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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蘋果·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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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蘋果·五

“看來你的戰鬥技能還沒有退步,這些年一直有在練習?過得如何了?”奧莉維亞優容微笑,幾縷發絲掉到額前。她的長發已不似初見時的光滑細膩,一簇白色挑染也顏色褪淡,似乎是無暇打理了。眼角下垂時的細紋已不是近距離才可發現,額角的擡頭紋也昭示著時間無情橫掃的鐮刀。皮膚有點細小的孔洞和色斑,還有這裏一縷那裏一縷極淡的呆滯的木偶紋。她的身材還沒有走樣,長年的訓練習慣維持著她形體的緊湊和肌肉的爆發力,但不易察覺的略微黯淡失色的肌膚卻難擋頹然去勢。那雙堪比火彩閃耀的純正日落色帕帕拉恰寶石的眼眸已經變得肉眼多血色,色澤不通透了。

“我做了口譯員,生活很清凈。托您的福。”黛伊眼裏閃著晶瑩的淚光,氣喘地回道。

“好。好孩子。”奧莉維亞誇讚了一句,又露出擔憂之色,“前幾年偷窺我就罷了,這次是有什麽事?”

黛伊剛平覆的胸膛又如呼呼作響的鼓風機一樣激烈起伏,她想閉上眼睛就此倒在地上羞死過去,可是——

“我知道我不應該再對您有什麽妄想,我背叛了我們的約定,我對不起您,但是這次是我迫不得已,我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必須請您幫忙,媽媽,媽媽她——”

黛伊在黑色的隱匿下走出護城河,手裏的軍刺隨著步履的幅度一明一滅地反射著月光,月色在樹杈枝丫的縫隙裏漏出影影綽綽的光點。她撫了一下軍刺的狹長劍刃。這把劍在分離無數骨與肉後變得愈發斑駁和滯鈍,在夜間似乎能聽見無數靈魂哀嚎的聲音。這是黛伊的第一把劍,外形和構造上都沒有什麽特別之處,硬度和銳度一般,在邪眼的加持下依然能造成不俗的威力,揮出的漆黑冰霜幾乎能將人的靈魂也一刀斷絕。雪花從穹隆上掉下來,落滿了她的雙肩。經過極度瘋狂的殺戮後的興奮心情逐漸平覆,寒冷的感覺開始變得難以忍受。

烏雲遮住了滿月耿耿的冷光,群鴉在敗落的小鎮裏聚集,撕扯著死人朽爛的衣物,啄食著幹癟的眼球,群星的陣列在遙遠的天際泠泠搖晃,加入遼闊大海的波濤的和鳴和松林的呼嘯。她走出了鎮子,佇立在古老而荒涼的海岸上,目之所極只有霧沈沈的黑夜。

“黛伊小姐,你母親的毒發作前,你有察覺到她的什麽異常嗎?”

“媽媽和以往一樣出門打獵,回家,昨天開始萎靡不振,我註意到那紫色的斑塊擴散得很快,完全沒有征兆,我嚇壞了,可我怎麽敢帶她去醫院?巧在這是您擔任監考官的時期,我才能找機會跟您單獨談話,也許您有這方面的經驗。”

“我確實認得這種毒。以前科學研究院做過一個實驗項目,旨在通過提取深淵魔物血液中的特殊成分,開發一種能夠增強能量輸出的新型邪眼裝置。在實驗過程中,遇到了許多意外事件,導致實驗被迫中斷。在進行新型邪眼裝置效力的連續測試時,我們註意到裝置的能量輸出開始不穩定。隨著時間的推移,裝置的能量輸出逐漸增加,並超過了我們的預期範圍。盡管我們嘗試調整裝置的參數以控制能量輸出,但情況並未得到改善。最終,裝置的能量輸出達到了一個危險的水平,引發了一場爆炸。這種毒,就是當時為了增加新型邪眼的安全X,中和魔物血液提取物而研發的,對魔物來說,是致命的毒藥。”

“大人,導致實驗中斷的根本原因是什麽?”

