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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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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酬

長夜正濃時,遲月亦無聲。銀臨仙京武場與廣場上皆已空無一人,銀骨制成的長階平整光滑,井然有序地壘上淩霄殿。

銀晚酬回到仙京時是負了傷的。邁上骨階的步子不穩,銀劍“淩雲”垂在身側,劃過階面,發出呲呲啦啦的聲響。

以往就高高在上的淩霄殿今夜更顯得遙不可及。他好不容易費力攀上,在殿前呆呆地站了許久。前殿靜了,殿門早已緊閉,仙君該是休息了。

銀晚酬無聲動了動唇,轉而蹣跚著回了右邊的側殿。

開門走進房間,還未來得及點上燈就再也撐不住,猛地捂住心口泣出一灘血,跌在床上。

他艱澀地喘著氣,手指抵在床沿處微微顫抖。下一秒突覺有什麽溫熱柔軟的東西纏上了自己的指縫。

呼吸越發粗重淩亂,他閉了閉眼,艱難地開口:“仙君。”

嘴裏還餘著腥鹹的血銹味。

“嗯。”銀箏在他身後應道。

黑暗中銀晚酬看不清他的方位和表情,他卻能自如地辨認銀晚酬身上每一處細節。

銀箏輕輕貼近他臉頰,一下就聞到了他身上那股令人不愉快的、又暗藏著別樣致命誘惑的味道。他側過臉,不由分說地伸舌舔去了銀晚酬嘴角的血跡,低低在他耳邊道:“怎麽又受傷了?”

銀晚酬站起身,看到銀箏就半跪在床上,一雙眼睛在黑暗裏像被揉皺的水光。

“仙君怎麽來了?”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

“我為什麽不能來?這整座仙京都是我的。”銀箏收起腿,坐回床內,背靠墻壁,雙手環抱著雙膝,道:“我在等你啊。就這樣等你,從天明等到天黑。”

……銀晚酬當然知道,這個姿勢,這樣的話語,他不知從他那看過聽過多少遍。

他沈吟著,擠出一句“銀晚酬告退”,轉身就想出門去。銀箏眼疾手快,又從床內探出身子,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往回拽。

銀晚酬有傷在身,氣力不穩,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又摔回了床上。這一摔反而牽扯到了他的傷處,他吃痛,沒忍住低呼了一聲。

“……!”銀箏一怔,忙松開手,手掌不知所措地想往銀晚酬身上撫,卻又堪堪停在半空。

“對不起。”他道,目光在銀晚酬身上游移,“對不起。”

“仙君不必道歉,銀晚酬惶恐。”

銀箏深深嘆了口氣,揚袖點燈。燭光悠悠亮起,映明了兩人的身影與面容,卻仍探不明兩人眼底覆雜的情愫。

他把似還在企圖平息疼痛、微閉著眼的銀晚酬抱起扶好,讓他以一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床上。

“我不想讓你受傷,”他道,“可我又喜歡你受傷的樣子。”

邊說邊伸手去解銀晚酬的外衣,銀晚酬一驚,擡手欲攔,被銀箏轉腕拂掉。

“別動。”

銀晚酬眉頭一皺,自然還想動,銀箏輕輕把他的手壓在床上,嗔怒道:“我命令你別動!”

銀晚酬像真的接到命令一般,沈下眸光,不動了。

銀箏定定瞧了他一會兒,彎眉笑了:“乖,右護座。”

他繼續心無旁騖地解開他的衣裳,凝眸看著他身上斑斑血痕,與蒼白的膚色赫然形成對比。銀晚酬面上浮起一抹赤紅,別過頭去。

銀箏看得眼睛發痛,掌心攤開,一只裝著銀骨粉的精致瓷瓶落於他掌中。他毫不猶豫地啟開瓶蓋,將治傷用的銀骨粉倒在指尖,緊接著就要往銀晚酬的傷口處抹去。

“仙君不可!”銀晚酬阻道,“銀骨粉珍貴無比,是為仙君療傷所用,銀晚酬萬萬承受不起……”

“我的就是你的。”銀箏沒什麽表情地應他,眼也未擡,指尖自顧自地覆了上去。

銀晚酬身上的傷痕又深又密,胸前尤其觸目驚心。銀箏緊蹙著眉,不敢用力,只能一下一下地以銀骨粉點過。

他的指腹溫熱,骨粉冰涼,糅在一起是令人迷離的舒適溫度。細膩的銀骨粉顆粒就滾在銀晚酬的心口,明明該是滑不可感,他卻感覺每一粒都精準無誤地碰到了神經,觸感分明得要命。

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銀箏替他上好了藥,又替他換下帶血的裏衣。整個過程銀晚酬低垂著眼,緊咬著牙關,一言未發。

做完這一切,銀箏饒有笑意地想扶他躺下,被他拒絕了。銀箏也不強求,仰面一倒便枕在了他的腿上。

銀晚酬顫抖著閉上雙眼,又從喉頸深處擠出那兩個字:“……仙君。”

