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二章

關燈
第二章

徐家的院子不小,大三間兒配兩個側屋,一個非常寬敞的院子。

院門前種了一棵巨大的榕樹,寒冬臘月不顯。春秋時候,枝繁葉茂,春夏時節能遮掩半邊院子。榕樹下有口井,徐家日常取水便是從這口井裏來,也算是便宜。

木籬笆門吱呀一聲響,屋裏似乎人影走動了動。蘇毓將背簍取下來拎在手上,手指粗糙也不怕背簍毛刺刺的割手。就是鞋底被雪浸濕了,凍得腳疼。

原地狠跺了幾下腳,腳回血熱了,蘇毓才慢悠悠拎著東西地往堂屋走。

三天前毓丫落水高燒燒死了,醒來便變成了蘇毓。蘇博士一雙金貴的手,是絕對不會拿掃帚去打掃院的。這幾日雪下多大,徐家這院子裏的積雪就有多深。

不過好在院門到屋正門這段距離鋪了石頭路,幹幹凈凈。聽說是徐宴幾年前特地找人來鋪的。他讀書人好潔,平日裏要麽長衫,要麽袍子。鋪石頭路,冬春積雪融化或梅雨季節他走不會臟袍子。這會兒黑燈瞎火的,蘇毓走得快也不怕滑腳摔倒。

堂屋裏燃了煤油燈。徐家家貧,多餘的錢都用來給徐宴父子買葷腥補身子。通常情況下,毓丫那摳搜的性子是決計舍不得點煤油燈的。這煤油燈還是蘇毓穿來,受不了夜裏太黑,翻箱倒櫃從櫃子裏翻出來。

風一吹,屋裏的燭火隨風晃,遠遠看著竟有點群魔亂舞的味道。

天太冷了,越到晚上就越冷。蘇毓早晨出門穿得厚,這會兒走起路來一搖一擺,很是笨重。兼之鞋子被雪水浸濕,一腳踩下去很沈,腳步聲老遠都能聽見。屋裏人聽見卻沒有起身迎的意思,直到蘇毓走到門前也沒見誰出來。

徐家的堂屋門虛掩著,冬日裏天冷,夜裏風寒。蘇毓推開門,迎頭就看正對大門的板凳上坐著個人。

強光突然照著眼睛,瞧不分明。她瞇眼好一會兒才看清,是個腰肢纖細的姑娘家。

細腰,倒不是真的纖細,只是布巾子硬生生勒出來的纖細。

蘇毓進門第一眼就看到,不是故意,實在是這姑娘勒得過火。那緊巴巴的樣子,蘇毓都替她喘不過氣來。冬日裏厚實的襖子,這麽攔腰截斷,遠看著像個沙漏。

這當然是題外話,知不是毓丫的相公,蘇毓心裏松了口氣。

門吱呀一聲,姑娘擡起頭來。

見蘇毓天黑才回來,她兩道描得極黑的眉就微擡。只見姑娘生得一張細長的吊臉,頭上帶了大紅的絹花,一張臉抹了粉,塗得極白。一張削薄的嘴血紅,大晚上瞧能嚇人一身冷汗。

蘇毓不認得人,不敢貿然開口。心想著敵不動我不動,反正毓丫是個悶葫蘆。她木著臉,等著別人先開口問。

那白臉姑娘也在等蘇毓問。

屋裏突然很安靜。

須臾,那姑娘先耐不住了。她先是咳嗽了一聲,見蘇毓還沒動靜,眉頭就擰起來。顯然等了這會兒,蘇毓一臉木訥的表現讓她不滿了。那張大白臉上兩道塗得極黑的眉,尾梢一翹看著就很兇。

白臉姑娘,也就是張彩月,粗粗地上下掃了一眼蘇毓,心裏十分不滿。

事實上,她來之前確實聽人說過,徐大哥這童養媳是個鋸葫蘆嘴,三句話打不出一個屁。卻沒成想,這人真能蠢笨到這份上。沒看到家中來人了?客人在她跟前半天了,懷裏還抱著個孩子,竟一句話都不曉得問!!

