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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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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淅淅瀝瀝的小雨纏綿不停,將青石板街潤洗的恍如明鏡。

窄而狹長的小巷中,松上明拄著一根以樹枝粗削成的拐杖,一步一頓,艱難前行。

他走的極為緩慢,也極為吃力,咬著牙,面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水珠從臉頰上一刻也不停的匯聚、滾落,可是雨水明明沒有那樣大,只不過是輕微的會打濕發梢,落濕衣衫——

原來,那不是雨水,而是汗水。

走著走著,一不留神,松上明踩到了一塊黏膩濕滑的青苔,頓時腳底打滑,絆倒在地。手中的拐杖摔到一旁,同時,懷中的草藥也被摔了出來。

牛皮紙豁開,草藥散落一地。

松上明清秀蒼白的臉上霎時就帶了哭意,顧不得摔跤的疼痛,手忙腳亂的將散落的草藥掬起來,重新放到牛皮紙上包好。

可是,被雨水浸透了的草藥,再煮的時候還有效果嗎?

松上明想到這裏,就難過茫然的不知怎麽辦才好。

但饒是如此,他還是將草藥一絲不落的都撿了回來,重新珍重的放回懷中。

然後他再夠到那根拐杖,想將自己撐起來,可是雙腿劇痛,尤其那條被打斷的腿,摔了跤,又浸泡了雨水,一時就如千萬根針細細密密的紮著,松上明疼的嘴唇發紫,最終,放棄了再度站起來的打算。

他就這樣,爬著,蠕動著,一步一步的,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時至傍晚,家家戶戶升起了炊煙,可松上明是個孤兒,無父無母,也未娶妻,家中只他一口人,推開院門,冷冷清清。

他緩慢爬過小院,爬過門檻,進了屋子。

屋中十分簡陋,只一張床,一張木桌,兩條長木凳,木桌上放著一盞昏暗的油燈。角落處,有一方竈臺,旁邊一口大缸,缸裏稀稀拉拉的裝著一點米。除此外,家徒四壁,空空蕩蕩。

松上明忍著疼痛將濕衣服換下來,借著煤油燈光芒打量自己的那條斷腿。

看起來,正正常常,和另一條好腿沒什麽兩樣。

可是,斷了,就是斷了。

他問過王大夫,這腿還有沒有可能再長好,王大夫摸著長長的胡子,不無可惜:“耽擱嘍,耽擱嘍!你要是早點來找我,或許我還能給你接好,可是現在,斷骨那裏的皮肉早已經死透了,接也沒法接、長也長不回了!”

松上明一開始是絕望的,可是,還能怎麽樣呢?這世道,活著就已經不錯了。

於是他絕望過後,開始想像以前一樣,謀個差事,混口飯吃。

可是,他拖著一條斷腿,賣力氣的活兒都幹不了。而那些文縐縐的活兒,比如給人家做詩、畫畫兒、寫對聯,或者,去當個私塾老師,這些活兒,松上明卻又讀的書不夠多,不夠文化,也幹不了。

一來二去,松上明無處可去,只能成天待在自己的院子裏,眼看著米缸一點點的空下去,只有心如死灰,卻是無能為力。

一天又一天,永安郡的細雨仍舊在纏綿,天永遠是霧霭霭的、暗沈沈的,松上明的心境也越來越絕望。

他生活中唯一的明亮,便是院中的那顆紅梅樹。

從前他還在府衙當捕快的時候,攢了幾個錢,買下了這座小院。

他的錢雖不多,但其實可以買一座比這裏更大些的小院。

但是,他看上了這座小院中的那顆紅梅樹。

那棵紅梅樹,又高又大,枝椏怒放,想來已經生長了幾十載了。

松上明買下這座小院的時候恰逢初春,紅梅傲然綻放,鋪天蓋地,俱是熱烈鮮艷的色彩。將這座本簡陋質樸的小院點綴的生機盎然、轟轟烈烈。

那時,松上明以為自己今後的人生也會如這紅梅,鮮妍,熱烈,怒放。

可是未料到……

松上明苦笑一聲,透過窗格子望向院中。

春日已將盡,紅梅也開始雕零。每過一個夜晚,地上便會鋪上厚厚一層落紅。

不管多麽驚艷美麗,還是逃不過枯萎成泥的命運。

松上明關了窗。

屋裏霎時暗下來,他舍不得挑去煤油燈燈花,燃燒的愈亮,便愈是費油。他已經算好了日子,至多不過三日,院中紅梅就會雕零殆盡。而當最後一朵梅花雕落的時候,便是他松上明離開這人世的時候。

