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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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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從馮文典院子離開的路上, 葉爭流拐道去了茯苓院。

白露正帶著一百七十個還在接受培訓的護士在茯苓院裏,給她們上這個世界裏的第一堂護士課。

教案是葉爭流親自陪著白露備下,除此之外, 她還連夜跟白露一起演練了一堂示範課。

所以, 盡管葉爭流一天都沒有得到過茯苓院的消息, 但她相信, 白露應該幹得不錯。

葉爭流上門的時候,茯苓院已經院門緊閉, 然而女子們說話的聲響,依舊喁喁地透過門板傳過來。

在眾多的提問、私語和解答聲中,白露那把柔婉、溫和、堅定而且如清泉一般有條不紊,潺潺自六的聲音, 讓她在一眾婦人裏分外地鮮明。

葉爭流手扶門板,隔著大門聽了幾句,臉上便不自覺地露出了幾分笑意。

如果說,她先前對於設立護士一事,還有三分的不確定。那麽, 在親自聽到白露的授課後,這種猶疑的心情就只剩下兩分了。

帶著微笑敲響了大門, 葉爭流靜靜在門檻外站著。沒過一會兒, 應答聲就由遠及進, 有人一邊應著“誰呀?”, 一面為葉爭流打開了門。

茯苓院的格局方方正正, 葉爭流踩在門檻上, 對於整個院落的布置便一眼可見。

院子裏的婦人們分成三批,圍著三張擺在院子裏的長桌站著。

這些婦女們有的手裏拿了幹凈的白布、有的正端著一盆兌好的、燒開的鹽水,還有人手裏鋥亮的大剪刀正哢嚓作響。

而被她們圍住的長桌上, 每張桌子上都擺放著一具蓋著白布的人形。

倘若有不知情者忽然踏入此地,沒準還會以為自己是誤闖了某個兇案現場。

一見來敲門的人是葉爭流,那開門的婦人就放松了:“原來是城主……”

話說到一半,她自己才覺得不對,慌忙朝葉爭流行禮問好:“小、小婦人見過城主。”

受她的提醒,滿院子的女人俱都參差不齊、此起彼伏地朝葉爭流問起安來,都被葉爭流揮一揮手止住。

“你們繼續學你們的,我就只是過來看看而已。”

說出了這句典型的領導發言,葉爭流就徑直走到一張長桌前,擡手就要掀那覆蓋在人形上的白布。身邊的幾個婦人張手想要阻止她,卻又不敢,只能僵硬地把手懸在半空。

白布揭下,露出底下等人高的木人。

這木人並未雕琢五官,身材比例與男性仿佛,看起來就像是前世商場裏隨處可見的塑料模特。

唯一和模特不相同的地方,就是在它的胯。下,惟妙惟肖地仿了一個男。形出來。

身邊的婦人們屏氣凝神地看著葉爭流,生怕她突然大發雷霆,或者尖叫出聲。

沒想到,城主只是順手把長長的白布單折了幾折,塞在那木頭人的腦下,笑著問離她最近的一個女人道:

“這是你們的教具嗎?”

女人悄悄擡眼看了葉爭流一眼,發覺表情溫和,人又長得漂亮,下意識放寬了幾分膽氣。她小聲說道:“是,師父讓我們先在木人上練。等明天,再在大家身上練。”

葉爭流笑了笑,繼續娓娓問道:“那師父講的好不好,你們能不能聽懂啊?”

“能聽懂,小師父講得可好了。”女人認真地點了點頭:“我平時還幫人家紮個花兒朵兒的,這纏布條比那省事。”

“是嗎?”葉爭流饒有興趣地問道:“這包紮的本領我只聽人說過,還沒學過呢,怎麽樣,你們學的快不快?”

女人的臉當即飛快地充血漲紅了,她結結巴巴地說道:“城、城主哪裏用學這個,都是我們這些過不下日子的小婦人,這才、這才……”

“誒,話不能這麽說嘛。”

葉爭流和顏悅色地拍了拍女人的胳膊,朗聲問道:“你們說,天下間什麽事是要緊事?”

“……”

女人們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才有人小聲回答道:“錢?”

