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72.

而我在晚上又見到了沈端正。

陸豐的行動力就像核分裂反應產生的源源不斷的熱量，那些熱量變成水蒸氣，又推著無數個機器正常運行。晚上，陸豐的新老婆做東道主，請沈端正一家人吃飯，盡力將一場邪惡的交易美化成愉快溫馨的飯局。有了更擅騙的老婆，陸豐只需退居二線，這便是我的繼母做東道主的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我的繼母確實與沈端正的父親有些微薄的聯系。沈端正的父親是個有點名氣的畫家——美術學院的客座教授，美術家協會創作中心導師。因一次文藝電影的投資，我的繼母與他相識，那時他是電影的藝術顧問。不過，與其說是相識，不如說是資本與棋子的相視而笑，點頭之交。在藝術上，他有大成就，他的藝術價值比我們在場每個人加起來的藝術價值還高幾千倍，然而到了現實世界，他的價值讓陸豐嗤笑，如果不是為了讓他賣掉自己的兒子，陸豐斷不可能畫大價錢買他的畫作。

飯局設在珆湖旁的一個竹林園裏，陸豐專挑這種飯店，似乎靠在湖泊、江河和大山的旁邊就沒有人竊聽他邪惡的交易。陸豐讓司機開他的邁巴赫去接沈端正一家人來吃飯，原話是：“奈阿是我肚皮裏葛蛔蟲。”他只管讓司機去哪裏接人送到哪裏，開什麽車司機自己定奪，而司機每次都猜中他的心思，確實是當之無愧的一條陸豐肚皮裏的蛔蟲。

這是陸豐第一次坐在飯局副陪的位置上，陸豐除了主賓和主陪，很少坐在別的位置，他的老婆坐在他的對面，正是主陪的位置，這一對新人夫妻一起皮笑肉不笑，也算有默契的戰友。同時，我感覺陸豐娶妻也要的是這種好處，許許多多相似的酒局飯局，他的老婆什麽位置都坐過。

沈端正坐在副主賓的位置，我正好坐在他的對面，已是排不上名號的七八九十賓客席位，陸豐就要我坐如此透明隱身的位置，又要我與沈端正面面相覷，給我的壓力極大，實在磨人。

我很少擡頭，只一門心思夾離我最近的松鼠鱖魚，我愛吃這道菜，低頭吃起來沒完，等我吃到八分飽時擡起頭，對面的沈端正已經看我很久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羞愧，也沒有恨意，只有不關他事的冷冰冰，我想他肯定十分恨我，說不定已經準備好一把小巧的水果刀，想到這裏，我感到十分惡心，像積食一樣。

73.

“沈老師的畫展我去過幾次，我特別喜歡那幅園林的春，特別有個人風格，陸和平他爸也特別喜歡，我們倆去畫廊和拍賣行，買的都是您的作品！”

聽到主陪位上的發言，陸豐不動聲色地偏移了目光，嘴角微微上揚，他被我繼母的話逗樂了。此刻我突然也變成了陸豐肚皮裏的一條蛔蟲：此女撒謊不打草稿。

第一，他們倆從來不欣賞藝術作品，更不用說沈端正他爸的字畫。家裏的字畫全部是緊急購買，皆由陸豐聯系其他人購買，有的還是二手甚至五手作品。

第二，我的繼母確實頻繁地去拍賣行，但哪一回不是奔著金銀首飾珠寶手表去的？她去拍賣行就像我和李勇去學校小賣部買棒冰。如今，陸豐變成她和闊太互相炫耀拼殺的大殺器，她去的更勤了。

“園林的春也是我最偏愛的作品，陸先生和陸太太很有藝術天賦啊！”

按照往常進程，下個環節該我的繼母端起小酒杯一飲而盡，今天不一樣，她的目光落在沈端正的身上，沈端正幾乎沒吃什麽東西，她忽然變得非常善良，像無私的母親的樣子，額外點了沈端正愛吃的甜食，點了五六個，每個都是沈端正愛吃的，顯然是和沈家人提前通過氣，等到最後一碟糖芋苗端上來，沈端正冷冰冰的臉上終於顯現出了表情，他恨，他惱，原來他的爸爸真的要賣掉他了。

我坐在沈端正的對面，他的表情我都看得十分清楚，他的臉色由蒼白轉為紅色，連耳尖都浮上了一層淡紅色，他漂亮的眼睛直直地瞪著我，他的身後有一大片斑竹順著半開的小窗散了進來，窗的最右邊還有一株小小的淡粉色與白色漸變的山茶花插在陶瓷花瓶裏，是這間房最小巧且不易捕捉到的景觀設計，只有正對著他的我能看到，這小小的美麗的園林景觀和它的構成元素壓抑的讓人喘不過氣。盛放的山茶花和穿過的風都像格外偏愛沈端正的臉，連頭頂明亮的光也是這樣，溫暖柔和的光落在沈端正的臉頰和鼻尖，將他精致到堪稱完美的五官進行展示，他的巴掌大的小臉比海報上的電影明星還漂亮，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陸豐安排我坐在副主賓對面的意義——那是欣賞沈端正這張漂亮的臉最完美的位置。

可是我的腦袋空蕩蕩的，只有方霖孤獨的背影，怎麽說呢，我又覺著自己不行了，我的思緒亂成一團，呼吸變得非常笨重，我的驚恐焦慮開始發作，我好想方霖抱著我，我好想躺到方霖的懷裏，我好想告訴他，我又覺著自己不行了，想死。

“我不會睡沈端正的。”

沒錯，我就像一只外星來的跳馬猴子非常羞恥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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