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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夫猶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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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夫猶餓死

馮三嬸家住的是兩間土坯房, 屋頂蓋著茅草,屋外圍著一圈籬笆隔出一個小院子,比起江府真是太簡陋了。

可鐘逾已經看過不少同村的其他房子, 馮三嬸的土坯房至少比某些純茅草房要強不少。

馮三嬸打開籬笆, 對鐘逾說:“姑娘,快把你的馬牽進來吧。”

鐘逾牽著馬進了院子, 剛找了個木樁子將馬拴住,就聽見旁邊傳來細微的響動。

她扭頭一看,就看見土坯房的木門被推開,門縫露出半張黝黑的臉,看不出是男是女。

馮三嬸立馬出聲:“小丫,快把門打開, 給姑娘端一張凳子!”

小丫這才把門徹底推開, 露出全身。

她很矮, 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 看著六七歲的模樣,發量不多,不過梳的很整齊。

小丫無聲地望著鐘逾,眼裏充斥著好奇, 因為她很少見到鐘逾這樣的“城裏人”——她皮膚比村裏所有人都白, 哪怕穿著刻意找來的深色衣裙也比村裏人的衣服好太多。

馮三嬸催促:“小丫,快去端凳子。”

小丫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鐘逾, 這才轉身走了。

馮三嬸帶著鐘逾進了屋,準確的說, 應該是進了土坯房的其中一間。

進門就能看見一個竈臺, 一邊墻上堆滿了柴,空氣中有灰的味道, 還有一種廚房積年累月沈澱的炊煙氣息。

馮三嬸提了一桶水倒進鍋,隨後開始生火。

實際上馮三嬸一家平時喝水並不燒,但是鐘逾是客人,她才想著燒水泡茶招待一下。

當馮三嬸準備拉風箱時,小丫就抱著一個小板凳過來了。

小丫將板凳放在鐘逾背後,話也不說。

還是鐘逾主動說了一句:“謝謝。”

小丫像是被驚了一跳t,怔怔地盯著她看了幾秒,迅速轉身跑去給馮三嬸幫忙了。

馮三嬸隨口搭話道:“姑娘,你是縣城的人,怎麽跑到我們小丘村來了?”

“這幾日我同家人在青雲寺祈福,我下來閑逛。”

“原來如此,不過我想提醒姑娘,外面的地界亂,出門在外,多加小心。”

“亂?怎麽亂?”鐘逾其實對外面的情形很好奇。

“我看姑娘生的白凈,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姑娘,這片山丘中幾個村裏時不時有些人牙子徘徊,專門偷年紀小長得好的姑娘,他們若是看見你孤身一人,定不懷好意。除了人牙子,從小丘村東邊出去不到十裏的山頭就有幾窩土匪,前兩年還沒有,這兩年收成差,一些流民聚在一起成了匪。”

“多謝提醒,我記著了。”

馮三嬸從竈臺上拿起一個陶罐子,從裏面抓了一大把茶葉扔進陶碗,等水一燒開,便盛水泡茶。

她小心翼翼地把碗端給鐘逾:“姑娘,請。”

鐘逾道謝著接過茶。

她垂下眼,看見碗裏粗糲的茶葉,其中少不了茶梗子。

她吹了吹,喝了一小口——滿滿的苦澀味,和江府的茶完全不一樣,卻已經是馮三嬸能拿出的最好的茶。

當鐘逾喝了半杯茶後,就聽到外面傳來敲鑼聲。

鐘逾往外望了一眼,問馮三嬸:“怎麽了?”

馮三嬸眼裏有些憂愁:“收租來了。”

鐘逾站到門邊,透過門縫輕易便看見外面的土路上行過幾輛驢車,驢車上豎著一面旗,旗上一個“江”字,車上坐著幾人穿著雜役的服飾,應該是江府家丁,為首兩人一個敲鑼一個喊:“鄉鄰們!交租咯交租!”

幾輛驢車中間有個騎騾子的長衫先生,他戴著個儒帽,肩上掛著個算盤,看著和周圍的江府家丁很不一樣。

江府一行人順著道路前行,最終停在一棵枯樹下。

家丁從驢車上搬下桌椅板凳,算盤先生第一個落座。

他雖然坐著,卻擡頭挺胸、閉目養神,似乎不想多看村裏人一眼。

馮三嬸在一旁唉聲嘆氣,小丫跑過去抱住她的腿:“娘。”

“該還的債總要還!”馮三嬸推開小丫,對鐘逾道,“姑娘,你在這裏休息吧,我得出去一趟。”

說完,馮三嬸先是跑進隔壁房子拿了些東西,隨後出門湧入了交租的隊伍。

交租的人越來越多,有些村民甚至拖著大袋大袋的谷子排隊,鐘逾想起自己上次看見這樣的場景還是好多年前在民國的某個村落,當時匆匆趕路,不曾細看。

一杯茶見底,鐘逾就聽外面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爭吵,村民一方和江府家丁之間的氣氛劍拔弩張,像是要打起來似的。

鐘逾放下茶杯,對小丫道:“小丫頭,多謝招待,我出去看看。”

小丫呆呆地望著她,也說不出阻止。

出了門,鐘逾從院子的馬背上取下冪籬罩在頭上,徑直朝交租的方向走去。

距離並不遠,沒多久,鐘逾就到了地方。

她率先聽到江府的家丁說話——

“馮老二,要你交租你不交!要你拿地契你不肯!我看你是想見官!”

