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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行虛實道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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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行虛實道悲來

接連幾日戚亭涵皆未上門來過,就連藥草的銀兩也是托得亭文亭常二人捎帶來。凈玉玦本來便也並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隨手給了身旁玉銀兒。

那日戚亭涵回家傍晚,玉銀兒便回來了,稱道是馮少東家說滿園香雜事少已再不需她幫工。凈玉玦暗自道是怪哉,趁夜前去了馮府,未見異樣後又去往城主府,此時方才知是白項城少城主到訪。

城主府內因孫公子到來而大擺宴席,席間歡聲笑語一片祥和,哪還見曾經退親時的劍拔弩張。凈玉玦隱去身影坐於梁上見了,不覺已是眉頭深皺朝戚亭涵彈去一指仙力打向他端起觥籌的手。

啪,那上等的酒杯便摔碎了。

“臭小子,對我那般寡淡卻對姓孫的嬉皮笑臉。”他說罷又彈出兩三指仙力接連打在戚亭涵背上,低聲啐道,“趕緊給我稱不適回房去!”

只因他下手不大重,戚亭涵不過是活動了幾下肩背回頭瞥一眼不見身後有人便再無動作。

遂於當晚,他潛入戚亭涵夢裏使性子作亂了一番,不僅是叫戚亭涵爬上萬階不見頂的天梯,且還將他置於獨繩吊橋上放厲鬼追來。他淩空負手立於戚亭涵眼前欣賞起來,卻是看著看著,那臉上得逞的笑意不知何時散了去,身內莫名如春雨落蓮池遭輕輕撥弄出漣漪來,再回神時便已然抓了戚亭涵後腰攜他飛去了梨花樹下。

戚亭涵不知是夢,穩穩落地後拱手正要道謝,擡頭見了凈玉玦模樣便驚詫喚道:“莫師父?!”

“誰是你莫師父。”凈玉玦此言一出才後知後覺楞住,又問,“你能看清我模樣了?”

戚亭涵不知他何故做此問,粗淺打量了道:“十分清楚。只是與平時的氣質略有不同。”

這夢裏,梨花叫那尚且有涼意的春風一吹,落了他二人滿滿一白頭。

便於這日,戚亭涵得空總算上得山來再次拜訪。只是一同前來的還有聽聞靈草一事執意要來與凈玉玦見上一面的孫公子。玉子兒高聲來報時凈玉玦忽覺不痛快,便指使了小妖們招待,獨身飛下山頭往滿園香去了。

滿園香的掌櫃還認得他,熱情迎來領了他去二樓雅座裏。便巧,張倫錦與許懷君也在,見他從門前過立即出聲招呼進門,叫得掌櫃添來碗筷涼茶。

許懷君一面給凈玉玦倒得一杯茶,一面問道:“今日怎就莫公子一人來?”

凈玉玦呷一口茶,笑道:“偷來清閑又豈能叫家中人知曉。想著來滿園香許是能遇上幾位,沒想到竟當真遇上了。”

“自打你成了神醫便很少再來城中了,我們也不好多去叨擾。今日甚是有緣了。”

“哎,你們快瞧。”張侖錦忽然指著窗外街上一女子道,“那便是白項城的孫小姐,據說是追著前來找亭涵算賬的孫少城主來的。”

凈玉玦聞言走到窗邊俯身往下看,一時猜不透孫小姐前來絡澤城的意圖:“亭文亭常前幾日提過,孫少城主來訪是為商談兩城合作一事,而亭涵也正打算要與孫小姐重修舊好。”

聽得凈玉玦直呼戚亭涵名字,張侖錦這廂收回視線笑道:“莫公子只叫亭涵名字,對我們皆是少東家少東家地叫,倒顯得與我們格外生分了。須有,你以後也喚我侖錦可好啊?”

許懷君橫眉看去,啐道:“平日對坊裏的姑娘胡言亂語倒也罷了,眼下竟是對莫公子也如此輕佻。好好的話從你嘴裏吐出來便尤其不正經。”

張侖錦嬉笑起來,道:“懷君莫氣。你我相識多少年,幾時見我正經過。”

“對了,往日裏與幾位交好的公子當中,可有與戚公子格外要好的?也是家中行醫。”

聽得凈玉玦此言,許懷君思忖片刻後道:“家中行醫的倒是沒有。不過周公子乃是自己鉆研過,略懂些皮毛。若非大傷大病,我們偶爾也會找他瞧瞧。”他道完忽而又問,“怎會問起周公子?”

