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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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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周醫生下班啦?”迎面而來的護士年紀很大了,戴著一副玳瑁邊框老花鏡,白大褂板板正正穿在身上,頭發緊緊紮在腦後,表情嚴肅冷酷,連給人打招呼都冷冰冰硬邦邦的,

“嗯,下班了。”周榮沖她點點頭笑一下,拎著包下了樓,出了醫院大門,崎嶇不平的土路對面就是家屬樓,一陣大風刮過,揚起漫天黃沙,年久失修得和爛尾樓差不多的家屬樓光從外面看就是受 50 年代“一五計劃”時期的蘇聯建築影響,過於講究牢固性和實用性而顯得嚴肅乏味,磚紅色的墻體,磚混結構長期被風沙侵蝕,坑坑窪窪的,窗玻璃搖搖欲墜,蒙著一層厚厚的灰,一樓二樓有幾扇窗戶亮著黃油油的燈,三樓朝上的窗戶全是漆黑一片,有的甚至連窗玻璃都沒有,張著黑洞洞的大嘴。

他住一樓,走進昏暗的樓道就聞到一股子土腥味兒,中秋節上海遭遇了一場強臺風,這兒也跟著來了一場大沙暴,他搖搖頭苦笑一下,心想當年改革開放的春風都沒從上海吹到這兒來,如今刮起風來倒是挺同步的,凹凸不平的水泥地踩上去就有沙沙的顆粒感,他走路腳步很重,感應燈亮了,晦暗不明,但勉強可以看清路,他沿著長長的走廊走到 105 室門口,掏出鑰匙開了門,

西北幹燥的天氣也就這點好,任何時候不會擔心有黴味或者食物腐爛的惡臭,他一開門聞到的只有洗衣粉的香味和幹燥的陽光氣息,他戒煙了,也沒再碰過酒,這裏不存在任何需要他麻痹自己才能面對的事,來這裏的不是聖人就是廢人,這兩種人的共同點就是對人情世故免疫。

今天是正兒八經的中秋節,從早上開始他的手機就沒停過,劈裏啪啦全是微信和 QQ 推送,他趁空的時候挑了幾個如今還說得上話的人聊了幾句,但聊著聊著就沒了下文,也好,一句中秋快樂也算是讓彼此體面地道個別。

唯一讓他開心的是娜娜從上海發來的問候,她和媽媽在一起,發了好多她和媽媽的合照,還給他看她自己做的月餅,雖然知道是模具壓出來的,但他還是覺得那是他看過最順眼的月餅。

她打來語音叫他周爸爸,聽起來像皺巴巴,嗯,也對,他是挺皺巴巴的,她問他有沒有和周媽媽還有小寶弟弟一起過節,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放心吧周爸爸,今天月亮是圓的,我媽媽說圓月亮會帶思念的人到你身邊,周媽媽一定會來看你的!”

家屬樓裏信號時好時壞,他去窗戶邊站著,舉著手機找信號,找了半天也就一格,算了,也許她早就做出選擇了吧,願賭服輸啊周榮。

他疲憊地坐在沙發上,出神地望著窗臺上的仙人球,上面竟然開了一朵小小的紅花,想起他剛到這裏時養的蝴蝶蘭蔫頭耷腦死去時的情景,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花草啊,蝴蝶飛不到這兒來的,她需要的是悉心的照料。

他再一次有抽煙的沖動,可一摸褲子口袋才想起他哪兒還有煙吶,上次家裏煤氣壞了,他連打火機都是翻了半天才找到的,

唉,算了,懶得買了,從這兒到院外最近的超市得走一段路,還得爬個坡,每次去他都有種跋山涉水的錯覺,而且那也不算超市,就是個便民小賣部吧,他抽的黑蘭州經常斷貨,光是想想就沒力氣了,

他仰躺在沙發上看著窗外,黃昏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顯得尤為蕭瑟肅殺,枯槁崎嶇的大樹像風燭殘年的老人,佝僂著背,蜷縮著瘦骨嶙峋的手臂,天色越黑越詭異,她看了會不會害怕?

放心吧,她不會看到的,這些殘酷的景色她不會也不應該看到,連景色都殘酷的地方,一切都是殘酷的,不加掩飾,沒有任何人文關懷,人更多的是像獸,吃喝繁衍的本能的獸,

呵,連獸都不如吧。

周榮調整一下坐姿,想起今天最後一個病人,一個比趙小柔還要瘦小得多的女人,剛成年,已經挺著八個月的孕肚了,那肚子看起來比她人還要大,她生不出來的,可她的丈夫戴著白帽,嘴裏罵著他聽不懂的方言,像條瘋狗一樣亂吠,死活不讓周榮和主刀醫生碰他的女人,最後還是護士跟他說,不打麻藥就不能手術,不動手術娃娃就活不成了,萬一是個男娃呢?這才算是保了那女孩和她肚子裏的孩子一條命。

