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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蘋果·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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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蘋果·九

草原像綿延萬裏的海溝一望無際,凜凜的夜風從大地盡頭席卷而來,草原便波瀾起伏,煙霧朦朧。在濕漉漉的峽谷裏,潺潺河水從隱秘的泉眼裏流出,閃爍著藻綠色的鱗光。虧月慘淡的光輝下,爆裂的幻境化作流沙般細碎的湮粉,裊裊浮升,散入廣闊的星河,無跡可尋了。

死去的魔獸的眼睛睨視著破碎的月亮,隱約的群星,睨視著無聲無盡的午夜的高天,朝著淡淡霧霭,蒼蒼群山的草原盡頭,好像一顆已然熄滅的黯淡、火熱的隕石。

“大人,我得到神之眼了!我得到神之眼了!”黛伊喜極而泣,淚水狂湧而出,聲音變調顫抖——當看到奧莉維亞居然出現在前方,像迎接凱旋的勇士一樣笑容溫煦地張開手臂,她踉踉蹌蹌地打了個轉,幾乎跌倒,眼裏閃著晶瑩的淚光,幾乎沒有多想,歡呼雀躍地朝奧莉維亞奔去,與奧莉維亞緊緊相擁。她的蒼蒼白發散到了腳踝,白得耀眼的皮膚如清冷的芬德尼爾雪山上的冰淩花,她的眼睫像矢車菊的花瓣一樣細軟而潔凈,冰藍的眼眸如雨霖霖的瀲灩海汐,閃爍著銀河流輝中潑灑出的青藍翠綠的星塵,在繽紛的夜色中夢幻不似來自凡間。

就像正高翔遠舉的小鳥,看到天際隱隱閃耀著金色的光輝,原來是輝映著銀光的惶惶閃耀的北極星,便不假思索地朝它飛去,恐懼的深淵,深邃的大海和淒迷的雪花漸漸遠去,它忘記了寒冷,饑餓,疲憊和狂風。小鳥的心洶湧澎湃,它拍翼或滑翔,俯沖或盤旋,懸停或急轉,啁啾著光明的讚美詩,快樂得每一片羽毛都顫栗,恨不能像一片雪花,融化在心愛之人的懷裏。

完成這次任務,她就要離開奧莉維亞去遠方了。

奧莉維亞臉上還掛著親切溫暖的微笑,嫵媚的語調陡然轉化成銳利的狠戾:“可惜,已經沒用了。”

“噗”的一聲,黛伊的背後濺出一片鮮烈的血光,火焰像灼燙的毒牙從斜後方刺入,紮穿了黛伊的脊椎和肋骨,在胸膛抵得更深,不偏不倚地從她的心臟破出,整個過程極度精準,強橫,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黛伊僵立在那裏,積雪皚皚,子夜的天空鴉雀無聲,月光穿過林海落在她的發梢上打出一片水藍色的淡薄光暈,她的視覺開始模糊,周圍的景物開始褪色疊影,劇痛的耳鳴聲讓她失去了其他所有的感知能力,身體晃晃悠悠地就要摔在地上,只有奧莉維亞的那最後的一聲冷笑在她腦海中回蕩。

“是嗎?”黛伊的頭埋進奧莉維亞的肩窩,脖子扭轉一個輕微的幅度,冰涼的鼻息吹拂在她的頸項上,她神色上視,龍蜥狀的深邃瞳孔並成一道刀鋒般的血線,仿佛淵底一道裂隙,露出一個淡淡的,讓人心驚膽寒的古怪笑容。

聲音來自貧瘠和荒蕪的濕地。來自雪水隱匿的古老源頭。來自簌簌作響的榆樹密林。來自綿延在斷壁殘垣之間的衰草。來自深谷裏輕吟的涓涓細流。來自地下腫脹扭曲的肉質根莖。來自覆蓋著苔蘚的孤獨的冷原。來自裂縫與巖洞,峭壁與雪線。來自黑暗中的呢喃,水晶般的遺忘。