“也許是當時的研究技術不夠成熟,毒藥起到了反效果,盡管新式邪眼平均增幅率超過了100%,進一步的研究或許可以探索其在人類之軀操控深淵力量的潛在應用,並進一步優化邪眼的X能,但實驗體出現了更加嚴重的呼吸系統損害,精神分裂和組織病變,總之得不償失,為了彌補損失,研究員們不得不開發出解藥,將這些來之不易的魔獸用作他途。那次實驗非常失敗,因此項目被關停了,解藥也就停產了。但是院裏存有配方,只要有原料,理論上可以再造出來。”

“我明白了,這件事只有我能做。”

黑夜不知什麽時候席卷了這片幽閉的空間,樹林裏落滿了群鴉的屍體,絲絲縷縷黑紫色的氣體氤氳著,它們在聳動、跳躍、喃喃自語,它們是活著的,是舉行著異教儀式的狂熱信徒,絮絮叨叨的陌生詞語如蟲蟻蜂蛹而來,又似水銀,一點一滴灌入每一寸毛孔。聲音由微微顫抖的囁嚅轉而放大,放大成高聲的喧嚷和呼嚎,嘶鳴和哞叫,是的,它們是活著的、興致勃勃、熱血沸騰的烏合之眾,它們在聳動、跳躍、喃喃自語、放縱狂歡——它們在說什麽呢?

黑暗像濃得化不開的墨汁,黛伊蹚過這平靜的墨河,風車,樹籬和排屋的輪廓在新月般微明的燈光下似礁石淺淺浮露,空氣中依然凝固著死亡的闃靜。

踏入農舍的木屋,昏黃的煤油燈下一切如常:正對門是一張鋪著油汙桌布的簡陋木桌和隨地碼放的餐椅,桌上的陶土杯盤裏有沒吃完的玉米,粗糧面包和散發著刺鼻黴味的劣酒。一排藍色櫥櫃上陳列著高低不齊的土氣的綠色細口陶罐,斑駁掉漆的墻皮上掛著一串墨綠色的枯幹草藥。此外只有一張灰塵仆仆的沙發,銹跡斑斑的鐵藝床邊放著一只灰色的雪地靴。木地板已然脆弱開裂,露出地基下黑黢黢的泥土。柴堆裏積攢著厚厚的灰,墻上的掛鐘也停止滴答作響。

環視一圈,黛伊毫不客氣地搜刮起了物資,奈何屋主人的生活條件實在寒愴,連一卷繃帶都找不到,只有一些被蟲啃壞的陳年積米。她焦躁地瞥了一眼汩汩流血的胳膊,抓起壁櫥裏的剪子呲啦啦地將短裙的側邊內襯剪斷。

推門而出後,順著泥土大路漫無目的地行走,粗糲的寒風裹挾著沙塵和飛石,把路旁的高草叢吹得窸窣搖曳,已被收割殆盡的玉米地裏橫七豎八地倒伏著光溜溜的稭稈,穿梭在月光下蒼白寧靜的荒原之中,只有一只心事暗藏的獸。

遠處有火光熊熊攢動。靠近了才看清是兩個成年人,一男一女,面目模糊,不著寸縷,被鐵絲穿在十字架上,在火堆裏焚燒。焦屍的臭味直沖鼻腔,他們被勒得暴凸的肉在火焰的熱浪中扭曲變化,已經看不出正常的形體。

黛伊想象他們是一串蜥蜴,那脫水萎縮的肉在火中越烤越小了。

往前已無路,黛伊撥開齊人高的雜草和稭稈,靜悄悄地開路。有稀稀落落的月光灑在莖桿上,圓形的光斑晃動著,迷朦而夢幻。

大腦未及思索,一個驚雷般的警告就過電般湧上喉頭,急欲呼出的同時一把沈重的斧子斬開遮攔光線的荒草,猝不及防地當頭劈下,黛伊倉惶閃躲,斧子與空氣摩擦出一聲尖銳的呼嘯,撲倒在她的腳邊。淩厲地飛躍而過玉米地的圍欄,闖進了一座谷倉,淒厲的手電光近在咫尺,她蜷伏在高高壘起的雜物箱的陰影中,屏息凝視著提著斧頭晃悠悠而過的那個男人。他邁著醉醺醺的步態,肢體膨大,頭顱低垂,紛亂的猩紅觸手從血汪汪的脖頸處分裂出樹杈狀的根須,爬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覆眼,扭動的觸手將男人的臉皮戳得千瘡百孔,無數孔洞裏流淌著紅黃色的粘液。

