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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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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誒這誰呀這是?咋沒看到過呢?”

“你啥眼神兒啊!這不老娟子的兒子麽!”

“哦……老娟子兒子啊,都十幾年沒回來了吧?還以為死外邊兒了呢!”

“哼,十幾年不回來盡孝,和死了有啥區別?”

晚飯後幾個上了年紀的婦女搬著板凳圍在村口的電線桿子底下乘涼,一把蒲扇一張嘴,路過的狗都得身敗名裂。

她們竊竊私語著目送那個背包的男人緩慢地沿著土坡往上走,昏暗的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土坡兩旁都是破舊的木門和柵欄,條件好點兒的人家裝了鐵門,還安了門鈴,家家戶戶門口都臥著一只或兩只土狗,用鐵鏈拴著,熱得躺在地上吐舌頭,稍微盡職盡責一點兒的會沖著他狂吠兩聲,看他走過去了就又蔫頭耷腦地趴回地上去了。

他的確太久沒回來了,但依舊熟門熟路地找到了自己童年時的家,三年前他剛回來就馬不停蹄地在市區買了房和車,可三年來他一次都沒回過這個家,

他發誓一輩子都不回來的。

可今天怎麽突然回來了呢?他也不知道,都說人無助的時候就會想念母親,他想自己終究是沒能幸免吧。

他家的門還是木門,他料到那老太太是舍不得花錢裝鐵門的,但他沒料到她連門神像都沒換過,門上貼著的秦瓊和尉遲恭兩位大將早已被風吹日曬得面目全非,比冤死鬼都淒慘。

他輕輕叩了叩門,可轉念一想大門和他家的平房還隔著一個院子,老太太不一定聽得到,於是雙手用力一推,那破木門就吱呀吱呀慘叫著打開了。

沒變,一絲一毫都沒變,這比翻天覆地的變化還令人震驚,

院子左手邊是用木柵欄圍出來的旱廁,蒼蠅嗡嗡嗡地飛,一股股惡臭撲鼻而來,右邊是磚砌的雞舍,裏面傳來嘰嘰咕咕的雞叫聲,而離他最近的地方是一口小小的井,

其實井裏早沒水了,但他小時候就喜歡趴在井邊往裏看,尋思會不會有水鬼把他拖下去,可又怕又想看,有時候還會對著裏面喊兩嗓子,聽到回聲就趕緊跑得遠遠的,

井邊圍著一堆碎石頭,他到現在都沒搞清楚這些石頭是派什麽用場的,但他盯著腳下這些尖銳的形狀,一些早已被他遺忘的畫面如利刃般猛地刺進他的腦海,

那是幾幾年來著,他記不清了,但他記得他當時還很小,因為這口小小的井剛好可以擋住他蜷縮的身體,

那也是一個夏日的傍晚,村口的路燈亮著,他家的煤油燈也亮著,母親淒慘尖厲的哭聲斷斷續續從房裏傳來,還夾雜著男人不堪入耳的辱罵,

那男人是班裏一個同學的爸爸,他那段時間一直來,一開始是帶著他被戳壞眼睛的兒子來吵,後來就是他一個人來,也不吵,但一進來就拉著母親的手往房裏拖,

每一次周榮都會躲在井邊不敢進去,他不懂男女之事,他就是本能地害怕,因為那個同學的眼睛就是他用井邊的尖石子戳壞的,其實也沒戳到眼珠,只是在眼角附近劃了很深的一道口子,因為那同學罵他是沒爹的野種,罵他母親在上海做雞。

他為什麽會對這一天印象深刻呢?因為他記得那男人這天出來得很晚,走過他身邊的時候故意朝他身上踢了一腳土,還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笑嘻嘻地跟他說:“臭小子,你媽不錯,生過孩子水還這麽多,唉,誰讓叔叔我心軟呢,反正小強的傷也不重,這事就算翻篇兒了吧!”

一切都是這麽清晰,清晰得像用 DVD 拍下來的一樣,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多年他一次都沒想起來過呢?為什麽隔了半輩子想忘的還是沒忘掉呢?