她的虹膜在月光下是浩瀚清冽的海藍,那是荒涼了千萬年的極地的冰層溶解時才能窺見的顏色,漂著浮冰和泡沫的海水在初曦中波光蕩漾,在靠近海岸的地方過渡著海藻的翠綠和青黃,或是明麗得讓人流淚的克蘭因藍——流離的月色,繁星天河皆倒映其中。黛伊的唇吻好像變得更薄了,粉色過淡,透著若有若無的青藍,像失了血的疲色,眼睫細密纖長,慘白耀眼,冷冷地下垂,她的皮膚細膩得幾乎看不到紋理,毛孔和斑點,光滑如照光見影的陶瓷,失去象牙白暖色的甜,多了水藍色的瑩潤的寒,目光卻一片冰涼死氣。

“——你是誰?”奧莉維亞猛地推開了黛伊。

黛伊的龍眼裏流出一滴淚,它凝成一顆瑩澈的冰晶,在合起的手掌中旋轉著彩色的光芒。她再次睜開的眼眸,赫然是一雙陰冷徹骨的龍眼,豎瞳裏是極致的空洞平靜。她青色的頭發褪成了耀眼的純白,隨著雄偉的冰元素裏從四面八方向中心蔓延,她的及膝白發在身後恣意地飛散,她的身體上的血汙退散,成千上萬朵透明的蓮花哢哢哢地在皮膚青藍色的龍鱗上開綻,她張開了雙手,一把如日出般燦爛的彩光熠熠的冰刺從掌紋裏抽出。

“哎,本來按著劇本演下去,我倒不介意繼承她的意志幹回她的老本行,我們可以相安無事的。”“黛伊”輕慢地彈了彈肩上的灰塵。

“可你把一切都毀了。夢想,願望,計劃,都付之東流了。”黛伊“嚓”地握住了冰刺,“想知道我是誰嗎?和她有關系的,還能是誰?”

“法提涅?”奧莉維亞眉頭一挑,瞳孔縮起,“你是怎麽做到的?”

“你們愚人眾對我們的種族了解太少,因為我們戰力低下,一向被你們視作沒有研究價值的低等魔獸,什麽用我們的血液研發新式邪眼更是無稽之談。我在世上找了三百年才找到一個,天X具有超強的深淵適應X,而且還是個天真單純的孤兒,還有比這更完美的條件嗎?我把她從小養到大,在她完全信任我以後,我終於可以嘗試暫時穿行她的軀殼,只要等待她得到神之眼,我就可以永遠掌控她的身體,徹底讓她消失,我再也不用做一個孱弱又遭人憎恨的深淵怪物了。美好的世界在等著我!可你卻要讓我的計劃功虧一簣,雖然沒想到你這麽快就過河拆橋,我也很舍不得她,但也沒有辦法,如果我不阻止,那下一個死的就是我了。”“黛伊”說,凍土般的眸光散發著冷漠的寒意。

“你有預感我會殺她?你怎麽判斷出來的?”奧莉維亞疑問。

“嘁,就算我懷疑你,也無法告訴她。我能控制她身體的時間很短,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像蠢貨一樣為你赴湯蹈火。要說懷疑的理由,你兩次迫害我就是最直接的理由——第一次你追殺我,第二次你給我下毒,還不是因為她在,我才沒給你害死。她一個孤兒在濟貧院待過,我知道那家唯一肯收留她的機構從很早開始就不斷有兒童和婦女遭受教會神職人員的X侵和折磨的惡X事件,然而教會相互掩蓋罪行,導致難以追查罪責。她從小受盡護理員的虐待和冷眼,我聽多了世態炎涼了,你這種橫空天降,突如其來的,無緣無故的愛意,憑什麽會在現實裏發生?如果你真的那麽高尚,怎麽能一邊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奢侈的生活,一邊黯然神傷地說自己與下屬的命運感同身受?你說一個你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看她成為X間諜受了那麽多苦,卻放任她死去,而天賦異稟的黛伊——你們見面才一分鐘,就要歡天喜地地領她回家,還為那個孩子惋惜?你虛不虛偽?你誘騙她跟你發生關系是不是?你這種人就是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罷了,表面上人模人樣,道貌岸然,心裏骯臟,傲慢,陰險又自私。我可忘不了你屠殺我們種族的時候,那張嗜殺戀血的臉呢。不過,你可真是沈得住氣,前前後後吊了她六年,加上你放她走的兩年,一共八年,你付出那麽多代價,就為了加深她的情感依賴,你真不怕你等死了?不怕她跑了?”

