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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高月不照低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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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高月不照低頭路

蘇方救下的嬰兒死了,是沂澈下的手。

當他與洌滳不歡而散離開房間來接那孩子時,從沂澈手中接過的卻是一具軟塌塌的屍首。他抱著繈褓呆滯地低頭盯著沒有氣息的孩子說不出一句話,不算得難過,只是胸口悶悶的,身體隨每一次呼吸而越發沈重無力。最後他忽然坐到地上再也起不來,甚至問不出一聲為何。

“你要養他,他必定知道你是不死之身,難免不會做些甚麽。”沂澈彎腰拿走他懷裏的繈褓,本以為要花些力氣,可蘇方卻直接撒了手。

洌滳要扶他起來,他也是順勢便起來了,沒有半點要吵鬧的意思。

沂澈又道:“你去哪裏都好,但不能將危險帶在身邊。”

蘇方點點頭,撇開洌滳回到房中呆坐著。洌滳跟進來不知如何讓他寬心,便一言不發陪著坐到了深夜。

有靈之物得言語,本該是為了共情共理大化為一,可偏偏言語又是這世間最難以防備的利刃,總是不經意間便傷了人。所以洌滳幾度欲言又止,斟酌過後才小心翼翼說道:“倘若……倘若你當真撫養那個孩子長大,他向你苦求長生,難道你要從大哥身上割一塊肉下來唯他麽?”

“你出去。”久久之後蘇方開了口。

“蘇方……”

“出去!”

洌滳只好站起身:“早些休息,有甚麽事便叫我。”

蘇方像是醒了一般,待得洌滳前腳剛出關好了門便立即撕下衣袂的一角,又從案上咬下一條木邊用燭火燒黑後寫下了歪歪扭扭的七個大字——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將字條壓在杯子底下,也不願花心思考慮是否能確確實實被看見,收拾了兩身衣裳便推開窗戶翻跳下去走了,不顧腳下直奔城外大步而去匆忙得不似漫無目的。等到他終於腳疼了停下來,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天已放明,津幽城遠得只剩山外處的一點青瓦色,早已是遙不可及。

他毅然決然收回目光,沒再回頭。

山間朝霧漸漸落在草葉上結成露水,濕了過路之人的褲腳,再受風一吹便覺著涼。蘇方實在有些累,又怕停下來便會被發現字條的妖追上,不敢休息太久便繼續趕路。可走著走著眼淚不禁流了下來,等他察覺時已然再止不住,便索性在路邊尋了處能坐的地方肆意放聲而哭。

世間有許多無可奈何之事,左右皆是有遺憾,無論選那一方都不由得猜疑定是錯了。只是舉棋落定時,選了遺憾稍小的那一步。

“哥哥,你受傷了麽?”樹林裏竄出一個小娃,手裏拿著不知何處采的野草怯生生看著蘇方。她離得有些遠,擔心又戒備。

蘇方趕緊抹掉眼淚低頭看向自己滿是血跡的鞋與衫擺,對她搖頭笑了笑:“沒有,這不是我的血。”

小娃子扭捏半晌,忍著沒有跑走又問:“您是從津幽來的麽?津幽……是不是很亂?”

“哪裏不亂。”

林間又動了動靜,慌慌張張跑出來一名男子直奔小娃跟前將她抱起來。男子面露兇惡瞪著蘇方,末了瞥得他鞋襪沾血更是大有一副要吃人的氣勢。蘇方似乎明白這兩人的身份起身要走,可男子卻放開小娃追上來,摸出藏在腰間的軟劍抵上蘇方背脊。

“你看見我為何要逃?你認識我?”男子質問道。

“不認識。”蘇方想回頭,背上的劍立即深了幾分。

“津幽……”他遲疑片刻便不再繞彎子,“城中今日要行刑,你為何不去看?”

“行刑是昨日的事了。”

聽得蘇方此言男子眼中當即騰出殺氣,半句不廢話一劍刺入了蘇方體內。此事來得倉促,蘇方只悶哼一聲便隨著他將劍拔去而跪倒在地,躬身抱住自己的身體痛得渾身無力。他似乎能感受到鮮血不斷流出浸濕了背後的衣裳,風一吹便涼,倒是正好緩和了些許微不足道的痛意。

“我再問你。”男子這回將劍架在了蘇方的脖子上,“夷兂……行刑的人是不是死了?”

“死了,全都死了。”蘇方不知為何笑了一下,“一百多人,一個活的都沒有……”

男子怒不可遏:“誰殺的?!是會介合還是‘仙君’?!”

