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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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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1 章

水聲瀝瀝,牢房外頭下著雨,雨水滴落迸濺,細看著牢房裏頭的墻上洇濕大片,連地面也濕漉漉的,雖陰暗,地方倒還算寬敞,中央置了桌子,上頭茶水糕點俱全,不曉得還以為是別有情調,在大獄裏擺起了宴席。

一人坐於桌邊,一人坐在地上。

姜還捧著草席,將稻草一根根抽出來攥在手心兒裏,如此折騰了小半個時辰,一張完整草席已散了架,癡癡呆呆笑看一地狼藉。

至於桌子旁邊坐著的那位,優雅品茗,不時嘖嘖兩聲,他自去了北禺,舌頭就已經被荷葉茶紅棗水喝麻木了,莫說什麽好茶賴茶,到了嘴邊兒都一個味兒。

隔著兩重籠子,過道那頭縛著個人,白公子擡眼看去,便見著姜迿被綁在木樁上,這人折騰一宿罵了一夜,雖未有人動其一根手指頭,卻已像個叫花子,現下該是又累又渴。

“兄長,這地方該還熟悉吧?”白公子話語間頗為平淡,親將一盞茶水踱步遞到姜迿面前,這才剛蘸濕雙唇,便被姜迿一拱臉打翻在地上。

一聲脆響,此時牢裏的三人具看向一處,還是白公子先笑了一聲打破僵局,“不喝便不喝,真是個脾氣倔的,流浪數載,三郎未料到兄弟三人首次團聚竟是在這麽個地方,不過也好,上一次見兄長亦在此處,想來倒是找回些許熟悉。”

白公子挽了挽袖子,彎腰撿起茶盞碎片,胳膊上的傷疤也隨之顯露,餘光瞥見姜迿正盯著自己身上的舊傷,背對著嗤笑一場,待轉回身又作尋常,“三郎一直不太懂,兄長為何如此苛待我,到後來竟狠下毒手,難道就只是因為我娘是王後嗎?這個問題困擾了我許多年,後來我又想了想,你娘走得早,父王的眼裏似乎沒有你,卻又將那些違逆世俗天道之事都交給你,其中愛恨非是三郎能體會。”

“有些事,三郎本不想用同兄長講,但若不說又怕兄長恨錯了人,當年你母親之死並非是先王妃視而不見,而是先王日日遣人送去下了毒的芙蓉羹,起初先王妃並不知曉,她本就因遭騙嫁心存芥蒂,更是為此事與先王生了些許嫌隙,還派宮人給你娘送去藥石,並讓人暗地裏在你娘親住處守著,誰知你娘體弱沒能熬過去。”

白公子手裏攥著半塊茶盞碎片,太陽穴處好似有人在拿著鼓錘一次次敲打著,直到掌心處傳來一絲痛感,他急急背過手去,如常望著姜迿,沒有恨意,倒像是存了些許失望,“當年兄長寧可將我打得半死,也不願聽我說道說道這件事,若非兄長怕我說出來便沒了還能活在這深宮之中的信念,又怎麽可能走到今天兄弟相殘這一步,三郎愛兄長如同胎雙生,奈何兄長卻從未將三郎視作手足……”言至此,他眼圈一紅。

姜迿卻瘋了似的罵:“腌臜東西,外人不曉得,自己心裏難道還不清楚?!無論我娘死與不死,都無關我要殺那老不死的,生而不養,養而不教,他既不做人,我又何須做子?!我殺你是救你,免得你同我一樣死在這不見天日的棺材裏,在北禺逍遙多年,你該謝我,而不是怪我!”