“哈哈哈,對,錢是個事。”葉爭流目光灼灼地點頭道:“但在我看來,這不算最要緊的。這世上的大事,也就是一生一死,所以但凡是能活命的事,都能叫做要緊事。

“——所以吃飯是要緊事,睡覺也是要緊事,包紮醫護能給人救命,那就是要緊事裏的要緊事。”

“能救命呢,這本領多大啊。”葉爭流感慨地說:“這麽重要的一課,連我想學呢。”

就在葉爭流說話之間,其餘兩臺長案前的婦人們,也向前墊了幾步,不自覺地圍著葉爭流,繞成了一個松松散散的圓圈。

她們沒見過別的城主,不知道其他的城主應該是怎麽樣的。

眼前這個少女,她又像城主又不像城主。

她長得那麽漂亮,年畫上的人似的,周身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一走一停都特殊,連裏長、衙役甚至是黑甲營的軍爺們,也比不過她。

可她又不那麽像城主。

這少女會說“她們的話”。

白露微笑著上前幾步,目光湛湛:

“城主,大家都學得很好,很快。現在她們已經能裹傷口,也能分辨基礎的藥材。等進了軍營,她們還會割腐肉、從傷口裏剜箭頭、挑木刺——城主想親自試試嗎?”

葉爭流非常配合:“想啊,但這讓我怎麽試呢?”

白露溫柔地說道:“城主既然還不會包紮,那我來找個人教城主吧。”

她期待的眼神從幾個今天表現最好的女子身上劃過,最後在一個大娘的臉上定格。

“桂花,你來教教城主,要怎麽處理大腿上的傷口。”

對著那個一臉嚴肅,喚作做桂花的大娘,葉爭流欣然迎了過去。

與此同時,出於好奇的天性,也源自於葉爭流表現出的一副好脾氣,原本松松環著葉爭流的那個圓圈,又在不知不覺間往裏收緊了幾步。

人人都墊著腳,張大了眼睛,想看看城主是怎麽學包紮的。

……

在桂花大娘“先擦鹽水”、“布條要纏得松一點”、“交叉打結”、“最後的帶子應該這麽系”的指導下,葉爭流終於包完了那個木頭人。

“城主第一次包,就包得好哩。”桂花大娘此時面對葉爭流,已經不再緊張。她笑著說道:“以前我們家小雞被耗子咬了,我拿破布給它包上,包得不成樣子哩。”

這些女人在鄉間生活,對於醫護本來就有一定的經驗。

小時候照顧爹娘、從前侍奉婆母,讓她們知道該怎麽餵藥;家裏牲畜受傷,或者男人無意間被鋤頭劈了,讓她們知道該怎麽包紮;過年時殺雞殺魚,清理魚雜、雞雜、燒豬毛撩豬皮,讓她們能很快上手從傷口裏剃出雜物,甚至在極端情況下用火燎止血的工作。

倘若不是軍營裏沒有這個需要,這間院子裏一半的女人,甚至還有過給母豬接生的簡歷可以用呢。

葉爭流的笑意自從進了這間院子裏,就一直沒從臉上下去過。

“好,你們教我教的好,可見白露小師父教你們,就教的更好。”

故意停頓一下,葉爭流問道:“既然都做得這麽好,大家過兩天去軍營照顧傷兵,有沒有信心啊?”

婦人們被這麽直白地表揚了,臉上還有些不好意思:“有。”

“大一點聲。”葉爭流仍然笑著,只是提高了音調,鏗鏘有力地問道:“來!回答我,有沒有信心啊?”

這一回的聲音變得整齊有力,女人們紛紛昂起頭來,齊聲道:“——有!”

“好!看到你們有這股勁頭,我就知道萬事都難不住你們!”

葉爭流一邊說著,一邊鼓勵地拍起手來。

這個世界還沒有拍手喝彩的習慣,但院子裏的女人們自然能從葉爭流的語氣和眼神中感覺得到,這是在誇讚她們、肯定她們。

“咱們這個院子裏的女人們做的,是這個世上大多數女人都做過的活,但咱們幹得事情比她們重要——她們是照顧家人,咱們照顧保衛家園的士兵,不讓閻王稀裏糊塗看錯名字,把他們給勾了!”

葉爭流微笑著,雙眼如同星辰般明亮,含著善意的目光依次掃過院子裏每一個女人的面孔。

“這麽重要的工作,不能沒有名字。

“我想了想,大家既然是去照顧傷兵的,那就以‘看護’為名。

“咱們也不是去當下人的。大家都是去幫軍營的忙,要是放在鄉鄰裏,這就是看主人家忙不過來了,去伸手幫一把的客人。所以從此以後,你們的隊伍,就叫做‘看護客’!”

就像是系統所說,在當今社會士族以“士人”作為自稱的情況下,葉爭流不能把“護士”這個名字直接拿過來用。

別看“軍士”的名字也叫做“士”,但那是從古時候傳下來的。

在最早的諸侯分封時期,國內打仗的士兵就是當時的“士”和“農”構成,所以才會有“士兵”“軍士”這樣的稱呼。

倘若葉爭流突然把“護士”這個名字按在婦人們身上,不要提外界的反對,她們的工作也會遇到很大的壓力,還有意料之外的挑剔——能以“士”為名,那你們總該有些本事吧,莫非就只會粗淺的包紮嗎?