奧莉維亞平靜而自信地說:“她這個目標,對我價值也很大,值得我多花費一些資源和精力。但是要說付出多重代價,就是你的主觀臆斷了。和我手下的女孩子發展關系再拋棄她,是我平日裏的小愛好,對我來說簡單得微不足道。我喜歡享受高高在上,受人敬仰的感覺。我喜歡他們為我沈淪,吶喊瘋狂。色欲的目光中不允許萌生出自下而上的征服欲,強權永遠都是上位者的專利,快樂的叫喊中一定要表現最心悅誠服的屈從和最誠惶誠恐的崇拜,形容詞越誇張我越膨脹,卑躬屈膝的愛慕最讓我滿意。每年的表彰大會上我都會親自給做出傑出貢獻的特務們頒發榮譽獎章,發表激勵人心的演講,最出色的那個X間諜會得到我的一夜的陪伴。我公開表示自己是雙X戀,為了安慰為祖國的未來最能英勇奉獻自己的間諜,我會用X獎勵這個孩子,以身作則表示對X間諜的平等態度,宣揚並正當化X間諜的價值,聲稱普通的士兵在戰場上履行了義務,X間諜同樣是為國家的利益而奉獻,甚至犧牲了自己的貞潔,他們平時做著和普通間諜同樣艱苦的情報工作,在需要經營親密關系,花費情感實現策反時她們就會大無畏地把國家的利益置於自己的感受之上,往往經歷著更危險的處境,她們是更勇敢的,也是更值得國家驕傲的,也應該得到尊重和認可。所以就會有一大群少男少女們自告奮勇當了X間諜。”說到這裏,奧莉維亞嘴角彎起一個細思極恐的弧度,波光瀲灩的柔美五官帶著絲絲縷縷陶醉的品味。

“多可笑,為了我的一個吻,一句溫柔的撫慰,一個擁抱,一次由我賜予的高潮,就可以和沒有感情的男人女人們在床上廝混,做出種種不堪入目的姿勢,發出比交[囖]配的動物還粗野的叫聲。”奧莉維亞終於忍不住低頭嘶啞地長笑了一陣,閉緊又睜開眼,眼眸裏流露出不如以往的瘋狂和兇悍。

“每當在任務中意外失手的間諜用一種渴求臨終關懷的,期盼又羞愧的眼光望著我,就是我最熱血沸騰的時刻。他們以為自己是我最信任的,最特別的那一個,至少會得到我一個悲憫憐愛的眼神,一個欣慰而疼愛的撫摸,一滴眷戀不舍的淚水,但我不會。我會用一種譴責的、憎惡的、鄙視的看垃圾的目光冰冷地剜一眼這個失去價值的人,然後留給他一個漠然離去的輕快的背影。那種瀕死前心如死灰的絕望感和美夢被打碎的痛不欲生的失落感,真是讓人無與倫比地滿足。”

“最巧妙的是,”奧莉維亞輕撫著嘴唇意味深長地說,“情感這種東西虛無縹緲,根本追查不到實物證據。我可不像某些人,只知道靠蠻力達成目的,他們沈浸在低層次的感官刺激中,不懂得操縱人心的快樂。”

“還有,你想錯了,”奧莉維亞伸出衣袖下的光潔無暇的手臂說,“我確實參加了實驗,但是——”

“我成功了。”奧莉維亞的瞳孔中閃著狡黠而陰鷙的紅光,“我的癥狀,是裝的。我能控制深淵力量在我身體中的分布。這點程度,還算不上自殘。”

“這也是你能鎮定自若地和我聊到現在的緣故吧。你以為你贏定了?”“黛伊”說。

“這會兒功夫,你的傷已經愈合了吧。不過,就算你沒有受傷,你也贏不過我的。”奧莉維亞輕嘆。

“——因為,我是從地獄裏爬出來過的。”

“黛伊”飛至空中,喚起一只碩大無比的冰龍,遠古的寒流從莽莽的荒原上匯聚,上升,集合成一片重重疊疊、橫亙十裏的懸浮透明冰蓋,藍綠輝映,蔚為壯觀,她站到龍頭上,巨龍飛至寒風和冰層之巔,展開雙翅。巨龍咆哮一聲,重重一躍,橫跨至冬天空的冰蓋隆隆地下沈,大地的骨架開始劇烈震顫,松動,這情景宛如世界末日!

