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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我一直都在你身後啊(宓烏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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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中的女子長了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皮膚白膩,烏發油潤,櫻唇微微張開,露出潔白的小牙。一襲素凈的單衣下,裹著略顯瘦削的身體,棺材中的清甜香氣湧入鼻間,淡淡的,好似某種花的香味,說不上來。

宓烏從棺材走到殿中花梨木方椅上,從後打量容祀。

他支著胳膊,已經居高臨下看那“死人”看了許久,盯著那雪白的臉,時而輕嗤,時而蔑視,又時而…像此時一般,幽幽的凝視,那雙桃花眼,在不經意間回眸。

宓烏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兀的蜷縮起來。

只一剎,心臟仿佛停跳。

四肢冰涼,血液似乎無法回流,連神思都被冰封,指甲摳進掌心,他面上不顯,只輕聲笑道:“年少懷春,見色起意。”

容祀捏著眉心,不以為然:“你一個連女人都沒愛過的老男人,懂什麽叫見色起意,年少懷春。”

宓烏瞇起眼睛,仰躺在椅背上,十八年了,他還真活成了老男人。

皇城外有一處小院,院中種了棵手臂粗細的西府海棠,因是冬日,那海棠樹光禿禿的,只餘著壯碩的樹幹,還有旁枝橫亂。樹頂棲著一只老鴰,烏黑的眼珠咕嚕嚕打著轉,一雙爪子來回在枝頭踱步,踩得積雪撲簌簌飛下。

屋子裏傳出來檀香的氣味,帶著煙霧,在冰天雪地裏,如同裊裊漫起的仙境。

東西兩屋,堂中擺著一張方桌,兩把太師椅,西屋做成了佛堂的擺設,宓烏點了香,又將佛龕牌位一一擦拭幹凈,便走到堂下,面對面與那牌位對視。

光線從他身後照來,將那影子淺淺的投到牌位上,他搓著手,低頭,再擡起來時,兩頰有點紅。

冬至,我…我…我吃的餃子…,蓮藕肉的,”他有些結巴,說話時,手不自覺的去捏著袖子,喉嚨癢癢的,他咳了兩聲,肩膀佝僂下去。

手心臥著星星點點的血,他胡亂用帕子擦凈,扔進了炭盆裏,火苗子蜂擁而至,吞卷著帕子,很快燒成通紅的灰燼。

牌位上的陰影慢慢落下,露出小字。

沒有稱謂,只有名字。

孟珺”

香灰掉到案上,宓烏攥著袖子,仔細擦去。

昨夜下雪了,攻進京城的時候,容祀攔了副棺材回宮。”

他一口氣說完,憋得臉通紅,他舒了口氣,“我還以為他能拿人怎樣,誰知啟開棺材後,對著那小姑娘發了三天花癡。”

自然,他是不肯承認的。”

十八年了,他就沒對著別的小姑娘如此執迷過,我還以為…還以為把他養壞了,那我就真的對不起他,對不起你。”

原想著,他身邊有了人,我就…”

宓烏嘆了口氣,摩搓著手掌欲言又止,“你有沒有…吃餃子,我記得你愛吃蓮藕肉,…我…我也不是…”

容祀把小姑娘弄進了小廚房,你說他有沒有私心?還當我不明白,我只是裝糊塗罷了。

他對人家不僅壞,還很兇,有點像…像你最開始見我的時候。

我這麽說,你又該生氣了。”

香灰燃盡,宓烏擦了擦眼角,起身。

途徑西市口,在小攤小販的叫賣聲還有人群熙攘的推搡中,他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赤著黝黑的腳,半截埋進雪裏,一雙小手凍得青紫交加,低垂著眉眼,蓬亂的頭發遮不住那雙因為驚恐而四下躲避的眸子。

宓先生,要不要繞條路?”

