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許歸案
關燈
小
中
大
老許歸案
“老許的孫女早就死了？這不可能啊, 之前我們查案的時候來過這邊，還看到過他孫女呢。”洛九的訓導員一臉茫然，他扭過頭去看昆天的訓導員, 發現對方也是一臉懵。
不等兩人理清思緒，便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孩童的喊聲：“爺爺, 我回來啦！”
兩人看過去, 都看到了來者是一個小孩子, 洛九的訓導員臉色頓時一變，有種大白天見鬼的感覺，他猝然扭頭看向了自己身邊的老人, 就看到老人拍了拍手，然後走過去把小女孩身上的灰塵拍了拍, 說道：“又去哪裏完了？等會要吃飯了啊。”
“這個是……”洛九的訓導員有些遲疑地看向老人。
“我家孫女。”老人笑著說道：“來，叫叔叔。”
“叔叔好。”小女孩好奇地打量著洛九的訓導員, 而後問道：“叔叔我記得你, 你上次去過許爺爺家裏, 這次帶大狗狗了嗎？我能摸摸嗎？”
“這次沒帶，大狗狗在家裏休息呢。”洛九的訓導員嗓子略有些幹澀。
“那下次能帶大狗狗和我玩嗎？”小女孩脆生生地問道。
“好，下次哥哥帶大狗狗跟你玩，但是你要先告訴哥哥，你的爺爺是……”洛九的訓導員微微一頓。
“爺爺。”小女孩扭過頭看向了老人，道：“爺爺，叔叔找你有事呢。”
這下不用證明了, 基本確定了小女孩就是這個老人的孫女，而並非是老許的孫女。
不知道為何, 雖然尚未求證，但是看向老人和小女孩, 洛九訓導員基本是明白這老人的話應該是真的，老許的孫女真的早就死了，可是他們誰也不知道。
老許也從未提到過。
等回到警局的時候，奇樂和洛九也休息好了，正廝混在一起，互相咬著，不過也就是互相撲咬著玩耍，和往常打架截然不同，至少和揮爪揍昆天時候的模樣是完全不同的。
昆天的嘴巴還是腫著的，看上去十分滑稽，而它的照片也被打印了下來，發給了各個訓導員，讓他們給自家警犬看一看，做一下反面教材。
“警犬也是要面子的。”昆天腫著嘴巴，含糊不清道：“能不能問問我的意見。”
“雞腿和面子，你選擇哪一個？”洛九微微擡起頭看了眼昆天。
昆天思考了一下，謹慎地回答道：“雞腿。”
洛九：……
昆天的訓導員回來的時候，給昆天多加了一個雞腿，他揉著昆天的腦袋，又給昆天的嘴巴上了藥，而後道：“這次吃大虧了吧，我看你下一次敢不敢什麽玩意都往嘴裏扒拉。”
“下次不吃蜜蜂了。”昆天腫著嘴巴，含糊不清地說道，它都不用張嘴，舌頭微微往外吐著輕輕喘氣，但是口水就是止不住地往外淌，看得訓導員都覺得腦袋疼，真的是又好笑又好氣。
昆天的形象頓時成為了反面教材，教導大家在夏天這種毒蟲特別多的季節，千萬別去吃東西。
昨晚才差點吃了一只蟬的奇樂有些心虛的耷拉著耳朵，呈現了飛機耳的狀態，它聽著訓導員的教導，偶爾微微擡起眼皮瞅了眼，又飛快地看著地面，看著爪子，但是就是不去看訓導員的眼睛。
“瞅瞅你這心虛樣，都快跟昆天一個模子出來的了，得虧昨晚的蟬是沒有毒的，這要是一只毒蟲，你兩就得一起上去當反面教材了。”不得不說奇樂太懂得怎麽拿捏人心了，它慫慫的模樣看得訓導員有些心軟，最後只能嘆了口氣，認命道：“算了算了，你自己記住教訓就行了。”
這件事情很快就被揭過去了，但是老許家孫女去世的事情，卻是一道揭不過去的坎。
這件事情被洛九訓導員帶回了隊裏之後，隊裏的人都非常詫異，但是這件事情也僅僅有幾個訓導員知道，其他人他們誰都沒說。
“上次洛九的事情，你懷疑咱們內部有人出問題了，現在看起來，有沒有可能就是老許將這件事情告知出去的？”昆天的訓導員問道。
“應該不是。”洛九的訓導員搖了搖頭道：“老許平常只是來收垃圾，他並不知道太多的細節，不應該知道這麽隱秘的計劃，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是他收垃圾的來到了這裏，看到洛九不在操場上訓練，但是第一反應也應該是洛九是不是外出執勤了，是不是在犬舍裏，或者其他可能，不應該會想到去幹臥底了……直接猜到這個的概率也太小了，幾乎不可能。”
“所以基本還是咱們內部出問題了。”阿凱的訓導員說道：“包括上次對於奇樂的網絡暴力，東城區協作的情況下就沒有問題，問題出在了西城區，但是能接觸到這些事情的，了解當初洛九去鬥犬場臥底的只有咱們內部的人。”
“雖然說是只有咱們內部的，但是當初這個事情，各個組都參加了，這得有多少人知道，咱們內部排查起來，也是非常困難的，總不能一個一個地細查。”洛九的訓導員微微頓了頓，他深吸了一口氣，而後說道：“我在想，這件事情，也許老許會知道一些。”
老許的孫女去世了，這件事情並不是什麽不能說的秘密，可是老許一直都沒有說過，一直默認大家都以為他孫女還在，這件事情本身就透著一絲不正常，常年從事警察事業的大家不得不提高了警惕。
“我會去調查一下這件事情。”洛九的訓導員說道：“但是目前這件事情，除了咱們幾個訓導員知道，沒有人知道，咱們都不要對外說，看看這一竿子下去，驚起的是哪條蛇。”
其他的同事都點了點頭，狗狗們坐成了一排，雖然不太能聽得懂這些東西，但是聽搭檔的話準是沒錯的，身為警犬，它們就是得要無條件地服從命令。
*
第二天洛九的訓導員帶著奇樂它們出去的時候，去了老許家附近，奇樂嗅了嗅氣味，而後趴在了原地，這正好是下午，太陽有些曬的慌，老人帶著孩子騎著小電驢從外面回來，正好瞧見了洛九訓導員和兩只警犬。
“大狗狗。”小女孩看到狗狗之後，立刻湊了過去，擺了擺手道：“我能摸摸嗎？”
訓導員看了眼洛九，又看了眼奇樂，最後說道：“摸摸這只，那只不能摸。”
奇樂已經非常乖巧地伸出腦袋，蹭了蹭小女孩的衣服和手心，它輕輕聳動著鼻子，能嗅得出這個味道，這分明就是上次來老許家的時候看到的小女孩。
訓導員看到奇樂的反應，而後向小女孩問道：“今天許爺爺沒有回來嗎？”
“沒有啊，許爺爺說今天要把廢品都送去廢品處理站。”小女孩說道：“叔叔是要等許爺爺回來嗎？”
訓導員頭疼道：“叫哥哥。”
“……”小女孩思考了一下，最後勉為其難道：“哥哥是要等許爺爺回來嗎？”
“對。”訓導員點了點頭，而後道：“你先回去吧。”