凈玉玦又轉頭睇向正於街邊挑物件的孫小姐,不禁有一絲惋惜道:“聽戚公子提起過,正巧想起來便問問。”

張侖錦含笑打量凈玉玦模樣,片刻後湊近他眼前問道:“亭涵曾在莫公子家中小住過一段時日,去時分明是死活不肯與孫小姐成親乃至被趕出家門,歸來時竟是不記得你與退婚的緣由。我百思不得其解,即便是風寒發熱重病,為何偏偏是忘記了這些事?”

問其根由,皆是因他抹去戚亭涵記憶時出了差錯。凈玉玦對此略有幾分心懷愧疚,可迎上張侖錦質疑的笑意時又坦然應對道:“我亦是對此倍感不解。奈何無論是我還是家中老仆,皆是醫術不精無法替戚公子尋回那時記憶。好在並算不得大事,如今戚公子也回到城主府打算迎娶孫小姐,好歹算是好事一樁了。至於究竟忘記的是何事,許是並不重要。”

許懷君聞言便也問來:“莫公子知道亭涵退親的緣由?我們也曾問過,奈何他怎都不肯透露半句。”

心儀之人乃是同為男兒身的公子,許是因戚亭涵不願叫旁人知道此事。而他無意間竟連同周公子一事也抹去,叫戚亭涵再想不起那份心意。如今再提及也不過引人唏噓罷了。

“戚公子也不曾向我透露過。”凈玉玦輕嘆口氣回到桌前端起茶杯飲下一口。上回於馮府內小聚時未有多留意,那位周家公子到底是何模樣?戚亭涵與他相處時又會露出何種神情?話說回來,凡人之間的兩情相悅究竟為何物?他頓覺心下如遭針刺,隨著腦中臆想他二人相親相愛的景象而頻頻作痛。

此異狀,還是有史以來頭一回。

“不過,我聽說孫少城主此次來絡澤是為了拒絕這門親事。”許懷君又道,“偏又因孫小姐本人開口應下,一時間便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地步。接下來可全看亭涵如何說服孫少城主了。”

張侖錦也道來:“我與孫少城主打過幾次交道。此人城府深很少表露真意,不過若是明白其本性便不難看透。他只會趨利而往,絕不做無利可圖之事。這次來絡澤城絕非拒絕親事這麽簡單,希望戚城主與亭涵別中了他鋪設的陷阱才好。”

凈玉玦聽得此話再坐不住,起身對二位少東家拱手作禮道:“我出來太久,許是該回了。今日有幸遇上二位,來日我定請回一盤。”他這般道完便轉身出了門,豈料剛大步跨出餘光便瞥見門旁立有一人,不由便停下步子來,“馮少東家。”

馮漱已先前便來了,聽見雅室內三人正議論戚亭涵婚事遂不禁有些膽怯,躲於門旁默口聽來,不知不覺竟錯過招呼的好時機。怎知他聽得入神未察覺房中有人出來,這廂撞上凈玉玦倒是更生窘迫,索性思忖片刻道:“莫公子若是不著急,再與我閑聊幾句如何?”

室內二人聽見了,便高聲出言道:“漱已來了?怎不進來?”

“稍後便來,我與莫公子說幾句話。”馮漱已往旁邊走得半步露出身去,笑與裏頭二位少公家打過招呼,便領著凈玉玦往後院走。

凈玉玦大致猜了個七七八八,遂一言不發跟於他身後去了,進得後院時忽聞一聲翠鳥叫便擡頭看去,末了又下移視線盯著馮漱已後背隨他入了書房。

馮漱已朝外頭張望幾眼方才關上房門走回來,問道:“亭涵不是帶著孫少城主去浣寧山見你了麽?”

“許是我出門錯過了。”凈玉玦端詳起馮漱已的神情,知他接下來要說之事必非閑話,便自顧自先入了座耐著性子等他開口。

見他這態度,馮漱已也不再多言其他,行至他身旁椅子跟前坐下,道:“莫公子還記得我初次去山中拜訪,邀你來府上小聚時說過的話?”