趕車的小廝放緩了速度,瞧著被堵到水洩不通的路口,勒緊了韁繩。

宓烏挑開簾子,餘光一瞟,便看見那孩子同樣擡起頭來,怯生生的眉眼像是一把刀,嗡的一下釘到他胸口。

也是一個下雪天,他被人打的渾身是傷,昏倒在巷子裏。

天冷的像要將萬物凝成冰凍,他像只茍延殘喘的狗,窩在墻角,不斷地打著顫,當意識開始渙散的時候,他出現了幻覺。

也許是要死了,明明大雪紛飛,可他卻覺出一股炭火的溫熱,恍惚間,好像還能聞到兒時母親身上的藥香。

淡淡的,很近卻又很遠。

飄忽不定。

先生?”小廝見他分神,不禁又喊了聲。

與容祀相依為命十幾年,經歷血腥,戰亂,內鬥,宓烏早就不會輕易同情什麽,可當那孩子可憐兮兮的看著自己,像條被遺棄的狗一樣,攏著肩膀,惶然無措的躲避過往的行人,他的心,難以遏制的被觸動了。

宓烏落下簾子,吩咐趕車的小廝:“帶上吧。”

下面的人摸不準宓烏的心思,因為那孩子回去後,只洗了澡,換了身幹凈的衣裳,宓烏卻是沒有給他診治。

六七歲大小的人,見誰都一副畏懼惶恐的模樣,墻角門後成了他最愛待著的地方,尤其是看到宓烏的時候,孩子總會咬著嘴唇,既害怕又討好一般,硬著頭皮從墻根走上前,小手拉拉宓烏的衣角。

先生…”

宓烏帶過孩子,只一個,就是容祀。

他對待容祀的時候,極盡耐心與慈愛,恨不能掏心掏肺,把自己所有好的都給他。

他也覺得自己是個好人,直到看見這個孩子。

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可以如此冷漠。

哪怕他再像當年的自己,他也早沒了那種熱切的心力。

伺候容祀一人,已經耗費了他全部心血。

他也沒甚時間偽裝慈善,故而,他扥開那孩子的手,漠不關心地笑道:“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命數了。”

那孩子倔強的很,手腳反暖後,開始癢,偏他能忍得住,半夜雖然能聽到他哼唧,卻也明顯察覺出,那聲音含在嗓子眼,似乎咬著嘴唇,拼命克制。

宓烏抱著胳膊,有些奇怪自己的冷血。

翌日他便將傷藥放到了顯眼的地方,那孩子一眼就看見了。

一閃而過的歡喜,可宓烏知道他高興,就像沒吃過糖的孩子,偶然得了好處,只巴巴看著,沒有主子的命令,便不敢上前拿。

真是卑微到了極致。

他把藥拿起來,轉身看著那個局促的孩子,拔開瓶蓋,摳了點藥膏,面上淡淡:“過來。”

孩子眨著眼睛,凍得皴裂的臉擠出笑。

宓烏冷道:“真難看。”

孩子立時斂了笑容,乖巧的把手遞過去。

宓烏動作算不上輕,幾下便將拿手塗抹均勻。

覆又低頭,看著那新換的鞋子,小腳下意識的往後挪了挪,宓烏把藥瓶往桌上一拍,“自己塗。”

他覺得心裏很煩,說不清是什麽東西堵在胸口,又憋又悶。

有時候看著孩子,就好像看到曾經的自己。

宓烏調藥的手一頓,回頭,便見容祀往靈鵲閣來了。

他意氣風發,腰間的革帶上懸掛著鴛鴦戲水的香囊,一臉的饜足,行走間,衣袍被風吹得鼓鼓作響,碩大的銀灰色大氅猶如旌旗飄卷,襯的他面如冠玉,英姿雄發。

一進門便倚著門框,慵懶的像是唯恐他看不出自己經歷過什麽。

得手了?”

