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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 冬 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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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冬申海

母親病重,我得以回到申海。物是人非,我站在街上,只短短一年,我竟要不認得這故鄉。穿著新制服的官兵在街上巡查,男人的辮子都剪掉了,女人們大多換上了旗袍。可是街上仍多的是乞討的婦女,哭泣的孩童。在法國,我結識了許多同為留學生的同胞,他們聽說中國鬧了革命,個個喜不自勝,甚至有的結社作詩,遙遙響應。如今親眼所見,所謂共和,竟是這樣的境況?

見過了母親,心中不免擔憂。她已病入膏肓,我曾想接她前往法國醫治,可她不願離開故土,更不願與父親分離。母親命人打開窗,冷冷的寒風灌進來,

“吹吹風,也清醒些,總好過悶死在這房裏。”母親的聲音陳舊而晦澀。

我看著窗外,出神。

“我一生其實並無遺憾,你不用為我擔憂。”母親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只是有一件事,你和今家的姑娘,從小就有交情。雖然當初因為她父親的關系,我們兩家斷了關系,可是我看那個姑娘可憐,希望你替我看看她。”

我的身體好像被灌了石膏,動彈不得。我不敢見她,也不能見她。我是拋下她的負心人,是自私自利的薄幸者。這一年,她過著什麽樣的日子?我不敢想。

我終究是去見了。走進那扇已陳舊的西式大門,走過長長的連廊,穿過已生雜草的小庭院,上了旋轉樓梯,敲開西邊一座小小閣樓的門,我看到她了。

她背對著我,坐在窗邊,眺望著窗外西邊的方向。窗邊擺著一枝已經幹癟的玉蘭花苞,還沒來得及開,就從裏到外地幹透了。她聽見動靜,轉過身來,看到了我。我以為她會立刻淚流滿面,可是沒有。她的淚,她的血,怕是在這一年家破人亡的變故裏,在這一年任人作賤的折辱裏流幹了。

“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她的語氣是那樣平靜,好像那一切都沒有發生,好像她還是那個千嬌萬寵的官家小姐,好像我們的分別,只是在昨天,一切如舊。

看著她,我說不出話。她逆著光,我看不清她的臉。我怕認真看,就看到她深陷的眼眶,瘦削的臉頰,還有蒼白的雙唇。她沒有換上旗袍,還是清代漢女的裝扮。她的裙褂布料看起來不大好,她的發髻上也全無裝飾,她雖委身為妾,可也不該這樣清苦。我心中有千言萬語,可我問不出口。

她一顆七竅玲瓏心,似乎早就看穿了我所想。“他待我其實不錯,大太太也是個良善之人,是真心將我當妹妹看的。我曾想,如果就這樣過下去,也算個不錯的結局,可惜上天總是不願放過我。”她的聲音太輕柔,好像在訴說著一個淒美的浪漫故事,“他被政敵所害,失了權柄,心灰意冷之下,又吸了大煙,將所剩的那一點點家底也賠進去了。他現在,正在東邊的房裏等死。”她還是那樣平靜,冷漠,不帶一絲情緒。

“那你今後如何?你父母沒有要來接你回家嗎?”

“霽哥哥,”她居然笑了,笑得諷刺,“我哪還有家呢?”

“我母親在得知父親要把我送去當二姨太的時候,就已經氣死了。我父親勾結洋人,通敵賣國,是他的好女婿親手處決了他,他也該死。”她的聲音太好聽了,連該死這樣兇狠的詞匯,都念的好像在吟詩。

“對不起。”我沈默良久,只有這三個字可說。

“為什麽道歉?你並沒有做錯。”她向我扯出一個笑臉。“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這樣做的。”

她永遠這樣善解人意,這樣善良寬容,襯托得我那樣卑劣,自私,無恥,虛偽。

偏房裏傳來嬰兒啼哭的聲音。在我震驚的目光中,她示意侍女把孩子抱出來。那個孩子約莫幾個月左右,哭聲不大,看起來也小小的。

“你想看看她嗎,”她臉上流露出溫柔的神色,把繈褓遞給我。裏面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嬰兒,像她一樣白。

剛把嬰兒交到我手裏,她遣退旁人,向前幾步,如水的目光凝視著我,

“我仍記得第一次學寫你的名字,霽。我當時就想,夫子說,霽,是雪後初晴,多好的名字,多美好的公子,”

“你和我一起上學堂,先生總是對你讚不絕口,我也很仰慕你,總覺得你能成大事業,你就是書上能救民族於危亡之中的人,”

“你曾餵我吃紅豆糕,你不知道吧,其實我不喜食甜的,可是你想讓我吃,我便吃了,而且好像還不錯,”

“我記得你總喜歡摘玉蘭給我,還為我簪花,說是路過順手摘的。我戳穿你,說玉蘭明明生的那樣高,你就假裝生氣,不理我了,”

“再後來你父母不讓你我相見,我知道那不是你本意,也明白那是你父母自保的無奈之舉,”

“故我去求你帶我走時,已猜想你會拒絕。”

我不能再聽下去了。我怕再聽,就會把我道貌岸然的外皮,剝得一幹二凈。

“如今,萬事再難轉圜,這座小閣樓,我飛不出去了。”她咳起來,清瘦的身體不住地顫動,“念著往日那一點點的情誼,今日我只求你一件事,帶我的孩子飛出去吧。從今天開始,她就是你的女兒。”

我記不得我是怎樣走出那棟小樓的。我帶著那孩子,告別了父母,坐上了回法的船。在船上,我望著漸漸遠去的華夏大地,給她取名,念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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