“還好是個兒子,否則她男人不得要了她的命?”周榮一個人坐在黑暗中苦笑著呢喃,那個丫頭,這趟鬼門關算是闖過來了,下次呢?下下次呢?不停地生,生到死,生到身體垮掉,真不知道活著對她而言是幸還是不幸,他救人對還是不對。

周榮強撐著疲憊的身軀坐起來,在黑暗中怔楞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幹點兒什麽,他走到門口開了燈,趁今天沙塵暴停了打開家門穿穿風,自己走到陽臺的洗衣機旁把攢了幾天的衣服洗上去,聽著洗衣機轟隆轟隆的聲音,看窗外最後一點光線消失在大樹幹枯的枝頭。

洗衣機旁就是洗漱池,墻上的鏡子也蒙了厚厚的灰,他懶得擦,前兩天剛刮了胡子,今天又全是灰,自己這張臉多看也沒什麽好看的,冷冰冰的一點兒都不喜慶,趙小柔跟他走在一起,寧願看路邊的狗撒尿都不願意多看他一眼,嫌棄得很。

他擼起袖子,打開水龍頭,先讓水管裏黃色的水流掉,再用藥皂洗手,最後彎下腰用冷水洗臉,洗臉池太低了,這個姿勢有些憋屈,

他洗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足以沖刷掉他洶湧的淚水,久到足以讓他彎腰前看到的鏡子裏的幻影消逝,那不是真的,一定不是,這裏是荒漠,鏡子裏的身影只是荒漠行者看到的海市蜃樓,

他關掉水龍頭,嘩啦啦的水流聲戛然而止,整個房間安靜得只剩冰冷的,節奏均勻的滴答聲,

可以了,時間夠久了,總要面對的周榮,就算等下看到只是鏡子倒映出的空蕩蕩的大門,你也要活下去的不是嗎?

他睜開眼直起身,水流滴答聲,洗衣機轟鳴聲,風聲人聲全都消失不見,

他伸出手,抹掉鏡子上的灰,灰塵變成泥水順著鏡面流淌,流過鏡中女人在烈烈北風中飛舞的長發,像黑色的火焰,流過她白皙的皮膚,卻不能玷汙她一絲一毫。

“你知道嗎小柔?剛才我竟然在求老天爺。”周榮笑了,嘶啞的聲音像在沙漠中死裏逃生的人。

鏡中的女人動了,她三步並作兩步沖進來,獵獵長發在身後飛揚,她沖到周榮面前,還沒站穩呢揚起胳膊就是一記耳光,

“去你媽的老天爺!”

女人撕心裂肺的怒吼直接震得後面兩棟樓的感應燈都亮了,再然後就是死一般的寂靜,

“小柔,你聽我……”

周榮後面的話沒說出口,女人一把拽住他的脖領把他狠狠拽下來,踮起腳尖吻住他的嘴,咬破他的嘴唇,滾燙的淚水和腥甜的血水混在一起流淌進兩人嘴裏,流淌在兩人交纏的舌間,

他死死抱住她,好像下一秒她又要揮揮翅膀飛走了,揉著她豐潤秀澤的頭發,陣陣發香撲鼻而來,和唇舌間甜美的氣息一同縈繞鼻尖,像助燃劑,點燃他,讓思念和愛意如熊熊烈火將理智燃燒殆盡。

他將她打橫抱起,兩步走到門口一腳踹上門,大步流星將躺在他懷裏還不老實,舔舐撕咬他脖頸的女人抱進臥室扔在床上……

黑暗狹小的空間裏隱秘強烈的震感並不為外人所知,窗外走廊裏有人經過的話最多會聽到屋裏女人壓抑的哭泣,卻並不知道她在這狹小黑暗的屋裏正在經歷一場怎樣地動山搖的地震,她上半身被沖撞到懸在床外,長長的頭發垂落在地,輕掃盤旋,像隨著鼓點起舞的黑蛇,書桌,臺燈,窗簾,四四方方的窗格都顛倒過來,在劇烈的震動中被震碎了,殘影在她激烈顛簸的視野中變成被淚水洇濕的模糊色塊,和恍惚的意識一起融化流淌,伴著潺潺水聲流出她狹小的隱秘之地,被搗成泥濘滾燙的巖漿流在潔白的床單上……

這場瘋狂的戰爭燃燒著她滿腔怒火和恨意,她使出渾身力氣狠狠咬住男人濕漉漉的肩膀,滿口血腥,抵死不肯在他一次比一次兇猛的進攻中繳械投降,卻在聽到他附在她耳邊說:“我愛你”這三個字時化成一灘春水流淌在他身下,恨意煙消雲散,只餘綿延不絕又刻骨銘心的愛意……

旖旎暧昧的氣息在黑暗中縈繞,趙小柔連擡擡手的力氣都沒有,背後男人滾燙的胸膛貼上來,汗津津的,試探著想攬過她的肩頭卻被她甩開,她覺得自己不爭氣,正是懊惱不已,也很累,她換了數不清的車,兜了一大圈山路,吃了滿嘴的土,問了不知道多少人才走到這裏,這傻狗見到她第一句話竟然是什麽狗屁老天爺?老天爺怎麽不派直升機把她接過來呢?她最不信的就是老天爺,要是真有老天爺,她被駱平年折磨了那麽多年老天爺咋不救她呢?

