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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此海踽踽苦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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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此海踽踽苦寒衣

尋思著山宅那處采集夜露需得花些時候,凈玉玦便是不打算急著走,正好池中木屋夠他一行七位通鋪住下,遂擅自拿定了主意。別涯不在意,由著他們四處鬧騰始終未離山洞露面來。

“幸好一道來了,方才能夠如此舒坦地享受司天湯池。”龍太子最是興致勃勃,不由得化出龍尾在池中愜意攪動,臉上難掩愉悅之情。

玉子兒被那太子殿下的龍尾給來回撞得幾下,遂是不高興了,道:“龍太子,您尾巴總是撞我,我已是挪動好幾個地方了。”

龍太子索性仰面枕在池邊上,閉目笑道:“不妨再換一個。”

“再換便離得仙君遠了!”玉子兒當即轉頭欲向凈玉玦告狀,可瞧見仙君在打瞌睡而旁邊瑤禮還豎起食指比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不敢有打擾,便是滿腹委屈挪去了薄棠斥身旁。

薄棠斥見他來,已是做好了要聽他抱怨的準備,然而哪知仙童竟是抱肘生起了悶氣誰都不搭理。

池中唯獨不見憐的身影,連日來皆是如此。每回只有厭隗獨自泡藥湯時他才作陪在身側,而當另外年長的三位解衣解褲過來時他便會立即拿衣裳裹住身體打個招呼匆匆避開。此時他正坐於遠處樹枝上百無聊賴,手裏揉搓著樹葉游神觀海。不知時過幾巡,他聽得樹下傳來踩碎枯葉的腳步聲遂警醒起來,低頭看去。

來人是瑤禮。

“亭涵。”憐叫了他一聲,問道,“你怎會獨自來樹林裏頭?”

瑤禮聞聲仰頭看來:“肚子餓了,想尋些吃的。”

“同仙君說一說,他便會想辦法給你弄,何須你自己到處尋。”

“凈玉玦還在泡藥湯,我不想打擾他便自己悄悄起來了。你也莫與他講,我尋見了便回去。”

凡人的崽子在山中哪裏容易尋得好食物。憐縱身躍下樹來扔掉手中樹葉道:“我同你一道去,正好也該是給厭隗找吃的了。這邊。”

瑤禮跟於憐身側擡頭看他一眼,緘口踟躕片刻鼓起勇氣問道:“你與厭隗也成親了麽?”

“成……?!”憐楞了楞,隨後撲哧一聲笑,“大抵是如此。”

“原來男子與男子真的能成親。”瑤禮恍然呢喃道。那他與凈玉玦豈不是也能的?

瞥見他恍然大悟若有所思的模樣,憐不禁抿唇藏不住笑,逗他道:“你是在想長大後要與仙君成親?”

瑤禮望向憐茫然反問道:“不妥麽?”

猜不透瑤禮究竟是如何以為的,憐苦思半晌才正色道:“亭涵,倘若與仙君成親後,你想如何待他?”

“待他好。”

“如何好?”見瑤禮依舊是滿腹困惑的模樣,憐便重新問道,“你知道成親是為何意麽?尚能宣之於口的不離不棄白頭偕老僅僅是其中之一,而不能宣之於口的解衣相對肌膚相親又是另之一。”

瑤禮實在不明白他究竟所知何意,臉上的困惑愈發濃厚:“先前泡藥湯時不已然解衣相對了麽?而我貼他身側坐的,也算是肌膚相親了。”

“所謂肌膚相親——”憐頓了頓,末了紅著臉別開頭一面往前一面又道,“等你再長幾歲便明白了。”

瑤禮追上前欲繼續問,可瞧見憐的臉頰仍是羞暈餘瑜便是怔在原地突然忘記先前想問的是什麽了,只心下裏想——原來肌膚相親是會令人臉頰羞紅之事麽?

“到了。”憐停步於一片梨樹林前回過身來,又道,“山上難覓飛禽走獸,海中亦是無魚近岸來,這片梨樹林便是唯一能尋見的了。”

難怪前幾日所食之物全由凈玉玦化仙法而來。瑤禮上前跟著憐進入林中時作了此想。

梨林不大,粗淺數來不過二十餘棵,此時恰是梨果碩豐墜滿枝頭,隨手便能摘下。瑤禮四處張望選了一顆正好踮腳便能夠著的梨跑過去,剛要舉手去掰便遭誰搶了先,臉上的饞相當即凝住。

“喏。”

那顆險些成為他腹中物卻遭搶走的梨此時又被送至眼前來,他擡頭見是當日僅匆匆相見過一面的言天不禁發了楞,緩緩伸出雙手接下梨:“謝謝。”

別涯牽起衣擺摟了大堆梨在懷,低頭面無表情看了瑤禮片刻才開口不知向誰道:“不過是雪泥鴻爪,經意間未必還會記得。”

瑤禮呆呆看他,不知此話是何意。

聽聞林中有人語,憐循聲趕來見是別涯不由得膽顫幾下無力上前,立於相隔三丈之外畢恭畢敬朝別涯彎腰行禮,道:“多、多有打攪言天莫怪,我們采完果子便離開。”

“嗯。”別涯越過瑤禮徑直往前離得幾步,末了似尚有餘話便又回身來問憐道,“你們幾時動身回浣寧山?”