“謝你?!”白公子拭淚的手一頓,面色一凜,雙眸之中忽燃起烈烈怒火,喚出折玉,抵在姜迿脖頸,“我是該謝謝你!送我如此大禮,這麽多年未嘗讓我得過一刻安生。”

此時,姜迿餘光落在白公子的胳膊上,一條條可怖傷疤,看得他忽覺欣喜異常,轉過頭來,吹起兩縷額前青絲,且笑道:“不不不,遠不止如此,但這些並非是我的主意,而是你爹送你的,北禺那些瘋獸,不過是他失敗的作品,昨夜那些甲兵也不過爾爾,是我照貓畫虎得來的,更大的禮物還在後頭,想來我是無緣得見,那就祝你餘生過得快活。”隨即大笑起來,層層回音蕩於牢房之內。

白公子攥得扇骨咯吱作響,手上更進一步,在姜迿脖頸上抵出一條血痕,憑空突現一只手,側頭看去,姜還不知何時走到身旁,將手中稻草隨地一丟,撣了撣身上臟汙塵土。

“我們當初只看到了表面,派去的那些個妖族在決明山大獄潛伏半生也沒尋到線索,二哥一生小心謹慎,可這就讓人琢磨不透了,怎的就不願意再耐著性子等等,落到當下這步田地。”姜還一邊說抓著白公子的手腕往回扯。

“你!”姜迿瞪大了眼睛,比瞧見太陽打西邊兒出來都震驚,“醫官說你燒壞了腦子,竟是裝的!這怎麽可能?!寒冬數九吃土揚沙都是演戲?!”

“二哥殺了我宮裏唯一不嫌我傻的宮人,還做成了燒肉端給我,從小到大二哥對姜還鮮有照顧,我自然將這機會好好珍惜,那些醫官瞧我行事異常,又懼怕你,故此不需我做什麽就統一了口徑,這件事說起來還是要怪你自己太過分了,你恨父王,卻又最像父王,我想活,若是不演戲,還能怎麽著?”姜還將手伸到白公子背後,掰開他握著茶盞殘片的拳頭,將割手的碎瓷抖去,“我這心裏頭也有本賬。”

“莫再提他!我從未像過他!”姜迿怒吼。

白公子冷笑,下垂的手往地上滴著血,鮮紅轉瞬化作金塵,困住在場三人一生,“殺我母族,殺我娘親,殺子孫臣民,一個這樣的父親,能養出什麽良善的兒子?!”他箭步上前,攥緊姜迿的衣袍,生生要將其從地上拎起來,雙目血紅目眥盡裂青筋暴起,在姜迿耳邊聲嘶力竭歇斯底裏,“你就是像他,他沒有心,你也沒有!”

姜還見此連忙跟上,從背後抱住白公子,聲聲喊著:“三哥,你冷靜一點!”

“我不像!”姜迿還在火上澆油。

“你像!你最像!”白公子一嗓子喊破了音。

“你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打算南歸?!”姜迿顫聲問。

“是。”白公子雙手發抖喘著粗氣,心中憤懣難抑。

“你打算怎麽處置我?像我對你一樣?”姜迿的語氣忽軟了幾分。

“不然呢?!”白公子好不容易重回理智,心裏有個聲音一直回響,當年姜迿可是一張嘴就喚自己廢人,這滋味兒當真該叫他也嘗一嘗。

“勝者王敗者寇,我不期望能茍活。”姜迿開口斬釘截鐵,“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換一個解脫。”

姜迿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開口:“尾水,當年那老東西不知從哪裏聽來的法子,就是用尾水造出了怪物,還在尾水岸上撿了個活死人,是用他的血做引,那老東西一要,我只需負責割肉取血就是。”

“什麽活死人?!”白公子逼問。

“一直關在決明山大獄裏,自大獄倒塌就不知所蹤,你問我也是白問,誰知道費盡人力物力修的大獄會因一場雪崩說塌就塌。”姜迿白了眼前人一眼,神裔又不是真神,再事無巨細也不可能事事知曉。

話說到這兒,白公子反倒冷靜下來,活死人,決明山大獄,他眸子一亮,待轉到姜迿身上時又想起了別個,記得幼時,兩人還不似如今劍拔弩張,他常去找二哥,二哥性子別扭,不願低頭,吃喝用度緊張就寧可餓著,所以送去杏仁酪,撒謊說腸胃不好,杏仁酪不能多吃,故此一分兩份兒,兩人坐在廊下你一口我一口,而今已然找不回初時模樣。