小女孩隨著老人回了自己家，訓導員帶著洛九和奇樂在旁邊轉悠了一圈，洛九和奇樂嗅聞的非常仔細，但是在四周都嗅聞了一圈，並沒有發現到什麽異常。
事實上這個結果倒是也在訓導員的意料之中，畢竟之前就帶警犬來過了，要是真的有問題，當時警犬就會直接示警了，不過看到這個結果，訓導員也松了口氣，至少暫時證明了老許沒有和毒販那群人有關系。
畢竟和老許認識了這麽多年，他是真的不想看到老許和這些事情有什麽牽連。
老許回來的時候，就看到了洛九的訓導員，他擺了擺手，瞅見洛九和奇樂之後還笑了起來，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然後從裏面拿出了一根火腿腸，說道：“給它們吃的。”
“不用。”訓導員連忙推拒。
“沒事的，給它們吃，我喜歡它們。”老許看著洛九和奇樂，特別是奇樂，他的目光在奇樂的身上停頓了很久，帶著一種難以忽視的慈愛，片刻後道：“給它們吃吧。”
“真不行，規定的警犬不能吃的。”訓導員搖了搖頭，最後老許只得將火腿腸重新收回了口袋裏，訓導員這才松了口氣。
“我知道你這次來是想要問什麽。”老許將訓導員帶進了屋子裏，他說道：“我孫女去世了，兩年前的事情了。”
“那為什麽一直沒說？”訓導員問道。
“……”老許想了想，道：“總覺得她還在，總覺得只要不說不提，大家當她還在，她就會真的還在我身邊呢。”
老許的臉是黝黑泛紅的，因為長時間曬太陽，有些幹燥蛻皮，他的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汗餿味，還有垃圾場那邊的一點點臭味，也許就是剛剛才從垃圾場那邊回來的。
洛九和奇樂被帶著進屋子，它們下意識先嗅聞一下，老許像是沒有看到一般，任由它們到處嗅聞，訓導員說道：“你……節哀。”
“兩年過去了，也沒什麽的。”老許低著頭，道：“你以前是東城區的是吧？”
“對。”洛九的訓導員說道：“以前是東城區的，後來因為這邊的案件，才來了西城區協助破案。”
“我聽說了，是那個廢工廠的分屍案，聽說是一男一女，兄妹兩個，死的很慘。”老許低頭看著水杯，他語氣平靜道：“被分屍了呢，死的特別慘。”
他突出了“特別慘”三個字，而且這種話一連說了兩次，訓導員微微握緊了牽引繩，有點警惕地看著老許，道：“你從哪了解到的這些事情，局裏同事跟你談的嗎？”
“都知道呢，那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大街小巷都在傳這件事情，我去垃圾場那邊收垃圾的時候，還聽到有人說，還有碎屍在垃圾場。”老許的杯子裏泡著零星的幾個茶沫，特別碎，看上去幾乎都不太能喝了，用熱水一沖泡，泛著一股子黴味。
訓導員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的感覺，他不是第一次看到罪犯，但是老許給他的感覺像是罪犯，又不像是罪犯，一時間讓訓導員有些捉摸不透，不過兩條警犬都沒從這個屋子裏發現任何問題，估摸著這裏是真的沒問題了。
“妞妞去世兩年了，以前確診了白血病的時候，我覺得天都塌了，感覺一下子不會生活了，想著要不抱著妞妞一起去死吧，去見她的爸爸媽媽，我的孩子們。”老許幹裂的嘴唇動著，牙齦泛黃，甚至帶著黑色，他的指縫裏全部都是黑色的灰塵和泥土，指甲也因為長期去撿垃圾，翻找東西而有些畸形了：“但是後來，醫生說這個病發現得早，還能救，妞妞還小，她就拉著我的手說‘爺爺，我不想死，我死了你咋辦啊’，我就想著努力掙錢幹活，救救這孩子吧，多可憐啊，才這麽一點點大，還沒開始自己的生活呢，我還想她以後能長大，能考學，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能有自己的家庭……”
老許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訓導員都沒有打斷他的話，只是靜靜地聽著，他面對老許的時候，能看得出來老許在回憶妞妞時幸福的表情，只是眼中總是閃爍著淚光。
“後來為什麽妞妞還是去世了？”訓導員問道。
他隱約感覺到了關鍵點就在這裏。
旁邊的洛九和奇樂也豎起了耳朵，奇樂轉頭看向了洛九，它低聲道：“不知道為什麽，我從他身上聞到了特別熟悉的味道。”
“我也聞到了特別熟悉的味道。”洛九說道。
倆狗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道：“歡歡。”
老許身上歡歡的味道特別明顯，但是按道理，歡歡已經死了，死了這麽長時間了，屍體都風幹了，早就已經幹癟的不成樣子，連腐肉都算不上，怎麽老許身上還會有歡歡的氣味呢。
“我籌到錢了。”老許擡起頭看著訓導員，他本來有些渾濁泛黃的眼睛此刻卻顯得有些亮，他的喉頭微微聳動著，蒼老的皮膚上泛著龜裂的痕跡，歲月和命運都不曾優待過這個老人，他盯著訓導員看著，看了很久很久，一直到眼裏都是淚水，忽然啪嗒啪嗒地掉在了桌子上，掉在了水杯裏。
“治療失敗了？”訓導員猜測道。
他面對這種人間慘劇，無論看多少次，都會覺得難以面對，在警局工作久了，看到的事情沒有最慘，只有更慘，但是面對老許的時候，訓導員還是有種無法形容的無力感，他的直覺告訴他，後面的話也許他不想聽，但是職業道德讓他坐在這裏，繼續聽下去。
老許面對訓導員的話搖了搖頭，他聲音幹啞：“沒有。”
“那為什麽……”不等訓導員將話問完，老許便道：“那天，我帶著妞妞去醫院，醫院大廳的人特別多，特別擠，妞妞當時病發了，她就在我的懷裏，我要照顧她，抱著她上上下下，醫生護士都特別熱心地幫我……”
老許說了特別特別多的細節，比如護士怎麽給妞妞擦臉，怎麽幫妞妞做治療，他說的非常詳細，明明已經過去兩年的事情了，在老許眼裏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不難想象他沒日沒夜都在回味著當初的細節，才能做到如此精準地了解每一點每一滴。
“我的錢被偷了。”老許擡起頭看著訓導員，他的表情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猙獰，但很快就恢覆了平靜：“我帶妞妞回來之後，就發現錢被偷了，我……覺得當時懵了。”