所以她現在不是很想搭理他。

“小柔,你聽我說……”

“困了,明天再說。”趙小柔揮手拍開周榮的臉,她太久沒睡個踏實覺了,現在心裏踏實了,困意排山倒海就壓過來了,她只想睡個天昏地暗。

周榮嘆一口氣,翻身躺好,心想今天這句話他是說不完了,算了,明天再說吧,可明天就不是中秋節了呀,哼,真掃興,一點情趣都沒有,他看看窗外皎潔的圓月,再看看黑暗中背對著他的女人,像月亮一樣泛著柔和的光澤,他趁她看不見狠狠瞪了她一眼,可她像是有感應似的蹭得一下翻過身來,黑暗中直勾勾盯著他,

“你幹嘛?”他嚇了一跳,虛張聲勢地質問她,

“我和陳鋒差點做了,差一點,”她小嘴一張一合,像化成人形的毒蛇,美麗可愛,卻吐著毒液

“你慢慢消化,明天見。”她說完就背過身去了,可過了好一會兒身後都沒反應,她轉過頭,卻只看到一個背影,

“哎!”她戳一下他的背,“生氣了?”她趴過去,趴在他背上看他的側臉,看到他長長的眼尾被纖長的睫毛蓋住了,看不出情緒,哼,慣得你,她一把推開他,

“這下子理解我了吧?當年聽你說你和那些女人的事?”

周榮還是不說話,保持那個姿勢背對著她,跟死了似的,趙小柔又趴過去,這次他甩開她,把臉埋在枕頭裏,趙小柔伸手摸一把他臉下的枕套,又悔了,

“你怎麽回事?我不是說差點嘛,你聽不懂人話?”

她趴在他身上,掰他的肩膀,怎麽都掰不動,她心軟了,“我,我當時看著燈,沒看他,我什麽都沒看到,我也沒讓他……”

她放緩語氣,摟著他還想說什麽,卻聽到外面一陣騷動,辱罵、尖叫、呵斥亂成一團,她起身捂住胸口,驚慌地看向窗外,

“你先睡,我出去看看。”周榮啞著嗓子叮囑她,掀起被子坐起來,雙手狠狠搓一把臉,利索地起身穿好衣褲就沖出去了。

他沖出去就看到一大群人圍著住院部前那面矮小的土墻,說實話他一直搞不懂這矮小破敗的“樓”前為什麽要有一面土墻,墻上還挖了個門洞,從住院部出來還得穿過這道門才算是出醫院了,

現在好事者把那門圍了個水洩不通,這不要緊,因為他們的關註點都在騎著墻頭的女人身上,她都算不上女人,她還是個孩子,如果在城裏,她這個歲數應該在大學寢室裏和室友喝奶茶追劇,而不是剛做完剖腹產手術就戴著頭巾裹著棉衣騎在墻頭,麻木地俯視著人群,滿臉凝固的淚痕。

“你幹什麽?下來!”周榮怔在原地楞了幾秒,隨即大喊一聲沖過去,推開人群擠到墻邊,仰著頭又是一聲怒吼,“下來!不要命了?”又驚又怒,脖子上青筋暴露,

“小周啊,別喊了,是她男人讓她上去的,”周榮旁邊站著的是小姑娘今天的主刀醫生,他背著手仰著頭,眼裏滿是無奈和悲傷,這個季節,西北山區的夜晚還是很冷的,他呼出的氣凝結成白霜,頗有幾分淒涼,“說是住院要花錢,娃娃都生了,還費那錢幹啥。”

“那趴墻上幹什麽?”周榮完全不理解這兩件事之間的關聯,狹長的眼睛睜得圓圓的,聲音都拔高了好幾度,

“女人生完孩子流的血臟,不能從正門走,得從墻上跨過去,這是人家的傳統,世世代代都這麽過來的,你能咋的?”

主刀醫生姓劉,劉醫生五十歲了,女兒死後他就離了婚到這兒來,一待就是十年,出離塵世懸壺濟世的初衷如今看來也是唏噓不已,有時候吧,他覺得拯救蒼生也得看人,

他這樣想著,瞥一眼蹲在墻下抽旱煙還不忘啐罵墻上女孩是賠錢貨的男人,心想有些豬狗不如的人還是死了比較好。

“我去把她抱下來。”周榮咬咬牙,挽起袖子走到墻根,

“唉……你想害死她就去吧,”劉醫生叼一根煙點燃,說話有些含混,

“你當我沒抱過?抱下來,她男人不放她過門,今兒她還得上去,而且被其他男人碰過了,回去少不了一頓打,”

他說著吐出一口青色的煙霧,雲霧繚繞間苦笑著搖搖頭,

“小周,咱啊,當自己是醫生就得了,想當菩薩那是找罪受啊……”