憐楞了楞,才答:“回言天,要看您與仙君的意思。”

別涯垂目看了眼懷中的梨,削下衣擺將其悉數包於其中打好了結,轉手拋給憐繼續道:“回去的時候替我將這些梨帶給藥卿。”

“是。”

“千萬別忘了。”

“言天放心,定會請仙君交到藥天手中。”

別涯低沈嗯了一聲,眨眼間便不見了蹤跡。

遂是兩日後月落參橫東方既白時,凈玉玦獨自去向別涯辭過行帶著一行而來的仙童與妖與人,又回浣寧山去了。只是龍太子早已將所需的龍晶托付給了土地婆,歸去時便少了他。

恰有好,於他們歸來那日前夜裏,輕彩與臨香總算收滿了好幾大桶夜露,而前去空曳歸中拿來雷麟甲的藥卿也已是在院中等著了。

凈玉玦不料藥天會親自前來省去他再往雲廬的奔波,當下喜自心中來:“有勞藥天親自駕臨我這小院裏,差藥靈童子送來便好。”

“雷麟甲我已交給土地婆。”藥卿未接他客套話,稍有歪頭看向凈玉玦身後被憐攙扶的厭隗,走上前去撚袖並指摸上他手脈,末了又問道,“還缺哪味藥材?”

憐向凈玉玦投去目光,見他點了點頭才答:“回藥天,還缺赤鳳翎。”

藥卿松開厭隗手腕思忖一番,便仰頭朝九霄之上千裏傳音道:“藥靈,取赤鳳翎來。”

雲廬裏正搗藥的藥靈童子聽得了,立即以傳音應下,不多久時便抱著赤鳳翎下凡來呈於藥卿面前道:“藥天,赤鳳翎取來了。”

“給玉玦仙君。”

“是。”藥靈童子便又將赤鳳翎呈於凈玉玦面前。

凈玉玦接下來,心下裏道是早知如此打從一開始便該是全向藥天拿的。他轉手將赤鳳翎交給玉子兒上前對藥卿作禮:“多謝藥天慷慨贈我以珍貴藥材。”

藥卿仔細睇了他片刻,頷首垂目悄聲喃道:“越發像了。”

旁的妖未聽得她此聲,而凈玉玦卻是聽得了,隨即便明白藥天言下何意不由得無奈笑了笑:“從降瑞湯池回來時,言天托我給您帶了梨。”說罷他便勾勾手指招來抱著梨的薄棠斥,從他懷中提起包袱交給藥靈童子後打趣道,“沒想到言天竟會有種梨的喜好,那座山中除了梨便再無能入口的東西。”

藥卿未應聲,側目看向那包梨沈思半晌,忽而提了它起來遞給凈玉玦:“替我將梨送去變憮山交給水天,玄鳳的傷我來治。”

凈玉玦的笑意凝在臉上,繼而轉成了苦惱之相。藥天這是差他去跑腿,可雷麟甲與赤鳳翎皆是受其恩惠才能輕易到手又推脫不得。衡量久思之下不得不應了:“那……厭隗的傷勢便全靠藥天了。”

見他神色有異許是不情願,藥卿並未依他,鐵了心要讓他跑這一趟:“帶著亭涵一道去,將梨親自交到水天手上。”

眼瞧著耍賴的手段不管用,凈玉玦唯有暗自嘆氣,接下了梨。

有藥天在,凈玉玦全然不再過問替厭隗療傷一事,於茶棚中打滾懶散三日才帶著瑤禮往變憮山而去。臨行前一日玉子兒便鬧著要跟去,委屈巴巴拽著凈玉玦衣袖來回搖晃。凈玉玦本是想索性帶著也無妨還能替他照顧瑤禮,豈料藥卿卻親自出面攔下。不得已,他只好尋了個差事將玉子兒遣去了般孟。

至於藥天何故不讓玉子兒隨行,凈玉玦思來想去只得出興許是與戎弱有關的結論。

且說那變憮山於此海之角,與彼海數萬裏之隔遙遙相對。原本此處乃是三界當中最為瑰麗之地,繁花似錦長年即春即夏,日有碧空如洗,夜有眾星環極。然而自水天於海上走來落足踏上這片土地的剎那間,從鞋履之下隨他步步往前擴散開冰層便覆蓋了整座山。烈日如炎之下唯獨這裏成了終年不化的無雪冰山,猶似他的身心,被徹徹底底封住了生機。

不落雲下時並未覺得冷,尚有暖陽在天足以使得瑤禮微微滲出細汗在背。凈玉玦給他裹上厚襖衣反倒惹得他渾身不痛快,熱紅一張小臉向他抱怨道:“為何要讓我穿上襖衣,你都未穿得。”

見瑤禮說著便要脫,凈玉玦迅速捉住他的手將他抱起來笑道:“誰叫我是神仙不覺冷暖。”

瑤禮不甘心,繼續反駁他:“既然神仙不覺冷暖,又如何知我冷暖呢?你不當以己度人。”

“我偏就以己度人了,你奈我何呀?”