人總是記住想記住的,忘記想忘記的,

可大腦比人有良心,該你記住的,一絲一毫都別想忘。

三十七歲的周榮感到巨大的悲涼和無助,他十八歲離家,十九年後歸家,進門的一瞬間想起的不是母親的殘忍,而是他自己的殘忍。

殘忍,他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這麽形容他,他記得當年他抓住張鈺出軌的證據,把她那些不堪入目的視頻放在家裏的投影屏上滾動播放,叼著煙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上看戲,

妻子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看他,再看看投影屏上自己潮紅的臉和順著嘴角往下淌的口水,

“表情不錯,你挺適合拍片。”

他起身把煙灰彈在煙灰缸裏,他當時在想什麽呢?應該是恨吧,但也不全是恨,更多的是快感,沒錯,快感,終於把高高在上的妻子踩在腳下的快感。

張鈺的標簽是優秀,可他也優秀啊!難道就因為她父親在上海做生意賺了點錢,他就活該在她家人面前卑躬屈膝,在她面前卑躬屈膝嗎?

“周榮,你真的很殘忍。”

那是上海最冷的時候,張鈺發著抖,光腳踩在地上,她的確背叛了婚姻,但他看到她支離破碎的樣子,竟然一絲一毫的疼惜和憐憫都沒有,他只覺得厭煩,因為這瘋女人抓爛了自己的臉和身體,他覺得她這樣子很丟人。

他一直想不通張鈺為什麽要墮落,他也懶得去想,他只是懷疑自己的眼光,

如今想來,張鈺和他在一起的那幾年似乎總是失落的,漂亮的狐貍眼耷拉著,瘦削的肩膀也耷拉著,讓他覺得煩。

她每一次拿著驗孕棒失落地從衛生間裏出來,他都只是叼著煙回頭看她一眼,“你多吃點蔬菜水果,實在不行吃點葉酸,再不行……那就再說吧。”

“你就不能戒煙嗎?”她很委屈,但並不強硬,

這時候他通常已經對著電腦不看她了,等把手裏的數據輸完才回她一句:“再說吧。”

“你是不是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你?你為什麽從來不反省你自己?你就沒錯嗎?”

這是張鈺每次吵架的必用臺詞,他覺得很可笑,他一向以理智行事,怎麽會有錯呢?

以理智行事的人就沒錯了嗎?

現在他覺得自己錯得離譜。

他看到破敗的平房門口站了一個老太太,白發蒼蒼,緊緊抓著門框才勉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她在發抖,大口大口地喘息,鼓足勇氣才向前邁了一步,兩步,布鞋底蹭在土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兩條腿顫顫巍巍地往他的方向挪,生怕走得太快會嚇跑這歸鄉的游魂。

“媽。”

他叫了一聲,老太太站在原地楞了一秒,下一秒踉蹌著沖過來把他死死抱在懷裏,滾燙的熱淚在她溝壑縱橫的皺紋裏流淌,又滴落在他脖子裏,灼燒他陳年的傷疤,燒得他痛徹心扉。

“兒子,我的兒子,你遭了多少罪啊?”她哭得直不起腰,蒼老褶皺的手撫摸著兒子破碎的左臉,

“沒事,沒事的,受了點傷而已。”可他越是說沒事,做母親的就越是難過,他只好握住母親的手,笑著說:“媽我餓了,有飯嗎?”

母親像得了某種恩典,渾濁的眼睛瞬間被點亮,在昏黃的燈光下熠熠生輝,“有!有飯!快進來,媽給你做飯吃!”

簡單的茄子燜飯,他小時候經常吃,吃得都想吐,現在吃也還是原來的味道,但他竟覺得這是他有生之年吃得最香的一頓飯。

在上海的十幾年他一直胃口不好,有時候忙起來就隨便塞塊餅幹對付一下,正兒八經吃飯也是吃幾口就飽了,而他大多數時候也沒耐心陪別人吃,把單買了就自顧自走了,

原來他的胃比他更想家。

飯後周榮搶著把碗洗了,而母親還是一分鐘都閑不住的操勞性子,轉個頭的工夫就坐在炕上忙針線活去了,周榮則坐在桌邊幫她剝剩下的豆角,

兩個人都有一肚子話想說,卻偏偏生疏著不知該從何說起,

“榮啊,你……成家了吧?”

“結過一次婚,離了。”

老太太眼尖,看到兒子手上的戒指,卻猶豫著不敢問,周榮多聰明啊,老娘那欲言又止的樣子,等於把想問的都問出來了,

“這是和二婚老婆的戒指。”

二婚老婆,真難聽,但似乎也沒有比這更貼切的詞匯了,其他所有詞匯,再好聽都是粉飾太平。

“哦。”這短短幾句對話,信息量有點大,老太太一時半會兒消化不了,只好先低頭穿針引線,過了好半天才再次開口,

“那,那你有娃了不?”

