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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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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26.

恍惚間,我在陸豐面前又變成了那個毫無表達能力的五歲男孩。我的基因、我的骨頭和我的頭發都有一半來自陸豐,可看著他帶著淡淡微笑的臉,總覺得那麽陌生,像是我與他從不認識半分。

陸豐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邪惡的,就是弱肉強食的。

提到弱肉強食這個詞,陸豐的牙齒像狠狠地碰在一起了,仿佛一頭森林深處的猛獸,真要把沒有牙齒的弱者嚼碎了。我被他的眼神嚇退了,坐在沙發上站不起來,只能用手抓著膝蓋上的布料,抓了許久,把那塊兒布浸出了一個深紅色的印子。

我問陸豐,你到底要幹嘛?你到底想幹嘛?

我早已沒有和刺頭打架時的銳氣,我真的露出了那種好像被人打得抱頭鼠竄、舉起顫巍巍的雙手投降的表情。陸豐沒有動手打過我,然而他在何時用何種方式把我馴服了?我不由自主地發抖。

陸豐回答我說,放心吧,陸和平,我很快就能把方霖提到你的大床上,你無需問我是如何提的,你的十八歲任務馬上就要畫上圓滿的句號,你是我的兒子,你一定會長命百歲。

陸豐用了“提”這個字眼,讓我一瞬間想到方霖瑟瑟發抖的樣子,或許像提起一只被沸水燙過褪毛的雞,那雞的腦袋可能已經歪歪地垂在一邊,只有嘴角邊滲出一點點黑紅色的血,全身慘敗無比,沒有一點血色。

你瘋了!

我沖著陸豐大喊,一邊喊一邊逃走,我再一次從陸豐的生物醫藥大花園逃走,我在他的安靜的走廊裏氣喘籲籲地跑著,跑到電梯前瘋狂按著向下的按鈕,可那按鈕怎麽都不運行,明明它亮起了橙黃色的燈,等了一個世紀那麽久,我終於坐上這古怪的電梯,逃到了出口。

我與人群逆行,逃跑速度變得極慢,中途撞到好幾個無辜的路人,他們朝我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我無暇顧及,我要做的只有逃走,逃走是有方向的,我在朝著那個方向逃。

逃了很久,我的肉體潰敗了,精神也潰散了,我的眼皮都耷拉下來,左腳踩在地上,只覺得那地上的石磚軟綿綿的,我是踩在地上,大自然並沒有對土地偷工減料,只是我的腿和腳變軟了,我的血壓也降了。待意識清晰,我的精神重新聚集起來,我才發現我已經逃到了方霖的家門口,很神奇,以我的破爛記性我是怎麽記住方霖偏僻且安靜的小家的。

我把頭擱在鐵柵欄中間,剛好可以放下三分之一我的頭顱。

很快,方霖竟然背著他的小書包出現,他很訝異,只是瞅見我的喪家之犬的表情,他不好直接問我,只是問我,你怎麽來這裏了?你來幹什麽?

我的耳朵忽然聽見鳴聲響起,耳鳴了,我伸出胳膊,“快,扶我一把……”

方霖居然聽話地扶起我的胳膊,他把手挽在我的小臂上,又輕又溫柔,力量掌握得剛剛好。我索性將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被柵欄卡了那麽久,我的腦袋除了不清醒,更有變大的感覺,好像一塊兒吸水海綿,碰見方霖周圍的空氣就迅速膨脹,漲到一個令人發指的程度,因此我的腦袋巨疼。

“你找我幹嘛?有事?”

方霖把我問住了,實際上我也不知道我為何逃到他這裏來了,甚至我是怎麽逃到這裏來的,我已然全忘了,有點精神指引我的那意思,在精神領域裏,我被陸豐嚇得瑟瑟發抖,我時刻都覺得方霖會被陸豐的大手提走,就像提起一只被褪毛的死雞,那是無比恐怖的夢,這樣全身赤.裸又死氣沈沈的方霖被扔到我的大床上,甚至不能確定他還能不能重新覆活。

害怕方霖真的被提到床上去,也害怕方霖消失,也害怕方霖會離我而去。

因為陸豐這幾十年過得太痛快了,他已經忘了自己是個人了,他把自己變成一頭嗜血的猛獸,想要吞下誰,就肆無忌憚地吞下,他把生物醫藥做成圍城樣子的大花園,在我看來,那圍墻是血淋淋的,怎麽講,陸豐太不拿別人當作人了,因此他自己活得也不像人了,而是逐漸變成了吃人的野獸。

我篤定地告訴方霖,“我來保護你!”

27.

方霖又說我發神經了。

在學校,我棄李勇的小籃球而去,體育課裝模作樣地拿起語文練習冊和語文輔導書學習。班級裏只有我和方霖,他在寫數學題,偶爾看我幾眼,隨即開始快速地寫數學題,但好奇心占了上風,方霖又看了我一眼。

我只學語文,我對生物化學有著深深地厭惡和恐懼,仿佛學明白了,我的大腦就要讓我被迫成為陸豐那種人。所以我只學語文,讀到魯迅的《少年閏土》,我放棄了在書桌上刻早字的決定。

原文:〈閏土又對我說:“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裏來。我們日裏到海邊撿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管賊嗎?”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裏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猬,猹。月亮地下,你聽,啦啦地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麽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不知道——只是無端地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我把書拿到方霖旁邊看,一邊看一邊指著課文花花綠綠的插圖,我問方霖,閏土是魯迅的好朋友嗎?

