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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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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口

和死亡近距離接觸過的人總歸比平常人更勇敢一些,可此刻穿過漫長走廊的周榮竟久違地感到害怕,

他害怕看到走廊盡頭的女人。

一個玩弄她的前夫,一個高高在上的大小姐,還有一個事不關己的看客,三個衣冠楚楚的社會精英,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在她那一邊,她就像一只小鹿,乖順地看著圍捕她的獵人。

可他還是看到了,她就那樣筆直地站著,黑色的長發一絲不茍地盤起,駝色大衣下是某國有銀行的制服:白襯衫,紅藍相間的絲巾,灰色及膝套裙,還有標配的黑色高跟鞋。

她側身對著他們,呆呆地望著窗外,一馬當先沖在前面的駱平年興高采烈著奔向她,仿佛她是他心尖上的至寶。

「小柔!小柔!」

她聽到了,卻久久地不肯回頭,哪怕駱平年沖過去猛地抱住她,她也沒有回應,木然地任由男人摟著她,繾綣地親吻她的頭發。

「好啦,別生氣了嘛!當著客人的面多不好啊!」

駱平年扳過她的肩膀,面向身後的兩人,

「介紹一下,穆院長的女兒女婿,穆妍,周榮。」

他一字一頓念出周榮的名字,心滿意足地感受著懷裏女人突然緊繃的身體,欣賞她黯淡的眼睛在看到周榮的瞬間亮了一下,然後像丟了魂一樣狼狽地閃躲。

他竟然在吃醋,還是為了一個他打心眼裏瞧不起的女人,這種反常令他無比他興奮。

「唉?我突然想起來,小柔你之前不就是在 X 院嗎?我們周醫生可是麻醉科的骨幹哦,你們見過嗎?」

一秒的沈默如世紀般漫長,

「見過。」

周榮毫不避諱地直視駱平年的眼睛,又重覆一遍:

「我們見過,我是駱太太的麻醉醫生。」

醫生記得患者很正常,況且他還很有邊界感地稱呼她為駱太太,一切都合情合理,除了他那坦蕩的眼神裏若隱似無的敵意。

駱平年的笑容逐漸消失,但很快又綻放出一個更大的笑容,

「看看!這就是咱們 X 院的水準!隔了小半年的時間還記得這麽清楚!妍妍你還真是會挑老公,玉樹臨風,人中之龍。」

穆妍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她順著周榮的目光看向對面的女人,

她以前也見過她,身材清瘦,長相也寡淡,總是笑而不語,大家談天說地的時候她就一個人看著窗外或者別的什麽地方發呆,傻乎乎的,沒存在感,她還打趣駱平年大魚大肉吃膩了,娶了一碗清湯掛面回家。

而這碗清湯掛面竟然和駱平年走過五年的婚姻,甚至連離婚都不是駱平年提的,每次看到她,穆妍的腦子裏總會蹦出三個字:憑什麽。

此刻,憑什麽的疑問到達頂峰,她摟住周榮的胳膊,換上標志性的甜美微笑,

「周老師可是我的男神,爸爸也很喜歡他!我們也許明年就會結婚。」

趙小柔看向周榮,他沒有否定,大大方方地看著她,奇怪的是她內心竟毫無波瀾,她太累了。

她轉身背對周榮和穆妍,鼓起勇氣擡頭,直視駱平年的眼睛:「駱總,我是來拿您答應給我的東西。」

駱平年不滿地癟癟嘴,撒嬌似的輕哼一聲,對著周榮他們說道:「看我多可憐?我的小柔只有在要錢的時候才會想起我來!」

提到錢,趙小柔無措地低下頭,一縷頭發散落下來,她迅速擡手挽在耳後,耳根發紅,說話也沒了底氣:

