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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幸福的餘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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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幸福的餘味

埃裏克再次睜開眼睛, 毫無睡意地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沙發上。再一低頭——女巫不知道什麽時候改變了姿勢,縮在他的懷裏安眠。

兩個人個子都算高的, 偏要在位置很不寬裕的沙發上擠作一處。高法依格甚至睡得還很香甜。

埃裏克註視著女巫毫無防備的睡顏有半響,最後緩緩吐出一口氣,露出一個有點悵然的笑容。他慢慢收緊她枕著的那只手臂,反是把她往懷中又帶了帶。

他接著擡起眼睛, 毫不回避對面椅子上坐著的, 蘆笛投來的目光。

雙方的目光都滿是探究。

是蘆笛先敗下陣去,不忿地站起身, 把帶來的茶具原封不動地收走了。

直到高法依格醒來, 她都再沒回來。

高法依格揉著睡眼坐起身, 身邊空空蕩蕩的, 約頓海姆身處永夜, 看著窗外的景色,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突然一頓後怕, 在口袋裏翻找懷表, 想查看時間, 卻沒有找到。

“才睡了三個小時而已, 急什麽?”最後還得是埃裏克提醒她。

高法依格頭頂亂蓬蓬的頭發,看見他衣冠楚楚從廚房裏出來, 手裏端著茶點,感到很不好意思。

看了一眼,又一眼——她怎麽覺得埃裏克好像跟平時有哪裏不一樣?

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女巫心想, 估計是因為自己擄來的,怎麽看怎麽順眼……

“過來吃點東西吧。餓不餓?”埃裏克說, 高法依格分外捧場,和他一起坐到茶幾前享用點心。

——如果生命只剩最後四天,你會怎麽過?

在此之前,享受著漫長生命的高法依格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已經過去三個小時了啊……她竟然為過去的時間感到心痛。

埃裏克食不言,有點沈默的樣子。高法依格不住看他,一眼,又一眼。

他在想什麽呢?

他們之間,他明明是更弱小的那一個——女巫毫無慚愧地想到——為何她總也看不透他?像是一種她也掌握不住的魔法……

她醒了第一時間發現蘆笛不在,房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不知道為什麽,她反而不如還有第三個人在場時那般坦然了。埃裏克一個動作,一個表情——她都覺得是在勾引!

一起用了一頓不知道是早飯還是什麽的飯,她心裏亂七八糟的想法有快要溢出來的趨勢。在看到埃裏克起身收拾餐具的時候,另一個想法突然進了她的腦子:要是就這樣過四天,好像t也不賴。

她曾經也想過轟轟烈烈,在最後的時間裏幹些瘋狂的事兒……但是那種狂喜總有退去的時候,面對最後終將到來的結局,會不會更寥落?

要是就像現在這樣平穩地、不覺時間流逝地安寧地靠近,至少在到臨的那一瞬間,還能留有一些幸福的餘味?

她忘了自己才是主人,緊跟在埃裏克身後進了廚房,他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他用了魂術將餐具清洗一新,隨後就是把它們放回高處的壁櫥裏——動作嫻熟,簡直好像這裏才是他的家裏一樣。

他仰著頭,房間中央一頂吊燈的燈光勾勒出他的剪影,從眉心到鼻梁、從下巴到喉結的弧度,不動聲色,又驚心動魄。

高法依格看的呆了——她在埃裏克察覺之前,自己先意識到了這一點,趕緊移開目光,輕咳兩聲。

到嘴了的肉,她還饞個什麽啊!她恨自己沒出息!

“我早想說,你會魂術!——哪裏學的?”她隨意坐到廚房的流理臺上,沒有一點幫忙的意思,正大光明地偷懶,兩只腳離開地面,晃啊晃啊。

“在石父的魂境裏。”埃裏克一五一十回答,“裏面有一本很大的書,書上也記載了魂術,我有空就會看看,就是在那裏面學的。”

他的眼睛從壁櫥落到高法依格身上,觀察著她的反應。

高法依格突然聽到“石父”兩個字,晃悠的雙腳一頓,隨後又無所謂地繼續。

“噢,你跟我說過。”

大概就是,石父和他手下那個混沌精靈,早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接觸過埃裏克。

一天之前,這個事實曾引起她的警覺,但現在她失去了興趣。

石父——朝格涅裏,還有那個叫紐倫的,提起他們,不可避免地讓她想起現在外面的世界有多大的變化,可是她懶得管,哪怕只是四天呢?