她摸上了二層,幹草在腳下發出輕微的摩挲聲,卻在寂寥如水的黑暗中格外刺耳。通往露臺的一段路殘缺不全,只剩下一根長木板堪堪支撐。又一具橫陳的屍體,似乎剛死不久,經過時似乎還能感受到胸膛起伏時噴出的熱氣。

地板中央的死人咯吱咯吱地舞起了四肢,挺動著腹部,軟耷著脖頸,像報廢的提線木偶,扭曲痙攣著突襲過來。前庭傳來滯空的失重感,景物在眼中倒懸翻轉,然後是鬥篷掀起的呼啦一響,視野遍徹底昏黑。背後爆發出雪崩般的沈重悶聲,然後又是一聲重物墜地的噗然炸響。鬥篷從臉上滑落,一截斷肢和粘滑濕熱的腸腸肚肚猝然躍入眼簾,濃厚腥臭糊了她滿口滿鼻,黛伊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漬,把掛在肩膀上的一截肥軟細腸隨手一拋,遂又興奮雀躍到那一攤五顏六色的模糊血肉前,嗤笑出聲。

村莊像河流一樣綿延伸展,高大的榕樹垂落著千絲萬縷的枝條,是女巫濕漉漉的滑涼的頭發。寒冷的天穹邊際靜靜燃燒著古銅色的夕照,火星熄滅,煙灰散盡,最後一點餘溫也消融,沈凝的靜寂徹底統治了這片偌大的天地。夜露初降,絲絲涼意鞭笞骨髓。疼痛讓感官格外敏銳:衰草被踩斷爆開的蚊蠅般的聲響,磨坊的水車滾動的滯悶的水聲,河渠裏交橫的藻荇,松林中死去崩落的枝杈,昏暗路燈下的浮塵,石子,蟲豸,落葉,腐殖質和白苔。一點點爬進瞳孔的蠕動的喃喃低語。破裂的內臟和著胃液和骨渣蕩漾,胸腔的積液在體璧上潮起潮落。

雪亮的弧光閃過,劍刃似捕獵的蛇牙高速爆發彈射,撕開一片血腥的氣流,腐敗的熱氣和濺射的膿汁如風霜撲面,頓時蓋了她滿頭滿身。蠕動的怪物厲聲慘嚎,鮮紅的毒牙穿膛而過,正中靶心。她眼底陰雲晦暗,猛然發力將劍拔出,怪物的頸項層層開裂,霍然漏出排排慘怖的獠牙,瞬息之間,不自量力的偷襲者皮開肉綻,紅的白的黑的顏色汙濁流淌。

潛伏的怪物們紛紛從陰暗的角落中呈合抱圍捕之勢緊緊相逼,匯湧成糜爛的有機物的洪流,不斷變換著各種扭曲的形狀,交替著斑駁陸離的古怪色彩,瞳孔裏細碎的嗡鳴聲猝然放大,震得黛伊的耳膜幾乎要充血破裂,她微微側目,淒楚地微笑著,鴉羽般的華發披散,在火熱的屍潮中翩躚起舞,藍瑩瑩的眼,幽亮空靈如仲夏夜月。

粘稠的血肉的浪潮又分化成無數人形,爭先恐後,迫不及待地發起了沖擊,大笑,號哭,粗魯地喘氣,病態地蹣跚,急切地宣告不可言表,不可想象的瘋癲的快樂——這是覆滅一切塵世定理的——祂的權能,祂的法則,祂的智慧!祂降臨在浩渺恐怖的世界邊沿,喧囂嘩亂的深淵之畔,祂高據群星之巔,只一個匆匆掠影,世界就狂喜顫栗,祂的恩賜將是無慮無思的舊世界的覆活——極樂!極樂!極樂!