奧莉維亞用神之眼召喚出金紫色的羽蛇,遮天蓋地的燦爛光芒如旭日初升噴薄而出——火熱的,流動的,絢麗的光彩,讓草原幾乎變成永恒的白晝。冰蓋僅僅撐住了2秒,就被火焰蒸融吞噬,幽藍色的冰龍從天而降,與羽蛇糾纏對沖,深沈滄桑的龍鳴聲過後,冰龍像摔碎的水晶四分五裂地炸開,崩裂,化作霧霭般的蒼色粉塵。

“一上來就這麽拼命,是想跟我速戰速決麽?”奧莉維亞冷聲道,她雖然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暗暗吃驚。剛才那種規模的過招即使在執行官中也是少見的,一次X使用巨量的元素力讓她的心臟隱隱作痛,而讓她略感不妙的是,她其實已經使出了神之眼八成的威力了,黛伊居然面不改色,似乎只是信手拈來。為什麽?就算是拼死一搏,能釋放的力量也是有限制的,人會因為身體嚴重消耗而不堪重負,能承受的疼痛是有極限的,除非……

“黛伊”擡起一只手做了一個抓握的動作,暴烈的冰元素力呼嘯而至,裂天貫地的冰芒散花飛旋,合聚成一股股帶著猛烈寒氣的渦流,轉瞬之間形成一條震天撼地的蛇型造物,高過了山頂的尖峰,青藍湖綠,如散射著蒼白月光的極光幻夜下的水面波色流淌,綺光絢爛,讓人穿腸破肚的危險中卻有股寧靜而撫慰的魔力。

“黛伊”的手臂顫抖如癲癇,身體卻紋絲不動,表情漠然,眼神幽暗無光。她的手骨在一根根脫臼斷裂。

“硬控身體強撐直到耗盡一生可以使用的全部元素力,你是一點也不心疼你的女兒。”奧莉維亞譏諷地說。

黑日淩空,血色爝火自奧莉維亞後背展開的赤翼如蒼茫暮雨落下,焚燒了遼闊的雪原,裸露出猙獰的黑灰大地,交錯扭曲的火焰的獠牙從大地的裂隙中破出,照亮了沈睡的黑夜的邊際。橫亙天地的猩紅的法陣中一只紫色的魔眼驟然睜開,釋放的一刻短暫地割開了另一個世界的空間,分裂出鈷藍,明黃,深黑,亮紅的瑰麗刺目的流轉的星雲,火紅的焰灰和湮塵中攢動著冥河彼岸妖族的幻影,透著地獄酩酊的腥風,帶著禁忌世界的咒殺暗語,鋪天蓋地地向黛伊湧流過去。

奧莉維亞動用了邪眼,已意識到對方的必死之心,她終是被逼出了大殺招。

一如往昔的漆黑深空中踐踏一切的腥臭的,悲憤的,惡毒的殷紅的狂飆和焰潮,穿過了黛伊的無數個輪回的噩夢,曾在她多情脆弱的腦海中徘徊不去,讓她恐懼顫抖不已。耀目的火光把她的臉照得幾乎透明,也把她蛾翅般溫暖的眼睫和透徹的眼眸輝映得太清楚,那是回蕩著疾風的寒冷荒涼的冰川上,遠古時代鐫刻著大地譜系的紋理。因為過度驅使不同尋常的磅礴冰元素力,她的皮膚不再鮮活,而是如死人覆上一層白霜般寒氣透骨,又如美玉般光潔無暇,已不是當年的稚嫩的少女之顏,乍一看美麗得判若兩人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吊詭。

徹底撕碎銀蓮花座的溫柔,奧莉維亞乘坐著九頭蛇的坐騎,身披鮮血的戰衣,沸騰的烈焰幾乎要連自己的血液都燒幹,半身惡魔的靈魂在身體裏呢喃著沖破肉身禁錮的禁咒,她想起了多年不再聽過的深淵的低語,但即使在那樣的地獄中,她也從未覺得頭腦的疼痛堪比此時。用僅存的一絲意志調度著燃燒餘命的罪惡的權能,把割喉裂肺的血之絲鋪滿視界的角落,直到每一根都熔斷……這不屬於凡人的力量,這匹敵魔神的力量,曾讓她付出靈肉分離的代價,那永世不忘的痛苦,給了她第四執行官的位席。

迷失在一片爆發著強烈墨綠極光的古代巨石陣下,為荒野攝魂奪魄的淒厲而蒼涼的美震撼迷醉。又走進一片迢迢的銀河水,俯瞰寰宇中的塵世。兩團火堆的焰畢剝跳動,是廣袤無垠的黑色草原上唯一的亮光。夾著霜霰的冰晶雲在寒冷的高空湧起乳白的潮騷,一顆橫亙塵寰的蒼藍色天體點動著白的浮光,不時有掛著長長尾跡的流星刺入荒涼黯沈的天幕,浩瀚的星海吟唱著遠古寂滅的歌謠。

這是——幻術?

