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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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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7章 第 27 章

天氣陰沈沈的, 鄴城宮在灰暗陰雲的籠罩下更肅穆了幾分。

距離陸聿上次入宮面聖,時間已經過去月餘了。陸順華入宮之事定下後,他才又來了一趟太和殿。

殿中氣氛壓抑。

“這就是你想要的?”

元曄將禮部新擬的詔書扔給他, 臉色微慍。

陸太後以天子的名義下詔,冊封陸氏順華為一品貴人, 六禮備物, 擇日入宮。

“用一個親妹, 換一個明錦?”

陸聿拿著詔書, 掃了一眼, 面不改色道:“順華說, 她自幼傾慕陛下,希望可以入宮侍奉陛下,望陛下成全她的心意。”

“成全她的心意?那你為什麽不能成全我的心意?”

元曄聲聲質問著, “你明知我喜歡的是你那個妹妹, 卻要把這個妹妹給我, 你不想明錦入宮送死, 可順華就不是你的親妹妹嗎?”

陸聿微微握緊了手指,反問著,“讓她入宮送死,這就是陛下的喜歡?強迫她做不願意的事, 這就是陛下的愛?陛下怎麽知道她肯不肯要呢?”

元曄仿若被狠狠打了幾個耳光,這話從陸聿嘴裏說出來, 就會格外諷刺,因為前世的她, 至死都是不肯接受他的愛的。

可此時的陸聿, 是以什麽身份來對他質疑呢?

如果為了救這個妹妹,可以制止她入宮, 那為什麽要推另一個妹妹來入宮送死?疼愛的妹妹的命是命,不在乎的就不是嗎?

元曄問他,“我們為了改革所做的努力,不就是為了讓這天下再沒有胡漢之分,為了廢除子貴母死的祖制嗎?如果我可以為她廢除祖制,你還有什麽可擔憂的?”

陸聿沈默。

元曄步步緊逼,聲聲質問,“利用祖制的誰?迫害後宮的是誰?當初又是誰想廢了我、殺了我?”

“你的擔憂,本來就不該存在!”

陸聿閉了閉眼,無言以對。

以不想讓她入宮送死的借口留她在身邊,在此刻的質問中都顯得是那般蒼白無力。

利用祖制的是陸氏,迫害後宮的是陸氏,想要廢帝弒君的是陸氏,最終獲利者還是陸氏,是陸氏將整個後宮籠罩在死亡的黑暗陰影中。

所有的罪孽都是陸氏造的。

這是他欠他的。

元曄看著他那沈默的模樣,流珠在掌心緊緊攥住,多年來的隱忍、不甘,在這一刻全盤失控——

“從小到大,我沒有忤逆過太後,她給什麽我便要什麽,可你們為我做決定的時候,有問過我願意嗎?因為我是帝王,所以不需要有太多個人情感,一切皆以國家利益至上,可我也是一個人,我當然會有正常人的情緒。”

“我也會喜、會怒、會疼,卻只能把這些感情隱藏在這副帝王的假面之下,你怪我當年在她落難時沒有維護她,沒有像你一樣跪求太後三天三夜,沒有像你一樣傷痕累累的殺去廷尉,所以你不相信我對她的愛。”

元曄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冰冷,看向他的目光寒芒四射——

“現在我也不怕告訴你,當年太後肯留她一命,就是因為我承諾了太後,待她長大後,便可借她的肚子殺母奪子,人盡其用,後宮也可少造些殺孽。”

陸聿愕然擡頭,緊攥詔書的指尖蒼白,這才明白太後此時召明錦回京,竟是因為皇帝當年的提議。

元曄自嘲一笑,反問他,“是不是覺得我又惡毒,又殘忍?可當年若不用這緩兵之計,讓太後相信我對她毫無感情,太後憑什麽留她性命?憑人微言輕的你,還是憑手無實權的我?”

陸聿微微攥緊了手指,一言不發。

“我只能做出一副冷漠不在乎的模樣,才能保住她的性命,到如今,你卻還是不相信我對她的感情,宣明,你真的只當她是妹妹嗎?”

元曄自嘲笑著,笑的淒涼心酸。

“你不是說過,我若為君,你會一世為臣,為我盡忠,君臣攜手,永不相負嗎?”