她還要留一點難題給本體呢。不然她這個分身出來一趟,難道什麽好處都撈不到嗎?

“昨天晚上,冥界把伯格他們送回去了,約頓海姆這邊駐紮密密爾泉的部隊領命去接,然後一起回阿斯加德……”

她才聽不進這些,勾著他的脖頸靠近自己,任性地用一個吻封住了他的嘴唇。

……

高法依格從房間裏總算翻出另一個懷表,拿在手裏,打定主意再也不離身了。

距離他們到達小屋,大概過去了一天又十六小時的時候。

蘆笛一直沒有回來,他們又到了床上,這回高法依格先醒來。

她做了一個混亂的夢。

夢到了在埃裏克之前,她找到的那些殘魂,他們既不會說話,也不會笑。她像捕獵動物或者采摘草藥一樣把他們收集起來,放在水晶球裏保管。她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他們的臉,海姆達爾的臉……不對,是埃裏克!她突然發現他們長得跟埃裏克一模一樣……是本來就是如此嗎?

記憶中海姆達爾的長相好像有點模糊了。

睜開眼,高法依格看見身邊熟睡的埃裏克——他不說話,也不笑的時候,就跟夢裏那些殘魂一樣……那是一個噩夢。她突然覺得四下的靜謐變得難以忍受。她又想到和埃裏克還在人間諾爾威時最後的那些時光,有一天,他再也睜不開眼了。她這時執意把他搖醒,只是為了確認一般。

他很快不能對她說話,也不能沖她笑了。

埃裏克的眼睛隨之睜開,裏面一片清明,在屋裏唯一還亮著的一盞夜燈光亮下,好像一泓清泉那樣清冽,高法依格一楞,甚至有些懷疑他一直沒有睡著。

“怎麽了?”

雖然很突兀,但是她忍不住,壓下心裏酸澀難明的心情,問道:“假如……生命只剩最後一天,你想怎麽過?”

他用一只手撐著腦袋,黑暗中眼睛眨了一下。

“就這麽過啊。”

得到了和她預想中一樣的答案,可是高法依格卻開心不起來。

埃裏克就像一個過於懂事的孩子,無欲無求得反倒讓她感到虧欠。

“你想怎麽過?”他淡淡反問。

高法依格沒預料到這個問題會像回旋鏢一樣反過來紮到自己身上,想了想,說:“和你一起,怎麽樣都好。”

雖然很像甜言蜜語,但是是真心話——埃裏克的反應和她想象中有點不太一樣,她反正永遠猜不著。

他先是一怔,然後低頭笑了一下。

她以為自己花了眼,不然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品出一絲淡淡的自嘲呢?

“為什麽突然這樣問?”

“也沒什麽,就是想到了。”高法依格早就打好了腹稿,一點心虛也沒有:“不是別人經常說的嘛!把每天都當作生命的最後一天來過——”

她吞聲,因為埃裏克拉著她手,放到嘴邊自然地落下一吻,溫柔又篤定地打斷了她。

“不會的。你還有很長的一生。”

她當然知道,但還是高興不起來,因為埃裏克的動作,心裏又酸又軟,說不出的難受。

他們說起話來,好像沒完沒了了。高法依格低頭看表,過去了兩天又九個小時的時候,只剩不到兩天了。

屋外沒有太陽升起,不過夜螢退場,金蝴蝶出動,點點金光從窗邊掠過,約莫是新一天的早晨。黑森林裏其實是很熱鬧的,遠遠傳來不知名動物的活動聲響,冰霜巨人引發的混亂似乎還沒有侵襲到這裏。

埃裏克又去廚房拿了食物,他們根本不餓,也不困,但是守著某些自然節律一樣,進食、睡覺、溫存地相愛,說是普普通通的過,卻別有一絲莊嚴。

他們就像主持著某種儀式的祭司一樣,務必要將這樣的生活延續下去,無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表演的性質,可觀眾只有他們自己。