今日,他謊稱自己的斷腿夜夜疼的他睡不著覺,找王大夫開了一付可以讓人暫時失去痛覺的草藥,待到最後一朵梅花飄落,他便會將煤油燈燈花挑去,讓它在最後時刻燃燒的極為明亮,還會將米缸中所有的米都煮成飯,再也不用節省,舒舒服服的吃飽最後一頓。

然後,他會喝下這包草藥,割破手腕,靜靜躺在床上。

枕頭下,他壓了一紙遺書。

那個發現他死在這裏、葬了他的人,會得到這座小院,還有他特意留下來沒有動過的一份積蓄。

松上明將被雨水泡過的草藥小心翼翼鋪開在桌上,撥動著,讓草藥盡快晾幹,並在心中默默懇求著這草藥不會被泡去了效力。

難過了這麽多時候,最後死的時候,他希望能死的舒服一點。

從米缸中挖了一小撮米,煮了碗清的能照出人影的粥,喝罷,松上明熄掉煤油燈,一瘸一拐的上了床。

屋外,纏綿的細雨仍舊一刻也不停,沙沙,沙沙……

梅花一朵接一朵的打著旋兒,落在地上。

-

細細的雨絲落在池塘,砸出一個個極小的凹陷,將池塘變得更加波光粼粼。

“還是沒捉到?”

新請來的捉妖師一臉為難的低著頭:“這……”

花府的男主人,一身月色長袍,於涼亭中負手而立,望著碧波蕩漾的水面。

聞此言,他慢慢的轉過身來。只見,那是一張溫潤如玉的臉龐,還帶著幾分和善的笑意。

“罷了,許是那東西實在太狡猾,沒有捉到,也非是修士之錯。”

捉妖師聞此,兩眼閃閃發光,期冀的試探道:“那……賞金……”

懸賞單上說,若是能抓住那個不詳的東西,花府願付白銀千兩、黃金百兩,綾羅綢緞、珍珠寶石,更是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此次他雖未抓住那東西,但,見花府男主人一副好說話的樣子,捉妖師便大著膽子,索要起來了。

花府男主人道:“賞金?”他唇角一彎:“自是有的。”

捉妖師大喜,立馬就離開涼亭,去房間中將自己那個大箱子拿出來,他也不貪心,金銀細軟,能夠裝滿這一箱也就足夠了。反正花家乃此地首富,財大氣粗,拿這一箱,也裝不窮他們。

捉妖師帶著自己的箱子,由兩個小丫鬟帶著去了庫房。

一個小丫鬟上前,用手中鑰匙打開了好幾只黑檀木箱。

恰逢月光從窗紙中透進,照在箱中之物上,捉妖師只覺自己的眼睛都被耀眼的光芒刺到,只見,金燦燦的黃金,明晃晃的白銀,皎潔雪白的珍珠,晶瑩剔透的首飾……

捉妖師眼冒精光,如饕鬄一樣,匆忙將眼前財物一捧一捧倒入自己的箱子中。

“咚。咚。咚。”

捉妖師突然聽到了一個腳步聲,在寂靜的庫房,顯得格外清晰。

同時,箱子中的財寶上似籠罩了一層朦朧的紅光。

捉妖師納悶的擡起頭,轉身——

他的瞳孔倏地縮小!

下一刻想起什麽,哆哆嗦嗦從胸口掏出幾張黃符,匆忙往面前這黑衣人身上貼去,可是,黑衣人腳尖一點,一個後空翻,輕易便避開他的黃符,躍到了他的背後。

同時,手中靈光一閃,一團繩索樣的黑氣頓時纏繞到捉妖師的脖子上。捉妖師奮力掙紮,可是無論如何也掙脫不了,只能臉憋的越來越青紫,眼珠子越來越凸出,最後,嘴唇張開,舌頭一吐——

竟是被生生勒死在這裏。

“啪,啪,啪!”