凈玉玦笑了笑,故意稱謊道:“記不大清了。”

馮漱已便也跟著笑,神色終於是輕松許多:“也好。若能將亭涵托付給莫公子,我便也能安下心來。”他道完便抿緊了唇,面上神情略顯凝重。

凈玉玦細細端詳他片刻,心中猜想起他許是話裏有話:“少東家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想必接下來的日子你也不好過。”

馮漱已卻聽得苦笑道:“只遺憾我幫不上太多忙,無論是人望還是手段,全都得依托這個少東家的身份才能使用。還是莫公子好,無拘無束。”

凈玉玦垂下目光尋思片刻,起身至書案前提筆寫下一個孫字,方才走回來將紙張遞給馮漱已,問:“可是麽?”

不知何故馮漱已看後竟是出聲笑起來,嗓音幹巴巴的。他隨後才搖搖頭,仰面正色問道:“莫公子可有聽說過蒼彌此人?”見凈玉玦面有震悚他又釋然道,“原來您知道,看來莫公子果然並非凡人。”

凡人二字有諸多解釋,若是凈玉玦細細品味便立刻能明白馮漱已意有他指。但他此刻只一門心思在“蒼彌”上。這名字太過熟悉,以至於凈玉玦一時間滿腹疑問無法接上話來。為何蒼彌的名字會從凡人口中道出?關乎蒼彌,馮家又知道多少?

“再多的事其實我也不甚明白,只知是此人忽然來到馮府與我爹交談過幾回便住下。”馮漱已說著晃了晃手中的紙,繼續道,“這位似乎也與其有來往。”

“可否讓我見見那位蒼彌?”凈玉玦不假思索便提出請求。按理說蒼彌在戚亭涵體內,此事半點無假。那住進馮府的蒼彌又是誰?

馮漱已這廂為難道:“他神出鬼沒,即便是我也很少有機會能接觸。雖是在馮府住下,可也不常見到他。”

“等等。”凈玉玦猛然靈光一閃,“你所知曉的蒼彌是人還是其他?”

“其他是指——”

“您要見我,何其榮幸。”沙啞的聲音打斷馮漱已的追問陡然回蕩於書房中。黑色煞氣隨之憑空而生匯聚於凈玉玦身後,末了顯出一黑袍男子的身影。

凈玉玦猛然轉身接下他發來的攻擊順勢化去煞氣,周身震出仙氣與之抗衡起來:“我幾時說過要見你?”

馮漱已見黑袍男子突然憑空現了身,顫顫巍巍道:“他便是、便是蒼彌。”

凈玉玦聽得當即細細打量起來,將他與戚亭涵作起比較。只是男子面戴金具瞧不出是何模樣,便連身形亦是藏於煞氣黑袍之下,難辨胖瘦。

便於面具底下傳出一陣尖銳的怪笑聲:“戎弱,一萬年了,我找你找得好苦。隨我回大荒之禹。”

“不巧,我既非戎弱也不想去大荒之禹。”

“是為了那些凡人?!”此音落下,黑袍人身上煞氣便勃發而出與凈玉玦的仙氣糾纏在一起。他亦是神識有動搖,逐漸趨於混亂,“你的大愛便從不包括我麽?!師父……世間萬物個個都配麽?!您身邊有我為何還不滿足!”

凈玉玦將馮漱已護於身後推開了去,取下發簪盯著黑袍人道:“說來慚愧,我尚且未愛過世間一物。如此你該明白,我並非——”

“我命如曇花一現,便將今夜刻入每根骨頭上,即便肉身腐爛神魂俱滅,也不會將你抹去。”他一面說著一面撩開兜帽,解開腦後的繩結取下面具,“戎弱,我已心悅君子許多年。而你卻已忘記那夜的海上明月了麽?”

馮漱已這廂看清黑袍人的模樣後大驚失色:“亭涵?!”

“他並非戚亭涵。”至少不是那個胸前有胎記的戚亭涵,“少東家待在我身旁,切勿沖動行事。”

“莫公子,您……”

“本是只有沙土礫石的大荒之禹成了我囚禁您的地方,隔著漆黑的牢籠,您身邊仍舊明亮不已……”他低下頭驚詫地看向自己的雙掌,卻未料眼裏掉下淚去,“若是不這般做,您定然不願再留於我身旁了……我好恨,我好恨吶師父……”

那張哭泣的臉與戚亭涵實在太像,使得凈玉玦竟是稍稍動起了惻隱之心:“無論你做了甚麽,戎弱絕不會離開你。無論過去多少年,他都想留在你身邊。”

然而蒼彌再聽不見凈玉玦的話語,只是捂住臉痛苦地蹲在地上不住呻吟:“好……好痛啊……啊啊好痛啊啊啊!師父救我!師父救我!好痛啊……我好怕……師父救我……”他渾身扭曲成團,末了跪倒在地哭著朝凈玉玦伸出手,“戎弱……別丟下我……”

不知怎的,凈玉玦心下裏泛起了酸,這廂大步走向蒼彌握住他伸來的手蹲下身,溫柔道:“蒼彌,你究竟為何會墮魔?”