“你抖什麽?”銀箏若無其事道,“我又不會對你怎麽樣。”

銀晚酬苦笑。他說的這是實話。銀臨仙君銀箏獨斷、專橫,偶爾還有點暴躁和傲嬌。這是他們倆之間的秘密。

獨獨為他斷情,專門對他耍橫。銀臨多少仙女們愛慕英俊光正的仙君,明戀的暗戀的,直言的委婉的,銀箏統統沒有正眼瞧過。

他只看他。

可他即使獨斷、專橫、暴躁、傲嬌,對銀晚酬做過最出格的事,也僅僅是像現在這樣不容拒絕地枕在他的腿上睡去,和像剛才那樣趁他不備偷偷舔舐他的唇角。

究竟為什麽,事情會變成了這樣?

銀箏向內側臥,半邊臉埋在銀晚酬的腿間,貪婪地呼吸他身上散發出的皂莢香味。

他怎麽會有這麽好聞的味道呢?

銀箏漸漸地視線有些朦朧了,卻還不想睡。他含含糊糊地問道:“今天你又私自去人間除精怪了?”

“回仙君,是。”

“為什麽不聽我的話?”

“我……”

“我知道,你來仙京的目的。”銀箏伸手在他的他腿上劃圈,“你想揮劍斬妖,想蕩災衛平。可你怎麽這麽著急?”

“你氣我沒給你更多任務,更多歷練和施展的機會,是不是?”

“可我舍不得,”他又把臉往深處蹭了蹭,“我舍不得,我怕你出事。”

怕你出事,怕你一去不返,連你不在我眼角邊都讓我覺得慌張。

“……”

他等了半晌都沒有回答,擡額向上望去。銀晚酬依舊緊緊抿著唇低頭看他,眼神深邃又覆雜。

有一小縷碎發墜入銀箏的眼尾,他仍不肯變換動作,甚至不肯眨眼,生生被那縷頭發紮得眼尾泛紅。

銀晚酬眸光微動,輕嘆了口氣,伸手替他把那縷黑發挑了出來。然後緩緩開口道:“鎏金……”

“你愛我嗎?”銀箏道。

“……?”銀晚酬錯愕地看著他。

“你愛我嗎,銀晚酬?”他又問一遍。

銀晚酬斂下眼眸,原本就狹長眼型此刻顯得愈發冷冽。豐滿的下唇緊抿著,唇線模糊。

像他的人、他的情意一樣模糊。

“晚酬不敢。”

不敢,不敢,又是不敢。

“為什麽?”銀箏坐起來扳著他的肩膀,“為什麽不敢?”

“你敢愛鎏金,敢愛天下,為什麽就不敢愛我?”

白日裏高高在上、說一不二的銀臨仙君,戰場上殺伐果決、霸氣飛揚的銀臨仙君,此刻就蜷在他的右護座這間偏殿裏,這張床榻上,一遍又一遍地質問他的右護座為什麽不肯愛他。

“仙君可知,仙京裏的眾多仙人怎麽評價銀晚酬?”

“我不在乎。”銀箏道。

“可我在乎,”銀晚酬道,“有人說,我是憑色上位。”

“是嗎?”銀箏聽了突然笑起來,伸手去摸銀晚酬眼下飽滿欲滴的眼臺,“那本君求之不得。”

“仙君!我……”銀晚酬似是在痛苦地隱忍,半晌,低低問道:“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我拼了命地想來仙京,又拼了命地想守你護你,換來的卻是你一遍又一遍狀似羞辱的調戲挑逗。

是因為我是叛過主的人、還是因為我是窺見過你秘密的人?

銀箏微微一楞,突然淒涼地笑了一下。

他順著他的話,也不知道是問誰,只重覆道:“是啊,為什麽?”

他扳著他肩頭的雙手漸漸放松,卻仍不肯放開,而是交叉到他頸後。又怕弄疼他的傷口,只能輕輕近身貼上。

這甚至都不能算得上是一個擁抱。

可他們之間,的確有過一個真真正正的擁抱。激烈、深入、急切……真實又難忘。

鏡晚酬、銀晚酬、右護座。

那天晚上,你為什麽要給我一個擁抱?