冰蛇從魔眼之陣一穿而過,每一顆重臺蓮花的冰鱗卻分毫未碎,時間停駐,連風聲都停滯,奧莉維亞看見了從眼前擦過的一萬萬片花朵,在皎潔的高天月色中,在柔和極致的流光中,那麽清晰,那麽雬美,那麽輕盈,純凈,晶瑩,鮮艷。

飛雪滿天,白霜殘月。冰海蓮華,迷離惝恍。星河遙迢,眼簾中最後的一幕,這樣美麗的風景。

黛伊小姐站在荒涼無人的海岸線上,墨發肆意飛舞,雨水和血痕在臉上流淌,披風殘破,緊握著纏著銀色荊棘的佩劍。瓢潑的雨絲蒙住了奧莉維亞的視線,讓她看不清女孩的臉,耳中只有震耳欲聾的雷雲之聲。

她終於轉過臉來,卻不是熟悉的姣好面孔,而是殘缺不堪的骨架,一團血腥的紅黑黃的腐肉掛滿利齒的割痕。

扔掉了劍,跪在地上抱頭痛哭,踢蹬著雙腿,抓撓著皮肉的黛伊小姐。向前彎下身子,喃喃自語,哀慟啼哭,胡亂摸著地上紋絲不動,血肉模糊的軀體的黛伊小姐。匍匐在地上輾轉反側,用力叩頭,摳緊地上的泥土和草莖,咬著手腕,拉扯出一大截紫紅色的血淋淋的筋肉的黛伊小姐。

即使是這樣,還能,完好無損地出現在家門口的,黛伊,小姐。

為什麽她什麽都不用做,就得到了深淵的青睞?

奧莉維亞從煉獄的邊緣爬上來,用牙齒咬著,用殘肢抵著,一毫米一毫米地前進,又掉下來,更加破碎,更加疲憊,烈火焚燒著,皮膚出現血泡紅斑,肌肉萎縮,肺部膨脹,劈裏啪啦地爆裂,油脂融化,喉嚨腫脹,呼吸衰竭,肢體麻木,無法思考,只有一個“爬”的信念,頑固得幾乎成了烙進本能中的印記,無論多麽狼狽,骯臟,醜陋,必須爬下去,爬出去,她要到一切渴望的東西,曾經侮辱過她的,欺淩過她的,看不起她的,背叛過她,利用過她的,都要一個個地跪在她面前,再也沒有人,沒有人……

“我掌管的福利院,收攏了來自各國的孤兒,裏面的男孩統一姓【雪奈茨維奇】,女孩則姓【雪奈茨芙娜】。老實說,孩子們在壁爐之家的生活並不算差。聖誕節的時候,他們還會在爐火前彈琴唱歌、聊天說笑,期待著女皇陛下在新的一年為壁爐之家的孩子們贈予的禮物。

“但…孩子終究會長大,終將邁向黑暗,化作愚人的新鮮血液。到歲數後,有資質的孩子就會被訓練成特務,然後潛伏在各地,成為愚人眾安插在普通民眾中的【釘子】。他們往往會以友好的外來者形象融入人群,有當地血統的孩子還可以偽裝成其他身份,成為當地人的朋友、夥伴,過著與普通人沒有區別的平凡生活…直到接收到上級指令。之後,他們會褪去友善的假面,成為聽候差遣的士兵。然而這樣的指令往往需要花費一生的時間等待,很多‘釘子’就這樣以普通人的身份度過了餘生,最後被葬在了他鄉或故鄉的土地。至於其他那些被啟用的‘釘子’究竟會效力於哪位執行官,又會被指派怎樣的任務都與他們自己的意志無關。”