宓烏把藥草放下,微微瞇了瞇眼,見容祀不經意的把玩著香囊。

低俗。”

容祀罵他,嘴角卻是勾起的。

宓烏心道:到底長大了,能去禍害姑娘了。

夜裏他吐了血,想把帕子燒掉的時候,孩子從黑暗裏出來,端著一杯水,小心翼翼的問他:“先生,你是醫者,何不自醫?”

宓烏沒理他,將帕子扔進炭盆裏,上好的銀骨炭,很快將那帕子燒的幹幹凈凈。

先生,他們都說你是神醫。”

孩子懵懂的眼神,折射出幾顆星星。

神醫為什麽不給自己開藥。”

宓烏看著他,一字一句警告:“敢跟別人說一個字,我就把你送走。”

一直到他死,孩子都沒跟人說這個秘密。

夏日本是繁花葳蕤的時節,宓烏的身子卻不大行了,內裏虛了,表征卻看不出來。

或許是他會掩飾,每每從靈鵲閣出來,去往小院的時候,孩子都會殷勤的跟在他身後,察言觀色,謹言慎行。

可他還是打碎了一個杯子,就好似驚弓之鳥,立時就跳了起來,拽著宓烏的衣袖懇求:“我不是故意的,先生,求求你別生氣,別趕我走。”

宓烏笑了,躺在藤椅上的身子平鋪的好似一塊枯木。

手掌掩在衣袖間,手指動了動,想擡起來摸摸孩子的頭,卻不知為何,停在半空。

大抵是油盡燈枯之故,宓烏覺得蒙上霧霭的夕陽竟也有些刺眼。

孩子絮叨的聲音不停,到底是本性壓過了恐懼,他扯著宓烏的手,小臉趴過去:“先生,你別丟下我。

先生,我很乖,不會惹事的…”

真是,有點像當年的自己。

他初次看見孟珺,是在床頭,昏死後醒來,他躺在一張綿軟的床上,四下的簾帳輕垂,薄薄的帶著熏香的氣味,隔著簾子,能看見外頭燃著的燈火,一晃一晃,像是冬日的暖陽,將他身上的血液也熱絡過來。

他動了動嘴,頭上像被箍了一個鐵箍,又緊又疼。

不過是一聲低吟,房中傳出椅子推拉的聲音,緊接著便是輕巧的腳步聲。

簾子一掀,宓烏擡頭。

那是他這輩子都難以忘記的畫面。

十三歲的孟珺,明眸皓齒,冰雪可愛,粉雕玉琢的女孩沖他咧嘴一笑,那一刻,宓烏覺得自己難堪極了。

雖是個孩子,卻是又臟又臭,偏偏躺在柔軟的被衾中,伸手,便能看見那滿是汙垢的指甲。

他低下眉眼,孟珺伸手戳戳他的額頭:“害羞了?”

宓烏心想:不是害羞,是自卑。

孟珺給他一個家,北襄王和王妃收他做了義子,他再不是那個任由旁人隨意欺淩的孩子,他穿著體面,長相姣好,後來拜了鬼手為師,因著天賦聰穎,鬼手對他甚是喜愛。

師姐淩瀟瀟比他早入門兩年,起初還總愛欺負他,後來便不知怎的,一說話就臉紅。

那夜天色很黑,宓烏守完夜,準備回屋睡覺,卻被淩瀟瀟攔在門口,就那麽堵進屋裏。

宓烏很不安,因為師姐穿了身極其花哨的衣裳,還畫了個很不尋常的妝,那紅嘴唇在黑夜裏,顯得有些詭異。

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師姐一路將他逼到了墻角,一擡手,右臂撐著墻,踮著腳尖仰頭向他吹了口氣。

場面很是不堪。

小師弟,你覺得我怎麽樣?”

師姐出口就是孟浪,絲毫不知羞恥為何物,也不知從哪學的壞毛病,扭捏的用手指勾纏著頭發,就這麽一個說話的空隙,眼睛眨了十幾次。

師姐,你是病了?”

