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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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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趙仕成初遇杜蘭若,是在一處施粥的賑濟攤子前。

讀書人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除了高高的聖賢書,全身上下唯一剩下的便是那一副清高傲骨。

書嘛,自然是動不得的,動了書還不如要了他的命。而傲骨嘛,因除了書,唯一剩下,便更覺珍貴與不可侮辱,於是也是萬萬不可摧折的。

故而,當兩天未進水米,餓的只剩一副皮包骨頭,一同備考的張柏林一聽說街東有人樂善好施、支攤散粥,頓時雙眼發亮,一躍而起!但轉頭,看到趙仕成眼底烏青、虛浮恍惚,卻仍舊懷抱一本《禮記》,蒼白起泡的嘴皮子一張一合,念念有詞。

“趙兄!走啊!!街東發粥了!!!”張柏林以為這人已經餓傻了,耳朵都不行了。

“什麽!你說啥!!”趙仕成說了句話,他沒聽清。

趙仕成:“我說,君子不受嗟來之食。”

他這一句話擲地有聲,張柏林總算是聽清了。又定睛一瞧,只見趙仕成說完後便閉上眼睛痛苦的大口喘息,想來這句話已經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張柏林忽然打了個冷戰。

近兩年天災頻發,朝堂不興,皇帝對科考一事也不大上心,於是從上到下,陰風頓起。本來嘛,按照他二人往年的成績,入榜是完全沒問題的,但誰知制度腐敗,有機可乘,不少有權有勢的、有後門的人,便趁此機會,硬生生使手段將他們從榜單前位擠了下來。

一次又一次,這轉眼,就是落榜的第三次。

第九年。

苦讀九年,落了又落,卻仍不死心,抱著那堆不知已讀過多少遍、不知在上面圈點出多少密密麻麻字跡的聖賢書,又報了第四次名。

當日“忠君報國、造福一方百姓”的豪情壯志,早就被幾千個聞雞起舞、點燈苦讀的日子一點一點磋磨殆盡,鮮紅的心頭血,只怕也早就成了一口灰頹惡臭的陳年老垢。錢都拿去買了書,沒有經濟來源,二人的日子過的還不如天橋洞底那群乞丐。

張柏林環視這間破爛簡陋、自己居住備考了九年的茅草屋,一時撼然,只覺黃粱一夢。

“我到底是為了什麽呢?”他心道。

放眼瞧見自己那堆擺的整整齊齊、翻的書頁發黃的聖賢書,他咬牙走近,忽地伸手,用盡全部力氣掃過去。

書本重重墜落,亂七八糟散了一地,他心裏好像也有什麽禁錮著自己的執念散去,只覺豁然開朗。

趙仕成怔怔的看著他,他抱拳拱手,道:“趙兄,我走了。”

這一走,和以前不一樣,就再也不回來了。

趙仕成心裏清楚,悲戚無比,只可惜兩天沒吃沒喝,到了此時,連一滴眼淚都哭不出來。

張柏林一狠心,使出最後一點力氣,邁出門檻,頭也不回的跌跌撞撞離開這裏。

人生的意義不是四書五經,而是街東這頭香甜的一碗暖粥。張柏林抱著碗,大口大口的囫圇下咽,熱粥入胃,五臟六腑都熨帖起來,他簡直幸福的想要流淚。

冷不防一擡頭,在紮堆的難民群裏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趙兄???”

張柏林樂了:“你不是不來嗎?”

趙仕成這人心狠,而且認死理,他要是決定的事,那可是九匹騾子十匹馬都拉不回來。因此聽到他不食嗟來之食的言論,張柏林雖惋惜,卻也未勸一言——勸了,想必他也不肯聽,反而會勃然大怒,來個割席斷交之類。

沒成想,此刻他竟自己過來了!

“趙兄?趙兄?”怎麽還不理人了呢?

莫非,是剛剛自己說話如此剛烈,可行為卻恰恰相反,循著味來領取這嗟來之食,所以,此刻見到他,趙兄尷尬了?

如此想罷,張柏林索性一扭頭,留個後背給趙仕成。

或許他眼不見,心也就不煩了,便能不難堪的、安安分分的喝上一口熱粥。

“呵呵,人瘦得一把骨頭撐著皮,心氣卻還不低呢。”

女子譏笑的聲音落入耳中,張柏林聽出來這就是剛剛在大鍋旁為他打粥的那姑娘。

人嘛,缺什麽的時候就想什麽,貧苦的時候思財富,痛苦的時候求快樂,溫飽的時候,那自然就偷偷翻一翻藏在床褥下的那本《花月寶鑒》、生一生□□。而張柏林,餓了這麽些時候,早已饑腸轆轆,看著那鍋香稠甜軟的熱粥,兩眼恨不能發出綠油油的精光,□□這回事,早飛到了九天雲外去。

是以方才那姑娘,穿著如何,容貌如何,他是半點也不知。

只記得她的聲音,如雲霄中的仙女般穿入他耳中:“餓得久了吧,我多舀些給你。”

張柏林感動的連天價點頭,就盼這句話了!