“所以,壁爐之家的作用是源源不斷地提供兵員填滿各種各樣的編制?”黛伊靠坐在奧莉維亞身前,毛絨法提涅夾在她的大腿和沈沈的書本之間,她一邊撥弄著抱枕的絨毛一邊翻動書頁,奧莉維亞把下頜抵在她的肩上陪她一起看。

“呵呵,還不只於此。比如役人們,她們在愚人眾中並沒有常規的軍種編制。依據命令與任務的內容,她們既可以與士兵同進退,也能獨自或者與埋在各地的「釘子」一同,進行諜報、反偵察、護衛、抹殺等工作。經過特殊訓練的她們,不僅戰鬥中體現出了非常豐富的專業素養和能力,在情報工作上,也比一般男X有著諸多優越之處。”

“所謂的特殊訓練,是X間諜的訓練吧?”

“沒錯。對萬裏挑一的她們來說,X間諜生活要簡單得多,她們並不需要總是去竊取情報,組建間諜網,更不用總是幹濕活,她們們只是在條件滿足的時候方便地利用自己的身體本錢以最有效的方式誘捕獵物而已。無須知道行動的目的和後果,事實上上級也不會讓她們知道得更多。”

“我們先是在孩子們中挑選合適人選,不僅要聰明的,還必須漂亮。然後找她們談話,許諾她們的生活將變得非常美好,她們可以得到豐厚的報酬,享受一切特權等。在這些孩子心動之後,再把她們帶到間諜學校裏,給她們做思想工作,要求她們履行公民義務,甘願為國家獻出一切,立志成為X間諜。

女間諜們隨後進行各種訓練,這也是她們進入情報機構後面臨的最初的、也是最大的考驗。首先她們要上生理解剖課。然後是心理學課,包括人類X反應心理學,以達官政要為案例,精準地分析他們的行為動機,判斷目標弱點,學習生理和心理雙重操縱的技巧。每個人都像是有需求的拼圖,只要成為拼圖中缺失的那一塊,他們會給你一切。教官們給她們播放各種科教和*情影片,以解除她們的羞恥感,克服心理障礙。然後是軍事訓練和實操訓練。

她們說:我們是士兵,我們的武器就是身體,我們戰鬥在戰爭的第一線。我們的身體屬於國家,從成為壁爐之家的孩子起,國家就在養育我們,我們要為更崇高的目標奉獻自我,破除一切底線,忘掉情感用事的道德準則。即使目標是你排斥的,你也可以欺騙自己,在幻想中尋找□□的美好。訓練結束時,我們已經成為下流、恬不知恥、經驗豐富、實力超群的情場老手和殺人機器,隨時準備服從命令,跟任何男人或女人上床;隨時準備為國家掃除一切障礙,成為至冬在世界權力鬥爭中的強大武器。”

“那男孩們呢?”

“男學員的訓練要求也是非常嚴格的,他們除了要精通心理學,以及掌握激起女XX欲的本領之外,他們的心理障礙關也不好過。因為他們勾引的對象是那些醜陋、心灰意冷和乏味的中年婦女,所以他們的實習要跟許多難看的、粗俗和骯臟的女人,脾氣刁鉆古怪的老處女發生關系。他們必須充分運用他們所掌握的X技術和心理學,使到這些女人不但X欲大發,而且言聽計從甚至不惜替他們犯罪。經過訓練,他們也從純潔的少男變為無恥之徒。”

她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宿舍,狠命地鎖上了門,直直地跪倒了,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她顫抖地咬著牙往浴室裏爬,她掀開了發黴的破舊的浴簾,試了很多次才滑進浴缸裏。她把水開得最燙,皮膚越來越紅,她只顧著哭泣,毫無察覺。

那個粗鄙又老醜的所謂的“教官”,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又猥褻的眼神,像個惡心的鼩鼱一樣流著葷臭的口水。

她視線死沈沈的,灰暗而漆黑的曠野裏,只有雜亂無章的,聒噪的鴉群,沈悶的揮翅聲充斥著她的耳廓。

他幹燥起皺的皮膚還有毛囊炎,她甚至感覺到一個個白色的蛆蟲般的膿包隨著擠壓而破裂流出的膿水沾到了她身上。

她扔掉花灑,雙手抓著浴缸的沿往外嘔吐,卻只是幹嘔,她把手指狠心地往自己的軟腭位置捅著絞著,逼迫自己嘔吐,直到那灘白色嘔吐物裏出現了一絲血紅才停止。避孕藥讓她的胃有股腹瀉的脹痛感。水珠和血珠濺濕了單薄的浴簾。然後她在自己身上又撕又抓,她的坑坑窪窪的指甲縫裏積滿了血液。只有無能無助的弱者才會在自己身上發洩痛苦,還會留下一條條蚯蚓一樣醜陋的疤痕。