“好像有,反正她懷了,如果是我的,現在應該兩歲半了。”

這一記絕殺,老太太何止是消化不了啊,她心臟病都要犯了,腦袋瓜子嗡嗡的,只覺得眼前有好多小星星,

“這……你這,那她現在人呢?我倒要去問問她去!天底下哪有這種不守婦道的女人!”

老太太捶胸頓足,把針線筐摔得乓乓響,但她顯然低估了事態的嚴重性,

“不知道,找不到人。”

……空氣突然安靜,老母親跌坐在床上,覺得還是死了比較好。

“媽你別生氣,不是她的錯,是我的錯,她是個好姑娘,其實我們還沒領證,是我一直不肯娶她,我耽誤了她,她生我的氣也是應該的。”

他剝完最後一個豆角,拍拍手轉頭望向母親,

“媽,那麽多年你一個人帶著我,吃了很多苦吧?”

母親低下頭,出神地望著縫了一半的衣服,半晌才憨憨地笑一笑,“苦啥呀,不是還有你奶奶麽?你爸跟野女人跑了,可你奶奶一直對咱們娘倆挺好。”

周榮涼涼地笑一下,擡頭望向窗外,天真黑啊,連一顆星星都看不到,

“我奶奶死的時候我才幾歲啊,那時候你上海家裏兩頭跑,我又是個不省心的,天天跟人打架,害你吃了那麽多苦。”

如果那個孱弱的女人也是一個人帶孩子,這些苦她一個都逃不了,而這都是他的錯。

他心裏一片茫然,擡頭望向房梁,家裏什麽都沒變,只有那根繩子沒了,他此生所有的夢魘都在於此,可現在看著那黑洞洞的屋頂,他竟心如止水。

母親看到兒子擡頭的動作,心裏一陣劇痛。一根針結結實實刺進了指甲裏,可她一點都不覺得疼,她應該比這疼一百倍,一千倍才行。

“你咋不省心啊,你小時候可好帶了,見誰都是笑笑的,也不哭不鬧,人家看你你還不好意思呢!你可好了,是媽不好。”

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啪嗒啪嗒掉在她懷裏的衣服上,她都數不清這是給兒子做的第幾件衣服了,

這麽些年兒子胖了還是瘦了?她不知道,她只能照著兒子離家那年的尺寸,一件又一件地做,春夏秋冬,做了滿滿一櫃子。

“要是那姑娘找著了,能帶過來給媽看看不?還有那小娃,也帶來給我看看,行不?現在小丫頭啊都不樂意跟婆婆住一塊兒,你放心,你們過你們的日子,媽就住這兒,哪兒都不去,這兒有你小時候的味道。”

周榮實在是受不了了,別過頭去把臉藏在陰影裏痛哭流涕,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暢快淋漓,十九年來所有的委屈,心酸和愧疚都隨著淚水奔湧而出,他偽裝的堅強在母親面前是那樣不堪一擊,碎了一地。

“媽,怎麽辦,我怕是找不到她了。”他嗚咽著把臉埋在手掌裏,卻感到母親溫熱的掌心撫慰著他顫抖的肩膀,

“胡說,咋可能找不到,夫妻可是上輩子修來的緣分,深著呢,只要緣分沒斷,總有一天會見面的。”

緣分,周榮此時捂著眼睛,十八年前火車上的一幕幕卻無比清晰地呈現在眼前:她稚氣未脫的小胖臉,他用口袋裏皺皺巴巴的零錢給她買的糖,他下車後跟在她身後想問她關於她的一切,

畫面一轉,三十歲的她躺在病床上跟他說:“原來你叫周榮。”

後來他碰巧在穆妍家的別墅裏看到她和駱平年爭吵……

他陰差陽錯地在下班前去了一趟急診室,又恰好在急診室門口看到摔斷腿的她,他帶她回家,他們做了一夜……

再後來他跑去她家炫耀自己的艷遇,想報覆她不辭而別,想惹她生氣,讓她吃醋,可她平靜的樣子讓他倍感挫敗……

最後她坐在他家門口等他,他帶著她扔了駱平年的骨灰,在沙灘上燒了那幅畫,他們在車裏聽著雨聲瘋狂纏綿……

巧合,他們糾纏的十幾年裏全是巧合,就像母親說的,這是緣分,比他想象中深得多的緣分,他的心中燃起希望,同時也有著壯士般的決絕,

如果緣分沒斷,他就用下半輩子好好接著,

如果緣分斷了,這也是他周榮該得的報應,他沒什麽好抱怨的,

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也只能聽從命運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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