“你仗著年歲長欺負我。”瑤禮埋頭抵上凈玉玦的肩委屈道,“即便我長大後比你高比你壯了也定不會欺負你的,你也莫趁我年幼欺負我。”

凈玉玦哈哈大笑兩聲,破雲而下飛去變憮山落地於冰山之上,又拍了拍瑤禮後背問他道:“還熱麽?”

瑤禮哈出兩口白氣怔了片刻,而後緊緊抱住凈玉玦更是不甘心了:“不熱了。”

凈玉玦便笑:“水天居山巔之錐塔上,長大後會比我高比我壯的亭涵是打算自己走上去,還是被我抱上去呀?被我抱上去若是長不高可如何是好啊。”

“自己走上去。”瑤禮推著凈玉玦的肩利落道。

凈玉玦抿嘴強忍住笑放他下來,故意又招惹他:“我長你近兩千餘歲,無論你比我高或是比我壯,在我眼裏始終年幼。”

瑤禮一聽便楞住了,隨後埋頭大步朝前快走了半晌轉過身來大聲道:“我知道的,無論如何勤勉竭力也始終追不上你的年紀。這叫我甚是不甘。”

“亭涵,你以前……是不是說過此番話?”

“不曾說過,直至先前我才有此感。”他面帶失落繼續道,“我亦想要照顧你保護你,可偏偏我只是個凡人小子,處處不及你厲害。倘若我也是神仙便好了。”

盡管只是個凡人小子,卻也在緊要關頭挺身而出將他從蒼彌手中搶回來了不是麽。分明只是個凡人小子,究竟是哪裏來的勇氣與決心呵。

“走罷,小神仙。欲得之物欲行之事,奮力爭取許多回也無妨,這才是凡人麽。”凈玉玦上前捏了捏他的面頰便自顧自負手往山頂行去,半分不掩臉上飛揚神采。

瑤禮追上前去欲言又止,片刻後一鼓作氣道:“我想與你成親!”

“哈哈哈哈。”凈玉玦大笑不止,“莫學那蠻奇七耍混犯傻。”

“為何是耍混犯傻?憐也說過他與厭隗成了親,不都是男子麽?”

“神有大愛,大愛無我。傻小子,神仙是不能成親的,等你長大自然會明白。”

瑤禮對此有些不滿,便是抱怨道:“我究竟幾時才會長大。都說光陰如梭,我看分明就慢得很。”

凈玉玦側目摸著他腦袋,溫和笑道:“慢麽,我倒是覺得實在是太快了。”

“一點都不快。”

畢竟仙凡有別麽。凈玉玦摸了摸瑤禮的頭發擡頭望向山巔:“亭涵你瞧,能看見錐塔了。”

瑤禮聞言揚著下巴往山峰看去,自鼻底呼出的熱息化作白霧不斷被風帶走。可他根本不在意什麽錐塔不錐塔的。

“你知道水天在那上面站了多少年麽?”瑤禮豈會知道呢,故而凈玉玦又答道,“九千九百餘年。這才叫慢。”

他目指之處,是於山頂絕壁邊的那座七層錐塔上筆直站立著幾乎已經化作冰塊的水居。塔尖如針,便只能單腳穩立其上,任憑寒風吹動凝著冰霜的衣發也分毫不動搖。原本水色衫袍經年流轉褪去顏色,唯餘下一抹淺淡的灰映於藍白之間裏。

水居雙目不能視,是萬年前為證清白而憤然自剜了雙眼,便蒙了一塊遮巾在臉上徹底與世隔絕。然而不知時來時去多少年悄然而過,昔日的憤怒與傲氣逐漸沈如冰雪,他才總算慢慢察覺到當初稱謊的並非是諸位師兄師姐,而是他自己。

那便更不能再離開這座塔,更不能再看這三界。

“水天。”

耳邊傳來的並非是藥天那熟悉的聲音,仔細聽了才發覺來者的呼吸與以往全然不同。

“我乃玉玦真君,身旁跟來的是受我照顧的凡人。我們受藥天所托前來給您送梨。”

他緩緩起唇問道:“梨自何來?”

“自彼海言天手中來。”

每回他都會問起梨的來處,可藥天從不肯透露半句。

“言天……別、涯……”

原來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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