周榮看著他,牙都快咬碎了,但拳頭攥得再緊也終歸是放開了,

可此時人群又是一陣尖叫,周榮和老劉雙雙擡頭,看到墻上有兩個女人,一個比一個嬌小,新爬上去的那位還稍微大一點兒,但也沒大多少,不過她好像對這“一點兒”很自信,

只見她利索地拆下自己的圍巾,擰成一股繩,做成背帶繞在旁邊的小姑娘身上,讓她脆弱的肚子貼著自己的,像背嬰兒那樣把她背在自己背上,小心翼翼扒住土墻,一點點往下蹭,

一切都很順利,所以她有點飄,呲著小虎牙沖下面的周榮笑,這一笑不要緊,她完全沒註意到墻上距離地面不遠不近的位置有一個土坑,一腳踩空從上面掉下來,不過她反應還算快,最後時刻翻個身把自己拍在地上,咚的一聲悶響,揚起一陣土,背上的女孩安然無恙。

“趙小柔!”周榮全程緊張得連呼吸都停了,他不敢叫她,怕驚動了她萬一摔下來,可誰承想這蠢女人呲著牙沖他傻笑,一腳踩空直直從墻上摔下來,這會兒痛苦得齜牙咧嘴,鮮血從嘴裏流出來,染得牙齒都是紅的,

她剛剛回到他身邊。

恐懼像萬丈深淵把他往裏拽,他不顧一切撲上去,怒號嘶吼,眼睛紅得滴血,

蹲在墻角抽煙的男人這會兒正懶洋洋地解開系在自己老婆背上的圍巾,周榮狠狠給了他一腳,踹得他在地上滾了幾圈兒。眼冒金星,像被打了的狗一樣夾著尾巴躲到一邊去了,

周榮顫抖著手解開圍巾,小姑娘一臉驚恐連滾帶爬地跑了,他跪在趙小柔身邊把她翻過來輕輕抱起,生怕碰到傷處,冰冷的手慌亂地觸碰她的手,臉,掀起衣褲翻看她的腿和身體,心痛得躬著腰,

“小柔,小柔?你哪裏疼?哪裏疼?”

趙小柔看著他無聲地哭,眼淚鼻涕滴滴答答落在她臉上,咦,老狗真惡心,但好歹哭得挺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算了不嚇他了,她擡起手,在他驚恐的目光下把手伸進嘴裏,拿出來一顆牙,

“你賠我小虎牙。”

周榮像被摳了電池似的半張著嘴,趙小柔拍拍他的臉,擡起他的下巴把嘴合上,“我摔下來的時候閉嘴了,沒咬到舌頭。”

說一句漏一點風,血水透過牙縫滲出來,是沒咬到舌頭,但是咬破了嘴唇,下巴也摔破了,血混著吐沫一起流出來,流進脖子裏,連衣服領子都被血水浸濕了,看起來確實慘烈。

還好地上有一層厚厚的沙子,像柔軟的沙灘一樣承受住了她們兩個八十來斤女人的重量,

“我沒事。”她沖他笑了,可惜只能露出一個小虎牙,

“……你嚇死我了你!誰讓你上去的!還笑!笑什麽笑!”

周榮總算哭出聲來,邊哭邊罵,卻在心裏把自己未曾謀面的祖宗十八代都謝了一遍,但趙小柔只覺得快被他勒死了捂死了,還有她最近怎麽老是摔破下巴。

“你啞巴了?”趙小柔躺在浴缸裏,剛才不覺得,現在只覺得腰和髖骨疼,肌肉也疼,稍微動一動都疼得直呲牙,她狠狠瞪一眼旁邊的男人,他從回來就沈著臉不說話,眼睛哭得腫得像核桃,又給她加了一壺熱水進去,熱水暖融融的,緩解她酸痛的肌肉。

“快洗吧,洗好睡覺了。”

他被她瞪了,不高興地回看她一眼,但好歹還是說了句話,省得她又罵他。

“你不會還在生氣吧?”趙小柔用手指摳摳鼻子,她感覺鼻子裏好像進土了,癢酥酥的,“生我和陳鋒的氣?”

周榮不說話,捧著她的臉,用紙巾沾點水裹在手指上,伸進她鼻孔裏擦拭一遍,擦出來好多黃沙,再擦一遍,等全擦完了,把紙巾扔進垃圾桶裏,拿起毛巾蓋在她臉上狠狠抹了一把,邊抹邊耷拉著眼尾悶悶不樂地開口,“有點兒。”

“哼,我就知道!”趙小柔洋洋得意地睨他一眼,“醋精!”

“但我最生氣的不是這個,”周榮把她在浴缸裏轉了個圈兒,背對著他,用熱水打濕毛巾一遍遍輕輕擦拭她的背,“你不應該上去的,如果不是刮了三天沙塵暴,地上都是沙子,你還穿得厚,你現在就不是在這兒洗澡了。”

趙小柔感覺毛巾離開了自己的背,好一會兒沒動靜,只有水龍頭滴滴答答的聲音,

“你讓我怎麽辦?”他聲音嘶啞,“讓我怎麽活?”