癡狂的村民們一擁而上,嘶嘶哆嗦,咯咯獰笑,手舞足蹈,樂不可支。釘耙,鎬子,投矛,斧頭,鐵鍬像瘋狗一樣窮追不舍。黛伊用高位回旋踢抵禦,迎面而來的耙碎成兩段,怪物飛出去兩米遠,撞在橫梁上,旁邊的窗戶在一聲巨大的鳴響中碎裂,她的一根腿骨也應聲齊齊折斷。骨折的銳痛未來得及沿著神經路徑傳播,更大的恐怖捷足先登——一把沈重無比的長鎬穿胸而過,她迷茫地看著血沫像滾水中的氣泡漲開破碎,漲開破碎,又順著鎬柄涓涓滴淌。

雨水淅淅瀝瀝,空氣中飄蕩著陰涼而濃稠的潮氣。黝黑的神秘中,一條不見天日的河流的回聲。她感受到流水刺骨的寒冷。她捏了捏緊紮在右臂上的那塊布料。真絲細軟光滑的質地不再柔軟輕盈,結構緊密精致的織物上繡著覆雜的細節裝飾,徹底濕透後上面的花朵宛如王爾德筆下被夜鶯的血滋養、綻放的紅玫瑰。雨已經把身上的汙漬洗刷幹凈,她按壓著受傷的部位,無論走到哪裏,在無月之夜的幽林。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嗎?

她旋即回首,浩涆的森林裏只有蒼翠的闇暝和水杉幽怨的呼嘯。

熹微的晨光自黑翳的狹縫中冉冉再起,無法驅散大霧裏的濃黑深幽。黛伊解開右臂上那塊潤濕的布料,躺在一灣水窪裏,她把那只手觸摸過的小小布片劃過額頭,鼻梁,臉頰,久久貼在嘴唇上,閉著眼,濕涼涼白茫茫的雨讓她感覺到惰怠的舒服。

也許,她可以不計代價,就是為了繼續不慚地鼓吹一種崇高的情誼,一種道德墮落的人不具備的,最文明而健康的人類擁有的堅韌不拔地守護真善的自覺的驕傲,這驕傲還帶著清楚的,悲壯的自知之明之意味。

可能是過了一個世紀的時間,她終於懶洋洋站起,低垂著頭,右手捂住受傷的腰腹,在溟泠的雨聲和遲滯的心跳中緩步慢行。

一棟低矮的農舍顯現在幽林深處的濃霧中。看上去是新房子呢,粉刷的油漆還未褪色,屋主人卻不告而別。她前腳進屋,利落地插上鎖,徑直往浴室奔去。

她坐進浴缸裏,一扳花灑龍頭,冰涼細密的水柱噴湧而出,兜頭劈臉澆得她一身濕,血線從洇濕的衣料上散入水中。

穿好了衣服坐在浴缸的邊沿上,前額發絲淩亂垂落,薄衫被血濡濕,雙手虛脫耷拉在腿股,她凝神註視單調的天花板,池中殷紅一片。

她一步一個血腳印走出浴室,在儲藏室搜刮,懷抱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繃帶,碘伏,生理鹽水,抗生素,麻醉劑……麻醉劑……”沒有找到小小一瓶透明溶液,那藍色的利多卡因標簽。連鹽水都缺,還是用過半瓶的。