“被偷了？在醫院被偷的？後來報警了嗎？追回了嗎？”訓導員問道。
“在醫院偷的，報警了，找到了小偷，但是沒有追回，因為他們把錢用掉了。”老許說道。
訓導員註意到了“他們”這兩個字。
“說實話，有時候我在想著，難道窮人真的不配活著嗎，為什麽呢？我靠著我的雙手掙錢，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別人的事情，我問心無愧地生活，我努力地拼命地生活，我帶著我的孫女，我的妞妞啊，她那麽懂事，這麽小的年紀就知道幫我撿瓶子，幫我捶背。”老許再次往前了一步，他的臉暴露在了燈光之下，訓導員這才看到了剛剛微微泛光的是什麽，老許的臉上已經布滿了淚水：“那兩個畜生，他們該死。”
這話一出口的時候，訓導員忽然有種一個答案已經走到了自己的嘴邊，但他緊閉著嘴巴，不敢開口，不敢去詢問這個答案，他起身扶著桌子，一手握著牽引繩，道：“老許，這件事情，你需要跟警方去說明一下。”
“我說了。”就在訓導員起身想要走的時候，老許在他身後說道：“那兩個畜生，未成年，有著光明的前途，是大學生，他們是村子裏的希望……我說了的，我也同意從輕處理了。”
“妞妞什麽時候死的？”訓導員忽然問道。
“我帶妞妞回家之後，發現錢不見了，我去找錢，妞妞在家裏待著，等我回來的時候，她的小手都冰冰涼涼的，怎麽喊都喊不醒了，她的眼睛特別大，像她媽媽。”老許小聲道：“哦對了，你知道村子裏現在是不給土葬，要火葬，火葬一場要多少錢啊，骨灰盒又得多少錢，妞妞怕孤單，我就去問了一下最近的墓地，一個墓地的價格，都夠我撿多少年的瓶子了……”
“那個藥瓶裏……”洛九的訓導員沒有再吭聲，他偏過頭，不忍再說。
老許這個時候卻笑了：“藥瓶太小了，裝不下妞妞的，那裏面不是妞妞。”
洛九的訓導員看向了老許，老許說道：“妞妞以前用的藥而已，做個念想，妞妞就在我這裏，離我很近，埋在了這個小院子的旁邊，我就想著，她一直說要給爺爺作伴，要給爺爺養老，這樣也好，陪我一起到老。”
“你知道的，我養過一只薩摩耶，叫做歡歡。”老許重新坐在了椅子上，他腿腳不便，站久了就會疼的，他說道：“以前妞妞可喜歡這只薩摩耶了，可惜了，這是人家了，我就還給了人家。”
訓導員沒有再走，他一直站在門口，背靠著墻壁，夕陽逐漸落了下去，溫度開始降低了，微微有些冷，訓導員看著身邊的兩只警犬，沒有吭聲。
兩人之間沈默了很久，訓導員忽然說道：“老許，我問你一句話，你回答說是，或者不是，就行了。”
“我知道你要問什麽。”老許說道：“是，是我殺的。”
那兩個畜生是他殺的，屍體是他分的，是他將這兩個畜生打死之後拖去的垃圾場那邊，用平時切割廢品的機器切割了屍體，是他將屍體拋屍了，是他將他們扔到了很多地方，要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妞妞去世之後，警察找到了這兩個畜生，是兩個大學生，聽說是他們村子裏唯一的兩個大學生，供出來的寶貝，我去的時候，這兩個學生對著我痛哭流涕，說家裏特別貧窮，所以才會起了歪心，我看到他們的爺爺也來了，跟我一樣大的年紀，頭發啊，全都白了，顫顫巍巍地走過來。”老許說：“我對不起妞妞，我心軟了，警察跟我說，妞妞的死嚴格說來說，和他們也沒關系，他們只是盜竊罪。”
“所以你才出具了原諒書。”訓導員說道。
“對，我出具了原諒書，我想著他們家老人也不容易，我想著我愛妞妞，他爺爺也愛他們，我想著也許人都會犯錯，但是給一個改的機會，也許就會變好，我想著很多的事情，我想著……”老許停頓了下來，好一會兒又道：“我那個時候啊，善良到了愚蠢的地步，我怎麽會相信一個惡人只會做一件惡事呢？我怎麽會想著一個壞人能改過自新呢？”
老許冷笑了一聲，他像是在自嘲。
洛九和奇樂的耳朵豎起著，聽著這些事情，一下子都不眨眼，片刻之後，老許喝了口水，他低聲道：“我的那只薩摩耶，後來被它的主人帶回去了，但是它的主人對它不好，皮膚病又犯了，於是就把狗又給我送了回去，那個時候，我正好出去了，去給妞妞處理後事，後來回來的時候，路過了垃圾場……我看到了歡歡的屍體，那麽瘦弱，那麽可憐，毛都禿了很多，沒有呼吸了，就這麽死了。”
妞妞死了，歡歡也死了。
“是那兩個畜生弄死的，因為歡歡認出了，他們就是那兩個小偷。”老許低著頭：“所以他們毒死了歡歡，那一瞬間啊，你知道我怎麽想的嗎？我在想，這兩個畜生，死去吧，他們都給我死去吧！！”
老許的樣子很平靜，但是聲音卻異常猙獰，像是在咬著牙說的，他的眼睛赤紅，死死盯著眼前的茶杯，咬著牙道：“我為什麽要相信壞人只會做一件壞事……我怎麽這麽蠢。”
其實洛九的訓導員根本沒想到老許會將事情全盤拖出，他來的時候，甚至想好了今天來做什麽，明天又該來做什麽，後來大家怎麽安排，才能查明老許的情況。
他想的特別仔細，想好了這是個長久的拉鋸戰，老許能瞞著大家這麽久，就代表他絕對是個心思深沈的人，想要從他這裏套出話來一定是難上加難，但是他完全沒有想到，他什麽事情都還沒做，老許就自己全盤托出了。
“你抓我吧，或者我去自首也行，反正我年紀都這麽大了。”老許笑著說：“殺了他們兩個畜生，我不虧的。”
“有些事情，你應該報警，交給警方……”訓導員的話被打斷了。
老許盯著訓導員看，然後搖了搖頭道：“他們偷竊，他們造成了我妞妞的死，都只是這樣輕飄飄地落下了，就像是那個警察說的，即便我不出具原諒書，他們又能怎麽樣呢，他們能得到和妞妞一樣的下場嗎？不能的，更何況後來死的是歡歡，只是一只沒人要的癩皮狗了，是一個狗，死了就死了……但是不一樣，對我而言，歡歡不僅僅是狗，那是我妞妞在我身邊的證明，是妞妞的玩伴，是會幫我馱著廢瓶子，不會嫌棄我貧窮，會陪著我和妞妞一起過苦日子的狗，是家犬，知道嗎，是家犬。”
訓導員沒有再吭聲了，他看著老許這樣，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
“是我跟你走，還是等會我去自首？”老許忽然說道。
“跟我走吧。”訓導員說道：“你這個也是自首了。”
“我會死嗎？會被判死刑嗎？”老許問道。
“這個……是法院的事情了。”訓導員深吸了一口氣道：“你跟我回去吧。”