趙小柔心裏一陣難過,扒著浴缸邊不敢回頭,

“我就是急嘛,小姑娘傷口都抻開了,衣服上都是血,你們還在那兒菩薩長菩薩短的,我一個大活人就在邊兒上,上去把她背下來不就得了嘛!”

她說著笑著回頭,露出黑乎乎的牙洞,“再說我有譜,不是瞎來的。”

周榮看她像個沒牙老太婆似的,說話都漏風還在那兒大言不慚,噗嗤一聲就笑了,“是是是,你有譜,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您能不能快點洗?水都涼透啦!”

“對啊,人就是菩薩嘛!”趙小柔轉過來,趴在浴缸邊上端詳著周榮,伸出手摸他的臉,摩挲著他眼尾的疤痕,

“周榮,老天爺不會管咱倆的,所以他才讓我們在一起,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不能做的事你來做,你不能做的事我來做,就像今天,我是女人,這件事只有女人能做,我做了,問題不就解決了嗎?以後也是,我們還會遇到很多問題,我們在一起,還要老天爺保佑幹什麽呢?”

周榮望著眼前的女人,神,從來沒有神,神都是化成人形行走於世,而屬於他的神女一直都在他身邊,他捧著她的臉,指腹輕輕掃過她眼尾的細紋,她眼下淡淡的斑點,嗯,神女也老了,但只要看她一眼,你就恍悟一切苦痛和折磨都只是為留她在身邊所必需承受的代價,只為能在每一個清晨看到她的睡顏,求她在他老去的每一天裏都陪伴在他床畔身側,和她一起走向生命的終結……

“誒,你們這兒連月餅都不發嗎?”

趙小柔支著下巴蹲在那棵佝僂的枯樹邊,百無聊賴地望著遙遠的荒蕪的連綿不絕的山脈,她愛吃甜食,這會兒就惦記月餅,蓮蓉豆沙月餅,可這裏連五仁月餅都沒有。

“沒有月餅,”旁邊的周榮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水果糖,攤開掌心遞到她面前,“給你吃糖。”

“好吧!”趙小柔接過他掌心的糖,帶著他溫熱的體溫,她挑一顆紅色的塞進嘴裏,“嗯,草莓味的。”

她含著糖,心情也變好了,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東張張西望望,無意間瞟到黃土地上兩個人挨在一起的身影,

“小柔,我在這裏還要待幾年,歸期未定,你……”周榮突然開口,打斷了她記憶的線索,

“沒關系啊,我有空會來看你,帶小寶一起也行,”她說著耳根有些紅,“不帶他也行。”

“哦對了,我和小寶住到你家裏去了,崽崽眼睛看不太清楚了我感覺,最近逗她都沒什麽反應。”

“嗯,”周榮也坐下來,手指在地上劃拉半天,“我假期就回去看你們,”他說著很快掃她一眼,

“如果你十分想我的話,我也可以申請調……”

“不要!”趙小柔咬碎了糖,嘎吱嘎吱地邊嚼邊揮揮手打斷他,“該回去再回去,我不需要你為了我做什麽改變,你只要改改你的臭脾氣就行了。”

“現在到底誰臭脾氣啊……”周榮低著頭嘟囔,在地上畫了一個張牙舞爪的長發妖婆,想想昨天那一巴掌,扇得他眼冒金星,都看到他太爺了。

“你頭發該剪了,長了,”趙小柔才不理他,薅住他頭發打量一遍,“現在這樣不行,跟你小時候一樣,像刺猬似的。”

“哼,想起來了?您還真是貴人多忘事。”

周榮捋捋被她抓亂的頭發,白她一眼,盤起腿,低頭摩挲著手上的婚戒,趙小柔看到了,炫耀似的把右手搭在他左手上,一只銀色蝴蝶停留在他手上,和他的戒指交疊在一起“看!好不好看!”

“好看。”周榮反手握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垂眸望向兩人挨在一起的影子,

“你剛去我們班那天還是我帶你參觀教學樓的呢!”周榮睨她一眼,“某些人笨手笨腳的還被羊圈裏的羊拽倒了,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趙小柔不甘示弱,“誰求你帶我參觀似的!”

她這說的倒是實話,那天那個戴老花鏡的女老師嚴厲的眼神她都記得,還有她手裏的教鞭,抽得黑板啪啪響,

“都給我閉嘴!新同學來了你們就這麽做榜樣的?啊?再說話就都給我滾出去!”

這句話可謂是百試百靈,言畢,教室裏鴉雀無聲,老師寒光四射的眼鏡片來回掃視一圈,頗為滿意地點點頭,

“好了啊,現在我們來介紹一下新同學,趙……趙,”

她扶著眼鏡看一眼身旁豆芽菜一樣的小丫頭,還好胸前掛了塊兒她家長自制的名牌,

“哦,趙小柔同學!大家歡迎!”

