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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 秋 紐約曼哈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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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秋 紐約曼哈頓

我本以為巴黎已經足夠摩登,直到見到紐約,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鋼鐵森林。摩天大樓直插雲天,電燈亮如白晝,大街上車水馬龍。這晚,我找到一家酒吧,向酒保叫了一杯曼哈頓,在落地窗前看哈德遜運河上晝夜不停的輪船,酒杯不一會兒就見了底。

不過幾年,我的酒量就增進不少,不再輕易醉了。我叫了一杯又一杯,卻了無興致。一個人喝悶酒沒意思,我走到天臺,點了根煙,吹吹涼風,酒已經醒了大半。

一個金發男人來搭訕,嚇得我差點從欄桿翻下去摔個粉身碎骨。

我沒興致在大洋彼岸來一場艷遇,連忙擺擺手,告訴他我已婚,然後趕緊逃之夭夭。

“it doesn't matter.”他狡黠的朝我笑笑,“that’s more provocative.”

我無話可說。心裏還的確有些認同。

我那個夢真的變成了預知夢。這幾年,毫無偏差地依照夢裏的樣子發生著。我和尤利西斯在科西嘉島成了婚,然後四處旅行。我們真的去了布宜諾斯艾利斯,也真的去了肯尼亞。我們還去了斯堪的納維亞,去了魁北克,如今還來到了紐約。尤利西斯徹底的愛上了紐約,於是原定一個月的紐約之旅生生延長成了現在的三個月,甚至還會更久。尤利西斯不止一次向我透露出定居紐約的想法,都被我糊弄過去了。

說實話,我太過享受自由,這種居無定所的“流浪生活”才是我所喜歡的。就算是定居,我也鐘愛我生長的巴黎。更何況,我算不上喜歡紐約,甚至對美國沒什麽好感。我在這個過度年輕的地方找不到一點文化底蘊,這個洋溢著進取和探險精神的新大陸,和我的兩個故鄉比起來,都太過輕浮。

還有一點,在目睹自己的丈夫和一位金發碧眼的美國女孩共舞並熱吻之後,我對這座城市的確很難喜歡起來。

似乎西方人骨子裏就沒什麽道德和忠貞觀念。我並不懷疑尤利西斯對我的愛意,但是這種愛似乎並不包含守身如玉和一生一世一雙人。剛開始還有些介意,但我在法國長大,又生性散漫,很快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甚至乎,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和一位熱情的阿根廷華國混血兒短暫邂逅後,我反倒慶幸於這種自由的婚姻關系,至少我不會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我再沒有跟父親聯系。離開羅莎蒙德,我與他的最後一絲聯系似乎也斷開了。我時常想,若我當時沒有寫出那封信,會不會不一樣,我是不是還能留住一個慈愛的父親,繼續做我那個無憂無慮的莊園小姐。往事隨風,我已經快不記得羅莎蒙德午後的樣子,想不起下午三點的小調,斑駁的紅磚,滿墻的爬山虎,長滿漿果的小徑,還有那滿園盛放的玫瑰花,也看不見當年因為練琵琶而在手上留下的薄繭了。婚禮結束的那天晚上,加百列帶來了幾個木箱子,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加百列說,這是中國的習俗。女兒出嫁,父親砍了院子裏的香樟樹做成箱子,為女兒作嫁妝。打開,裏面是數不盡的財物和字畫書籍。加百列還將父親的話轉達給我,

“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你想,就回到父親這裏,這是你的家。”

當時我就想,我不能再和他有一絲一毫的聯系了。

我答應過的,往事隨風。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昨晚尤利西斯沒有回來。我們在上東區買了一套聯排別墅,精致舒適,晨間陽光熹微,我吃了一份牛油果沙律,心情大好,也落得清凈。在中央公園逛了幾圈,我決定去大都會博物館看看。

“Hey,beauty.”我駐足一尊華國瓷器面前,正欲仔細欣賞,就被一句輕佻的英語嚇了一跳。又是昨晚那個金發少年。

我扭頭又想走,就被截住了。我假裝聽不懂英語,他就拿加上比劃,“We can meet twice, is the Chinese say fate.”

“You are Chinese fairy.”他用蹩腳的華文說了一次,“中國仙女”

我笑了,答應和他一起完成博物館之旅,並交換了姓名。這個金發碧眼的少年叫Gatsby,今年十八歲。我認真地給他介紹華國文物,遇上當代藝術,我也能講上幾句,畢竟要不是我去意已決,伯希和先生恨不得把我綁在巴黎大學當教授。令我意外的是,蓋茨比對各種展品也很有見解。交談中得知,他的母親是紐約大學的藝術史教授。因為有共同話題,我們相談甚歡。

一幅《安第斯山脈深處》吸引我駐足。

“This is from the author's second trip to South American. An excellent landscape painting.”看我看的那樣認真,他又朝我拋了個媚眼,“Do you like it Maybe I can ask my dad to buy it for me and give it to you.”