老許並沒有什麽掙紮就跟著洛九訓導員上了警車，洛九和奇樂跟在後面，老許總是時不時地回頭看看奇樂，他看著奇樂，然後收回了目光，道：“我見過它的。”
“在垃圾場？”訓導員一邊開車一邊問道。
“對，在垃圾場。”老許說道：“它比歡歡聰明。”
“歡歡是被投毒死的。”訓導員說道：“按照你的說法的話，歡歡不應該去吃他們兩個投毒的食物才對。”
“歡歡一般是不吃別人給的東西，但是總有失誤的時候。”老許說道：“我後來看到歡歡的時候，它的鼻子上塗了辣椒水，什麽都聞不到了，什麽都聞不出來，根本不知道這個食物上面的氣味是誰的，就這麽吃掉了……”
訓導員想起來之前分屍案的時候，查詢了那兩個受害者，的確是查出這兩個有虐殺動物的習慣，包括但不僅限於給貓貓狗狗的鼻子上噴辣椒水，他們甚至還會將貓的整個皮毛都給拔下來，制作成藝術品，這個仿佛是他們宣洩的方式，又或者說，對於他們而言，貓貓狗狗的生命根本無須在意。
不過想到這兩個是來源於那個生產鬥狗的村子，這一切的做法忽然又變得合理了起來。
“老許，問你一個問題。”車子在路上開的時候，訓導員忽然說道：“你上次把洛九在鬥犬場臥底的事情，透露給的誰，是陳阿傑嗎？”
老許楞怔了一下，他看向了訓導員，有些困惑道：“什麽鬥犬場？什麽臥底？”
這話讓訓導員也懵了一下，他下意識扭過頭去看老許，似乎是為了確定老許的反應是否真實，正好前面的路口處是紅燈，洛九的訓導員踩下了剎車，停在了路口的斑馬線處，說道：“你老老實實的交代，你連殺人都交代了，這件事情沒必要再隱瞞下去了。”
老許依舊是這樣的表情看著訓導員。
“老許。”訓導員加重了語氣，他道：“你說過的，壞人不會只做一件事情，之前那件事情，差點害死了洛九和奇樂，你就算是看在妞妞和歡歡的面子上，你也得將這件事情說出來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麽。”老許繼續搖了搖頭，說道：“你說的這些事情我完全不知道。”
“老許，壞人不會只做一件壞事，你知道鬥狗場嗎，知道販毒，知道他們用狗去販毒嗎？”訓導員看著前面的紅燈，他說道：“全部說出來，戴罪立功。”
“……”老許沈默了很久，他盯著前面的紅燈，紅燈慢慢轉為了綠燈，後面的車按喇叭了，洛九的訓導員才一腳踩在了油門上重新啟動了車子，朝著西城區公安局的方向跑去，他說道：“等會到局裏，你最好把你知道的事情都交代一下，這種事情……”
“我知道你想要問什麽，我只能跟你說。”老許說道：“最容易被你們忽略的人，不起眼的人，也許往往就是你要找的人，比如像是我，誰能想到人是我殺的呢，誰能想到我能在警局待這麽久呢？”
“你想要說些什麽？”訓導員依稀能感覺到老許在提醒什麽。
“我的意思是……”老許看向訓導員，說道：“誰能保證，警局裏出問題的，只有一個人呢？”
洛九的訓導員猝然扭頭看了眼老許，而此刻，本該在對面停車等待的一輛車忽然像是失控了一般，朝著這邊猛地沖了過來，洛九的訓導員已經看到了，但是他避之不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輛車朝著自己撞了過來。
他不能猛打方向盤，因為另一邊就是正在等待著過馬路的小學生，一堆的小學生，他不能動方向盤。
“砰——”
一聲巨響，警車在馬路中央被撞的翻倒了過去。
動物的直覺一向是非常準的，在對面的車子撞擊過來的時候，洛九就叫了起來，但是這樣的距離，根本無法自救，它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輛車撞在了警車上，整個車子都翻倒在地。
洛九只能感覺到渾身一顫，不受控制地翻倒，它下意識將奇樂壓在了身下，然後試圖保護訓導員，但是訓導員在駕駛座，而它是在後座的，什麽都做不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奇樂能聽到旁邊隱隱傳來了警笛聲，還有救護車的聲音，它下意識低頭想要去尋找訓導員和洛九，鼻子微微聳動，隱隱能嗅到訓導員的血味，還有洛九的氣息。
“洛九。”奇樂低聲道：“能說話嗎？”
“嗯。”洛九應了一聲。
奇樂渾身都被洛九壓著，一時間有些喘不過氣，它想要起身掙紮了一下，但是很快就聽到了身上傳來了一聲悶哼，然後就不敢動彈了，只能卡在了車座之間。
“你是不是受傷了？”奇樂問道，它都未曾註意到自己的聲音略微有點發顫：“洛九，你說話。”
“沒有。”洛九的聲音聽上去和往常並沒有什麽差別，它低聲道：“我沒事。”
奇樂聽到了洛九的聲音，心下才稍稍安定了一點，它說道：“我想起來。”
“不能動。”洛九低聲道：“不要動，等待救援，不然如果傷著哪裏，你自己都不知道……”
洛九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氣喘，像是有些費力，呼吸之間帶著一絲奇怪的聲響，聽得奇樂的心都提了起來，它的臉色有些微變，問道：“洛九，你是不是撞傷了，你哪裏疼？”
“不疼，就是爪子可能受了點傷。”洛九低聲道：“你陪我說說話。”
“好，你想要說什麽？”奇樂問道。
“你當初，為什麽把我丟了啊？明明我對你很好，你也對我很好我，為什麽不要我了呢？”洛九說了這麽一大串的話之後就輕輕蹭了蹭奇樂，繼續不吭聲了，奇樂心下微微發顫，它立刻道：“沒有丟掉你，我怎麽可能丟掉你呢，我也不舍得啊。”
旁邊的警笛聲越來越明顯了，依稀能感覺到有誰在搬著車子，奇樂問道：“訓導員怎麽樣了，受傷了嗎，怎麽沒有聲音，我好像聞到了他的血味。”
“他應該是受傷了。”洛九說道：“不過他在側面，沒有直接撞擊到，沒事的，救護車來了。”
“那你呢？”奇樂還是有些不放心，它的預感一向很準，總是覺得不太對勁，洛九像是什麽事情瞞著它，奇樂說道：“你是不是不止爪子受傷了？”
“只有爪子受傷，頂多再加一個尾巴。”洛九低聲笑道：“感覺到我的尾巴了嗎？”
它的尾巴尖輕輕晃動，觸碰著奇樂，然後伸出舌頭輕輕舔舐了一下奇樂的臉，聲音很輕地說道：“說說話，奇樂……再說兩句吧。”
