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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章 春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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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章 春暮(二)

檀齋。

這是陸聿日常休憩,禮佛靜心之處。

過往他並不信奉佛道之學,如今卻聽說他篤信佛法,供奉無數,居家修行,參禪誦經。

陸聿領著明錦在窗前的竹榻上落座。

三足黃銅蓮花尊吐出裊裊輕煙,室內檀香彌漫,溫馥清甜,聞而心靜,煩惱消散。

陸順華正整理著書架上的經書,見二人回來,便倒了熱茶端上。

陸聿淡掃了她一眼,面無表情道:“以後你要過來的話,就自己過來,若是再自作主張帶什麽人過來,你也無需再來了。”

陸順華心裏一咯噔,端茶的手也抖了一抖,她垂下眼,退到堂下,徐徐下拜道:“大哥,我以後不會這樣了。”

陸聿端起茶碗輕啜了一口,緩緩道:“起來吧。”

陸順華方站起身子,低眼侍立一旁。

明錦望著二人的神態,以前她是陸氏嫡女的時候,是眾星拱月般的存在,她從未想過家中那些不得寵的庶妹的生存艱難。

陸順華在家中沒什麽存在感,明錦過往也不怎麽跟她親近,一直不曾註意過這個妹妹,今見她這般卑微姿態,不由有幾分詫異。

還有,幾分心酸。

陸順華是太師之女,哪怕只是庶女,也是能輕松嫁個王侯公卿的,可陸鑒兒女太多了,她又是個不得寵的庶女,陸鑒未必會對她的婚事上心。

父親靠不住,她就靠長兄,為了能跟嫡兄處好關系,換一個好前程,好好的世家小姐,竟能如此放低身段,讓人看著感慨又心酸。

陸聿又問她,“為何會帶穆氏過來?”

她一向是懂事知分寸的,今日之舉,有些反常。

陸順華深深望了明錦一眼,低聲道:“是太後的意思。”

明錦了然,原是陸太後唆使穆蘭若來攆自己走,讓她認清身份呢。

陸聿手指緊捏茶碗,眸色沈沈,看來陸太後是迫不及待要對明錦下手了。

明錦在他這裏,太後不好跟他撕破臉。若是明錦離了這裏,太後也就無所顧忌了。

他放下茶碗,道:“我知道了,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陸順華苦笑了一下,如今明錦姐姐回來了,大哥也就不需要她這個妹妹了。

她點點頭,“好。”

緩緩退了出去。

人走遠後,明錦好奇問他,“哥哥,你幾時跟順華的關系這麽好了?”

陸聿掃了她一眼,端起茶壺,神色平靜道:“這幾年,她一直在照顧我。”

明錦眼神一滯。

滾燙的茶水從杯中濺出,不慎落在了她的手背上一滴,有點疼。

……

明錦走的那一年,陸聿大病了一場。

是年幼的陸順華,衣不解帶的在長兄跟前盡心侍奉,親嘗湯藥。

守著他,照顧他。

陸聿平素就跟這些庶妹不親近,那時又在病中,情緒不暢,暴躁易怒,對她態度惡劣,讓她滾,離他遠一點兒。

陸順華人如其名,始終恭敬溫順,不卑不亢。

兄長把藥扔了,她就再去煎了新的端過來。

兄長讓她滾,她就默默站到門外候著,等兄長情緒穩定了再過去,一如既往的照顧。

有一次,陸聿打翻藥碗,滾燙的藥湯盡數灑在了她的手上,燙傷了一大片,陸順華硬是咬牙忍著疼,沒有抱怨一句,簡單處理了傷口後,照舊給兄長收拾送藥。

時間久了,陸聿大約是愧疚了,心軟了,就問她明知道自己討厭她,為什麽還要留下照顧他?

陸順華便跟他說了一件多年前的往事。

蘭陵長公主與陸鑒分居後,常姨娘獨得寵愛,遂掌太師府家事。陸順華母女不得寵,在家多被常姨娘刁難,克扣衣食。

有一年冬天,她的生母感染風寒,病倒在床,無以為醫。

年幼的她看著病入膏肓的母親,嚇得不知所措,只能跪在常姨娘面前,哭著求她給母親請大夫,救救她的母親,她跪在冰涼的雪地上,磕的頭破血流,常姨娘都不為所動。

剛巧大哥有事回了太師府,見到這一幕,就讓人去給她母親請了大夫,母親才僥幸保住了一條命。

這對陸聿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可對她們母女來說,卻是救命之恩。

那時的大哥於她,就像天降的救贖一般,給了她活下去的希望。

她銘感五內,無以為報。

如今大哥生病,正是痛苦無助的時候,她作為妹妹,也應該在跟前盡心盡孝。

陸聿這才想起這樣一件往事,不過那時的他,也不是為了救她母親,純粹是厭惡常氏,跟她對著幹罷了。

自那之後,陸聿便覺得她是個知恩圖報的老實孩子,病愈後,也不時對她照顧提攜。

因得了嫡兄的庇護,陸順華才被陸鑒高看了一眼,母女二人在太師府的艱難處境終於好轉。

一眾庶弟妹中,也就只有她能時常進出平南王府,或送些衣物,或打掃收拾。

……

明錦心中惘然,剛剛她還在失落自己不是哥哥唯一寵愛的妹妹了,可是在哥哥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候,她卻從來沒有陪在他的身邊,她有什麽資格失落?