仿佛玻璃罐裏裝滿石子,總有一些無法被填滿的空隙,步入第三天起,高法依格明顯焦慮起來,一種茫然四顧的焦慮。她一想到即將走出這個洞穴裏的房子,竟然害怕起來。

“就這麽過嗎?”她發出疑問,又不確定了。這樣平淡的生活有莫大的慣性,她懷疑自己接受不了這種節奏突然停下的那一天。

真是不講道理的女巫。明明是她做主把他擄來。

埃裏克坐在她對面,不為所動地輕輕微笑:“聽你的啊。假設我現在就是應約來做你的情人,然後呢?你要對我做什麽?”

她一楞,才被提醒了一樣。

是啊,十年前她那場聲勢浩大的相親預告,她本來只是當個噱頭,沒細想過。假設……目標是為了他,他來了,然後呢?

她盡可以為所欲為……那些情人之間的事兒,她這兩天可盡興了。

而今唯有興意闌珊。抱著他——就想到會失去他,他就像懷裏的秒表,又像一只沙漏,她在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中感到怠惰。

“二十年前……我去世的那一天,你也在我身邊,對嗎?”

“嗯。”她漫不經心地回答,桌上的飯菜已經涼了,沒有人再有心情去收拾。她坐在他的懷裏,居高臨下,手上撫摸著他下巴上冒出的新生胡茬。

“是上一次傷心,還是這一次傷心?”他也漫不經心的問。

“……”

高法依格這一下驚得可以,身體失去平衡,往後倒去,是埃裏克給她托住了。

高法依格對上埃裏克水波不動,如同深海的眼眸。

“你怎麽知道?”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你還知道什麽?”

她的語氣非常嚴肅,情人之間親密的氛圍仿佛被撕開了一道口子,而埃裏克的反應卻和之前沒有什麽不同,好像只是通知她晚餐吃什麽。

在她猶自震驚中,他不慌不忙,從她懷裏掏出那塊懷表,瞇著眼睛辨認了一下上面的時間,溫和地告知:“我們還有一天又七個小時。”

“可以告訴我嗎?你和海姆達爾的故事。我想知道。”

“你……你就是海姆達爾啊。”女巫顫抖的手撫上來,難得有些慌亂。

埃裏克對她的話不置可否,語氣放得很軟:“告訴我吧。反正一天又七個小時之後,你會回歸本體,而我……也會。咱們誰都不會記得。”

哪怕從女巫口中說出的話只會叫他心碎。

……

不久前,在霜雪之境中的場景。

“那麽,我就是……海姆達爾嗎?”他詢問朝格涅裏。

一切領悟就在此刻。

他過去曾t經有一個來頭甚大的身份,這個身份讓高法依格不惜假裝恩赫裏亞,從人間一路追到阿斯加德。他怎麽會自信地覺得那只是因為自己的幸運而已呢?

答案就在嘴邊呼之欲出,海姆達爾。高法依格的著名情人,十二主神之一,碧芙斯特的守橋人,奧丁與雅恩莎撒之子,海姆達爾。

石父並沒有給他一個準確的答覆,像是笑了一下,把問題又拋還給他。

“海姆達爾?你覺得呢?”

“不要問我,我還想等你的回答呢。沒人比你更了解自己是誰了,不是嗎?”

埃裏克的心裏又酸又苦。

是啊,他一直想知道自己是誰,答案公布的那一刻,他卻一派茫然——何其諷刺!他曾經試圖通過找回記憶尋找答案,未果,改為在那個人的眼中自己的影子裏確定自己的存在。

可他現在突然被一個可怖的猜想打倒:那個人眼中他的影子……真的是他嗎?

海姆達爾……那個名字只是陌生,在他心中絲毫掀不起波瀾。女巫的目光深深淺淺,仿佛從自己的身上掠過,看向很遠的地方。世上最遠,莫過回憶。海姆達爾,那個他觸摸不了也戰勝不了的敵人——他據說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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