訓導員那邊的車門已經被打開了，奇樂能聽到訓導員和老許都被拉出去的聲音，還有各種嘈雜的聲音，唯獨沒有再聽到洛九的聲音。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老許的孫女早就死了？這不可能啊, 之前我們查案的時候來過這邊，還看到過他孫女呢。”洛九的訓導員一臉茫然，他扭過頭去看昆天的訓導員, 發現對方也是一臉懵。
不等兩人理清思緒，便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孩童的喊聲：“爺爺, 我回來啦！”
兩人看過去, 都看到了來者是一個小孩子, 洛九的訓導員臉色頓時一變，有種大白天見鬼的感覺，他猝然扭頭看向了自己身邊的老人, 就看到老人拍了拍手，然後走過去把小女孩身上的灰塵拍了拍, 說道：“又去哪裏完了？等會要吃飯了啊。”
“這個是……”洛九的訓導員有些遲疑地看向老人。
“我家孫女。”老人笑著說道：“來，叫叔叔。”
“叔叔好。”小女孩好奇地打量著洛九的訓導員, 而後問道：“叔叔我記得你, 你上次去過許爺爺家裏, 這次帶大狗狗了嗎？我能摸摸嗎？”
“這次沒帶，大狗狗在家裏休息呢。”洛九的訓導員嗓子略有些幹澀。
“那下次能帶大狗狗和我玩嗎？”小女孩脆生生地問道。
“好，下次哥哥帶大狗狗跟你玩，但是你要先告訴哥哥，你的爺爺是……”洛九的訓導員微微一頓。
“爺爺。”小女孩扭過頭看向了老人，道：“爺爺，叔叔找你有事呢。”
這下不用證明了, 基本確定了小女孩就是這個老人的孫女，而並非是老許的孫女。
不知道為何, 雖然尚未求證，但是看向老人和小女孩, 洛九訓導員基本是明白這老人的話應該是真的，老許的孫女真的早就死了，可是他們誰也不知道。
老許也從未提到過。
等回到警局的時候，奇樂和洛九也休息好了，正廝混在一起，互相咬著，不過也就是互相撲咬著玩耍，和往常打架截然不同，至少和揮爪揍昆天時候的模樣是完全不同的。
昆天的嘴巴還是腫著的，看上去十分滑稽，而它的照片也被打印了下來，發給了各個訓導員，讓他們給自家警犬看一看，做一下反面教材。
“警犬也是要面子的。”昆天腫著嘴巴，含糊不清道：“能不能問問我的意見。”
“雞腿和面子，你選擇哪一個？”洛九微微擡起頭看了眼昆天。
昆天思考了一下，謹慎地回答道：“雞腿。”
洛九：……
昆天的訓導員回來的時候，給昆天多加了一個雞腿，他揉著昆天的腦袋，又給昆天的嘴巴上了藥，而後道：“這次吃大虧了吧，我看你下一次敢不敢什麽玩意都往嘴裏扒拉。”
“下次不吃蜜蜂了。”昆天腫著嘴巴，含糊不清地說道，它都不用張嘴，舌頭微微往外吐著輕輕喘氣，但是口水就是止不住地往外淌，看得訓導員都覺得腦袋疼，真的是又好笑又好氣。
昆天的形象頓時成為了反面教材，教導大家在夏天這種毒蟲特別多的季節，千萬別去吃東西。
昨晚才差點吃了一只蟬的奇樂有些心虛的耷拉著耳朵，呈現了飛機耳的狀態，它聽著訓導員的教導，偶爾微微擡起眼皮瞅了眼，又飛快地看著地面，看著爪子，但是就是不去看訓導員的眼睛。
“瞅瞅你這心虛樣，都快跟昆天一個模子出來的了，得虧昨晚的蟬是沒有毒的，這要是一只毒蟲，你兩就得一起上去當反面教材了。”不得不說奇樂太懂得怎麽拿捏人心了，它慫慫的模樣看得訓導員有些心軟，最後只能嘆了口氣，認命道：“算了算了，你自己記住教訓就行了。”
這件事情很快就被揭過去了，但是老許家孫女去世的事情，卻是一道揭不過去的坎。
這件事情被洛九訓導員帶回了隊裏之後，隊裏的人都非常詫異，但是這件事情也僅僅有幾個訓導員知道，其他人他們誰都沒說。
“上次洛九的事情，你懷疑咱們內部有人出問題了，現在看起來，有沒有可能就是老許將這件事情告知出去的？”昆天的訓導員問道。
“應該不是。”洛九的訓導員搖了搖頭道：“老許平常只是來收垃圾，他並不知道太多的細節，不應該知道這麽隱秘的計劃，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是他收垃圾的來到了這裏，看到洛九不在操場上訓練，但是第一反應也應該是洛九是不是外出執勤了，是不是在犬舍裏，或者其他可能，不應該會想到去幹臥底了……直接猜到這個的概率也太小了，幾乎不可能。”
“所以基本還是咱們內部出問題了。”阿凱的訓導員說道：“包括上次對於奇樂的網絡暴力，東城區協作的情況下就沒有問題，問題出在了西城區，但是能接觸到這些事情的，了解當初洛九去鬥犬場臥底的只有咱們內部的人。”
“雖然說是只有咱們內部的，但是當初這個事情，各個組都參加了，這得有多少人知道，咱們內部排查起來，也是非常困難的，總不能一個一個地細查。”洛九的訓導員微微頓了頓，他深吸了一口氣，而後說道：“我在想，這件事情，也許老許會知道一些。”
老許的孫女去世了，這件事情並不是什麽不能說的秘密，可是老許一直都沒有說過，一直默認大家都以為他孫女還在，這件事情本身就透著一絲不正常，常年從事警察事業的大家不得不提高了警惕。
“我會去調查一下這件事情。”洛九的訓導員說道：“但是目前這件事情，除了咱們幾個訓導員知道，沒有人知道，咱們都不要對外說，看看這一竿子下去，驚起的是哪條蛇。”
其他的同事都點了點頭，狗狗們坐成了一排，雖然不太能聽得懂這些東西，但是聽搭檔的話準是沒錯的，身為警犬，它們就是得要無條件地服從命令。
*
第二天洛九的訓導員帶著奇樂它們出去的時候，去了老許家附近，奇樂嗅了嗅氣味，而後趴在了原地，這正好是下午，太陽有些曬的慌，老人帶著孩子騎著小電驢從外面回來，正好瞧見了洛九訓導員和兩只警犬。
“大狗狗。”小女孩看到狗狗之後，立刻湊了過去，擺了擺手道：“我能摸摸嗎？”
訓導員看了眼洛九，又看了眼奇樂，最後說道：“摸摸這只，那只不能摸。”
奇樂已經非常乖巧地伸出腦袋，蹭了蹭小女孩的衣服和手心，它輕輕聳動著鼻子，能嗅得出這個味道，這分明就是上次來老許家的時候看到的小女孩。
訓導員看到奇樂的反應，而後向小女孩問道：“今天許爺爺沒有回來嗎？”
“沒有啊，許爺爺說今天要把廢品都送去廢品處理站。”小女孩說道：“叔叔是要等許爺爺回來嗎？”
訓導員頭疼道：“叫哥哥。”
“……”小女孩思考了一下，最後勉為其難道：“哥哥是要等許爺爺回來嗎？”
“對。”訓導員點了點頭，而後道：“你先回去吧。”
小女孩隨著老人回了自己家，訓導員帶著洛九和奇樂在旁邊轉悠了一圈，洛九和奇樂嗅聞的非常仔細，但是在四周都嗅聞了一圈，並沒有發現到什麽異常。