她回到浴室,把懷裏的一大堆東西“嘩”一下扔到地上,棕紅色的液體“噸噸噸”倒進了塑料瓶,刺鼻的苦味彌漫開來。

手起刀落,瓶口破開幾個小洞,她擰緊瓶蓋,咬住睡衣的下擺。側腰赫然出現一個血腥軟爛的洞口。開始澆著碘伏。

接下來基本是一只小腿,右臂和左手。她倒出大罐生理鹽水,同樣的過程,重覆了一遍。

做完這些,她進了廚房。半晌,端來一只茶杯,滾水騰騰翻湧。

裏面是一只鑷子。

她的心怦怦狂跳,拿著鑷子的手無法持穩,失血過度讓她有點犯困。

鑷子一把懟入肉中。她瞳孔驟縮,瞬間恢覆原狀。她似乎微弱地顫抖和感嘆了一下。

“黛伊,沒有人會聽到,想叫出來也沒關系。”她想。但是她嗓子啞啞的,粘稠的困意壓制了嚎叫的念頭。

鑷子倏然加重了力度,快速地打了一圈,挑出一根魚刺大小的碎骨。

墊上輔料和紗布,一圈圈打上繃帶,指甲“啵”地彈開註射器的針蓋,她抽了一大管白色溶液,彈了彈針筒,“噗呲”紮進大腿,眼疾手快,一氣呵成。

擰著發際的流水,黛伊把自己的衣服穿了回去。嚴謹細致的縫線勾畫出消瘦的形狀,裙褶一大片洞孔,裂口和劃痕,斑斑血跡風幹成淡黃和紅褐色,像用高檔絹布燒制成的焦邊烘烤仿真幹花。

酥軟零碎的食材渣滓在擁擠的湯汁被熬成層層稠厚的、燉煮得面目全非的食物漿糊。她仰頭將食物吞下。

“第二部分‘超越現實原則’對第一部分提出的‘非壓抑X文明’進行了可行X探究。先通過哲學、神話學、美學等領域已有的思想成果,充分展示了在現實原則之下人類已經展現並流傳出的對擺脫壓迫、消除異化的深層次追求,進而詳細論證了構建非壓抑X文明的可能X。馬爾庫塞還寫了一部附錄來批判新弗洛伊德主義。”

“馬爾庫塞對構建非壓抑X文明的態度是什麽?”

“樂觀。不過我深深地懷疑他的理論的可行X和實踐X。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被壓抑的個體和壓抑X文明的理論仍能起到一種自我開釋的積極意義。制度、社會壓力和操作原則極大地限制了愛欲的解放。但認識到政治文明對大眾文化的粉飾可以讓我們采取更審慎和開放的態度,不至於陷入畫地為牢的悲傷。”

如果我回得去的話,再給我講講愛欲與文明吧,奧莉維亞。

遠方傳來滾滾的腳步聲,如暴雨,如雷霆,空氣裏飄來一股沈悶潮濕的惡臭。

鬼魅般喧嘩混亂的隊列,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奔來。密集壯觀的陣列,接天的屍浪排山倒海。

黛伊甩了甩頭,拔劍出鞘。

黑壓壓的浪潮很快湮沒,沖垮了脆弱的屋舍,蠕動的人形蹣跚、蹦跳、誦唱、叫喊,它們長滿紅斑和黴菌的麻風病人的身體流動著嫌惡而粘稠的濁水,肥厚粗糙的舌苔斷斷續續的吐出雜糅著嘆息、抽泣、吠叫的含糊詞語和古怪的音節,那可憎而粗啞的聲音包含著一種低沈廣闊的音域,它們瘋瘋癲癲,時而深沈時而高亢,從它們的尖叫,號哭和咆哮中,從那些失去光彩的,渾濁陰霾的眼球中,從塌垮的骷髏和潰爛的皮肉裏,從那怪誕、飄飄然的旋律裏,都傳達著褻瀆神明的有生之倫的狂喜:塞特,潘神,蟾蜍,山羊,夢魘們,我們仿徨而動蕩,渴求飼養和圈刻,我們依傍,我們仰望,等候垂憐,慌張永駐。我們狂暴失序,饑渴貪饜,我們肆意屠殺,縱情恣欲,啊!那奇跡的榮光,悲哀的觸動,奔騰的暴烈,難以名狀的安恬和暢快,超越時間的不可方物的,至大至偉的主啊!我們是你的奴仆,你的肉餌,你的肥料,你的牲畜,我們是你的——殉道者!!