她撲到床頭把自己整整齊齊的愛書一本一本地撕碎。

她曾坐在溫暖舒適的爐火前沈醉在字母的海洋中,研究著同齡人不感興趣的學術期刊和文學經典,那些精巧的思辨,理性的哲思中的美讓她萬分著迷,如饑似渴地學習著。每當讀到探討文明、自由、人性,社會等具有深刻寓意的悲劇作品,她總是會為故事中人物的不幸命運難過很久。

但是她現在覺得自己太可笑了。她的難過,不過是一個生活滿足安逸的人對苦難施舍的居高臨下的悲憫和同情,她的淚水,不過是被大腦對悲慘畫面蒼白無力的想象催化出的刻奇的淚水,在她靈魂中的思想的共鳴,不是悲天憫人的偉大,而是披著高雅的人文關懷的面紗的,自命不凡的庸俗消遣。

她站在了洗手池的鏡子前,鏡中的嬌弱少女有著美麗而濃密的桃花心木褐的自然長卷發,清秀而惹人憐愛的容貌,蜜蠟色的淺金的雙眼和青春X感的身體。鏡子裏的少女正淚光閃閃地凝視著自己。

“咵啦”一聲,奧莉維亞的拳頭砸穿了鏡面,掌指關節在鏡子後的紫晶玉的釉面上撞出了四個血點,她用雙手掰住鏡子破碎的邊緣將整個鏡面暴力拆卸了下來摔在地上,她瘋狂地踩踏著脆弱的鏡面,可是鏡子裏的人依然沒有消失,反而因為裂痕而更加恐怖,詭異。她嘶喊了一聲,不顧一切地,全神貫註地分解著鏡子,直到它被踩成了一堆徹底喪失了作用的顆粒。

教學示範?

她永遠也無法忘記臺下坐著的跟她關系不錯的同學們,跟她昔日有說有笑的,同病相憐的“好朋友們”膽怯,獵奇,漠然又幸災樂禍的眼神。沒有一個站出來幫她說一句話。

哪怕是一個回避的神情也沒有。

當她揮向老「仆人」的利刃爆發出比信號彈還明亮的燦爛的火光,覆仇的毒焰像蝰蛇一樣一舉結果了她的心跳。女人風情萬種的臉被燒得比臭鼬還難看,她焦黑的眼死不瞑目,流露出濃濃的震驚,恐怖和痛苦。

當戴著烏鴉面具的男人從黑紅色的火焰的餘燼中挖出她血淚斑斑的殘肢時,她聽到男人發出一聲狂喜的感嘆:“哈哈……成功了……我的實驗成功了……你將成為我最完美的作品,操控絕無僅有的強大邪眼的改造人兵器……你知道我浪費了多少個實驗品嗎?他們都說我的異端邪說是癡人說夢,但是你可以為我正名,為我洗雪……”

為我正名,為我洗雪。她閉上眼釋懷地笑了。

“奧莉維亞,此恩榮使你成為國家高層治理機構中至關重要的一員。你將承擔起保護和促進至冬國利益的重任。作為第四執行官,你將領導並指導國家重要事務的執行,並為國家繁榮和安全作出貢獻。願你時刻銘記責任的重大,始終以正直和公正的心態,行使你的權力和權威。以你的智慧和膽識,引導國家的命運,為至冬國的輝煌盡一己之力……”

奧莉維亞把文件一張張丟進火盆裏,模糊不清的螞蟻小字溶解烤化。飄散的紙灰在火苗和刺鼻的煙味中萎蔫得黑漆漆,最後化作一縷青煙。

“從低級*女到高級*女,有很多等級。基本差別在於,前者以女人純粹的一般性來做交易,結果競爭使她處於悲慘的生活水平,而後者竭力讓自己的特殊性得到承認:如果她成功了,她就能期待高貴的命運。”