事實上這個結果倒是也在訓導員的意料之中，畢竟之前就帶警犬來過了，要是真的有問題，當時警犬就會直接示警了，不過看到這個結果，訓導員也松了口氣，至少暫時證明了老許沒有和毒販那群人有關系。
畢竟和老許認識了這麽多年，他是真的不想看到老許和這些事情有什麽牽連。
老許回來的時候，就看到了洛九的訓導員，他擺了擺手，瞅見洛九和奇樂之後還笑了起來，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然後從裏面拿出了一根火腿腸，說道：“給它們吃的。”
“不用。”訓導員連忙推拒。
“沒事的，給它們吃，我喜歡它們。”老許看著洛九和奇樂，特別是奇樂，他的目光在奇樂的身上停頓了很久，帶著一種難以忽視的慈愛，片刻後道：“給它們吃吧。”
“真不行，規定的警犬不能吃的。”訓導員搖了搖頭，最後老許只得將火腿腸重新收回了口袋裏，訓導員這才松了口氣。
“我知道你這次來是想要問什麽。”老許將訓導員帶進了屋子裏，他說道：“我孫女去世了，兩年前的事情了。”
“那為什麽一直沒說？”訓導員問道。
“……”老許想了想，道：“總覺得她還在，總覺得只要不說不提，大家當她還在，她就會真的還在我身邊呢。”
老許的臉是黝黑泛紅的，因為長時間曬太陽，有些幹燥蛻皮，他的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汗餿味，還有垃圾場那邊的一點點臭味，也許就是剛剛才從垃圾場那邊回來的。
洛九和奇樂被帶著進屋子，它們下意識先嗅聞一下，老許像是沒有看到一般，任由它們到處嗅聞，訓導員說道：“你……節哀。”
“兩年過去了，也沒什麽的。”老許低著頭，道：“你以前是東城區的是吧？”
“對。”洛九的訓導員說道：“以前是東城區的，後來因為這邊的案件，才來了西城區協助破案。”
“我聽說了，是那個廢工廠的分屍案，聽說是一男一女，兄妹兩個，死的很慘。”老許低頭看著水杯，他語氣平靜道：“被分屍了呢，死的特別慘。”
他突出了“特別慘”三個字，而且這種話一連說了兩次，訓導員微微握緊了牽引繩，有點警惕地看著老許，道：“你從哪了解到的這些事情，局裏同事跟你談的嗎？”
“都知道呢，那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大街小巷都在傳這件事情，我去垃圾場那邊收垃圾的時候，還聽到有人說，還有碎屍在垃圾場。”老許的杯子裏泡著零星的幾個茶沫，特別碎，看上去幾乎都不太能喝了，用熱水一沖泡，泛著一股子黴味。
訓導員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的感覺，他不是第一次看到罪犯，但是老許給他的感覺像是罪犯，又不像是罪犯，一時間讓訓導員有些捉摸不透，不過兩條警犬都沒從這個屋子裏發現任何問題，估摸著這裏是真的沒問題了。
“妞妞去世兩年了，以前確診了白血病的時候，我覺得天都塌了，感覺一下子不會生活了，想著要不抱著妞妞一起去死吧，去見她的爸爸媽媽，我的孩子們。”老許幹裂的嘴唇動著，牙齦泛黃，甚至帶著黑色，他的指縫裏全部都是黑色的灰塵和泥土，指甲也因為長期去撿垃圾，翻找東西而有些畸形了：“但是後來，醫生說這個病發現得早，還能救，妞妞還小，她就拉著我的手說‘爺爺，我不想死，我死了你咋辦啊’，我就想著努力掙錢幹活，救救這孩子吧，多可憐啊，才這麽一點點大，還沒開始自己的生活呢，我還想她以後能長大，能考學，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能有自己的家庭……”
老許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訓導員都沒有打斷他的話，只是靜靜地聽著，他面對老許的時候，能看得出來老許在回憶妞妞時幸福的表情，只是眼中總是閃爍著淚光。
“後來為什麽妞妞還是去世了？”訓導員問道。
他隱約感覺到了關鍵點就在這裏。
旁邊的洛九和奇樂也豎起了耳朵，奇樂轉頭看向了洛九，它低聲道：“不知道為什麽，我從他身上聞到了特別熟悉的味道。”
“我也聞到了特別熟悉的味道。”洛九說道。
倆狗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道：“歡歡。”
老許身上歡歡的味道特別明顯，但是按道理，歡歡已經死了，死了這麽長時間了，屍體都風幹了，早就已經幹癟的不成樣子，連腐肉都算不上，怎麽老許身上還會有歡歡的氣味呢。
“我籌到錢了。”老許擡起頭看著訓導員，他本來有些渾濁泛黃的眼睛此刻卻顯得有些亮，他的喉頭微微聳動著，蒼老的皮膚上泛著龜裂的痕跡，歲月和命運都不曾優待過這個老人，他盯著訓導員看著，看了很久很久，一直到眼裏都是淚水，忽然啪嗒啪嗒地掉在了桌子上，掉在了水杯裏。
“治療失敗了？”訓導員猜測道。
他面對這種人間慘劇，無論看多少次，都會覺得難以面對，在警局工作久了，看到的事情沒有最慘，只有更慘，但是面對老許的時候，訓導員還是有種無法形容的無力感，他的直覺告訴他，後面的話也許他不想聽，但是職業道德讓他坐在這裏，繼續聽下去。
老許面對訓導員的話搖了搖頭，他聲音幹啞：“沒有。”
“那為什麽……”不等訓導員將話問完，老許便道：“那天，我帶著妞妞去醫院，醫院大廳的人特別多，特別擠，妞妞當時病發了，她就在我的懷裏，我要照顧她，抱著她上上下下，醫生護士都特別熱心地幫我……”
老許說了特別特別多的細節，比如護士怎麽給妞妞擦臉，怎麽幫妞妞做治療，他說的非常詳細，明明已經過去兩年的事情了，在老許眼裏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不難想象他沒日沒夜都在回味著當初的細節，才能做到如此精準地了解每一點每一滴。
“我的錢被偷了。”老許擡起頭看著訓導員，他的表情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猙獰，但很快就恢覆了平靜：“我帶妞妞回來之後，就發現錢被偷了，我……覺得當時懵了。”
“被偷了？在醫院被偷的？後來報警了嗎？追回了嗎？”訓導員問道。