此刻,一碗結實的熱粥下肚,張柏林有了些力氣,漸漸的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於是,剛剛被饑餓封印的花花肚腸也重新活泛起來,轉一轉眼珠,朝背後骨碌碌的一打量。

阿彌陀佛。

張柏林瞬間按捺下那顆有些萌動的春心。

這姑娘穿著樸素,灰撲撲的,包一方頭巾,戴一塊圍裙。也難為她耗費家當在這裏賑濟災民,心地倒善良,只是容貌嘛……阿彌陀佛,張柏林抹抹嘴,揀最好聽了說,都仍舊平平無奇,且平平無奇的有些難看。

“快些趁熱喝吧,鍋裏還有。”她將一只滿當的大海碗放在地上。

“拿走。”虛弱卻決絕的語氣。

張柏林默默嘆了口氣。

“快趁熱,涼了就不好喝了。”

“我說了,拿走。”一字一字,咬牙切齒。

那女子本來就有些不滿,強忍著軟聲哄了兩句,卻見他仍舊油鹽不進,終於忍不住了:“你這人怎麽這麽不講道理,天災又不是人力能躲避的東西,這裏的大家有哪個真的願做難民?但真的到了這一步,又有什麽辦法?”

“我不是難民,我是讀、書、人!”那張蒼白的臉驀地憤怒。

女子道:“呵呵,讀書人?虧你還是個讀書人呢。”

“人總有些時候有難處,這時有人幫一把,就能過得下去。你來我往,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怎麽到了你們這些讀書人口中,就全然變了味?”

“多謝姑娘好意,不必再說了,我意已決。”

女子一時氣的冷笑,竟當真道了聲好:“由你吧。”

“唉唉唉姑娘!”張柏林不能不出手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他這人啊,就是要面子。”他偷偷的對女子使個眼色,說,“能不能勞煩姑娘給他找個僻靜地方,把粥碗往他身邊一丟,然後就不用再管他。過一段時間再去收碗,我猜啊,他自會喝了它。”

女子有些疑惑的說:“當真嗎?”

張柏林摸著撐的圓乎乎的肚子,心滿意足的保證:“不能再真了!”

女子依他所言,果真尋了處僻靜地方,將那讀書人帶過來,然後目不斜視的將粥碗往他身邊一放。

女子一整日未管那碗粥,到了晚上過去一看,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

粥碗果真空了!

她越想越樂,怎麽天底下還有這樣別扭的人物,不禁響亮笑出聲。

忽聽一旁有窸窸窣窣的響動,一細看,竟是白日裏那個讀書人蜷作一團坐在夜色中,像是睡著了,被她一笑,給吵醒了。

“天色已晚,讀書人,怎麽不回家睡?”女子忍住笑問。

趙仕成本來睡的迷糊,一聽到她的聲音,立馬清醒,從地上彈起來。

尷尬許久,他甕聲甕氣道:“我是特意來等你的,今日……多謝你的那碗粥。”

又忙從胸口摸出一張字條:“這是我寫給你的欠條,你看看,我不白吃,我終會還你的。”

女子嘆口氣,到底也接了:“好吧。”

看他窮困潦倒的模樣,實在忍不住問了句:“你還年輕,有力氣,天底下這麽多可幹的活兒,隨便哪一樣都能養得活自己,為什麽非要讀書呢?書裏面到底有什麽好?”

說起其他的,趙仕成訥訥無話說,可說起讀書,趙仕成的眼睛就亮起來了。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姑娘,可曾領悟過範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襟懷,可曾神往過李杜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酣然,可曾見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盛景,可曾向往過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江南?”

女子聽的一楞一楞,她自小未讀過書,此時見他這樣說,不免有幾分好奇:“真的嗎?小小的一卷書裏面,裝的下這麽多東西?”

趙仕成雙眼閃閃發亮,也不急著走了,拉著她:“姑娘,你坐,聽我與你細說。”

趙仕成講了一夜的詩。

張柏林乍聞此消息,痛心疾首:“講了一晚上詩???那些時間,你做些什麽不好???”

“人家願意跟你待一起,你卻只是講了一晚上詩???”

趙仕成說:“蘭若她就喜歡聽我講詩。”

自打講了那一個晚上的詩,趙仕成對那女子可謂相見恨晚,立刻引為知己。

經過交談,趙仕成得知她叫杜蘭若,在皇城經營一家小店,做布匹生意,此次來永州進貨,卻恰逢水災,便打算在這裏多停留一段時日,賑濟難民。

杜蘭若未讀過書,那夜聽趙仕成給她講,書裏面有各種好吃的、好玩的,有各種美麗的景色,還有許許多多心懷天下、為國為民的大人物。

她聽的十分入迷,每日得了空,便去趙仕成的茅草屋找他。

每次來,她都不空手,都會帶一些吃的,有時是一摞厚實的烙餅和一小捆大蔥,有時是兩只烤鴨和一瓶燒酒,有時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上面蓋了燒茄子、燉雞塊。

一開始,趙仕成的清高勁又犯了,他願白給她講,可是她一帶東西,他的臉立馬就拉下來,把東西和她一起趕出門外。

杜蘭若為此也十分生氣,氣的雙唇顫抖、滿眼淚花,覺得自己一片好心餵了驢肝肺,越想越委屈,不由在外面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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