我有些無語,“Not really, it just reminds me of my trip to South America with my husband.”我又補充,“And actually I can buy it by myself. ”

那次旅程,我們不僅去了布宜諾斯艾利斯,我們幾乎把整個南美洲都游玩盡了。從哈瓦那到玻利維亞,從聖地亞哥到到普羅維登西亞,從累西腓到利馬。那時我們像春日的兩朵玫瑰,不知疲倦地在世界各地綻放。我們可以片刻不停地攀登安第斯山脈,可以在深夜的科爾多瓦街頭和當地人一起跳探戈,可以用mojito配攝政雞當早餐,可以等待幾天只為了一睹沙漠花海。

是啊,往事隨風。

“It is so cool!!”聽完蓋茨比卻很興奮,“I love it.I know we were made for each other. You get a divorce immediately. And we can get married.”

他還在激動的單方面規劃我們的以後,隔壁也站定了一對男女。男人的聲音很熟悉,於是我留意了他話裏的內容,說的是和妻子的南美之旅,言辭裏滿是對妻子的仰慕和愛戀。我轉頭,男人被他金發碧眼的同伴擋住了。女人很美,充滿中年獨有的成熟風韻,聽了男人的話,露出羨慕的表情,“My husband never do it like that.”

蓋茨比的話在看清隔壁的女人後瞬間暫停了。“MUM!!!!Why are you been here!!!”

“That the word I want to ask you.”女人溫柔的回話,話裏有淡淡的疑惑。

隨著女人的講話產生動作,我看到了她一旁的男人——尤利西斯。

這才叫“fate”。

四目相對,我覺得場館內的冷氣冷了幾分。我們互相介紹認識。那個中年女人叫康妮,紐約的一個銀行家的妻子,蓋茨比的母親,還有,我丈夫的情人?察覺到現場的氣氛有點尷尬,康妮帶著蓋茨比離開了,“Looking forward to our next dating.”這句話卻是對著我說的。

她從我身旁走過,掠過一陣香奈兒“巴黎巴黎”的香風。

“看來我們真是天生一對。”尤利西斯笑了笑,“我猜你剛剛也在和那個小男孩談論我們的南美之旅。”

他的華文已經很熟練了,我突然發現,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講過法語。“Cela Me Rappelle le louvre. Vous souvenez-vous de l’automne à paris(這裏讓我想起了盧浮宮。你還記得巴黎的秋天嗎?)”

“Bien sr que je Me Souviens. C’est notre ville natale, où nous nous sommes rencontrés.(當然記得。那是我們的家鄉,我們相遇的地方。)”尤利西斯語氣溫和,用手輕輕撫我的頭,好像在安撫,“Mais pourquoi cette soudain mention de paris New york n’est pasme paris. C’est jeune et passionné ici. Paris est ancien et lointain.(不過為什麽會突然提起巴黎呢?紐約和巴黎不一樣,這裏年輕而激情,巴黎古老而悠遠。)”

“C’est de se demander si nous pouvons changer de vie, si je devrais changer de vie.(就是在想,我們是不是能換種活法,我是不是該換種活法。)”我轉頭看向他,他的手因此從我的發間滑落。

今天看到蓋茨比,我想起來當年的jade。她或許會很喜歡紐約。這個地方自似乎永遠不會停歇,數不盡的派對和舞會,交不完的來著世界各地的朋友,開放瘋狂的艷遇與戀愛……也正是蓋茨比,讓我意識到當年的jade已經離我很遠。同樣的一場大雨,jade會和愛人沖進去跳一曲華爾茲,但現在的許念華會和情人逃進博物館追憶往昔,等到雨停了再出去。jade在一個個莊園裏的無趣午後期盼著她無望的愛情,憧憬著無拘無束的未來;許念華卻思念著那些一成不變的洋溢著玫瑰和黃油香氣的日子,懷念那個會搶走她手裏煙酒的嚴肅男人。

“我父親說我是一個活在夏洛特姐妹小說裏的伯爵小姐,”我輕輕嘆氣,“一語成讖。”

那些由龍舌蘭,沙漠,探戈,棕櫚葉組成的羅曼蒂克美夢,終於被吹散了,在這個不眠之城。

我現在只想回到那個暫停了時間的羅莎蒙德,在玫瑰花叢裏睡一覺。父親會把我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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