宓烏仔細看她的眼睛,清澈如許,除了紅血絲,也沒別的東西。

淩瀟瀟顯然沒甚耐心,又往前靠了靠,幾乎面貼面站立,兩手也從墻壁挪到宓烏的兩肩,雖然她個頭不如宓烏高,可氣勢壓人。

我覺得你長得秀氣,人也聰明,要不然,咱倆以後一起生孩子?”

宓烏驚得一哆嗦,當即便從她桎梏下脫身而出,無比伶俐地逃到門口,幽怨道:“師姐,上回搶了你的風頭,是我不對,我保證以後不敢了…”

淩瀟瀟大馬金刀走上前,一擡腳站定,“跟你說話真是費勁!”

宓烏點頭,表示認同。

淩瀟瀟擰眉,索性說的更直白些。

我想當你娘子,你可願意?”

宓烏楞住,待反應過來,連忙搖了搖頭,“我…不願意。”

淩瀟瀟也跟著一楞,倒也沒怎麽矯情,看著他表情反問:“你有喜歡的人?”

宓烏舔了舔唇,道:“我還小。”

淩瀟瀟嗤聲:“你哪小?”

說著話,眼睛四下逡巡,最後落到宓烏腰間,直勾勾盯著那處,就在她想開口驚嘆的一剎,宓烏臉紅的咳了聲:“師姐別多想。”

淩瀟瀟笑:“咱倆師姐弟好些年,我也沒見你身邊有女的出現,照理說合該咱們情投意合,兩小無猜才對。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說,其實我很好相處的,只要咱們成了婚,我會讓著你,絕不會對你動手,你要知道,我…”

師姐,我只把你當師姐,真的,你別逗我了。”

宓烏訕訕的攏好衣裳,生怕她一時生氣,就扯了他往床上按。

淩瀟瀟蹙著眉頭,似乎難以接受。

你心裏有人了?”

宓烏兀的一滯,搖頭。

淩瀟瀟繞著他轉了圈,“你不喜歡女人,你喜歡…”

師姐!”

宓烏義憤填膺,打斷她的話後,又道:“我要回房睡覺了,師姐你就饒了我吧。”

淩瀟瀟哪肯,步步緊追,直把宓烏逼得頭疼難耐,不得以,他硬著頭皮答了淩瀟瀟的話。

我喜歡女人。”

那你喜歡誰,從小到大,我就沒見你跟哪個女的說過話,你肯定是騙我的,是不是?

師弟,你可真是沒勁兒,為了拒絕我,好歹編個像樣的借口,就說你喜歡男的,也比說你喜歡女人更有信服力。

你是不是怕我醫術比你好,你沒有面子,沒事,你想太多了,咱們…”

師姐,我真的,真的心裏有人了。”

宓烏在聒噪聲中,也不知怎的,就將這話說了出來。

說完,便有些後悔。

淩瀟瀟看著他,顯然還是不能相信。

忽然,她一拍大腿,“你該不會,該不會…該不會喜歡…”

師姐。”

宓烏咽了咽嗓子,將她沒說出口的那兩個字堵住。

淩瀟瀟卻還是一臉的震驚,昏黃的燈光下,宓烏的俊臉美的像幅畫,就像他這個人,明明看起來溫和,卻總給人一副生人勿近的感覺。

他對誰都是謙和有禮,前提是沒有多少交情的時候。

一旦想要跟他拉近距離,仿佛很難。

就像她,費了一年多,才好容易從師姐的身份,勉強跟他多說了些話。

混的,跟親人差不多。

當然,也是淩瀟瀟自我感覺。

宓烏不冷不熱,溫吞的像是沒有知覺。

你跟她,你跟她怎麽可能?宓烏,你瘋了啊,你喜歡孟珺,她可是比你大八歲!”