白公子上前拍了拍他肩膀。

姜迿閉上眼絕望道:“好了,我說完了,幹脆些,殺了我。”話音落,耳畔溫熱。

“二哥,其實……我腸胃一直挺好的,杏仁酪從來都是我最喜歡的。”說完,白公子兩步退後,不再神傷,“自有人會來取你的命。”而後轉身離去。

姜迿記得姜逢自小便是個滑溜的,幼時夜裏宮中鬧貓,攪得先王後睡不著覺,換了幾個醫官,開了老些藥也無濟於事。

先王欲追究此事,結果竟從姜迿的寢宮裏發現一只渾身雪白的貓兒,他從來怕貓,哪裏會去養這東西,不管如何辯解,最後還是被戒尺打了二十下手心兒。

宮人下手重,直將手都打腫了,白天剛挨了打,晚上姜逢就來送藥,這才知道那貓兒是姜逢藏在他寢宮的,以為離先王後寢宮遠,便不會有人來查,沒想到……

初時問姜逢還不承認,直等見著姜迿手心兒紅腫,碰也不能碰時姜逢才萬分心疼哭著點頭,一直不停道歉,還去同先王和先王後承認了錯誤。

那天夜裏,一只貓在院子裏跑鬧,兩人都端著通紅的手心,用左手拿著調羹分吃杏仁酪,守夜的宮人瞧著覺得很是好笑,遂問:“二公子、三公子,為何不將左手伸過去受罰呢?”

兩人具是一懵,大拍腦袋,悔青了腸子。

他記得那日的夜空就像是蓋在杏仁酪上的桂花蜜,暫且將煩心事拋諸腦後,手雖疼,卻實在快樂。

姜迿聽了白公子最後那句話垂頭半晌不語,待眼前空無一人,便見著身子抽搐不停狂笑不止,直至眼角笑出淚來,“你又騙我。”

自大牢出來,白公子站在大獄門口擡頭望,他想尋到一絲晴朗當做慰藉,卻只看見漫天烏雲,一時壓得他胸悶氣短。

以前他總會抱怨為何南邵日日下雨,一下就是大半個月,江河漲水莊稼澇死,那時朝堂上水災的折子就如北禺的雪片,他也總是去找父王抱怨,即使再忙,父王還是會放下手中的筆逗弄他一番,就算徹夜未眠也是如此。

他該是父王最愛的孩子,哪怕這種愛不及尋常人家一半兒,可總歸是能看到笑臉的,不若二哥,做什麽都是不對、不好,這些事雖嘴上不說,他心知肚明。

到底是何時父子手足之間都生了隔閡呢?

先王臨死前口口聲聲喚著綰娘,既然給不了一生一世一雙人,何苦騙來南邵王宮關一輩子?娘親臨死前曾說過,年少初遇的那個聰慧少年早已死在了她前頭,而今活著的是個不擇手段的狠毒之人,卻不是她的郎君。

他轉身喚來侍衛,“去將我桌子上的杏仁酪送給二公子。”

“就這麽簡單?”侍衛走後,姜還站在檐下陰暗之處,那些年已將這輩子的雨盡數淋夠,不必演戲,實不情願再淋雨了。

“你就快曉得了。”白公子拭淚笑答。

姜迿的確死了,死前沾著玉谷神泉打了一千鞭直至咽氣,行刑的小吏換了幾個,下了工說這輩子沒幹過這麽累的活兒。

南邵最是在意表面工夫,即使沒有屍體也要葬個衣冠冢,封棺前姜還去哭了一場,瞧著沒誰比他更傷心,大概也不是哭姜迿,而是哭自己,心裏前所未有覺著松快,棺木葬在先南邵王的跟前兒,給一個上香,兩頭都能食到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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