割開筋脈,切斷脊椎,撕裂頭骨,挖出內臟。鮮血噴湧。瘋濺。瘋濺。瘋濺。

她不理解高強度殺戮的癲狂的快感,可只有這一刻,她失去了對冷熱的感覺,失去了痛覺,也不需要溫暖的火和舒適的庇護所帶來的安全感,一切不足為懼,因為原始恐懼的基因已消亡,她甚至化為原始恐懼的一部分。蒼涼的月光隨著亙古的軌道越來越大,她宛如海底裂隙一般的瞳孔,流出一個個血紅的黎明。披著鮮血的戰衣,揮舞著惡靈也會退避三舍的邪穢的鋒刃,將一切進入視野的活物斬盡殺絕。文明的禮儀,信仰,準則,規範,在蠻荒和暴力的主宰下慢慢稀釋。

皓月在裂谷的峭壁上鮮亮高懸,浩瀚無垠的幽暗旋流在遠古瘋狂的海淵裏永不停歇地咆哮,洶湧的巨浪沖刷著腐朽的碼頭,雷雨在無底的淵藪上聚集,沸騰,翻滾,爆湧,將超越時間的黑暗彌漫在無限悠遠的太古之間,被狂風侵襲的荒涼的石灰巖懸崖回蕩著哀嚎。臥在雨後春天廢棄修道院散發著沼澤腐臭的墓地裏,隨波逐流在永恒緘默的海原上沈睡,永不饜足地與一具亡駭在雨中昏黑崩頹的古堡游廊裏旋舞,直到肢體扭曲,皮膚幹癟的舞伴分崩離析,發出滑稽的嘎吱的哀求,也可以腐屍為席被,哪怕骯臟,怪異,畸形,憎惡的混合體膿汁流淌,爆發的恐懼和猛烈的驚駭讓目睹的活物們肝膽俱裂,奪路而逃。在這全新的瘋狂和自由中,一種如異教禱歌的雜亂隱晦的旋律在頭腦中爆鳴,口中呢喃著狂喜和放縱的咒語,搖晃著怪異的姿態踏出扭曲的舞步,野X慷慨激昂,意識無可匹敵,欲念萌蘗不絕,罪孽潰爛腐化,禁忌與褻瀆從黑暗之井中洶湧而出,洗浴著黑紅的鮮血,嗥叫著,狂歡著,喘息著,哭喊著,奉獻深淵的讚美,為她加冕,在神魔之巔——加入我們!加入我們!!加——入——

太陽升起,黑星墜落。永恒的,單調的海洋,幽暗的漩渦,白色的浪花,浸沒沙灘,浸沒山陵,浸沒了碼頭的帆影和濕潤的眼睛,淹沒了行星的容器,連蒼穹都窒息,把天空與飛鳥折斷,掰碎成深藍色的籽種,撒在宇宙的溟濛的沃壤中,長出魔咒和痛楚的神秘,讓諸神顯現,懶怠地在夜風與海浪中翺翔,采擷海鷗象牙綠的羽毛,又困倦地墜入晦暝的漠然波濤中。海水隨時間流逝而變換著深碧和赭紅的顏色,在藍紫色的紋路中擴散,在海藻,獨石和群魚邊潛游,無聲而緩慢,把痛苦和虛無溶解成過往,又不斷被聆聽和破譯成憂傷和苦澀的滋味,於海底的草原上散落成零星的靜寂骨骸。航船搖擺,破浪留痕。波濤渾濁,一瞬間被劈開,又合攏如初。它是完整的,鮮活的,喧嘩的,憤怒的,兇猛的,無辜的,它呼吸著,唱和著,吼叫著,更高的海浪拍打著船體,相互堆積,踐踏,混淆,變形,消解,要把船絞碎,拆爛,挫骨揚灰,埋葬在糾纏稠密的深黑色巨藻森林中。地殼彎折,隆起,破碎,撕裂,熔巖洪流無休奔流,大陸的板塊斷裂漂移,山脈上的城市風化崩塌,巍峨的冰川在劇烈的震顫中拔地而起,燃燒的日冕灼然閃耀,海水迂回流轉,侵蝕了魏巍的陸岬,灌入漆黑的廣闊地心,鉛灰地平線上的陰郁世界在太古混沌似的茫茫黑夜中覆歸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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