而且,她已經不是他的親妹妹了,她連像陸順華一樣名正言順留在他身邊照顧他的資格都沒有。

她想著穆蘭若的話,突然道:“哥哥,我覺得穆姐姐說的對,我不能一直住在你這裏,現在我不是你的親妹妹了,我們……”

陸聿聽了這話,心口突然一陣絞疼,他眉峰微蹙,蒼白修長的手指不由捂上了心口。

明錦嚇了一跳,連忙挨著他坐下,幫他揉著心口,眉目擔憂,“哥哥,是心疾又犯了嗎?”

先前在魏郡,她聽楊紹提起過,她走的那一年,哥哥大病了一場,落下了心疾。

這幾年,一直都是陸順華在照顧他。

陸聿眼睫顫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清冷的棕眸微光湧動,猝不及防地問她——

“你有喜歡的人?”

所以,不願留在他身邊,要跟他避嫌?

明錦神色一滯,回想起剛剛在院中那一幕,原來哥哥是因為聽到了這句話才生氣嗎?

她咬著唇,糾結道:“哥哥,我不是故意瞞著你,我和他……”

話未說出,便被陸聿打斷,他閉了閉眼。

“你別說了,我不想聽。”

明錦埋下了頭。

陸聿心口又是一陣抽疼,他重重咳了兩聲,明錦忙幫他揉著心口順氣。

自從得知哥哥這個病後,她私下也有查閱典籍,了解心疾。書上說,這是勞思、憂憤、情緒積郁才會導致的心病,無藥可治。

心病,只有心藥能醫。

“哥哥,好些了嗎?”

陸聿看著臉色焦灼,為他緩解病苦的小女郎,蒼白的臉上掠起一分自嘲的笑意。

外人只道他是因母去世,居喪過哀,遂成心疾。可他知道,自己是在母親逝世,妹妹離去的雙重打擊之下,才會失魂落魄,憤懣積郁,憂思成疾。

她是毒,也是藥。

陸聿伸出手指,輕輕勾起了她的下巴,擡起了她的臉,四目相對,明錦的目光跌入一道深沈如淵的淺棕色瞳孔中。

“妹妹,可以不走嗎?”

他輕聲道,帶著一絲哀求。

明錦看著他,神智幾要迷失在那昏沈迷離的視線中,她幾乎想要答應他,留在他身邊,可理智卻讓她清醒的拒絕著他的蠱惑。

“還是要走的,現在不一樣了,我們身份有別,我若在此長住下去,外人肯定會覺得是我不要臉,死纏爛打的糾纏哥哥。”

他黯然笑了一下,淡淡說著——

“你不是臉皮厚嗎”

明錦呆了一呆,從他的話中,恍然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

那時的她,頑劣不堪,每次闖禍都要哥哥去給她善後。

有一次,哥哥幫她收拾完殘局後,就冷著臉拿了戒尺,作勢要教訓她,讓她伸手領打。

小明錦鼓著嘴,把手背在身後,死後都不肯伸手。

那一次,陸聿是真的動了怒了,非要罰她不可。

明錦知道躲不過,最後索性眼一閉,心一橫,把臉伸到他跟前,視死如歸道:“別打我手,我還要用手抱哥哥,打我臉吧,我臉皮厚,不怕疼。”

陸聿怔了一下,頓時被她的話氣的是哭笑不得,一腔怒氣轉瞬就煙消雲散。

最後,手指不過是溫柔地滑過她的臉頰,彈了一下她的腦瓜,就那樣輕輕放過她了。

明錦回想起往事,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難為情道:“我臉皮再厚,也頂不住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啊。”

陸聿聞言,眼神驀地一動,握住了她的手。

明錦笑意一滯,手指微微蜷縮著。

“妹妹——”陸聿嗓音柔和,一字一句,向她承諾,“只要我活著一天,就絕不讓任何人欺你、辱你、害你。”

明錦呆呆看著他,眼底莫名湧起一股酸意,她張開雙臂環住他的腰,柔軟的小臉貼著他的胸膛,那裏依舊堅實可靠。

“可我不能一直活在哥哥的庇護下啊,我長大了,有自己的事業,我要靠自己的努力過上更好的生活。”

陸聿摟著她的肩,微涼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哥哥不是說過,會養你一輩子嗎?”

明錦淡淡笑了笑,“哥哥還認我是妹妹,我就已經覺得很幸福了。”

其他的,她不敢再奢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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