那天晚上烏雲遮天蓋日,連半分清朗月色都瞧不見。整個仙京雞飛狗跳似的折騰了一天,到了晚上好不容易眾仙都散了,以銀骨築成的諾大個仙京才靜謐下來。

少君蘇醒,仙君令畢,當所有人都以為塵埃落定,仙京的一件大事終於落下帷幕時,誰也不知道,此刻淩霄殿內卻是一派更加可怖的景象。

銀箏手裏拿著清濁劍,那是父君身上的劍。而此刻這把劍的主人,他的父君此刻正仰面躺倒在淩霄大殿上,形同枯屍,有沒有氣息還尚未可知。

而他的母親,銀臨仙京左護座,則倒在離他更近的地方,頭發散亂不堪,面容上遍布猩紅的抓痕。

有那麽幾刻,銀箏以為他們都死了。死得透透的。

他渾身顫抖著,雙目失神地走過兩具“屍體”,像走屍、像木偶一般走上君座,“撲通”一聲坐了下來。

他突然放聲大笑,笑得脖頸通紅,眼淚奪眶而出。他伸手去抹,卻越抹越多,越抹越多,直到抹得眼淚倒灌,喉間湧出一股又濃又黏的腥鹹味。

他覺得無比惡心。

正當這時,突然有人一劍蕩開了淩霄殿的大門。

銀箏並不在意來的人是誰,眼角餘光只瞥到是一抹黑影。他按耐下方才想大肆作嘔的沖動,佯裝不看他,卻心思扭曲地期待著他看到殿內發生的一切後的反應。

果然,那人愕然站在原地動彈不得,盯著地上看了許久,才擠出一句:“怎會如此……?!”

他的聲音如百鳥齊鳴般豐潤好聽,銀箏非常不合時宜地被引誘了,偏頭去看他。

“是你啊。”銀箏笑道,唇邊漏出梨渦一點。

這個從鎏金過來投靠仙京的青年,在今日之前就已經被父君封為了新一任右護座。鎏金人仙力低微,是仙京歷來看不上的。他不知他是如何討得父君的歡心,讓一向看重仙力資質的仙京破例允諾他如此至關重要的席位。

他想了很多,想他是做了仙京在鎏金的內線,想他是參與圍剿了銀忱和他的母親,甚至……看著他幹凈清冷又性感的那張臉,再想到片刻前父君與母後的爭執齟齬,陰暗地想他是出賣了色相和靈魂。

他嘲諷似的勾起唇:“你也是來殺我的?”

銀晚酬一楞。

見他不回答,銀箏又換了副模樣,張嘴舔了舔自己的上唇,又道:“還是來蠱惑我的?”

他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但是無所謂啊,這世上已經沒有人管他的尊嚴他的死活了。

那就瘋得更徹底點吧。

他站起來猛地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白皙的胸膛:“無論你是來殺我,還是來誘我。”他用方才抹淚的手點上心口:“都沖這來!”

話音未落,一直看著他的銀晚酬突然周身劇顫,緊接著父君剛賞給他的“淩雲”劍被他當啷一聲扔在地上。

這一聲響並不十分大,卻剛好夠拽回銀箏的一絲意識清明。他雙眼開始在黑衣身上聚焦,詫異地見那人雙目赤紅,瞳孔睜大,豐唇褪色。

“你……”

還未來得及說什麽,那道黑影已如離弦之箭般掠到他身前,隨即他便感到皂莢香鋪天蓋地而來,還半裸的胸口被揉進了一個熾熱的懷抱裏。

他甚至能聽到他怦怦而震的心跳聲,鼓噪得耳膜發疼。

猝不及防、毫無分寸,他被他緊緊擁著,激烈、深入、急切。

越過銀晚酬的肩膀,他還能看到殿內的一片狼籍。父君和母後生死不明地躺在冰冷殿上,而他自己本萬念俱灰,理智喪失覆滅,卻突然被一個剛剛叛主而來、不知因何闖入殿中的男人近乎是鎖在懷裏動彈不得。

這註定是個刻骨銘心的夜。

除他們之外,再無旁人知道今夜淩霄殿內發生了什麽。

他足足楞了有十幾秒,才忽地反應過來道:“你做什麽?!”

“你放開我!”

“你以為你是誰?竟敢這樣對我?!我是少君!是仙京的少君!”

“……你是不是有病?!”

銀晚酬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裏,任他如何掙紮、如何質問、如何謾罵都不為所動。

直到他抵抗累了、喊啞了,覺得自己快喘不上氣、快要被悶死了。他才終於軟下來,妥協道:“銀晚酬……是叫這個名字嗎?”

“……”

“本少君喘不上氣了,你能不能……先放開……”

他感到那人枕在他肩上的腦袋終於動了動,然後滿臉糾結不舍地松開了他。

終得解脫,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面色潮紅,竟有些不敢擡眼看面前的人。

銀晚酬仍眉目深深地緊盯著他,良久良久,突然唇角一彎,燦爛地笑了。

“真好。”他道。

“什麽?”銀箏不明所以。

銀晚酬擡手觸上他的鬢邊,粗粗垮垮地描著他的輪廓,最終指腹落於他的心口。

他猛地一抖,低聲道:“你到底要幹什麽?”

地上還橫著兩道身軀,忽有陣陣冷風直灌入淩霄殿。他顧不上銀晚酬的回答,越過他想去把門關上。

卻被他一把又攬了回去,溫熱掌心又壓在自己心口。

銀箏聽到他在耳後道:“我至死護你,少君。”

他永遠也忘不了,永遠也不會忘。

銀晚酬貼著他的心口,虛弱地睡著了。

他柔柔地笑了,不帶半點責備地下令道:“銀晚酬,聽好了,本君耐心有限,就再等你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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