馮老二是個頭發半白的老農,他氣血上湧,雙眼通紅,瞪著江家家丁:“交租?你們幹脆把我命拿去算了!我給你們江家交了幾十年租,這兩年收成不好,欠了半鬥谷子,你們就要收地契斷我活路!”

旁邊的村民感同身受,紛紛幫腔:“你們江府欺人太甚!”

算盤先生一推桌子,站起來,睥睨地目光掃過眾人:“幹什麽幹什麽?想造反吶?”

也有人勸馮老二:“馮二哥,忍一忍吧!今年都不好過,但日子再難也要過下去,總能過下去的……”

不等好話勸完,人群中跳出一個持獵刀的高大男人,他一腳踹在算盤先生的桌子上:“過個屁!江府那老匹夫想讓你們活嗎?去年收租,咱們村吳老九、羊叔是什麽下場,他們一個跳河一個進山被野獸分食,你們都忘啦?還有近的馮三哥,他才死在江府門口!屍骨未寒!”

獵刀男的出現顯然將幾個江家人嚇一跳,算盤先生對上那兇悍的眼神,一個哆嗦就往後退,奈何後面幾個家丁縮地比他還快,他已失了先機,怎麽退都在第一排。

算盤先生警告說:“張獵戶,有你什麽事?你又不種田不交租,少擱這兒挑唆鄉鄰們!”

馮三嬸上前拉住張獵戶:“五弟啊,你別鬧事!”

張獵戶甩開馮三嬸的手:“阿姐,馮三哥都被江府的人打死了,你就不想討個說法?”

馮三嬸一下楞住了。

算盤先生一看情況不對:“你們這些刁民!惡民!要造反?信不信明天我家老爺……”

“啪!”張獵戶一巴掌抽過去。

“哎呦娘誒!”算盤先生應聲慘叫,臉已經腫起老高,“你你你……你敢打我?”

他是個讀書人,哪裏是村裏獵戶的對手?

有些村民對江府積怨已久,一看江府狗腿子挨打,紛紛叫好——

“打得好!打死這幾條江家狗!”

“老張,咱們村我最服你!你是咱們村第一好漢吶!”

更有人蠢蠢欲動,谷子都扔在一旁,撈起袖子想上來揍人。

一個村民不知從何處拖出一把鋤頭,他將鋤頭高高舉起、重重落下……

“轟”地一聲,算盤先生面前的桌面已經缺了一塊。

雖然沒劈到江府人頭上,但江府一眾早已是大驚失色、四處逃竄。

逃到一邊後,算盤先生才想起怒斥躲在自己身後的江府家丁:“你們這些廢物!看著我挨打?怎麽不去制止這些刁民?”

家丁十分委屈:“桃管家,我們今天是來拖谷子的,只帶了驢車,沒帶棍棒啊!”

何況,就算帶了棍棒,這些“刁民”發起瘋來,隨隨便便就能在家門口拿把鋤頭,他們就來了這麽幾個人,哪是對手?

當然,村裏不是所有人都站在張獵戶一邊。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爺子看著亂成一團的現場有些著急,他不敢對江府人說什麽,只好對張獵戶說:“張獵戶,別打啦!事情鬧大了可怎麽收場啊……”

某個中年婦人也道:“還是不要和江老爺鬧僵了關系,免得到了年關,誰家過不下去,江老爺不肯借糧食怎麽辦?”

桃管家一聽,受到了提醒:“說得不錯!你們這些刁民不要忘恩負義!想想這些年,遭了天災,哪回不是江老爺給你們借糧?你們欠了錢,也是江老爺買你們的地、讓你們做工抵債!”

此話一出,不少鬧事的人都沈默了下來。

若要說大家共同的感受,只有兩個字——窩囊。

與家大業大的江府相比,這些村民顯得如螻蟻一般。

他們今天是可以鬧一場,可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還是要去求江老爺那樣的巨富借糧,即使那樣的高利貸他們最後還不起。

幾個江府的家丁試探地走上前,見張獵戶沒有動作,火速把缺了一塊兒的桌子扶正,並請桃管家入座。

桃管家臉還在疼,但挨了一巴掌後老實多了,心裏有想法也不敢亂說,他時不時瞄一眼張獵戶,像是在看他臉色。

鑼聲響起,江府家丁喊道:“交租交租!鄉鄰們排好隊!”