陸聿全身如同一陣電流滑過,黑沈的眸光閃動著,陸順華的冊封詔書在他手中緊握,皺成一團,最後,被他撕了個粉碎。

他突然拉起元曄,腳步跌撞踉蹌,穿過重重宮室,強行帶他走入正殿。

殿中有一三尺見方的青銅魚缸,缸身雕刻以山水樓閣,飛龍在天之景,水面浮動著幾片睡蓮的葉子,蓮花含苞待放,水底則是鋪了一層各式各樣的玉刻小玩意。

陸聿按著他站在那魚缸邊,二人的容貌倒映在水中,隨著漣漪扭曲。

元曄雙手撐著水缸邊緣,低頭看著水面,身子微微顫抖。

陸聿看著水底的玉,沒有情緒,“陛下看著,這裏的每一塊玉,都是一條人命,魏長風殺了多少人,陸聿就琢了多少玉,我滿手血腥,屠戮滿身,每天都在噩夢中掙紮驚醒,我造下這些殺孽,難道是為了背棄你嗎?”

元曄扶著水缸的手微微顫抖。

“我答應過母親,會為你獻出我的一切,我永遠不會背棄你。”

元曄一動不能動。

“陸氏欠你的,陸氏做的孽,終將由陸氏來還,所有的罪孽,都由我一己承擔。”

陸聿失神般松開他,埋葬了那份永遠也無法說出口的愛。他擡步向殿外走去,語調絕望而冷靜——

“她是我的妹妹,過去、現在、以後,都只能是我的妹妹。”

元曄乍然回頭,看著他的背影。

陸聿迎著夕陽,擡步走向殿外,背影孤絕。

*

明錦今日做了荷葉粥,夏末之月,蓮子成熟,荷葉在池塘鋪的碧油油一片。

最近陸聿公務繁忙,心燥意亂,荷葉蓮子可以清熱安神,她煮好後就一直在等著哥哥回家,等的粥涼了熱了一遍又一遍。

夜深時,陸聿終於回來了。

他回來的路上,不慎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胳膊受了點輕傷,婁威架著他送回了房。

明錦連忙過來扶著他,跟婁威一起把他扶上了床,聞到了他身上濃重的酒氣。

婁威說他出宮後,一路縱馬出城,不知去了何處,後來在郊外的酒肆喝了很多酒,喝的醉醺醺後才被他找到帶了回來。

明錦了然,怪不得,原來是喝醉了才會摔跤。

下人端來醒酒湯,明錦接過,照顧他喝下,又給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陸聿蜷縮在榻上,眉頭緊鎖,很痛苦的模樣,他有心疾,本不該多飲酒。

明錦照顧他睡下後,也沒有離去,怕他夜裏有什麽意外,一直守著他。

半夜,陸聿突然清醒。

明錦坐在床邊的腳榻上,正以手支頭打著盹兒。

陸聿坐起身子,面無表情地直勾勾看著在床沿沈睡的小女郎。

眼神麻木,神情恍惚。

明錦迷迷糊糊醒過來,看著目光陰鷙,一動不動盯著自己的陸聿,嚇得“啊”了一聲。

陸聿一動不動。

明錦定了定神,含笑道:“哥哥,你醒了,我去給你倒水。”

陸聿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明錦身形一滯,茫然地看著他。

陸聿猛地把她拽到自己身邊,二人的距離近在咫尺,他的手掌緩緩扣上她的脖頸,強迫她和自己對視。

明錦一懵,身子微微顫抖著,看著他的眼池中,閃爍著純潔茫然的水霧。

陸聿湊近她,眸色黑沈。

明錦聞到了很濃重的酒味,大約是離得太近了,她看著他眼底那一層陰翳,有些害怕。

許是因為還醉著,陸聿扣在她後頸的手,力度也不知道輕重,按的她有些痛,那雪白的頸子上,都被壓出了紅痕。

陸聿看著她,似醉非醉,似醒非醒。

今日出宮後,他就出城去了一趟母親的墓所,跪在她的墓前,問她自己該怎麽辦?

他想起幼年時被陸鑒的濫情折磨的有些瘋魔的母親,不清醒的時候,蒼白的手指總會狠狠抓住他的肩膀,掐的他生疼,惡狠狠提醒他——

“這是你欠我的,是你們陸氏把我害成這樣,你們害了陛下,害了我,這是你們陸氏欠我們的,等陛下親政後,就會殺光你們陸氏的每一個人,讓你們所有人都死無葬身之地!”