蘇方沈默許久,才回道:“是我。”

許是氣急了,男子沒有仔細思索單憑一人是否能殺光一百餘人,滿心只有報仇的念頭亂劍刺死了蘇方。然而他仍舊不解氣,拿出鎖魂釘狠狠砸入蘇方心口,連骨頭都砸碎了。

蘇方的屍首被扒光衣裳棄在山野間任由野狗啃食,唯一沒被嚼碎的只有幾塊大一些的骨頭。前來尋他的洌滳從上方的樹冠間飛過,聞見腥味特意下來趕走野狗查看,拿起一根白骨翻來覆去看了看,又放回去,準備繼續去尋蘇方。那些野狗見他要走,試探著再次圍攏過來,他轉頭睇得一眼,躍上樹冠便走了。

月光充盈時,被叼走的骨頭像是有了神識般兀自滾動起來,磕磕絆絆重新聚攏到一起,除了已被吞下肚的便都在了。隨後斷裂之處迅速生長、愈合,有了完整的的架子,繼而是血肉層層滋生連上經脈,發膚才最後顯現出來。

半月之後,蘇方睜開眼,眼中是如火的黃昏。他直楞楞的許久都不動彈——是他不願動彈。過往種種如浮光掠影般在腦中閃過,無論是曾經令他欣喜若狂的還是悲痛欲絕的大事都變得難以繚亂他心緒,甚至連洌滳第一次忽然吻他時的悸動都只能憑借回憶去推斷。

他接受了一切已成雲煙的事實,感嘆著死而覆生的神奇。

而那半月前四處尋找他下落的洌滳也在不得結果後回到了津幽的客棧,心中雖然仍舊掛念著他,卻也在日覆一日累積的失望中放棄,不得不接受被蘇方怨恨的事實。他將布揉成團藏進腰帶間不讓任何人觸碰,也不願對誰提起,仿佛蘇方一開始便不在他身邊。

“沒找到?”沂澈問他。

洌滳點點頭,臉上的神情看不出悲喜:“他有意躲,找到了也無濟於事。”他像是在安慰自己,“就讓他走罷。”

“蘇方有時格外的倔,誰說都不聽。”話至一半沂澈便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仿佛說得多了便不像是在安慰。

洌滳心思並不細膩,想順的事情便不再反覆揣度:“可有誰想出辦法救潮湆?”

“玉子兒去雲廬請教藥天,還未回來。”

“若是沒法子救,我便帶他回棲沐淵,也不勞煩仙君了。”

沂澈定定睇著他,問道:“回到棲沐淵之後呢?”

緘默片刻,洌滳才道:“潮湆已經死了,強留下他的魂魄也無法令他覆生……”他咬了咬牙,“不如放他去輪回。有辦法救潮湆自然是最好,我同樣想讓他活著,也不希望他離去。可這是我的一廂情願,強迫他來滿足太過自私。”

他像是在說潮湆,又不像在說潮湆。沂澈不細問,只是道:“你決定了便好。”

“我去看看潮湆。”洌滳似乎也察覺了自己話語中的深意,逃避到潮湆的房中。

玉子兒已是回來了,他從藥卿那裏問來的神丹剛被凈玉玦施以仙法送入潮湆體內。潮湆仍舊沒有變化,靜靜睜著的雙目映出洌滳進門的身影。

“潮湆有救了?”洌滳的嘴角浮起一絲驚喜的笑意,卻又在看見薄棠斥悲愁的目光後淡下去。

“藥天也沒辦法,只給了仙童一顆神丹。”

玉子兒點頭附和:“藥天只給了神丹。”

半月前他得令即刻前去尋雲廬,見得藥卿便將近來在兆桑所遇之事如數講了。

同在雲廬的淺黛飄來揶揄訓他:“怎麽師姐還成了你家仙君隨叫隨到的郎中了。”

玉子兒聽不出來,便回道:“那是因為藥天仁慈,待我家仙君好。”

淺黛竟是因此而笑了:“你這小童子,怎不開明智。”

“我開了的呀。”

“我瞧著你像是沒開。”

玉子兒不服氣:“開了的!”

“既被做成了妖傀,倒不如放他魂魄去輪回。我只能救活的,救不了……”斟酌片刻藥卿才道,“行屍走肉。”

玉子兒著急起來:“連您都救不了,那還有誰能救?”

“若是……“”淺黛收斂起玩鬧的態度看向藥卿,起念一想覺得不妥當,便是轉了話頭,“生死本來各有天命,無緣無故何必強行更改。凡間自有凡間道。”

難得玉子兒認真尋思起來:“我與仙君在凡間待了數百年,與好些生靈都有了交情,會分離而感到不舍。如此便也不該管麽?神有大愛,大愛不正是愛世間生靈麽,為何卻要順應凡間道看著他們受苦呢?”