“在醫院偷的，報警了，找到了小偷，但是沒有追回，因為他們把錢用掉了。”老許說道。
訓導員註意到了“他們”這兩個字。
“說實話，有時候我在想著，難道窮人真的不配活著嗎，為什麽呢？我靠著我的雙手掙錢，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別人的事情，我問心無愧地生活，我努力地拼命地生活，我帶著我的孫女，我的妞妞啊，她那麽懂事，這麽小的年紀就知道幫我撿瓶子，幫我捶背。”老許再次往前了一步，他的臉暴露在了燈光之下，訓導員這才看到了剛剛微微泛光的是什麽，老許的臉上已經布滿了淚水：“那兩個畜生，他們該死。”
這話一出口的時候，訓導員忽然有種一個答案已經走到了自己的嘴邊，但他緊閉著嘴巴，不敢開口，不敢去詢問這個答案，他起身扶著桌子，一手握著牽引繩，道：“老許，這件事情，你需要跟警方去說明一下。”
“我說了。”就在訓導員起身想要走的時候，老許在他身後說道：“那兩個畜生，未成年，有著光明的前途，是大學生，他們是村子裏的希望……我說了的，我也同意從輕處理了。”
“妞妞什麽時候死的？”訓導員忽然問道。
“我帶妞妞回家之後，發現錢不見了，我去找錢，妞妞在家裏待著，等我回來的時候，她的小手都冰冰涼涼的，怎麽喊都喊不醒了，她的眼睛特別大，像她媽媽。”老許小聲道：“哦對了，你知道村子裏現在是不給土葬，要火葬，火葬一場要多少錢啊，骨灰盒又得多少錢，妞妞怕孤單，我就去問了一下最近的墓地，一個墓地的價格，都夠我撿多少年的瓶子了……”
“那個藥瓶裏……”洛九的訓導員沒有再吭聲，他偏過頭，不忍再說。
老許這個時候卻笑了：“藥瓶太小了，裝不下妞妞的，那裏面不是妞妞。”
洛九的訓導員看向了老許，老許說道：“妞妞以前用的藥而已，做個念想，妞妞就在我這裏，離我很近，埋在了這個小院子的旁邊，我就想著，她一直說要給爺爺作伴，要給爺爺養老，這樣也好，陪我一起到老。”
“你知道的，我養過一只薩摩耶，叫做歡歡。”老許重新坐在了椅子上，他腿腳不便，站久了就會疼的，他說道：“以前妞妞可喜歡這只薩摩耶了，可惜了，這是人家了，我就還給了人家。”
訓導員沒有再走，他一直站在門口，背靠著墻壁，夕陽逐漸落了下去，溫度開始降低了，微微有些冷，訓導員看著身邊的兩只警犬，沒有吭聲。
兩人之間沈默了很久，訓導員忽然說道：“老許，我問你一句話，你回答說是，或者不是，就行了。”
“我知道你要問什麽。”老許說道：“是，是我殺的。”
那兩個畜生是他殺的，屍體是他分的，是他將這兩個畜生打死之後拖去的垃圾場那邊，用平時切割廢品的機器切割了屍體，是他將屍體拋屍了，是他將他們扔到了很多地方，要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妞妞去世之後，警察找到了這兩個畜生，是兩個大學生，聽說是他們村子裏唯一的兩個大學生，供出來的寶貝，我去的時候，這兩個學生對著我痛哭流涕，說家裏特別貧窮，所以才會起了歪心，我看到他們的爺爺也來了，跟我一樣大的年紀，頭發啊，全都白了，顫顫巍巍地走過來。”老許說：“我對不起妞妞，我心軟了，警察跟我說，妞妞的死嚴格說來說，和他們也沒關系，他們只是盜竊罪。”
“所以你才出具了原諒書。”訓導員說道。
“對，我出具了原諒書，我想著他們家老人也不容易，我想著我愛妞妞，他爺爺也愛他們，我想著也許人都會犯錯，但是給一個改的機會，也許就會變好，我想著很多的事情，我想著……”老許停頓了下來，好一會兒又道：“我那個時候啊，善良到了愚蠢的地步，我怎麽會相信一個惡人只會做一件惡事呢？我怎麽會想著一個壞人能改過自新呢？”
老許冷笑了一聲，他像是在自嘲。
洛九和奇樂的耳朵豎起著，聽著這些事情，一下子都不眨眼，片刻之後，老許喝了口水，他低聲道：“我的那只薩摩耶，後來被它的主人帶回去了，但是它的主人對它不好，皮膚病又犯了，於是就把狗又給我送了回去，那個時候，我正好出去了，去給妞妞處理後事，後來回來的時候，路過了垃圾場……我看到了歡歡的屍體，那麽瘦弱，那麽可憐，毛都禿了很多，沒有呼吸了，就這麽死了。”
妞妞死了，歡歡也死了。
“是那兩個畜生弄死的，因為歡歡認出了，他們就是那兩個小偷。”老許低著頭：“所以他們毒死了歡歡，那一瞬間啊，你知道我怎麽想的嗎？我在想，這兩個畜生，死去吧，他們都給我死去吧！！”
老許的樣子很平靜，但是聲音卻異常猙獰，像是在咬著牙說的，他的眼睛赤紅，死死盯著眼前的茶杯，咬著牙道：“我為什麽要相信壞人只會做一件壞事……我怎麽這麽蠢。”
其實洛九的訓導員根本沒想到老許會將事情全盤拖出，他來的時候，甚至想好了今天來做什麽，明天又該來做什麽，後來大家怎麽安排，才能查明老許的情況。
他想的特別仔細，想好了這是個長久的拉鋸戰，老許能瞞著大家這麽久，就代表他絕對是個心思深沈的人，想要從他這裏套出話來一定是難上加難，但是他完全沒有想到，他什麽事情都還沒做，老許就自己全盤托出了。
“你抓我吧，或者我去自首也行，反正我年紀都這麽大了。”老許笑著說：“殺了他們兩個畜生，我不虧的。”
“有些事情，你應該報警，交給警方……”訓導員的話被打斷了。
老許盯著訓導員看，然後搖了搖頭道：“他們偷竊，他們造成了我妞妞的死，都只是這樣輕飄飄地落下了，就像是那個警察說的，即便我不出具原諒書，他們又能怎麽樣呢，他們能得到和妞妞一樣的下場嗎？不能的，更何況後來死的是歡歡，只是一只沒人要的癩皮狗了，是一個狗，死了就死了……但是不一樣，對我而言，歡歡不僅僅是狗，那是我妞妞在我身邊的證明，是妞妞的玩伴，是會幫我馱著廢瓶子，不會嫌棄我貧窮，會陪著我和妞妞一起過苦日子的狗，是家犬，知道嗎，是家犬。”
訓導員沒有再吭聲了，他看著老許這樣，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
“是我跟你走，還是等會我去自首？”老許忽然說道。
“跟我走吧。”訓導員說道：“你這個也是自首了。”
“我會死嗎？會被判死刑嗎？”老許問道。
“這個……是法院的事情了。”訓導員深吸了一口氣道：“你跟我回去吧。”
老許並沒有什麽掙紮就跟著洛九訓導員上了警車，洛九和奇樂跟在後面，老許總是時不時地回頭看看奇樂，他看著奇樂，然後收回了目光，道：“我見過它的。”