「你答應過的,而且是你……」

「是我先背叛婚姻的?」

駱平年打斷她的話,溫柔地摩挲著她的耳垂,又順著耳垂撫摸到她的脖頸,

「我身邊有別人,我用錢補償你,你心裏有別人,你又拿什麽補償我呢?」

趙小柔別過頭避開他的觸摸,「我心裏沒別人。」

「是嗎?」駱平年笑笑,信步走向一旁的立櫃,拉開抽屜取出支票簿又走到趙小柔身邊,攥著她的手腕將人拉到圓桌旁坐下,

「行吧,小柔說沒有就沒有,岳母大人還好嗎?」

他伸手從墨水瓶裏抽出鋼筆,筆尖落在支票上卻遲遲不肯動筆,

「差不多該好了吧?再不好可就要超出我的承諾嘍!但如果你今晚願意留下來……」

他說著撫上趙小柔的膝蓋,原本還算淡定的女人像被燙傷的小獸一樣跳起來,面色慘白,連嘴唇都退了色

「不必了,她馬上就出院。」

駱平年仰頭笑著看她,像捉弄耗子的貓,捉一捉放一放,今天他決定先放了她,

「看你嚇的,咱們可是夫妻,你哪裏我沒碰過?凈讓客人笑話。」

他邊說邊龍飛鳳舞地完成簽名,利索地撕下支票遞給趙小柔,動作優雅大方,像慷慨的慈善家,

「有空我去看看岳母大人,可不準不接我電話哦!」

趙小柔低頭接過支票落荒而逃,駱平年看著她的背影,不無譏諷地在心裏感嘆,他給了她妻子的名分,用錢洗掉了她身上的窮人味,出入這樣高貴的場合即便穿著廉價的制服也毫不違和,她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竟然還敢質問他為什麽會和那麽多不認識的女人上床?那些女人哪個不比她好玩?

她一點都不好玩,她太聽話了,他喜歡黑長直,喜歡纖瘦,喜歡不施粉黛,她就由著他像定制芭比娃娃一樣重塑她的外貌,糾正她的言行……

可她真的這麽順從嗎?

有那麽一些時候,他們最親密無間的時候,她幹澀的身體,她細碎的哭吟,還有她躲避著看向窗外的朦朧淚眼,他一度以為她只是不經事,可如今這零零散散的記憶拼湊在一起,他忽然意識到所謂的不忠誠只是她逃離他的借口,

她愛他是裝的,甚至她愛錢也是裝的,愛錢的女人是什麽德行他太清楚了,要不是她那個便宜媽突然生了一場大病,她連他的電話都不會接吧?

這個賤貨,她憑什麽?

但他還是在轉頭的瞬間換上了傷心欲絕的愁容,像個破碎的受害者一樣看著周榮,失魂落魄地呢喃:

「我的愛人,她連愛都沒愛過我啊……」

但傷心歸傷心,駱家的晚宴還是如期舉行。

這年頭上海不流行人聲鼎沸的大排場,倒是七八個人的小型聚會更私密,也更有篩選性,完美加固了階級之間的壁壘。

這座洋房的外觀,包括一樓的裝修都是完全西化的,自以為混進圈子的男女就在這裏交頭接耳地討論著樓上那位年輕有為卻一身情債的傳奇人物,得意洋洋地徜徉在他為他們編織的廉價美國夢裏,完全想象不到二樓是怎樣炊金饌玉的中式風雅:

琉璃冰梅紋窗戶略開半扇,露出幽藍的夜色和庭前的梧桐,窗前香案上擺了個獸首博山爐,淡淡的香氣逸散在空氣裏。

四周掛了錦繡山水的屏風,說話的人圍坐在屏風裏的梨木雕花桌前,荷葉燈散發著柔和的光暈,每一張臉都是那樣優雅而仁慈,完全符合「醫者仁心」的形象特點。

除了穆妍和穆院長夫人,在座的都是醫學工作者,和駱平年這樣棄醫從商的前醫學工作者。

周榮算是新面孔,大家的談話自然而然避開了最隱秘也最核心的內容,而作為東道主的駱平年則富有犧牲精神地拿自己早年的風流韻事開涮,半真半假地懷戀著柳夭桃艷的舊情人們,聽得在場的男士心馳神往,女士面紅耳赤尷尬陪笑,除了幾個女中豪傑秉持著「打不過就加入」的原則,說起葷段子來比男人還要奔放:

「女人就像烤鴨,太肥了膩,太瘦了就柴,要我說啊駱總離得好!那西北土妞瘦得跟排骨似的,別說睡上去硌得慌了,那裏面不得比塔克拉瑪幹沙漠還幹?」

說完屋裏一陣爆笑,駱平年笑得最開懷,笑完了卻是一臉神秘地搖搖頭,

「那是你們不知道泉眼在哪!騰格裏沙漠的惡魔之眼聽說過嗎?那裏面沸騰的泉水噴湧出來可不得了啊!」

又是一陣爆裂的笑聲,可駱平年笑著笑著卻突然伸出食指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彎彎的狐貍眼望向始終一言不發的周榮,

「稍微收斂一點好不好?人家周醫生第一次來都快被你們嚇死了!下次誰還跟你們玩?」

幾個女人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最招架不住周榮這樣的冰山美男,可礙於穆家千金的情面,到底還是忍著沒敢調戲人家,駱平年此話一出算是給了她們對話的契機,迫不及待就將魔爪伸向了角落裏的年輕男人,

「周醫生也是吃過見過的好伐?周醫生的前妻張鈺我可認識,此等人間尤物都降不住周醫生,咱們周醫生在某些方面怕是比駱總都難搞哦!穆妍小美女,你可要做好準備嘍!」

話到此處穆夫人已是忍無可忍,漲紅著臉就要爆發,硬是被穆院長在桌子底下按住了腿。

都是千年的狐貍,誰能看不出穆夫人的憤怒呢?可這飯桌上的人都像約好了似的,該說說該笑笑,眼睛都不往她那兒瞥一下。

「的確,我在某些方面比駱總難搞一些。」

半個晚上都沒怎麽說話的周榮突然開了口,一屋子的人瞬間安靜下來,齊刷刷朝他的方向看去,

「對我而言,人離開了就是過去式,再愛都會忘記,但駱總離婚這麽久還時常想起前妻,連婚戒都舍不得摘掉,我想駱總的確比我更重感情。」

寥寥數語就把駱平年變成了因愛生恨的小醜,有幾個沒眼色的家夥還真去看駱平年舉著酒杯的左手,中指的確有一枚婚戒,不大,款式也不算誇張,但依舊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駱平年的確沒想到周榮會用這種方式反擊,鄉巴佬還真是讓人如鯁在喉,但是……他低頭看一眼戒指,呵,自己留下的破綻,被人鉆了空子也是活該啊!

「看我,都忙忘了!不過也好,戴婚戒總能贏得更多好感,這對生意人而言很重要,精準扶貧那麽多年,看來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周榮得罪了駱平年是顯而易見的事,但畢竟是駱平年帶來的人冒犯在先,何況駱平年和穆院長的生意總要長長久久地做下去,這頓飯最終還是在和諧的氣氛中勉強結束了。

可穆夫人明顯和諧不了,走出駱家沒幾步就當街發作起來,還是周榮和穆院長好說歹說才把她塞進車裏,可她連珠炮一樣的謾罵依舊一刻不停,

「駱家人死光了?由著一個私生子在外面胡作非為嘍?平常看著人模狗樣的,今天怎麽了?腦子壞了?當著妍妍的面都說些什麽烏七八糟的東西?」

穆院長尷尬地看一眼正在開車的周榮,壓低聲音央求自家夫人:

「少說兩句吧,小周還在呢!」

話音剛落,穆夫人騰的一下就跳起來,聲音都拔高了一大截,

「你也知道小周在?剛才那幾個戇女人說小周的時候你怎麽連個屁都不敢放?她們也配說自己當過醫生?咱們國家醫療行業的風氣就是被你們這幫人給帶壞的!」

俗話說揭人不揭短,何況揭短的還是自己相濡以沫的愛人,低聲下氣了一整晚的穆院長也控制不住情緒,怒不可遏地大吼道:

「你當我願意和姓駱的來往?你當我願意落人把柄?你那些破包破鞋破首飾,浦東的別墅,靜安的洋房,你老娘的養老院,哪一個不要錢?你這麽有風骨,就別問我討鈔票!」

老夫妻在後面雞飛狗跳,小情侶在前面一言不發,要換了往常掌上明珠只用落一滴眼淚就能讓老兩口乖乖閉嘴,可她今天沒這個心情,父母你來我往的爭吵變得很遙遠,傳到她耳朵裏只剩下幾不可聞的嗡嗡聲。

她看著窗外掠過的夜景,思緒還停留在周榮看到那幅畫時的眼神,你可以理解成一個正常人的義憤填膺,她看到那幅畫也義憤填膺,但她知道周榮不是一個會義憤填膺的人,

他的界限一向明確,而那女人的位置卻很模糊,對他這樣一言一行比計算機精確度還高的人來說,模糊比清晰更可怕。

「周老師,你還回浦東嗎?太晚了,在我家住一晚好嗎?家裏還有空房間。」

「不了,家裏有貓,我得回去餵它。」

車子停在靜安區的一棟小洋房前,穆院長巴巴地跟在夫人後面,剛拉住她的手就被她一掌劈開,兩人拉拉扯扯進屋去了,只留一對小情侶在寒風中對視。

「貓?怎麽沒聽你說起過?」

穆妍故作輕松地笑著,一顆心卻沈入海底,算算兩人在一起時間也不短了,連借口都這麽敷衍。

但其實這並不是借口,周榮確實養了貓,但也沒打算一直養下去,只不過是某天下樓倒垃圾的時候看到它叼著一塊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肉,被兩只瘋狗追得滿世界跑,就帶去醫院打了針洗了澡,又餵了點吃的,抱回家先養著了。

那貓也就三四個月的樣子吧,白白的,只有頭頂心長了一撮黃毛,很黏人也很能吃,周榮想著早晚得把它送人,也就一直沒跟穆妍說這件事。

但起碼養它的這段時間不能餓著它吧,還得半夜三更開車回去給它添水添糧,真是麻煩。

周榮洗了澡,坐在沙發上擦頭發,埋頭幹飯的貓崽子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這小畜生這麽能吃,沒幾天就能長得又大又胖,生一窩貓崽子簡直是手拿把掐。

不像某些人,弱不禁風的,孩子也生不出一個。雖說養兒防老在周榮看來就是個騙局,但老無所依的女人會怎麽樣呢?也不一定老無所依吧,她還會結婚的,那個男人會對她怎麽樣呢?說實話就她的蠢樣子,也好不到哪裏去。

拯救和摧毀?駱平年還真是有錢有閑,討論的話題都這麽無聊。

這年頭大家都苦,男人更苦,誰吃飽了沒事去拯救一個要啥沒啥的二婚女人?

貓崽子擡頭沖他喵喵叫,周榮哼笑一聲,

「你不同意?那就拭目以待吧,看看誰是那個吃飽了沒事幹的男人。」

他躺在沙發上仰望天花板,家裏就他一個人,偌大的客廳只亮著一盞昏黃的落地燈,燈光照不到的地方,白色墻面泛著冰冷的藍色。

拭目以待,他去哪裏拭目以待呢?誰會相信一對孤男寡女去了廉價旅館,又在女人家過了夜,結果什麽都沒發生不說,連對方的聯系方式都沒有留下呢?

為什麽不發生呢?她就坐在他的腿上,他滾燙的手掌就撫在她裸露的腰際,她明明放棄了掙紮……這種事他做過,且做得駕輕就熟,如果一切順利,那一晚,甚至之後的很多晚他都不會像現在這樣孤獨了。

可是之後呢?之後怎麽辦?毫無疑問他不會讓她這種女人打擾他的生活,他有穆妍,他很快就要結婚了。

結婚就不會孤獨了嗎?他再一次想起那段比冰箱裏的剩菜還要冷硬的婚姻,自嘲地笑了,

「趙小柔,咱們都得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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