縮之意。

即便她知曉,頌琴大會之上,那坐在主座上的不是旁人,而正是赫赫有名的當朝長公主,盛陽。

暉光落在她身上,與落在盛陽身上,是大不相同的。

對方一襲紅衣,昂然坐於主座之上。盛陽是自幼在宮中教養出來的公主,脊身昂然挺拔地像是一棵松,一棵筆直的、錚錚的、不會倒下的松。

日光落在她艷美華貴的衣裙上,十分醒目晃眼。

女子揚了揚雪白的下巴,用眼神示意道:開始罷。

琴樂聲乍響,整個清琴坊籠罩在一片樂音裏。

盛陽深得聖心,天子對其極為寵愛,自然而然的,她的身子也不乏有許多阿諛奉承之人。公主的杯盞被人笑盈盈地斟滿,盛陽面色未動,懶洋洋地睨向大殿中那一襲白衣的女子。

旁人與她道,這位女子琴技超然,極有可能在今年的頌琴大會上一舉奪魁。

聽著這話,盛陽下意識地垂眼。正在撫琴的少女恰恰擡眸,二人目光如此相對。

一個清淡嫻雅,一個放肆張揚。

目光相撞一瞬,戚師師察覺盛陽忽而微微凝眸。她面色亦未動,只輕輕抿了下唇,而後不動聲色地垂眸調琴。

下一個便輪到她上場。

深吸一口氣,心靜下來。

新譜的這支曲子,她日夜刻苦練習,早已經爛熟於心。雖如此,戚師師一顆心也忐忑跳動得厲害。往日她總覺得,於眾人面前展示琴技一件很令人羞恥的事情。她被父親與繼母關在家中,甚少出門,也只能自書卷中窺看到外間的只言片語。

拋頭露面,當眾彈琴。

被逼著當眾彈琴。

似乎令人極難為情。

書上說,這般好像是專門供人取樂的舞姬。

而如今——

除卻琴聲與風聲,大廳安靜而肅穆。周遭坐滿了人,各人目光帶著各種打量之色,紛紛落在戚師師身上。

沒有戲謔,沒有揶揄。

如今在在此處撫琴的,不是被關在後院的戚家大小姐,不是飽受冷眼的裴家二夫人,更不是只能依附於姜朔的,姜家之妻。

她就是她,她是清琴坊學子,戚師師。

琴音乍起,蛺蝶翩翩。

窗外似有落花盤旋,這一場夏日,似乎走到了盡頭。

酷暑未消,溽濕的暑氣氤氳散開,又與絲絲琴音交織著,繞梁不絕。

繞著屋梁,繞著雲絲。

繞著光影接連成的金線。

少女收音良久,直到她抱著琴起身,眾人才回過神。

叫好聲一片,掌聲如雷。

戚師師擡起頭,似乎於二樓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落處,隱隱約約地看見另一抹雪衣。

顏色聖白幹凈,像是一片雲。

一片要被風吹散的雲。

戚師師抱著琴,走出大殿。尚未來得及迎接坊主滿是讚許的目光,忽然有一人步履匆匆,徑直截去了她身前的路。

“戚姑娘。”

對方看上去有些眼熟,朝著她揖了一揖,恭敬對著她道,“長公主有事,還請您與奴婢前去。”

戚師師看了一眼坊主。

見對方並未阻攔,她又抱緊了懷中的琴,道:“何事?”

“這……奴婢並不知曉,我們長公主只說要請您。”

這是天威,是皇命。

她不得不從。

戚師師沒法兒,只好轉過身,讓友人幫忙捎帶著琴。

誰曾想,對方竟道:“長公主吩咐了,您與琴一塊兒去。”

“……”

她重新抱回琴。

眼前一輛馬車,不知通往何方。

她尚在猶豫,那奴婢輕咳一聲,“戚姑娘,這是我們長公主的命令。”

她只得坐上馬車。

馬蹄聲踏踏,當她被盛陽帶走的消息傳到姜朔耳中時,男人的眸光果然一沈。

他自座上起身,步履微急,尋到長公主。

盛陽後背倚著軟椅,懶懶地掀了掀眼皮。

“京畿司大人,好久不見啊。”

“不知大人前來找本宮,是為何事?嘖,讓本宮猜猜,定是為了那一位美娘子吧。”

“盛陽。”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喚她。

“怎麽,這就開始護著了?”

“擔心她?”

盛陽自軟椅上支起上本身,她那一雙美目,愈顯幾分氣勢囂張。

“姜朝謁,你敢如此看我,膽子真是大。你就當真不怕,本公主在此處砍了你的頭麽?!”

姜朔直視著她。

自男人身上,傳來淡淡的冷香。

盛陽瞧出了他的情緒。

他薄唇緊抿著,抿成一條極為淡薄的、沒有任何弧度的線。好似再下一刻,他便會褪下一貫清冷自持的皮囊。

下一刻,他的脾氣便會發作。

姜朝謁的脾氣一直不大好。

盛陽知道。

“生氣了?”

“擔心我動她?”

“行了,本宮告訴你,本宮才不屑於與這樣一個女人置氣。本宮是要帶她入宮。”

盛陽看著他,面上難得地露出小女兒的神色,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輕快笑道。

“太子殿下近日功課懈怠,剛好缺一位出眾的琴師。旁人本宮都看不上,你這一位貌美小娘子,本宮就先借借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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