“愛而不親、不動、不觸及。興許這便是神該受的苦。”見玉子兒還是不明白,淺黛便又道,“時來數千數萬年,總有生靈因天災人禍而塗炭,山海間盡是屍首。神坐九天之上目睹一切縱然淚流不已,卻救不得。正因救不得才無比悲痛,難以解脫。”

“想救便救了,不必自苦麽。”

“救了,便改了,改好改壞接無法預測,三界若因此而偏離原本的自然道走向衰敗,豈不是成了大罪過。便才不能救,不敢救。”

玉子兒沈默片刻悄聲嘟囔:“那也不能不救麽,萬一都死光了可怎好。”

“玉子兒。”藥卿前去存放藥品的小屋裏拿來一粒仙丹,交給玉子兒,“放入那只妖傀的體內,至少能保他魂魄不被鎖魂釘震碎。”

“哦。”

“仙童留步。”已是能走動的猊缺在藥靈童子的攙扶下出屋來叫住玉子兒,“仙童可知道禦寫憂的去向?”

禦寫憂平日裏不開口,也不與幾只妖往來總是只身單影在一旁默默站著不知望向何處,玉子兒想了片刻才想起他來:“與我們一同在的。”

“想來他也無處可去了。”猊缺嘆道,“還請仙童替我捎帶句話給他。”

“你說。”

“讓他別亂跑,在仙君身邊潛心修煉,早日升為神格。也請仙童助他。”

“仙君座下確實該有只坐騎的。”玉子兒琢磨過後一拍胸脯,“你且放心,我來馴他。”

此話聽著似乎與猊缺的本意有些許出入,但他只是楞了楞便便道:“多謝仙童。”

玉子兒將藥天的話當著薄棠斥的面原原本本說了,旁的妖都勸薄棠斥拔去潮湆心口的鎖魂釘放他魂魄去輪回。薄棠斥還是不肯,仍舊抱有一絲希望懇求凈玉玦將神丹送入潮湆體內。雖然凈玉玦明白是徒勞,但還是照做了。

得知已無回天之力的洌滳打算帶潮湆走,薄棠斥不肯,執意要繼續尋一個解救之法。他二位誰都不退讓竟是打了起來,非要爭個去留。胤善顧及客棧中的凡人本打算制止,卻被沂澈給攔了下來:“他們需要打這一架。”

胤善便只好作罷。

得幸於兩只妖皆是有傷在身,沒能掀起多大的風浪便漸是力有不逮雙雙暫且停手,然而他們彼此仍舊不肯退讓,交手時薄棠斥為了擋住潮湆不讓洌滳近前來用身體硬生生抗下幾招,驚得雲染差點出手相助。

眼下對峙不免在氣勢上落了下風,瞧著洌滳休息片刻欲要再次上前來搶,薄棠斥一改平日裏的和遜狠心揭洌滳的痛處:“蘇方走了你又想要回潮湆麽?”

洌滳怔在原地,擡起的手也沒能夠得著潮湆。

薄棠斥繼續又質問道:“你當潮湆是甚麽?又當蘇方是甚麽?”

“我不過是想帶潮湆回棲沐淵讓他解脫!”洌滳提高嗓音為自己辯解。

並非是真的不明白洌滳的打算,可為了留下潮湆薄棠斥也顧不得許多了:“蘇方走之前你不帶,蘇方一走你便想起要讓潮湆解脫了。當初讓潮湆走的可是你!”

聽得最後這句話洌滳再無力爭辯,連打架的氣勢也收斂起來默默垂下手臂,看向薄棠斥身後的潮湆:“我那時……我如今……”

“潮湆還活著。”薄棠斥厲色道。

最終洌滳不得不放棄,他害怕被安上一個對潮湆居心不良的罪名。

見洌滳總算沒有再來搶奪的跡象,薄棠斥心中暗松了一口氣,看向凈玉玦問道:“仙君,神天可有辦法救他?”

凈玉玦並未立即回答,沈默片刻才微微笑了起來:“等神天來了,你再親自問他。”

薄棠斥卻好似得了轉機一般顯得格外愉快:“那可是神天,大概是能救的。”隨後他再次看向洌滳緩和了態度,“若是神天也不能救,我隨你一同帶潮湆回棲沐淵安葬。”

洌滳擡眼看了看薄棠斥,沒應聲。

“對了!”玉子兒驚呼一聲打破當下略顯苦悶的氣氛,跑去禦寫憂跟前道,“猊缺讓我告訴你,跟在仙君身邊修煉,早日升神格。”

禦寫憂張開嘴,吞吞吐吐詢問猊缺的近況。玉子兒聽得一半便沒了耐心,大手一揮又道:“他好著呢,有藥靈照顧,已是沒有性命之憂了。”

禦寫憂指了指天上。

玉子兒便又搖搖頭:“雲廬不在頭頂上,藥天給猊缺尋藥,四處飄的。”

禦寫憂還想問猊缺幾時才能好,可轉念一想玉子兒未必當真清楚,便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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