所以葉爭流思來想去,最後給這批婦人定下了的名字,就是“看護客”。

不是簡單的“看護”二字,因為,她們同時也是受到葉爭流重視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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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送葉爭流出了大門。

一直走到長廊拐角,她才停住腳步,笑著扯了扯葉爭流的衣袖:“師妹,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葉爭流來之前,女人們雖然也一樣認真學習,悶頭做事少說話。

但還是在葉爭流到來之後,她們的臉上才第一次浮現了驕傲的神色,她們才當真感覺到,自己在做的是一件重要的、救人性命的事情。

拿鄉間的俗話來講,這就是“精神頭兒都不一樣了”。

白露側過頭,高高興興地看著葉爭流:“方才桂花教你的時候,師妹你做得好像啊。”

葉爭流揚起眉毛:“那是自然。”

葉爭流怎麽可能不會包紮。

她要是不會包紮的話,應鸞星本該死得更早一些。

所以只有一個解釋: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葉爭流和白露提前商量好的一出戲。

在這出戲裏,葉爭流的作用,就相當於每個廣告裏出現的那個“托兒”。

也是這個世界的民眾太淳樸,還沒有經歷過太多的套路。因此見到葉爭流竟然親自放下身段來學包紮,一個個看得聚精會神,新奇得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葉爭流笑著反挽過白露的手。

“你們的時間太緊了。我今晚來這麽一回,明後天不能再耽誤你們。”

她充滿感慨地說道:“我這次來了這麽一趟,看著提氣效果不錯。等過幾天入了軍營,萬一真有兵痞不尊重她們,讓她們當面理直氣壯地回去——她們都手把手教過城主該怎麽包紮,軍士怎麽能不配合她們工作呢。”

白露重重地點了點頭。

顯然,經過剛才的事情以後,她對於教導婦人們醫護之術更有信心了。

小師姐語氣輕快地說道:“師妹,你就放心吧!”

“嗯。”葉爭流笑著說了聲好。

“至於其他的零碎……嗯,織紡那裏,統一的制服做出來還要等一陣。但袖標已經催織紡在做了,一定讓每個人出發時都能戴上。我們是一個正規的、有組織的、前任城主弟子親自牽頭的團體,不是隨便派去照顧傷兵的仆婦,這點一定要牢記。”

“我會教她們的!也會保護大家都不受欺負。”白露幹勁滿滿地說道。

葉爭流溫和地糾正她:“是讓大家都能保護自己,沒人會悶聲受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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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向烽踏入了城主府。

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黃三娘的第一反應就是來要錢的。

她嘆氣搖頭拖算盤攤開賬簿,一系列事情都在一秒鐘內一氣呵成。

滄海城剛剛發了一筆橫財,黑甲營在此出力不少,所以這筆錢肯定要批,但也不能由著向烽可勁兒地要。

要是都順著向烽的意願來,營裏所有的軍馬都該是大宛種了。

就在黃三娘正襟危坐,準備開展和向烽的又一次軍費談判之際,她又收到了新的消息。

——大師兄根本沒來賬房,他直接朝葉爭流的院子去了。

葉爭流自從繼任之後,少有在城主府裏的時候。偏偏今天湊巧,她在府裏有事沒做完,這才逗留了一個上午。

大師兄這是運氣好呢,還是打聽過之後才來的?

黃三娘聽著侍女匯報的消息,關切地揚起了一條細細的眉毛。

…………

向烽一進門,就先在葉爭流的案前撂下了一只匣子。

那匣子原本被他單手抱在臂下,看著好像輕飄飄的。然而當它落到葉爭流的案頭時,上好的紅木桌子都發出了一聲不堪承重的吱呦呻。吟。

葉爭流:“……”

葉爭流的臉色當即嚴肅下來,心想這匣子裏究竟裝了多厚的軍報啊。

莫不是連解鳳惜之前懶得批的軍報,向烽都一並給她拿過來了?

葉爭流在繼承城主之位以後,雖然一貫勤奮,但也不打算加這種無妄之班。

她裝作無意地問道:“師兄,這是什麽?”

接下來,向烽說出的話,才是真正讓葉爭流驚到了。

向烽淡聲道:“送你的禮物。”

葉爭流:“!!!”

葉爭流當場起立,葉爭流大驚失色,葉爭流一個技能就對向烽照臉拍了過去——

她懷疑這個學會給領導送禮的大師兄是假冒的!她有非常充分的理由!!!

