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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 冬 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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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冬申海

許霽:

展信安。我寫這封信時萬物已雕零了,我也已下不了床了。剛剛我差傭人給我去找一朵玉蘭來,她太陽要落山了才回,告訴我她快繞遍了半個申海灘,竟也沒找到半朵。

所幸,你現在見不到我的模樣,否則我兵戎憔悴,你見我恐又傷懷。我不止一次地想過,若你當時將我帶去法蘭西,會怎麽樣。想得多了,反而沒了執念,為著我想到的可能發生的法蘭西歲月,也不會比現在好到兒去。我說過許多遍,我從未怪過你,怕你不信,於是就再說一遍。我收到過不少改良過的摩登旗袍,穿了幾次,還是覺得忸怩;上好的法國香水,我擦了一點點在腕間,惹得我咳嗽連連;你不知道吧,我幼時曾經纏過足,後來結交了你父母後,我父親自以為學了點兒進步思想,就讓我放了足。春光正好時,我曾去武康路走了走。我現在還記得,我特地穿上了一身新式旗袍,帶了一個西洋禮帽,還撒了點科隆香水。可是一走路,便漏了餡兒,我走的那樣別扭,那樣拘束,和周圍行色匆匆的摩登女郎格格不入。想來,我像是舊世界的遺物,在學堂裏,先生說過中山先生,說過革命,我知道,那些都跟我沒有關系。既為籠中雀,又何必去學那翺翔九天的海東青呢?

她現在也該滿周歲了吧?不知道你有沒有教他叫你爸爸?她還習慣嗎?有啼哭不止要娘親嗎?我無福分,沒辦法聽到她那一聲娘了。你給她起了什麽名字?我更想知道洋文的那個,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聽你告訴我。

她有沒有成為你的累贅?如果有,實在抱歉了,這實是我不得已之舉。四個月前,他死了。那晚屋外狂風驟雨,我在閣樓裏聽,直直聽見他喊了一夜。第二天我下樓,看他被草席一裹,就帶走了。我看到他深陷的眼窩裏,眼睛瞪的大大的,眼球恐要掉出來。不知是不是被那樣的慘狀嚇著了,當晚我便發了高熱,一病不起,直到現在都沒辦法下床。見你之前,郎中說我或許能撐到來年開春,現在,他看了我,只剩下搖頭嘆息了。

昨夜北風又緊了些,我醒轉,居然覺得身體大好了。於是我知道,是時候寫這封信了。許霽,你不欠我什麽。新舊更替本是世間常態,參天大樹,總要落走病死的樹葉。是我欠你的。是我自私地塞給你一個不相幹的累贅,做你錦繡前程裏的絆腳石。我這一生,被教導知時務,識大體,只自私任性過兩次,這是第二次。

說起我的後事,我實在想不到人托付。前幾日,曾經學堂裏的肖毅來看了我,我想,就拜托他料理了我的後事,也只能拜托他了。我向他問來了你在法蘭西的地址,我會試著把這封信寄出去,若真能寄到你手裏,就算天意讓我得以跟你告別。

就算天意,讓我能夠把情義說盡。

1914年冬

今朝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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