那又如何。”

宓烏坦誠的望著她的眼睛,再次平靜反問:“誰說我不能喜歡她,就因為她比我大,憑什麽。”

說出這話的時候,那句憑什麽,仿佛也像一把敲打的錘頭,在他胸口發出沈悶的一擊。

將他本就謙卑的心,擊打的更碎了些。

人家把你當弟弟,你把自己當童養夫了?”

淩瀟瀟梗著脖子,一刀戳在宓烏的心臟。

我不是她弟弟,我也從沒說過自己是她弟弟。”

那北襄王不是認你做義子了嗎,不是弟弟還能是什麽。”



宓烏,宓烏…”

孟珺見他不說話,伸手在他面前擺了擺,虎牙露出來,白白的,那雙眼睛彎的像月牙,一笑,似攏了一汪秋水,盈盈脈脈,晃得宓烏心神不定。

多久沒見了,也不知道喊人了。”

孟珺擡手就戳戳他的眉心,桃花色的蔻丹映入宓烏的眼簾,他臉一紅,結巴著解釋:“不是每月都回來麽…”

傻瓜,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知不知道?”

孟珺想拉他的手,忽然想起什麽,改成拉著他的衣袖,一路領到堂中。

宓烏跟北襄王和王妃行了禮,奉茶後,心裏一直因為淩瀟瀟的話忐忑不安。

幸好,王爺和王妃只顧著與他話家常,也並未覺出他的異樣。

待到回房時,宓烏才覺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做賊心虛的感覺。

就像別人好心收留了你,你卻不知道知恩圖報,反倒惦記起恩主家中的珍寶。

何其可憎。

孟珺以為他病了,挑開簾子進門時,宓烏連忙合上眼睛,假寐起來。

然而他裝的不像,急促不安的呼吸聲出賣了他,孟珺托著腮,也不揭穿,兩人對峙了半晌。

到底是宓烏沒沈住氣,睜開眼,便瞧見那粉腮玉肌,漆黑的瞳孔一瞬不瞬的望著自己。

宓烏的心被攥了起來。

他覺得呼吸困難,尤其是被她這般盯著,胸口砰砰砰的跳動,血液卻無法濟補。

跟第一次見面不一樣了,人也俊了,脾氣也壞了。”

哪裏。”

宓烏紅著臉,緊緊捏著袖子。

都會跟我頂嘴了,還不承認。”

孟珺低頭,將他遮到下巴的被子拽下來,落到胸口處。

宓烏就像被烤焦了一般,後脊的汗密密麻麻冒了出來,鼻間都是她的香氣,在這樣一個只有兩人的房間裏,某種本能本性被激發出來。

他覺得渾身熱的厲害,急需要一個出口來釋放,來解壓。

可看著那張臉,他又什麽都說出來,於是這感覺愈發濃烈,像是把人丟進了油鍋,烈火烹調,煎熬難忍。

他把手攥成了拳頭,牙根咬的緊緊地,唯恐控制不住自己,脫口就說出那個令人不齒的秘密。

好了,不逗你了。”

孟珺收起笑,往後正襟危坐。

宓烏連忙喘了口氣,抱著被衾靠在床頭,一張臉紅彤彤的,他抹了抹額頭,如臨大赦。

我要定親了。”

這話猶如晴天霹靂,震的宓烏半晌沒回過神來。

孟珺看他面色陡然變白,咦了聲,伸手想摸他的臉,宓烏像被嚇到了,下意識的往旁邊一避,唇角發幹。

孟珺的手落了空,收回搭在膝上,“你長大了,是不該像孩子一樣待你了。”

宓烏的心臟兀的一疼,就像被人插了一刀,又擰著刀把轉了好幾圈,最後又攮了攮,最疼也不過如此了。

這麽快?”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色一定很難看。

孟珺笑:“我都二十三了,若不是爹娘一直替我挑揀,哪裏會等到這把年紀。”

此前,孟珺有過一個未婚夫,只不過那人短命,在即將成婚的時候,去京郊騎馬,不幸跌落馬下,死的極慘。

從那以後,孟珺的婚事似乎就耽擱下來。

她自己不著急,北襄王和王妃也是不急,挑挑選選,總也沒選到合適的。

他是誰?”