冷清的教室裏只有幾個女同學象征性地拍了拍手,場面頗為尷尬,女老師不滿意地蹙起眉頭,但轉眼看看墻上的時鐘,也懶得再浪費時間,扶一扶眼鏡,清清嗓子,慢條斯理道:

“時間關系啊,咱們班誰願意等會兒放學後帶趙小柔同學參觀一下咱們學校?”

無。

得嘞,女老師嘆口氣,轉身對小丫頭說:“趙小柔同學,今天先這樣吧,你今天也是第一天,先適應一下,後面幾天自己再慢慢熟悉一下環境,咱這兒也沒什麽特別的,好好讀書,考個好成績,走出去,比啥都重要,你說老師說得對嗎?”

趙小柔尷尬得只想快點從講臺上下去,她背著手對著老師乖順地點點頭,說了句“謝謝老師”就想想往下走,

可有些人偏不,十三歲正是他叛逆得最瘋狂的時候,青春期毀天滅地的欲望就集中體現在跟老師作對以及和同學打架上,班裏的雄性動物,就連學校傳達室的公狗都被他揍過了,沒意思,目前最有意思的消遣是跟這個更年期老女人唱反調,她在辦公室一口一個窮鬼地叫他,有屁用?誰讓他萬年第一呢?班裏一個個的都被他揍過來了,她不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朱老師,我可以帶新同學參觀。”他坐在最後一排規規矩矩地舉著手,一臉嚴肅認真的樣子不像是在惡作劇,

“你?”

女老師皺著眉頭上上下下掃他一遍,又回頭掃視一遍新來的小丫頭,就這麽來來回回在倆人臉上比對了一番,她倒是沒聽說這小混蛋欺負過女同學,狗做多了想做人了?行吧,就給他一個好好做人的機會!

“趙小柔,周同學主動要求帶你參觀咱們學校,你可以跟著他看一下,熟悉熟悉環境,”她說著回頭瞪他一眼,“但他要是欺負你,你一定要告訴老師,聽到了嗎?”

她這句話已經把趙小柔嚇得不輕了,她看看老師再看看最後一排的男孩子,他正支著下巴看著她呢,長長的眼睛,鼻梁很高,嘴角還是爛的,臉上貼著創可貼,冷冰冰地看著她,一點沒有歡迎新同學的熱情和喜悅,

“籲……”教室裏爆發一陣雷鳴般的哄笑,為首的是一個小胖子,一臉賤兮兮的壞笑,笑得肉把眼睛都擠沒了,

趙小柔被這混亂的場面搞懵了,她從來這兒的第一天起就感到深深的敵意,現在這爆鳴的哄笑聲對她而言更像是驅趕,她不知所措地楞在原地,可最後一排的男孩眼睛都沒眨一下,站起來就給旁邊的小胖子一記飛踹,小胖子沈重的身軀連帶著課桌課椅一道轟然倒塌,隨即像拉響了防空警報一樣嚎得震天動地響,

“周榮!你就是這麽給新同學做榜樣的?滾出去!”

朱老師總算是找著機會收拾這小王八蛋了,只見她一個箭步從講臺上飛躍而下,飛到最後一排,揮起教鞭啪的一聲狠狠甩在他脊背上,“這節課別讓我看見你!”

趙小柔嚇得腿都軟了,可叫周榮的男孩子連躲的意思都沒有,站得筆筆挺,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卻連晃都沒晃一下,面無表情,狹長鳳眼裏刻骨的恨意看得朱老師牙癢癢,她還不解恨,擡起腿要踹他,被他靈敏地躲過去了,“朱老師,一把年紀了,當心閃著腰。”

他仰著頭蔑笑,一字一頓說完就繞過朱老師往門外走,走過新同學身邊的時候上下打量了一番,嗯,挺老實,一看就是個窩囊廢,“放學別走啊新同學,老師交給我的任務我可得好好完成。”

哼,穿得倒挺新,還有手表,一看就是城裏人,怪不得姓朱的老女人這麽寶貝呢,等會兒給她點顏色瞧瞧!

那是趙小柔上過最漫長的一堂課,偏偏還是周五最後一堂課,提前十分鐘就下課了,同學們都像脫韁的野馬一般沖出教室,只有她,磨磨蹭蹭地提溜著書包,一本書放進去又拿出來,水杯蓋子擰開又擰緊,屁股像粘在椅子上似的,怎麽都擡不起來。

“好了沒有?”她像夢游的人被叫了魂,一個激靈從椅子上彈起來,看到那個壞男孩倚在門口,叼著煙,耳朵後面還別著一根,走廊裏明媚燦爛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並沒有給他那張陰沈的臉添加絲毫暖意,

“好了沒有?”他又問一遍,“快點兒,我還要回家寫作業。”聲音不大,也不兇,就是冷冰冰的,沒了剛才跟老師對線的狠勁兒,他看起來就是一個沈默寡言的男孩,胳膊上全是結痂的疤,瘦瘦的,有些營養不良,顯得銳利的五官更陰郁。