村民排起長隊,張獵戶與少量村民站在隊伍之外,他們的表情有些頹喪。

馮三嬸也站在外面,她眼尖的看見了鐘逾,立馬走上來問:“姑娘,你怎麽出來了?”

鐘逾解釋道:“看見外面吵起來,就過來看看。”

張獵戶好奇地打量了鐘逾幾眼,但鐘逾戴著冪籬,叫人看不清相貌,他便問馮三嬸:“阿姐,這位是?”

馮三嬸道:“這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在縣城裏幫過我的姑娘。”

張獵戶眼裏閃過一絲驚訝:“縣城的姑娘?怎會到小丘村來?”

鐘逾:“我近日住在青雲寺。”

這樣說張獵戶就理解了,這個村落離青雲寺很近,而縣城裏的有錢人會到青雲寺祈福。

張獵戶不再過問鐘逾,而是對馮三嬸說:“阿姐,等我一下!”

說完,張獵戶跑去路邊,從一匹驢背上卸下兩只山雞提了過來,遞給馮三嬸:“阿姐,給你!”

馮三嬸第一反應是拒絕:“這怎麽行!不用不用!你拿去縣城賣了吧!”

張獵戶搖頭:“我前幾日獵到野豬,在鎮上賣了不少錢,這幾只野雞專門留下自家吃的,阿姐,你拿去招待這位姑娘也好,大郎才十二歲、小丫才六歲t,你家婆母生病臥床,都該補補。”

馮三嬸想起自己家人的現狀,最終還是嘆氣,接過東西道:“多謝!”

張獵戶對鐘逾抱拳,行了一禮:“多謝姑娘在縣城對我阿姐仗義相助。”

“言重了……馮三嬸,你家債務能還清嗎?”

馮三嬸強顏歡笑道:“姑娘別擔心,我把地契抵給江老爺就能還清……我家三哥死了,以後恐怕也種不了那麽多地。”

鐘逾有些同情,卻又無力改變他們的現狀。

她在民國就見過一些莊稼人的生活,一遇到天災很容易破產,最終變成流民,天知道馮三嬸以後的日子會怎樣,但在鐘逾的預料中有點悲觀。

張獵戶生氣道:“阿姐,地契留下!江府打死了人,也該賠償!”

馮三嬸愁眉苦眼:“我們哪裏鬥得過縣城的老爺?”

張獵戶想說報官,轉念一想,縣官和大戶本來就是一夥的,很是郁結:“唉!窩囊!罷了!我走了!下午還要進山一趟!”

張獵戶牽著驢離開了。

鐘逾跟馮三嬸回了院子,她忍不住多問了一句:“馮三嬸,你家現在有幾口人?”

“如今嗎?”馮三嬸提起這個,情緒有些低落,“五人,我一個,剛剛你見過我家小丫了,還有個孩子大郎,他和阿翁一起進山采山貨去了,我的婆母在房裏休息去,從三哥死了她就病了,至今下不了床。”

“病了?什麽病?”

“得知三哥死的那天,婆母就摔了一跤,摔傷後整個人都虛了,幹不了活,只能在房裏休息。”馮三嬸的婆母以前就是個幹活很厲害的女人,摔傷後變得一蹶不振。

“吃藥了嗎?”

“吃了,好些了,好得慢。”馮三嬸回答地敷衍,她不知道如何對外人描述自家現在的情況,比如她給婆母抓了藥,大夫說只能熬三遍,他們卻是每一幅藥都熬了一遍又一遍,畢竟,他們沒錢抓太多副藥。

鐘逾拍了拍馮三嬸肩膀,唯一能說的就是:“會好的。”

她簡單安慰了兩句便去牽馬,並與馮三嬸道別:“馮三嬸,多謝茶水,我也該走了。”

馮三嬸提起山雞:“姑娘,留下吃午飯吧!”

鐘逾笑著搖搖頭:“不必了!我還想去別處看看。”

她堅持要走,馮三嬸也不好強留,便同她道別。

鐘逾策馬離去,這次,她沒有繼續朝未知的地方探索,因為她已經聽馮三嬸說過,前面的幾條路上容易遇到匪人,既然如此,幹脆回去好了。

鐘逾心裏也有了些盤算,她想盡快離開江家,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到書院考試,若是在此之前就受不了想跑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正如馮三嬸所說那樣,世道不太平,她可不想出個門就遇上什麽賊人被宰了,狹路相逢時只能魚死網破,她的結局搞不好就是英年早逝……

不,她還是想壽終正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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