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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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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閑來無事,李人凰坐在一旁看易道暹練字,見對方視若無睹地繼續照著一本香譜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寫,她不禁感嘆這人真是先天練字聖體,怎麽都不會受影響,也不會膩。

易道暹走筆張弛有度,手上不會太用力,身體也很放松。這讓她不禁想起她初中時的同桌,不管寫畫都須得全身上勁,嘴也會不自覺地抿很緊,好似越用力那字便寫得越好一般,兩相對比,著實有趣。

其實她自個也有一點,不過大多是在作業寫煩了的時候。

所以她非常羨慕易道暹身上這股該死的松弛感。

很優美。

對,人也很優美。

瞧瞧,這微翹的嘴唇,輕緩的呼吸,無意識地眨眼,迷人,實在迷人。

李人凰垂涎美色,一時入迷。

易道暹寫字認真,旁若無人。

兩人許久無言,李人凰思緒跳脫了一下,回想起那日在龍遮山陵園的事情。臨到上馬車前,她突然改了主意,拉易道暹一塊回去爬了龍遮山,一行人順著那邊山腳的石頭小路自下而上,一路爬到了半山腰的屋子。

那屋子只一層,其下四四方方,其上飛檐鬥拱,形似禪院,神貌俱全。四面刷著吊詭的黑漆,午後並不強烈的日頭穿透疏疏密密的樹縫打在其上,反出刺眼的眩光,似黑又似白。

擡頭瞧去,檐頭青灰瓦當上雕著雲紋,間臨滴水上又刻著兇獸紋,一吉祥一不詳,著實古怪得很。

屋子是守陵人的住所,裏邊也理所當然地囚禁著李人凰的二哥李心虎。

李人凰一直想來瞧瞧。可真到了地方,她心中又憑空生出些許怯意。

進屋見到二哥時,李人凰吃了一驚。她完全無法將她眼前那個頭發淩亂,面容枯槁的男子和畫像上神采飛揚,氣質不凡的人聯系起來。他的雙眼暗淡,早沒了像上的神采,見人走到面前也沒反應。

聽侍女說,李心虎不光瞎了,手腳筋也悉數斷了。還說這些年除了每日給他送飯的男奴,他都沒怎麽理過人。

李人凰原以為二皇子的下場並不算慘,現在一見倒是她天真了。

這簡直是生不如死。

仔細想想似乎也合乎邏輯,或許在原主看來,沒殺他都已經是仁慈了。

李人凰帶易道暹此番前來本想問問她哥哥的事,現下一瞧,倒不知如何開口。

最後還是侍女上前在李心虎耳邊耳語了幾句,他才擡起頭來,一雙眼睛隨意地看向一個方向:“你來了。”

李心虎的聲音極度嘶啞,像是刀割玻璃一般,也控制不好抑揚頓挫,聽上去比太監說話的腔調還要令人難受,甚至有些滑稽。

李人凰笑不出來,她皺眉,眸子裏不知是難過還是憐憫,近乎呢喃地喊了一句:“二哥。”

“二哥?當真是個稀罕的稱呼!”李心虎笑了,笑聲有些像老嫗,滲人得緊,“呵呵,當日不敢見我,不敢叫我,如今又來做什麽?”

“罷了罷了,你說吧,總不會是來嘲笑一個將死的廢人。”李心虎面上也不見悲喜,似乎早已麻木了。

“二哥,您還記得易道暹嗎?”李人凰斟酌了一下,說話間將視線轉向了身旁的易道暹。對方此刻正默不作聲地凝視著李心虎,雙眼裏似乎帶著冷漠到極致的冰冷神性,像造物主審視著自己的造物一般。

有點子滲人。

“記得,怎麽不記得。”李心虎又笑,只是這次多了一絲悲意,淺淺地藏在了結尾的嘆音裏,“一個傻子罷了。”

“他都已經死了,還提他做什麽?”

李人凰語塞,想了想道:“我想知道他身前是個怎樣的人?”在李心虎面前她並不想用朕這個稱謂,也不想用皇上的身份。

她覺得那像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羞辱。

“重要嗎?你命禁軍頭領在所有人的面前砍下他的頭,掛在南大門上示眾七天,昭告天下說這就是造反者的下場。可他造反了嗎?如今又來問他是個怎樣的人,你不覺得可笑嗎?不,因為你壓根不在意。”李心虎說得平淡。

他從始至終都保持著那種沒有恨意一般的平淡感。

真的不恨嗎?

真的平淡嗎?

李人凰不知道。

“呵,他是一個有理想,有遠大抱負的人,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會隨我參軍,又何以至此。”

“終究是我害了他,不止是他,被你下令殺掉的每一個人,都是我害的。”

“我,是我,是我罪該萬死!可是為什麽我還活著,而他們死了?”

“可笑!太可笑了!”

李人凰的到來仿佛打開了李心虎內心塵封已久的話匣子。

讓把他這幾年悶著的話全都說了個幹凈,說了個痛快。

“我不怪你,真的,我一次都沒怪你,你只是做了你應該做的。”

“我只恨,恨我自己沒有早點斬了那妖婦,讓她一朝得勢,霍亂超綱。”李心虎神色癲狂,瞪大了那雙泛著灰白什麽都看不見的眸子,他似乎極力的想要看見什麽,想要抓住什麽。

最終有心無力,身子也頹了下去。

枯槁的身子縮成了一團,臉色似乎比來時還要差了些。

靜默許久。

李人凰內心消化了一番,說:“你的意思是易道暹是被冤枉的?”實際上她更想問他口中的妖婦是誰。

“你走吧,我不想再聽到你的聲音。你我終歸無緣,做不得兄弟,也做不得君臣。”

“這兒也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快走吧。”

“快些走吧。”

“再也別來了。”

李心虎說完就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再無動靜。

李人凰有些不死心,也不管對方見不見得,指著易道暹說:“這位是易道暹的妹妹,名字也叫易道暹,你就沒有話要對她說的嗎?”

等了許久,屋內依舊是靜默無聲。

“走吧。”易道暹冷冷地說了一句。

李人凰猶豫著看了李心虎最後一眼,跟上易道暹的腳步離開了。

這趟拜訪似乎從一開始就不該來的。

思緒回籠,李人凰坐得端正了些,說:“你哥哥的事情我很抱歉。”

說完她還是覺得不夠端正,便跟面對班主任時的小學生似的,腰板挺直,雙腿並攏,手掌放好。

易道暹的手頓住,一滴飽滿的墨汁在筆尖懸了片刻,啪的一聲,滴落在宣紙上。墨漬沿著紙痕暈染開來,遮了半個字。

李人凰看得心揪了一下。

易道暹語氣從容道:“抱歉?何須抱歉?皇上並未做錯什麽。”

李人凰無言。

隨手拿起一本雲朝地理志翻看了起來。

雲國疆域遼闊,有一都六州。一都是京都雙玉京,六州是金州,銀州,零州,香州,江州,南州。更古一些,雲國本有九州,消失的那三州在邊關香州以西,被如今西域之國所瓜分。

軍人的理想或許就是收覆三州,恢覆故土,覆現古雲國的榮光。

或許易道暹的理想也是於此。

誰知道呢。

她確實不在意。

她在意的只是如今在她眼前的易道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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