又有一個人走了進來,伴著一陣掌聲。

那殺了捉妖師的黑衣人微微躬身:“衛公子。”

被喚作“衛公子”的,一身月色長袍,面如冠玉,眉眼溫潤,正是花府的男主人,衛玠。

衛玠笑道:“謝天師的本領,果然不同尋常。”

那黑衣人膚色白皙,眼若桃花,輕佻風流的笑道:“衛公子過獎了。待識衣抓得那作祟的東西,恐怕方才當的起衛公子讚譽。”

衛玠點頭,接著,叫來兩個小丫鬟,命她們將地上的屍體處理掉。

兩個小丫鬟倒也全然不畏懼死人,一人擡頭,一人擡腳,便將這屍體晃晃悠悠的擡了出去。

庫房重新落鎖,謝天師打著手中的紅燈籠,跟隨衛玠離開了此地。

花府裏出現一種不祥的東西,已經三年有餘了。

這三年間,花府女主人花惜朝的孩子流產,男主人衛玠幾次三番在自家府邸中遭遇性命之憂,莫名奇妙倒落的書架,莫名奇妙出現在床上的刀尖朝上的匕首,莫名奇妙的混進府裏的殺人瘋子……

衛玠與花惜朝已經受夠了。

可是,捉妖師請了一批又一批,卻是沒有一個能真正的捉住那東西。

衛玠不信,他不信。

那東西既能作亂,那便也一定能被捉住。

這三年間,他一刻也不停的一直請捉妖師,只可惜,那些捉妖師們聽聞其他捉妖師都無所獲,於是自己也開始不上心,裝模作樣的查探一番後,他們便一臉惋惜的說是自己已經盡力了,然後,便是兩眼發光的索要財物。

一開始,他們要什麽,衛玠便給什麽。

可是後來,他失望了。

不知饜足的後果,便是吞噬自己。

走到後院,衛玠停在一扇門前,輕輕敲了敲。

裏面傳來沙啞的一聲:“進來吧。”

衛玠推門而入,覆又轉身關上門。

房中布置的十分華麗,一盞又一盞燭臺,高低錯落的散布在各個角落。可是,此時,房間裏的人卻只點燃了桌上小小的一盞燭火,整個房間昏暗異常。

“惜朝。”衛玠柔聲喚道。

燭火的光芒跳躍在瘦削蒼白的女子臉上,女子呆呆擡起頭:“夫君。”

衛玠看著她枯槁模樣,坐到她身旁,憐惜的道:“惜朝,今日我又請了一個新的捉妖師,姓謝,本領很是不錯。你放寬心,或許這個人,真的能抓到那謀害了我們孩兒的怪物。”

花惜朝怔怔的點點頭,卻仍是一臉疲倦和出神。

她咬著唇,好似有什麽不吐不快,終於,她鼓起勇氣,擡起頭對衛玠說:“夫君,你說,花府變成這樣,會不會是……”

衛玠眸色一冷:“惜朝,你多想了。”

“可是,我們這一輩子什麽都沒有招惹過,沒有誰會平白無故的想要害我們,只有……她……”

“不會的,”衛玠將妻子抱入自己懷中,輕撫她的背,“那個人,不過是個凡人。這世上,也早已無人知曉她。”

“是嗎?”花惜朝眼神失焦茫然。

“是啊,惜朝,”衛玠聲音溫柔,一字一句如同誘哄,“今夜你一定是糊塗了,你忘了,她,就是你啊。”

“對啊,”花惜朝癡癡的笑了起來,“是我。”

“是我。”

衛玠溫和的看著花惜朝,他們青梅竹馬,相識數載,感情一向很好。他的手環緊花惜朝的腰,低頭,吻上花惜朝的嘴唇:“惜朝,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

最後一盞蠟燭熄滅,屋內徹底陷入黑暗。唯餘女人如同哭泣般的呻吟,以及男人克制的、溫和的喘息。

屋外,細雨不知何時又開始纏綿,沙沙的打響窗戶下的那叢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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