蒼彌將凈玉玦的手拉向額頭貼緊,嗚咽道:“大荒之禹沒了,你也沒了,全都沒了,只餘下我獨身一人。”

“告訴我,你為何會墮魔?”

凈玉玦,勿問……

體內某處回蕩起輕聲細語,凈玉玦有些許發怔,不禁凝神聽去。

萬年前之事與你無關,勿問,勿聽,勿想,勿看。

仿佛一片漆黑之所,遙不可及的遠方微微一點光。光裏頭盤腿而坐下一位男子,正以悲傷之情呢喃道來。他被困於牢籠中,而那鎖,卻是朝著他自己。

“莫公子。”

身後傳來馮漱已的呼喚,凈玉玦轉頭瞧一眼,再回過來時早已沒了蒼彌的身影。

馮漱已上前來心緊著問道:“莫公子,您還好麽?”

“蒼彌呢?

“忽然又消失了。”

屋內這廂寂無一音,凈玉玦仍是跪坐未動的姿勢默默承受著忽而又起的刺痛。蒼彌的眼神是他之前從未在戚亭涵臉上見過的,悲痛哀戚、心死無望,又透著綿綿恨意與眷戀。他不由自主抽泣幾聲,眼裏卻幹涸得流不出半滴淚。

“莫公子。”馮漱已試探著道,“您果然是神仙麽?”

凈玉玦站起身來嘆道:“會些仙術。”他仍不打算向凡人透露太多實情。

“果然,果然……”馮漱已怔怔笑兩聲,才問道:“您與蒼彌認識?”

“我所認識的蒼彌乃是另一人,個中情況我亦是不大明白。”

“另一人蒼彌,是指亭涵麽?”

凈玉玦將玉釵插回發髻,本想抹了馮漱已的記憶,可轉念思及若是誤抹了旁的事引來禍端便只好作罷,輕嘆了道:“諸事諸人不便透露太多,還請少東家莫要對旁人提及我身份。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傷害戚家。”

馮漱已失神笑起來,連連應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您原本就保護過亭涵許多次,又豈會害他。您的本名,乃是戎弱麽?”

“戎弱是已隕落的古神。”凈玉玦遲疑片刻,才道,“我名凈玉玦。”

馮漱已聞言大驚:“是亭涵念叨的那位仙人?!”

凈玉玦剛要應,此時胸膛裏便愈發疼痛,便不由得拽住衣襟勉強擠出一絲笑:“還請少東家保密。”

馮漱已一楞,立刻上前握住凈玉玦手臂急色道:“孫家此次前來是為了奪城,我爹早前便與他們有勾結,也在暗中幫忙謀劃此事。便連亭涵的親事也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好以送親的名目派兵入駐絡澤城罷了。豈料亭涵會突然退親,不僅拂了孫家顏面更是讓孫家決意提早計劃。孫家軍已駐紮於城外二十裏處,本來前兩日就該動手的,卻因孫小姐的突然出現而打亂了步驟。我爹不肯讓我參與其中,但我猜他們許是會先對戚城主下手,且就在近日。這一切皆由蒼彌暗中慫恿威脅,我無法將此事告訴旁人,可若是您……定有辦法解決。”

身上實在痛得厲害,凈玉玦咬牙穩住心底不斷冒出的異樣,艱難推開馮漱已的手:“我先回宅子見戚亭涵。”他說罷便不給馮漱已再多言的機會,化作輕煙急入雲端,往浣寧山而去。

只是他剛上了祥雲便立即疼得滿頭大汗再難保持鎮定。耳畔不知為何竟是傳來天央的聲音,他的憤怒怨恨以及渾身受的傷悉數湧入凈玉玦心中。

天央有危險,必須趕過去。不行,得回去見戚亭涵。

如此兩股主張逐漸在他心裏撕扯纏鬥掀起狂潮,幾乎叫他斷了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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