心裏不滿,她抿了抿嘴。本就削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聲音細細的,聽在耳中叫人不大舒服。

“可是毓丫姐姐?”她問。

蘇毓一楞,眨了眨眼睛,沒說話。

目光微微低下去,蘇毓才註意到她懷裏抱著個人。是個小孩子。小孩兒的臉埋姑娘懷裏,只餘一個後腦勺。瞧那頭烏發和一身白皮,想來養得精細。

稍一過腦子,就猜到來人是誰。

蘇毓瞄了一眼就沒管,先將背簍放到門後頭,又取了雙幹凈的鞋子換上,慢吞吞等著人開口。

坐著的那姑娘這麽一會兒,面上已然露出不耐。

換了只手托著孩子,她緩緩站起了身。本就瞧著年紀不大,十五六歲的樣子。眼睛眉毛往上走的一個面相,卻顯出了幾分刻薄。不過到底顧忌著在旁人家裏,張彩月脾氣收斂著道:“姐姐許是不認得我,我是鎮上張秀才家的二姑娘,姐姐喚我彩月便是了。”

說著,她註意到蘇毓褲腳的泥水,耷拉的眉眼藏著隱隱約約的嫌棄。她是個城裏人,若非為了徐宴,是等閑不會來鄉下。這會兒看見蘇毓這麽臟,心裏膈應得厲害。

“不知姐姐這一下午是去哪兒了?怎地這會兒才回?”她又說,“姐姐別怪罪,徐大哥聽聞前兒姐姐落了水不放心,拖了我帶乘風回來瞧瞧你。我並非故意闖進徐家,鑰匙是徐大哥給我的。我帶著乘風在外頭等許久,天兒太冷怕孩子凍著了才開門進來的。”

一邊說話,一邊止不住眼睛往蘇毓沾滿泥巴的褲腳瞧。

蘇毓的褲腳在滴臟水。山上打滾一整天,再怎麽也幹凈不到哪兒去。雖說進門換了鞋子,衣褲卻還是臟的。

低頭看了眼,蘇毓有點尷尬。張彩月也正好這時候換姿勢抱孩子。頭往前一伸,冷不丁跟蘇毓臉對臉,看到了蘇毓的正臉,震驚就明明白白地擺在了臉上。

她顯然是沒料到,像徐宴那樣芝蘭玉樹的少年郎,竟有個如此醜陋埋汰的妻!

環抱孩子的手一抖,她喉嚨裏咕噥:“你……”

蘇毓撓了撓脖子,尷尬的笑笑。毓丫這張臉蹉跎得太厲害,基本沒得看:“彩月姑娘把孩子放下來吧。你抱了這一下午,胳膊受不了。”

張彩月當然也想放下來。徐乘風少說也有小四十斤,她這麽抱懷裏半下午,兩只胳膊都快廢了。可這堂屋哪有能放孩子的地兒?除非進臥房去。張彩月瞥了一眼臥房,徐宴夫婦倆睡覺的地兒。有鑰匙進徐家的堂屋說得過去,臥房她總是不好進去的。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

“乘風累了,剛到沒一會兒便睡著了。”

她下巴頂了頂,示意蘇毓看,“我抱了一下午,實在沈手。”

見蘇毓沒有搭把手的意思,張彩月有些不耐:“罷了,孩子不必姐姐你管了,姐姐就趕緊去做飯吧。”

她一副不想跟蘇毓多費唇舌的態度:“這都晚上了,我便不說。乘風還小,經不得餓,一會兒醒來了定然是要鬧的。你趕緊弄些吃的。若方便的話,你也燒些熱水吧。我過來鄉下到這會兒一口水都沒喝,實在是……”

“實在是對不住啊張姑娘!”蘇毓突然打斷她。

滿是凍瘡的臉看著可憐,一皺眉就更苦相。蘇毓苦巴巴地道,“我這是沒法子。前日落了水,身子沒好透,便又急著出去幹活。這不,徐宴明年的束修還沒著落麽?張先生教學生,束修怎麽都不能少的。哎,徐家單薄,無人幫扶,我一婦道人家也是沒法子……”

蘇毓嘆息:“你若實在渴,缸裏有涼水。你放心,幹凈得很,我打了明礬,入口也甘甜。”

張彩月的冷不丁被蘇毓這一口氣給噎的,半天沒說出話。

她噎半天,努了努嘴,剛要說話。

蘇毓又道:“麻煩張姑娘先看著孩子,我去竈房看看。”丟下這句話,她扭臉就進了竈房。餓到這會兒,蘇毓早就前胸貼後背。

張彩月眼睛瞪得老大,眼睜睜看蘇毓走了,差點沒當場紅了臉。

**

徐家這大三間兒,正中間堂屋,左側給了徐宴做讀書習字的書房,右邊大點的屋則用作夫妻倆的臥房。臥房旁邊的配間,一個是堆了雜物的柴房,另一個便用作竈房。

蘇毓人在竈房,張彩月把孩子送去臥房水下,也不好總在人家臥房裏待著。屋裏晃悠一圈,眼睛在靠窗的書桌上瞄了兩眼,紅著臉出了屋。孩子睡著,徐家女主人又在竈下做飯。她一個客人,總是要去陪著說說話。但張彩月打小就講究,讓她去臟兮兮的竈下,她定然是不願的。