轉瞬,又會含淚把他抱到懷裏,撫著他的背,痛哭流涕,“聿兒,答應我,你會把你的一切都獻給陛下,你不會背棄陛下,你會用盡你的一切輔佐他,保護他,你什麽都不會跟他搶,答應我,答應我。”

年幼的陸聿看著時而清醒,時而瘋魔的母親,含淚點著頭。

一個天家公主,唯一的依靠就是皇權。

可當皇權被陸太後架空,她便是任人欺辱的羔羊,所以陸鑒才敢那般無恥的傷害她這個曾經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每一天都在等待皇位上那個小皇帝長大,等待他可以親政,可以掌權,可以來拯救她。

可還沒有等到,生命就先被歲月無情的帶走了。

陸聿看著眼前的小女郎,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仿若只是他醉酒時的一個幻像。

“哥哥?”

他又聽到了她的呼喚。

小女郎擔憂的面容映入眼中。

他看著她,一時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如果他真的清醒,為什麽會看到他的妄念,她的幻像?

這只是一個幻像,不是真實。

心魔一起,縈繞不絕。

他舉起腕上的持珠,點在她的額頭,想借助佛法驅散精魅。

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信奉這些他從來嗤之以鼻的宗教,仿佛只有以此才能寄托他苦悶的精神,洗刷他的罪孽。

佛珠沿著額頭滑落她的鼻尖、唇峰、下巴,明錦一動不敢動,全身都在顫栗。

他手中的佛珠抵在了她的咽喉,宛如被攥住脖頸,讓她隱隱呼吸困難。

明錦眼中充斥著盈盈淚光,看著眼前有些瘋魔的男人,以為他想掐死她。

她一動不敢動,她毫不懷疑,此刻她若是露出分毫想要逃走的念頭,他就會立刻發瘋,把她撕成碎片。

下巴被他擡起,修長白皙的脖頸繃成了一道線,那佛珠的痕跡還在下移,沿著她的喉嚨滑到鎖骨之間,繼續向下。

少女嬌美的胸脯起伏著,全身都在發抖。

“你是誰?”

他問她。

明錦一懵,他竟然醉的連她也認不出了嗎?

“哥哥,我是芝芝啊。”

陸聿掌心的佛珠微微用力,碾壓在她的心口,再度發問——

“你是誰?”

明錦顫抖著,眼神惶恐。

“我……我是阿錦。”

阿錦……

陸聿心中惘然,閉上了眼。

明是他的明,錦才是她的名,她不是芝芝,不是妹妹,她是阿錦。

掌中佛珠突然斷裂,珠子在地上四下滾落著,劈裏啪啦作響,打碎了一室幻像。

明錦感覺有佛珠落入她的衣襟,在胸前滾動,又墜落腰腹,珠子上還殘留著他手指的溫度,仿若被他撫觸過,令她顫栗。

陸聿恢覆了清醒。

“阿錦,你知道我現在想做什麽嗎?”

明錦茫然看著他,有些不習慣他這樣稱呼自己。

陸聿看著她那清澈的眼眸,蒼白的手指摩挲在那細白的脖頸上,那裏脆弱的好似柔弱的羔羊,不堪一折。

愛而不能言,求而不可得。

為什麽?

為什麽偏偏是元曄呢?

陸氏欠他的,他可以用他的命來還,可他又舍不得她。

他們本該是攜手與共的君臣,一起為了改革的理想共同進退,可偏偏有個她夾在了他們之間。

她為什麽不能真的是他的妹妹呢?

這樣他就再也不用掙紮,不用痛苦,可以安心的成全元曄和她,把她送上皇後那至高無上的位置,給她這世間無盡的榮華,至高的尊寵,讓所有人都跪倒在她腳下。

山呼萬歲,俯首稱臣。

他俯身湊近她的耳邊,仿若真的醉了一般,一字一句,喃喃囈語,“我想帶你去流浪。”

明錦腦中轟然作響,一道聲音穿越時間在耳邊回蕩——

我可以跟他去流浪。

“出去。”

陸聿突然冷冰冰道。

明錦毫不猶豫的立刻起身離去,他醉了,醉的有些瘋了。

屋中很快又空蕩蕩,靜悄悄的。

陸聿仰面躺在床上,形容憔悴,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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