對於葉爭流的反應,向烽皺起了眉頭。

他是空手進房間的,銀槍留在了書房外面——就算大師兄為人再怎麽剛硬冷酷,他也知道提個槍進到主公的書房,這種行為看上去很像是在逼權篡位,或者籌謀刺殺。

結果,葉爭流居然一見他的面就直接動手?

瞬間,一抹警惕之意從向烽心頭閃過。

他眼神一厲,刀鋒般的目光瞬間鎖定了葉爭流——她是冒充的嗎?

……

只能說,巧合中的萬幸,葉爭流理智猶存。

被她條件反射般扔過去的第一個技能,乃是陸游的“山重水覆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向烽曾經親自感受過這個技能,他由此確定了葉爭流的身份,快速收手。

而見向烽以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手法,徒手擊碎了水墨山巖,葉爭流也訕訕地發覺,自己產生了誤會。

倘若不是這樣,“大將軍和城主關系不和,在書房裏打得天昏地暗”的消息,想必會在一日內傳遍整個滄海城上下。

清了清嗓子,葉爭流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地坐下。

“咳,對不住師兄,是我一時想多了。唉,話說師兄你來都來了,怎麽還帶禮物呢……”

向烽一臉平靜,對於這種突發狀況,他比葉爭流顯得更像個沒事人。葉爭流看在眼裏,私下猜測向烽的過去應該經歷豐富,不然不能解釋他為何如此淡定。

“上次提到的,給你帶來。”想了想,向烽又很符合他一貫作風地補充道:“你既然反應這麽大,我以後不送了。”

上次提到的?

他們提到了什麽?

葉爭流聞言一頭霧水,實在想不起自己和他提起了什麽東西。

他們兩人私下裏的關系雖然不差,但見面一般都是在說正事。葉爭流和大師兄在一起,很少有閑話可聊。

所以這是什……

葉爭流順手打開了匣子。

葉爭流的微笑僵硬在了臉上。

葉爭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為防腦梗,她又緊急吸了一口。

匣子裏整整齊齊,上四下四地豎排碼了八個沙袋。

怪不得它這麽重!

葉爭流心情激蕩。她用自己顫抖的雙手捧起匣子顛了顛,發現向烽給她送了八個沙袋不說,而且沙袋還比記憶裏更重了!

葉爭流:“……”

她像是一個年久失修,關節足有二十年沒塗過潤滑油的機器人一樣,一寸一寸地擡起頭來,便迎上了向烽無私的、冷靜的、時時刻刻充滿行動力的眼神。

向烽十分正直地說道:“師妹戴上吧。身體不好,就多多鍛煉。”

葉爭流:“……”

葉爭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合上了匣子。

她連著匣子和其中的八個沈重的沙袋一起,在紅木桌子的吱吱呀呀聲推還給了向烽。

葉爭流擺出一張冷酷的、公允的、不會為天下間任何事情動容並且破例的臉孔,聲音寒冷如同兵刃上凝結的薄冰。

葉爭流一字一頓地說道:“師兄收回去吧。你的心意我領了,但葉某從不受禮。”

在說這話的時候,她神色嚴峻得宛如向烽異父異母的雙胞胎妹妹。

向烽:“……”

他終於親眼見證了秦西樓形容過的名場面,一時之間,連自己一貫的冷臉都維持不住,神色很是微妙了一下。

思考了一下,向烽對葉爭流說道:“我以前送你的那八個沙袋呢?你拿出來和這份換了,只是調換一下,不算送禮。”

葉爭流:“……”

草(一種植物),這他娘的是她當初送白纓時的操作!

向烽真不愧是用槍的高手,無論他有意無意,這手以葉爭流之矛攻葉爭流之盾都玩得爐火純青,葉爭流當場感覺自己後心中了一槍。

她把那個匣子推到桌子最邊上,順理成章地轉移了話題。

葉爭流熱情地笑道:“師兄來得正好,關於黑甲營,我正有新的打算要和你說呢。”

向烽眼睜睜地看著:葉爭流臉上虛假的冰雪之意在轉瞬間層層褪去。只是一轉眼的工夫,她就由一個女版向烽,變成了一個矮版的白露。

向烽:“……”

向烽陷入了對滄海城未來的沈思。

接下來,葉爭流只用一個問題,就把向烽拉出了關於人類存在哲學的旋渦。

她給向烽倒了一杯茶水,徑直問道:“師兄麾下有個參軍,名叫秦西樓,對這個人,大師兄了解得多嗎?他性格怎麽樣?”

向烽當即道:“他四年前投我軍中,自稱是個游俠兒。此人見識廣博,與各色士卒都能打起交道,論起兵法獻計,反而不甚擅長。”

稍稍停頓片刻,向烽又說道:“之前黑甲營中特意訓練的少年兵,就是由他提出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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