方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他開口就說不是。

怎麽不是?我急了,立刻給他讀閏土回家,魯迅急得想哭。

方霖又說,閏土只是魯迅他們家短工的兒子,這不算真正的朋友。

我被方霖的話擊潰了,不由得想起陸豐發狠要害人的樣子,我想閏土和少年魯迅是真的做不成好朋友,至於我,還會迫害到方霖。

方霖沒有察覺到我的心思,他看見我的腦袋垂下來,我貼著花花綠綠的少年閏土插圖趴在桌子上,用李勇削橡皮的小刀在方霖的桌子上刻早字。

方霖趕緊阻止我,他讓我別這麽傷害課桌,這是不文明的行為。方霖好文明啊,我想讀書人都應該像他這麽文明。上課鈴聲響起,我只能離開方霖。

放學後,我拿起我的書包,背上,立刻跟上方霖。我與他形成了一種默契的距離,不遠不近,我的胳膊肘偶爾能碰到他的校服料子,他被我碰到並不像往常那樣迅速遠離像觸電一樣。

回家的路上,道路兩邊的樹都年老色衰了,葉子差不多黃了一半,是那種塗在地上做地標的明亮的黃色,兩邊的桂花樹早就死得差不多了,想起不久前它們還在散發著桂花獨有的甜膩的香味兒,那是一種非常形象的甜味兒,任何糖塊兒都沒有那個具體。李勇曾有一次把那一朵朵小黃花放在手心裏猛聞過,結果是好幾個被吸進鼻孔裏,他差點被吸死了。我肢解過桂花,想要探究它究竟是花的哪部分不分晝夜地散發這香氣,我把花扯得零碎了,四分五裂,最終也沒分辨出來有什麽區別,李勇再次猛聞,他說有區別。

我和方霖走在濕漉漉的大街上,走到一處貼滿非法小廣告的電線桿子前面,方霖突然停下來腳步,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都是一些騙傻.逼的小廣告,早年間,李勇也相信這些小廣告,他尤其喜歡看那種富婆重金求子的,這種一般很有套路,廣告文案寫得很誘人也很死板,我看了以後只覺得很假,我覺得沒有陸豐忽悠股東投資人更加令人信服,李勇等一眾人有八分信服,甚至開始強身健體,李勇的身體還不錯,所以我警告他,你去了以後,第二天腰子就得不翼而飛,見沒見過學校後門的燒烤望京小腰,你的腰子割整齊差不多就那個樣。有一些文案寫得很暧昧,我們都把它當感情故事或是色.情故事看,主角都是一些成年人,偶爾有幾個未成年人穿插,讓人看了就覺得刑法立刻套在脖子上,有種古代被砍頭的感覺。按道理,陸秋艷女士應該在此電線桿子上進行粘貼小廣告,我提過一次,被她嚴厲否決,她說他們這個絕對是合理合法,在國家的嚴厲監督下的正當產品技術,和牛皮癬小廣告不一樣,他們要把這個技術光明正大地營銷,就要放在明面上營銷,所以在醫院門口的大屏幕上,應該是正上方,進行一天24小時不間斷地循環播放,那刺眼的紅色宋體,看了一次後,眼睛看桂花看出雙影,感覺陸秋艷女士在害我。

很奇怪,方霖這麽文明和有素質的讀書人為何要駐足腳步看小廣告,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心,我問他,你在看什麽?

方霖突然像我那樣失落地垂下頭,一分鐘後才回答我,他說他的爸爸生病了,下頦左側長出了瘤子,據他的判斷和調查,那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是腮腺瘤,起初他爸的瘤子沒長那麽大,一直長得很緩慢,上個月開始瘋狂生長,把皮撐開通紅通紅的,從正面看一張臉完全不對稱了,從側面看,好像被紮穿嘴巴的恐龍。他越說越傷心,對瘤子的描述也更加駭人和具體,因為我親眼見過黃色安全帽下面的不對稱的臉,所以完全清楚那個東西的樣子,即使他不這麽仔細描述,我也不會忘的,我想那是一定要動手術了。

什麽時候動手術?我問方霖。

方霖搖了搖頭,回答我,錢不夠,還要再湊一湊。

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麽也愚蠢地在電線桿小廣告面前停下了腳步,那是窮人無奈地妄想,企圖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一點點失望。在這種失落和傷心中,我又回憶起陸豐那個得意洋洋又充滿不屑的笑容,好啊,他把別人的苦當做勒住脖子的繩索,一下就扯上來。陸豐做了很久吸血資本家,已經和冰冷的世界融為一體,他似乎也不在意世界的冷暖,他只在乎我們每個人的脖子上是否有這麽一個勒住脖子的繩索,每個人的繩索不同,也許有那種像玫瑰花一樣長著倒刺的繩索,也報覆陸豐一下,讓他流血,讓他的血在冰冷的世界裏凍住,而我們用他的冰碴解開脖子上的繩索,一種妄想罷了。方霖還在看著那些疊在一起的小廣告,它們似乎粘了很久了,一些邊角嚴重殘缺。方霖仔細地看著,他好像每天都認真地看,即使每天的內容差不多,很難想象,我們每天嘲笑並以此為樂的地方居然被方霖認認真真當作救命稻草一樣駐足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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