“哦!好了!”趙小柔背著書包走到門口,和這位性格古怪的男孩一起走在陽光明媚的走廊裏,他校服也沒穿,就穿了校褲,雙手插兜吊兒郎當地走在前面,

“喏,廁所,”他一腳踹開廁所搖搖晃晃的木頭門,一股惡臭撲鼻而來,“男女通用,自己進去把門栓拉好,被人上了別怪我沒提醒你,”

他說著回頭在女孩驚恐的眼神中面無表情地掃一遍她的臉,

“不過就你這磕磣樣兒,估計也沒人想上。”

趙小柔已經嚇得魂都飛了,嘴唇慘白,像游魂一樣跟著他,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一點溫度都沒有

但她看不到走在前面的男孩笑得多燦爛,像連綿陰雨過後綻放初晴,

“喏喏喏,羊圈,吃飽了沒事幹的生物課老禿驢養的,我勸你當心點,這幾只老羊賤的一逼。”

“啊?”趙小柔看著羊圈裏咀嚼著青草的綿羊,毛絨絨的,正用清澈無辜的眼神看著她,睫毛長長的,很可愛,她擡頭看看面前雙手抱胸靠在樹上的男孩,不像在開玩笑,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突然露出一個極其和善的微笑,伸手指一指她身後的荒山,“來,看那兒!”

趙小柔老老實實轉身,連綿起伏的荒山寸草不生,啥都沒有啊,看啥?

她還沒來得及問看啥,就已經在天旋地轉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在地上了,摔得她頭暈眼花眼冒金星,只看到一張倒著的臉出現在視野裏,

“新同學,怎麽樣?實踐出真知吧?人就是這樣,摔疼了才長記性。”

趙小柔慌忙爬起來,那只很可愛的羊現在嘴裏嚼著的除了青草,還有她的袖管,那男孩也不管她摔破沒有,疼不疼,叼著煙自顧自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邊走邊沒好氣地厲聲催促:“快點兒!磨磨蹭蹭的,女人就是麻煩!”

趙小柔被接二連三的冷遇打擊得像霜打的茄子,難過得鼻子直發酸,屁股和手肘都好疼,掌心還擦破了,都是血,她走不動了,也不想走了,一屁股坐在土坡上,眼淚汪汪地勉強對前面的男孩笑一笑,“我走不動了,該參觀的都參觀過了吧周同學?要不你先回家寫作業吧?”

她說完就垂著腦袋看自己的影子,土地黃黃的,她的影子黑黢黢的,

過了一會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走到她身後,她的影子變成一高一低兩個影子,她嚇得頭都不敢回,屏息凝神地看著那個影子變矮,變得和她的影子一樣矮,和她的影子並肩相依,她聞到一股嗆鼻的煙味,和隱匿於煙味之下的味道,暖融融的,讓她想到冬陽,

“廢物,這就不行了?打架得先學會挨揍,這點兒疼都受不了?”

趙小柔徹底絕望了,生無可戀地央求道:“我,我不打架行不行?”

她看著男孩飛揚的眼尾和挺翹鋒利的鼻子,非常跋扈的長相,可她呢?一點氣場都沒有,走哪兒都被人欺負,

“不打架也行,你叫我爸爸,我罩著你。”他支著下巴懶洋洋地掀起眼皮看她,頗有幾分“不叫爸爸你現在就得挨揍”的威脅意味,

趙小柔嘴唇咬得發白,小眉頭擰得緊緊的,表情一萬分的痛苦,可就是憋著勁兒不叫,

男孩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沒意思,真沒意思,他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算了算了,看你新來的不欺負你,你就叫我名字吧,我叫周榮,你呢?”

“老師剛剛叫過我的名字的。”趙小柔莫名其妙,剛才老師不知道叫了幾次了,這麽快就失憶了?

“沒聽見,”周榮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剛睡著了,老女人逼逼個沒完,把我吵醒了。”

“哦,趙小柔。”趙小柔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寫自己的名字,身邊的男孩兒蹭的一下子坐起來,嘴角掛著一抹邪笑,

“什麽玩意兒?周小榮?”

“趙!我姓趙!叫小,柔!”

趙小柔好像也不是那麽怕他了,指著地上用樹枝寫出來的名字給他看,

“哦,”他興致缺缺地重新躺下,“什麽破名字,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

“周榮也沒什麽技術含量啊!”趙小柔想來想去都覺得榮這個字簡直不要太爛大街。

“放屁!”他又一骨碌爬起來,皺著眉兇巴巴地吼道:“光榮的榮懂不懂?我可是註定光榮一生的男人!”

趙小柔被這麽一嚇又慫了,抿著小嘴不說話,周榮狠狠瞪她一眼,坐在她旁邊看著遠山,不光他住的這座山,這整座城市都被層層疊疊的荒山包圍著,看不到盡頭,看不到出路,他也不說話了,兩個人就這麽沈默著,不知道沈默了多久,

“唉,周小榮,你以後有沒有什麽想幹的事兒?”