宓烏嗓子都啞了,那一身汗黏在身上,又冷又寒,就像外頭的太陽變成了饕餮大雪,一絲絲熱乎氣也沒了。

幽州剛剛襲爵的汝安侯,容靖。”

那股即將噴薄而出的激情登時被一盆冷水,兜頭破滅。

孟珺出嫁的時候,宓烏就站在北襄王和王妃身邊,看著汝安侯風風光光將她迎進了轎攆,十裏紅妝,彩綢翩飛,路兩旁看熱鬧的人滿滿當當。

那是一樁在眾人眼中門當戶對的婚姻。

淩瀟瀟搗了搗他的胳膊,譏道:“我賭你沒開口。”

宓烏不語,眼睛望著逐漸走遠的隊伍,漸漸有些迷蒙起來。

你怕什麽?”

淩瀟瀟撇撇嘴,宓烏像是沒聽到,轉身想往門內走,可被門檻絆了下,他直直撲倒在地,手腕一下子折了。

情緒找到了出口,眼淚也流的順理成章。

糊成一團的眼睫毛黏黏膩膩,他爬起來,胸口空落落的,身後傳來一聲聽不出情緒的嗤笑:“沒出息。”

視線漸漸模糊,宓烏擡了擡手,看見自己早已不年輕的皮膚,皺紋,還有腿邊膝上那個瞪大了眼睛的孩子。

思緒慢慢拉扯回來。

十八年了。

容祀正跟自己心愛的姑娘鬥氣,都是些不足為道的小事,那姑娘聰慧的很,也不動怒,也不離開,安然自得的留在宮裏,將那一處園子,開辟的成了女醫館。

一群嘰嘰喳喳的女子圍繞身邊,真是鬧騰。

左右哄哄便會好的。

他還能做些什麽?似乎也沒甚可留戀的了。

先生,你為什麽不吃藥呢,明明是極小的病癥,吃幾服藥就會好的。”

孩子眨著眼睛,迷茫的眼神帶了一絲不解。

他跟在宓烏身邊一年多,知道他的醫術精湛到何等地步,他學了輕脈,也曾趁宓烏睡著的時候,偷偷替他把過。

真真是微不足道的小癥,可他都捱到吐血了。

宓烏側頭,終是擡手摸到他的腦袋,孩子的淚珠,沿著眼尾啪嗒一下掉了下來。

你將那瓶藥遞給我。”

孩子一聽,高興地站起來,按照宓烏的吩咐,將藥打開,餵他服下。

過幾日會有人來接你。”

我不走。”

孩子癟了癟嘴,眼看又要哭。

宓烏不耐的擺擺手,“聒噪。”

孩子當即便收了聲,可憐兮兮的看著他。

是我師姐,醫術比我好的多,你跟著她,勤奮些,日後會有出息的。”

可是我…”

好了,我累了,要睡了。”ζΘν荳看書

宓烏將被子扯到下頜,閉上眼睛,房中的熏香是他喜歡的檀木香,裊裊煙霧沿著銅制雕鶴紋香爐綿延不絕的湧出,絲絲縷縷的白線向上攀爬。

他做了個夢,夢裏的孟珺是他初次見過的模樣。

小姑娘粉雕玉琢的臉,領口繡了一圈雪白的狐毛,火紅的小襖勾勒著纖細的身段,她站在門口,探著腦袋看他:“宓烏,宓烏,這些年你去哪了?”

宓烏覺得自己越來越輕,慢慢的,雙腳好似立起來,朝著那小姑娘走去,孟珺一笑,兩頰映出酒窩。

宓烏,你到底在哪呀?”

宓烏上前,牽住小姑娘的手,有些結巴地臉紅道:“我…我一直…都在你身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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