甩著發酸的胳膊,她人在堂屋坐著,眼睛不自覺望向書房的方向。

整一下午在徐家,雖說沒亂闖,但有徐乘風在。張彩月也基本將徐家家裏哪個屋用作什麽用途,哪裏放什麽,都跟張彩月講了個清楚。聽在耳中,知道左手邊這屋是徐宴獨用的,張彩月這心裏就跟貓爪似的,老想進去瞧瞧。

蘇毓沒心思管張彩月在琢磨什麽東西,她滿腦子野雞蛋的做法,只想趕緊過一把嘴癮。

八只蛋,一天兩個,夠吃四天。不好意思,廢那麽大力才弄來的野雞蛋,蘇毓一點沒想分給別人。別跟她說什麽自私不自私的。一家三口,毓丫能過成這幅德行,就知道姓徐的父子倆對她沒什麽憐愛。蘇博士自認是個很公平的人,別人怎麽對我,我怎麽對別人。

所以,雞蛋,那毛孩子和吊臉的張姑娘兩個不管誰,想都別想的!

小心翼翼地將兩只雞蛋洗幹凈放水裏,蘇毓一面燒水一面想著明天去鎮上的藥店碰個運氣。挖到的野山參不大,但純野生的,應該能換點錢。

毓丫的這具身體,看著很糟糕,其實也不是無藥可救。

蘇毓仔細端詳過這張臉的。毓丫長得絕對不算醜。一雙形狀極為風流的桃花眼,挺翹的鼻梁,三庭五眼,骨相十分不錯。不過是常年做農活風吹雨曬,曬得黑黃又不註意打扮,這才看著埋汰。脫了衣裳,沒有曬到的地方,皮子還是很白的。

再來,身材臃腫就更好糾正。毓丫本身的骨架纖細,雖說不是特別高挑,但天生的衣裳架子,寬肩窄腰長腿,細究下來,比蘇毓原先的骨架條件還好。若非當初生育後沒得到好的照顧,她不至於身材走樣。

愛美心切的蘇毓在仔仔細細研究過,這顆心就穩穩放回肚子裏。

才二十三歲,咬咬牙,慢慢就都能糾正過來的。

蘇毓心裏默默做著調理計劃,挽救這具身體的第一步,就是補充營養。

天色漸漸黑沈,蘇毓又蒸了幾個紅薯。看著快見底的油罐,頂多能吃一頓。想著,蘇毓又去壇子裏抓了一把鹹菜,預備炒個時蔬,蒸個鹹菜。

正當蘇毓在竈房忙,正屋那邊傳來了動靜。似乎是孩子醒了,肚子餓正在鬧騰,張彩月正拉著人哄呢。蘇毓完全沒有做娘的自覺,老神在在地繼續著手裏頭的事兒。

不一會兒,張彩月不知怎麽哄的,孩子不鬧了。正屋那邊靜悄悄的。

蘇毓有些詫異,伸頭看了一眼。

沒瞧見什麽動靜,她也懶得管。左右這孩子跟毓丫不親近,蘇毓也懶得去聯絡母子情,於是心安理得地將煮熟的雞蛋撈出來擦幹。說來,人餓起來當真是不講究。曾經優雅精致的蘇博士,餓了幾天肚子,這會兒沒桌子沒椅子,她蹲在鍋旁就開吃。

一手抓一只蛋,照著竈臺敲兩下,也不顧燙,剝開就往嘴裏塞……

與此同時,竈房門前多了一高一低兩個身影。嫌竈房臟亂,兩人就站在門前。

徐家的竈房其實收拾得還算是幹凈。是毓丫收拾的,仔細看的話,一切亂中有序。竈下燒柴,煙大,又臟又熏人。姓張的姑娘一手握帕掩著口鼻,張口就問:“姐姐,你這是在做什麽?”

剛一個雞蛋下肚,沒嘗到味兒,正吃著另一只的蘇毓:“……”

蘇毓背對著竈房的門,背影僵直。大冬天的,才出鍋就吃。那一大口雞蛋吃下去,從腮梆子燙到了心坎裏。她堅持沒有轉頭,但不妨礙背後的兩個人看清楚地看見她在幹什麽。

僵硬地扭過頭,蘇毓咧嘴一笑。

門口一個白玉團子似的男娃娃,蹙著眉頭嫌棄地看著她。

三頭身,胖嘟嘟的。烏溜溜一雙大眼,睫毛濃密得像兩把小刷子。五官精致,頭發烏黑,與蓬頭垢面的蘇毓站在一處,仿佛天上人間兩樣人。那娃娃也學張彩月用袖子捂嘴。另一只手指著蘇毓的鼻子,一臉憤怒地質問:“你居然自己一個人偷吃雞蛋!”

蘇毓三兩口嚼嚼,吞下去:“……”吃自己掏的野雞蛋的事兒,能叫偷嗎?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