“沒有,沒有特別想幹的。”趙小柔想了想,她喜歡畫畫,還喜歡和小朋友們待在一起,但每次她表現出對這些事物的熱情時都會被母親劈頭蓋臉痛罵一頓,這樣的理想太沒出息,母親想讓她去上海,讓她賺好多好多錢,再嫁個有好多好多錢的男人。

“哼,廢物,我可有!”周榮輕蔑地嗤笑一聲,“我要當醫生,當大醫生!”

“你當醫生?”趙小柔也顧不得害怕,轉過臉看著他,小嘴張著,圓溜溜的杏眼睜得老大,這活閻王竟然想當醫生?

“對啊!就像班裏那幫孫子見了我得叫爺爺一樣!我周榮不放人,閻王爺一個都別想帶走!怎麽樣?厲不厲害?”

說完銳利的眼風一掃,趙小柔哪敢說半個不字,頭點得像雞叨米,“厲害!厲害的!”

“嗯,”他頗為受用地點點頭,轉而又把矛頭對準了身邊這個任他擺布的小姑娘,“你就真沒什麽想幹的事兒?不會吧,你該不會是草履蟲吧?”

“我,我喜歡畫畫,想當……”她抱著膝蓋耳根發紅,“想當畫家。”

“畫家?你?”周榮都笑了,鄙夷地用鼻孔對著趙小柔,指一下她手裏的樹枝,“那你給我畫一個,畫不出來今天有你受的!”

趙小柔終於有種篤定的自信,她微笑著用小樹枝在地上隨手劃了那麽幾下,一只惟妙惟肖的小兔子就誕生了,好像下一秒就會動動耳朵,一蹦一跳地跑到你身邊,

周榮再混世魔王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子,看著小兔子也覺得好玩兒,再想想自己畫的那火柴棍小人兒,倒也生出幾分敬佩,

“這不挺好的嘛,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當醫生很好,當畫家也很好啊!放心吧,周醫生不會看不起你的。”

趙小柔這輩子頭一回被鼓勵,開心得臉都紅了,她幹涸的雙眼變成一汪溫暖的水波粼粼的清泉,凝望著面前比西北荒漠裏的石頭還要硬還要冷的少年,湧進他貧瘠枯竭的心,她不自知,他同樣不自知,不自知這汪生命的泉水會澆灌出怎樣美麗而富有旺盛生命力的花朵,

只可惜當時十三歲的周榮感到的並非喜悅,而是茫然無措和深深的恐懼,他不被允許擁有這個,不被苦難的命運允許,不被他自己允許,

他的人生只有他自己,也只能有他自己,他親手打地基,親手起高樓,不可以有任何差錯,一絲一毫的誤差都會讓整座大樓轟然倒塌,

他收斂笑容,定定看著女孩的眼睛,一字一頓道:“誰讓你離我這麽近的。”

女孩簡直要無語瘋了,這不是他自己坐過來的嗎?但她是一個溫柔的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沒有戳穿男孩隱秘的心事,

“對,對不起,我離你遠點,”她說著往旁邊挪一挪,又想起他之前就說要回家寫作業,於是她偷偷掃他一眼,試探著開口:“周同學,我一個人可以的,你回家寫作業吧!”

陰沈的男孩深深看她一眼,又擡頭看一眼夕陽,“你浪費了我一個小時的時間,怎麽補償?”

“我不知道,”趙小柔看著近在咫尺的傷痕累累的臉,帶有某種殘忍又悲愴的攻擊性,像齜牙咧嘴低吼著要保護自己的野狗,“我真的不知道。”她又說一遍,緊張得手心後背都是汗。

男孩漆黑而暗流湧動的狹長鳳眸細細掃過她的臉,像在觀察,又像在猶豫,半晌後擡手指一下她手腕上的表,慢吞吞道:“這個給我,就當是收學費了。”

那天他拿到了女孩的手表,女孩很快就搬走了,那塊粉色的表他也很快就玩兒丟了,沒人知道他有多討厭粉色,那塊表,連同那個有一雙圓圓杏眼的女孩兒一道被他遺忘在記憶的角落,

於是兩個孤獨又不幸的孩子被命運打散了,各自流浪漂泊,各自背負著十字架艱難前行,孤獨而仿徨,

但筆者私以為命運總會在某些你意想不到的時刻以它的方式仁慈著,就比如現在,四十歲的周榮和三十九歲的趙小柔,看著黃土地上彼此相依的身影,仿佛二十七年來未曾分開過,那些艱難的歲月只是一場噩夢,那些世俗和惡毒的命運強加給他們的枷鎖終於在此刻徹底煙消雲散,他們還是那一年坐在黃土地上分享彼此夢想的年輕靈魂,不問過往不懼將來。

“你好,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趙小柔在土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呲著僅存的小虎牙沖身邊這個臉上有疤,頭發些許花白的男人傻笑,

男人寵溺地笑著輕啄一下她的嘴角,接過她手裏的樹枝,在她的名字旁邊寫下自己的名字,

趙小柔笑了,緊緊攥住和他十指相扣的手,

“哦,原來你叫周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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