“在垃圾場？”訓導員一邊開車一邊問道。
“對，在垃圾場。”老許說道：“它比歡歡聰明。”
“歡歡是被投毒死的。”訓導員說道：“按照你的說法的話，歡歡不應該去吃他們兩個投毒的食物才對。”
“歡歡一般是不吃別人給的東西，但是總有失誤的時候。”老許說道：“我後來看到歡歡的時候，它的鼻子上塗了辣椒水，什麽都聞不到了，什麽都聞不出來，根本不知道這個食物上面的氣味是誰的，就這麽吃掉了……”
訓導員想起來之前分屍案的時候，查詢了那兩個受害者，的確是查出這兩個有虐殺動物的習慣，包括但不僅限於給貓貓狗狗的鼻子上噴辣椒水，他們甚至還會將貓的整個皮毛都給拔下來，制作成藝術品，這個仿佛是他們宣洩的方式，又或者說，對於他們而言，貓貓狗狗的生命根本無須在意。
不過想到這兩個是來源於那個生產鬥狗的村子，這一切的做法忽然又變得合理了起來。
“老許，問你一個問題。”車子在路上開的時候，訓導員忽然說道：“你上次把洛九在鬥犬場臥底的事情，透露給的誰，是陳阿傑嗎？”
老許楞怔了一下，他看向了訓導員，有些困惑道：“什麽鬥犬場？什麽臥底？”
這話讓訓導員也懵了一下，他下意識扭過頭去看老許，似乎是為了確定老許的反應是否真實，正好前面的路口處是紅燈，洛九的訓導員踩下了剎車，停在了路口的斑馬線處，說道：“你老老實實的交代，你連殺人都交代了，這件事情沒必要再隱瞞下去了。”
老許依舊是這樣的表情看著訓導員。
“老許。”訓導員加重了語氣，他道：“你說過的，壞人不會只做一件事情，之前那件事情，差點害死了洛九和奇樂，你就算是看在妞妞和歡歡的面子上，你也得將這件事情說出來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麽。”老許繼續搖了搖頭，說道：“你說的這些事情我完全不知道。”
“老許，壞人不會只做一件壞事，你知道鬥狗場嗎，知道販毒，知道他們用狗去販毒嗎？”訓導員看著前面的紅燈，他說道：“全部說出來，戴罪立功。”
“……”老許沈默了很久，他盯著前面的紅燈，紅燈慢慢轉為了綠燈，後面的車按喇叭了，洛九的訓導員才一腳踩在了油門上重新啟動了車子，朝著西城區公安局的方向跑去，他說道：“等會到局裏，你最好把你知道的事情都交代一下，這種事情……”
“我知道你想要問什麽，我只能跟你說。”老許說道：“最容易被你們忽略的人，不起眼的人，也許往往就是你要找的人，比如像是我，誰能想到人是我殺的呢，誰能想到我能在警局待這麽久呢？”
“你想要說些什麽？”訓導員依稀能感覺到老許在提醒什麽。
“我的意思是……”老許看向訓導員，說道：“誰能保證，警局裏出問題的，只有一個人呢？”
洛九的訓導員猝然扭頭看了眼老許，而此刻，本該在對面停車等待的一輛車忽然像是失控了一般，朝著這邊猛地沖了過來，洛九的訓導員已經看到了，但是他避之不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輛車朝著自己撞了過來。
他不能猛打方向盤，因為另一邊就是正在等待著過馬路的小學生，一堆的小學生，他不能動方向盤。
“砰——”
一聲巨響，警車在馬路中央被撞的翻倒了過去。
動物的直覺一向是非常準的，在對面的車子撞擊過來的時候，洛九就叫了起來，但是這樣的距離，根本無法自救，它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輛車撞在了警車上，整個車子都翻倒在地。
洛九只能感覺到渾身一顫，不受控制地翻倒，它下意識將奇樂壓在了身下，然後試圖保護訓導員，但是訓導員在駕駛座，而它是在後座的，什麽都做不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奇樂能聽到旁邊隱隱傳來了警笛聲，還有救護車的聲音，它下意識低頭想要去尋找訓導員和洛九，鼻子微微聳動，隱隱能嗅到訓導員的血味，還有洛九的氣息。
“洛九。”奇樂低聲道：“能說話嗎？”
“嗯。”洛九應了一聲。
奇樂渾身都被洛九壓著，一時間有些喘不過氣，它想要起身掙紮了一下，但是很快就聽到了身上傳來了一聲悶哼，然後就不敢動彈了，只能卡在了車座之間。
“你是不是受傷了？”奇樂問道，它都未曾註意到自己的聲音略微有點發顫：“洛九，你說話。”
“沒有。”洛九的聲音聽上去和往常並沒有什麽差別，它低聲道：“我沒事。”
奇樂聽到了洛九的聲音，心下才稍稍安定了一點，它說道：“我想起來。”
“不能動。”洛九低聲道：“不要動，等待救援，不然如果傷著哪裏，你自己都不知道……”
洛九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氣喘，像是有些費力，呼吸之間帶著一絲奇怪的聲響，聽得奇樂的心都提了起來，它的臉色有些微變，問道：“洛九，你是不是撞傷了，你哪裏疼？”
“不疼，就是爪子可能受了點傷。”洛九低聲道：“你陪我說說話。”
“好，你想要說什麽？”奇樂問道。
“你當初，為什麽把我丟了啊？明明我對你很好，你也對我很好我，為什麽不要我了呢？”洛九說了這麽一大串的話之後就輕輕蹭了蹭奇樂，繼續不吭聲了，奇樂心下微微發顫，它立刻道：“沒有丟掉你，我怎麽可能丟掉你呢，我也不舍得啊。”
旁邊的警笛聲越來越明顯了，依稀能感覺到有誰在搬著車子，奇樂問道：“訓導員怎麽樣了，受傷了嗎，怎麽沒有聲音，我好像聞到了他的血味。”
“他應該是受傷了。”洛九說道：“不過他在側面，沒有直接撞擊到，沒事的，救護車來了。”
“那你呢？”奇樂還是有些不放心，它的預感一向很準，總是覺得不太對勁，洛九像是什麽事情瞞著它，奇樂說道：“你是不是不止爪子受傷了？”
“只有爪子受傷，頂多再加一個尾巴。”洛九低聲笑道：“感覺到我的尾巴了嗎？”
它的尾巴尖輕輕晃動，觸碰著奇樂，然後伸出舌頭輕輕舔舐了一下奇樂的臉，聲音很輕地說道：“說說話，奇樂……再說兩句吧。”
訓導員那邊的車門已經被打開了，奇樂能聽到訓導員和老許都被拉出去的聲音，還有各種嘈雜的聲音，唯獨沒有再聽到洛九的聲音。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