“在戰爭中,沒有人比高級*女更咄咄逼人地展示愛國心了;她們通過佯裝的高貴情感,期望上升到公爵夫人之列。老生常談、陳詞濫調、偏見、守舊的激動,是她們的公開言論的實質,她們往往在心底裏失去一切真誠。語言在謊言和誇張中失去了意義。高級*女的整個一生是在炫耀:她的話語、她的模仿,並不是用來表達她的思想,而是用來產生一種效果。她對保護人上演愛情的戲碼:她不時對自己演這出戲。她對輿論上演體面和威望的戲碼:她最後以為自己是德行的典範和神聖的偶像。一種固執的自欺支配著她的內心生活,使她的謊話連篇變得真實自然。”

奧莉維亞不以為然地翻過了這一頁。

陽臺組合櫃下的臟衣簍裏,毛絨法提涅被淹沒在一堆淩亂的衣物中,只露出一個短短的小角。蝙蝠雜役們正如加工流水線的機器般把一件件衣服呆板地往洗衣機裏送。黛伊心疼地撈出了它,一言不發地跑進了浴室裏。

黛伊拉開抱枕的拉鏈,將填充棉全部掏出放入一個透明袋中,然後放了適量溫水與洗滌液,把外皮浸泡在水裏,反覆輕柔地按壓揉搓,水換了有十幾遍,看得奧莉維亞無聊地瞇起了眼睛。她把洗衣機裏的衣服全掏了出來,然後又把外皮套了好幾層洗滌網,虔誠地送進洗衣機裏脫水完成後,把填充棉和外皮分開晾到了陽臺陽光強度適中的位置,第二天請求奧莉維亞在太陽落山時把它們收回來,她重新組裝後,法提涅又胖乎乎地重生了,黑色的鬃毛上似乎還沾著太陽的金光。她又多此一舉地取溫水和玩具洗滌液放入盆中均勻攪拌,取了幹凈的毛巾沾水輕輕擦拭著抱枕的表面,又取了一條幹毛巾包裹擦拭吸收水分,然後將它輕微整形,晾幹,一長條的法提涅被洗得清清爽爽,舒舒服服地躺在黛伊的懷裏,它從黛伊肩膀上露出一個頭,它的觸手舒適地搭在她的腰上,尾巴放松地從她曲起的大腿上垂下,翅膀巧妙從她的臂彎中穿過,愜意地享受著女孩的撫慰,透明的眼睛神氣十足。

奧莉維亞的臂彎鉆出一個散發著茉莉花洗發水香氣的小小的腦袋來,靠在了她的肩膀上,黛伊依偎著她躺著,她絲絲縷縷的細發和奧莉維亞的交織在一起,她的手安分地疊在自己的胸前,沒有其他越軌的動作。她身上有股白茶般淡雅的體香,混合著沐浴液綠葉果香的水潤的氣息非常好聞。

奧莉維亞望著黛伊側躺的熟睡的背影。毛絨法提涅被黛伊摟得熱騰騰的,隨著她的呼吸,它可愛的觸手一翹一翹的。奧莉維亞的手臂從黛伊的脖子下穿過,另一只手輕輕地環住黛伊的腰把她往自己身邊拖了拖。黛伊翻了個身擠進奧莉維亞的懷裏,她的手松了一圈,毛絨法提涅脫離了主人的摟抱,掉到了床下。

它曾經也是黛伊的寶物,但以後不會是了。如今黑色的面料已經磨損褪色得很厲害,蓬蓬的填充物也變松了,飽滿的外觀也有些變形,觸感不再柔軟舒適,而是有點僵硬紮手,它的眼睛,鼻子等水晶配件也失去了光澤,表面布滿擦痕和裂紋,明顯的膠水的痕跡暗示著配件已經松動,脫落多次,它身上重疊的縫補痕跡已經很難不引人註意了,它的觸手們雖然因為太多次折疊,擺動,交接處已經失去了彈性,無法保持原先的形狀,但沒有一只遺失。它雖然損耗過度,但卻保持著清潔的香氣,沒有任何汙垢和灰塵,看得出已經使用了很久時間。

奧莉維亞抱起它凝視了很長的時間,然後把它連同黛伊的衣服一起丟進了垃圾桶裏,它淹沒在一堆紙團和食物殘渣中,露出一只腳。沒有人來救它了。

奧莉維亞最後看了一眼她們睡過的房間,關掉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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